張家棟 何雪倩

【內容提要】印度一直是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談判過程中三心二意的談判方，心態(tài)和動機非常復雜。一方面，印度擔心一個沒有印度的RCEP會使其被孤立于亞太經濟一體化進程之外，從而失去一些經濟發(fā)展的機會；另一方面，印度又擔心加入RCEP會損害自己的制造業(yè)發(fā)展計劃并擴大貿易赤字。因此，印度在RCEP談判過程中一直是參與、塑造和拖延三大目標并重。最終，RCEP其他談判方不能再忍受印度的拖延戰(zhàn)略，印度最終退出RCEP談判進程。從國際因素來看，在全球化面臨阻力和印度制造業(yè)難以振興的前景之下，印度認為可以從RCEP中獲得的遠期潛在收益并不確定，但近期潛在成本卻很高；從國內因素來講，受選票政治、印度教民族主義以及印度對制造業(yè)和經濟獨立追求的影響，印度產生了明顯的貿易保護主義傾向。

《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RCEP)的簽署與生效，是亞太經濟生活中的一個重大事件。該協定的產生結束了亞太地區(qū)主要經濟體——中國與日本、日本與韓國之間沒有自由貿易協議的歷史，為中日韓三國建立了一個間接的、松散的自由貿易框架。從2012年11月金邊聯合聲明開始，印度就參與到RCEP談判進程之中。在談判過程中，印度的立場一直有所起伏，印度國內反對聲音也極為強烈，導致其最終退出RCEP談判。印度不加入RCEP談判，不是要回到經濟保護主義或民族主義老路，而是反映出印度在短期利益與長期利益、絕對收益與相對收益以及主權讓渡與主權保全之間的權衡困境。然而RCEP的大門也并沒有對印度完全關閉，各國均表示理解印度的困難，歡迎印度隨時回歸。因此，印度不加入RCEP談判，主要是其國內因素所致。國際因素雖然對印度的決策也非常重要，但只是輔助性、爭議性因素。

一、印度加入RCEP談判過程

2012年11月20日，東盟10國在金邊發(fā)起RCEP談判倡議，并與中國、日本、韓國、印度、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6國一起發(fā)表了金邊聯合聲明，正式啟動了談判。經過8年努力，2020年11月15日，東盟10國加上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共15個成員國在第四次《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領導人會議后正式簽署該協定。2022年1月1日，RCEP正式生效。實際上，印度一直參與RCEP談判，直到2019年11月的RCEP第三次領導人會議才正式宣布退出。莫迪總理的公開理由是出于對國內工農業(yè)競爭力的擔心，以及對中國經濟影響力的警惕。印度不簽署RCEP并不令人意外，讓人意外的是印度直到最后一刻才拒絕簽署。這顯示出印度在是否加入RCEP問題上的復雜與矛盾心態(tài)。印度在RCEP談判過程中，在不同談判階段均顯現出不同的目標和邏輯。

2013年5月至2016年2月，是印度“參與以塑造”階段。在這個階段，印度一方面認識到參與RCEP談判對印度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性，同時也認為自己可以參與塑造RCEP的相關條款，使其對印度更加有利。如果做不到，就通過談判來拖延進程，為印度爭取更長的適應期。因此，從2013年5月開始，印度在RCEP談判中語言積極、態(tài)度強硬，試圖成為RCEP談判中一個享有特權的相關方，而不只是一個平等的談判者，這讓其他談判方非常不滿。2014年，就有一些RCEP談判方提出，應該將印度排除于談判過程以外，由其他15國先達成協議，再考慮印度是否加入的問題。(1)《16國自貿區(qū)談判或先排除印度》，日本經濟新聞網，https://cn.nikkei.com/politicsaeconomy/investtrade/11100-20140924.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3日。而印度沒有就這一說法做出回應，也沒有改變自己的談判方式。

2016年2月至2019年10月期間，是印度“以參與防止被孤立”階段。2016年2月，在文萊舉行的第十一輪RCEP談判中，其他成員國對印度的保護主義立場表示不滿，認為印度只關注本國勞動力出口而不愿意開放本國市場，且在談判過程中表現出較強的防御性和阻撓性。為此，其他談判方對印度還發(fā)出了“最后通牒”——如果印度不愿意降低關稅就應徹底退出RCEP談判。這使印度產生了不積極參與談判就會被其他談判方孤立的危機感。為此，在2016年4月的第十二輪談判中，印度在市場準入等重要議題上做出了關鍵性讓步，使得談判取得積極進展。之后，RCEP談判進程明顯加速。2019年9月30日，印度在第二十八輪磋商中再次就關稅減免做出關鍵性妥協和讓步。截至2019年10月，各方已就協定80.4%的文本達成一致，RCEP的前景可以說是一片大好。

2019年11月開始，是印度“擔心利益被損害”階段。RCEP談判越接近尾聲與實施階段，印度的顧慮也越多，而國內的反對聲音也越高。在諸多因素的綜合作用下，印度終于在2019年11月4日的第三次RCEP領導人會議上宣布退出。這一決定，與2016年以來印度在RCEP談判中的積極表現和妥協精神完全相反，令其他談判方非常驚訝。印度剛宣布退出時，日本還試圖做印度的工作，讓印度回到談判桌前。2020年2月，RCEP十五國舉行首席談判代表會議，印度雖受邀但并未出席。2020年11月，RCEP的15個成員國正式簽署協定，印度仍未改變其退出的基本立場，就此放棄了其RCEP創(chuàng)始成員國的身份。

印度拒絕加入RCEP，已產生一系列重要影響。從對印度有利的視角來看，這給印度留下可以限制外國商品進口的政策空間，有利于保護其國內脆弱的制造業(yè)；從對印度不利的視角來看，印度的退出給予了中國在區(qū)域內施加更大經濟影響力的機會，弱化了印度制造業(yè)在區(qū)域生產鏈的地位，也對印度的“東向行動”戰(zhàn)略產生了負面影響。

二、印度拒絕加入RCEP的主要考量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印度制造業(yè)一直占其國內生產總值(GDP)的13%-18%，目前占14%左右。印度對RCEP先參與后退出的過程，顯示出印度保護制造業(yè)與發(fā)展服務業(yè)之間的矛盾，在選擇追求經濟大國地位與經濟落后國特權之間的矛盾，以及全球化退潮趨勢之下經濟民族主義的復興與參與區(qū)域經濟一體化機制兩種動力之間的矛盾。具體來看，印度對RCEP主要考量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印度認為RCEP對自己不公平。多邊貿易機制是各方談判、妥協的結果，必定會涉及一定程度的利益讓渡與交換，不同國家在這個過程中都往往會有自己的考量。對于印度而言，一是印度認為RCEP過于偏重制造業(yè)，不重視服務業(yè)，而印度恰好制造業(yè)落后而服務業(yè)相對發(fā)達，這使得印度的比較優(yōu)勢難以發(fā)揮出來。印度曾經有過類似的不愉快經歷。2010年，印度與東盟簽署了自由貿易協議，但沒有包括服務貿易。之后，印度與東盟又花費了5年時間來談判服務貿易和投資問題。在此期間，印度對東盟的貿易逆差不斷擴大。因而，印度比較擔心一旦自己先在貨物貿易領域做出實質性讓步，后續(xù)的服務貿易談判就未必能夠順利進行。二是在制造業(yè)商品關稅減免中，印度承擔了更多的義務。例如，印度取消了東盟各國74%的商品項目關稅。但是，印尼只取消了印度50%的商品項目關稅，越南則取消了印度69%的商品項目關稅。印度認為，這些國家經濟比印度發(fā)達，這樣的安排對印度并不公平。此外，對于15年內將貨物商品自由化水平提高至92%的要求，印度也希望能夠區(qū)別對待，包括：對與印度已經有自由貿易協定(FTA)的東盟、日本和韓國，印度可以達到90%以上的降稅比例；對與印度沒有雙邊自由貿易協定(FTA)的中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印度堅持僅保持80-86%的降稅比例。其他RCEP國家沒有接受印度的這種特別要求，認為這會破壞RCEP本就脆弱的一體性。三是印度擔心RCEP會讓一些國家在原產地規(guī)則方面“有機可乘”。印度有很多人擔心中國的非關稅壁壘，以及中國借道香港地區(qū)和東南亞向印度出口的做法。為此，印度希望提高原產地規(guī)則標準，采用高附加值來認定產地來源。在過去，印度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時，基本采用單一方式來計算原產地規(guī)則標準，一般是“地區(qū)產值含量”(Regional Value Content,RVC)達35-40%時，再加上關稅稅則轉換(CTSH)作為衡量依據。但這一要求比其他RCEP國家的標準要高得多，因此沒有被其他談判方所接受。

第二，印度認為自己的潛在損失太大。印度與RCEP國家經貿關系非常密切，并與15個RCEP成員國中的11個存在貿易逆差，印度對RCEP國家的貿易逆差，從2004年的70億美元增加到2014年的780億美元。在2018-2019年，印度對RCEP國家的貿易逆差繼續(xù)上升至1050億美元。其中，印度對中國的貿易逆差超過536億美元。如果印度簽署RCEP，澳大利亞、新西蘭擁有的農牧業(yè)優(yōu)勢可能會使這一數字持續(xù)擴大。為了增加自己的談判籌碼，印度在談判期間曾主張?zhí)岣哧P稅水平，并希望把關稅的基準年定為2019年。但是，印度的主張被其他國家否定，RCEP關稅基準年被定為2013年，這使得印度想通過內部關稅調整來增加談判籌碼的設想失敗。最終，印度不僅無法簽署RCEP，還要對過去的自由貿易協議進行審查。2020年4月，印度修改了《關稅法》。2020年8月，印度修改了《貿易協定的原產地管理規(guī)定》，增加了證明進口商品原產地、提供必要的附加文件等條款。(2)《印度加強進口原產地調查 韓國等出口企業(yè)負擔增加》，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http://kr.mofcom. gov.cn/article/jmxw/202009/20200903000149.s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3日。

第三，印度希望在RCEP談判中享受特別待遇。印度加入RCEP談判進程的一個重要目標是想把自己的制造業(yè)與亞洲工廠(Factory Asia)對接起來，甚至是實現一體化，(3)Bibek Ray Chaudhuri,Debashis Chakraborty,“India’s Withdrawal from RCEP,” https://www.epw.in/journal/2021/48/commentary/indias-withdrawal-rcep.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3日。以分享亞洲制造業(yè)發(fā)展的成果，實現“印度制造”的目標。但是，印度并不希望為了這樣一個目標，而讓國內制造業(yè)遭受重大沖擊。為了保護國內相關產業(yè)，印度在RCEP談判過程中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印度希望能夠設立一個量身定做的“自動觸發(fā)機制”(Auto-trigger Mechanism)。根據這個自動觸發(fā)機制，一旦適用該機制的進口商品超過設定的最低價格或最高數量的門檻時，進口國即可立即啟動特別保護機制，對進口產品施加限制或提高關稅。在此之前，進口國不需要進行調查。二是實行差別關稅(Separate Tariff)。印度希望能夠對來自不同國家的零部件產品，增收不同的關稅。(4)Niranjan Marjani,“Will Withdrawal from the RCEP Damage India’s Relations with Southeast Asia?” https://www. aseantoday.com/2020/11/will-withdrawal-from-the-rcep-damage-indias-relations-with-southeast-asia/,訪問時間：2022年4月3日。這些要求事實上比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普通標準還要低。在WTO框架下，成員國在啟動保護機制之前也必須要進行調查。在一般情況下，區(qū)域性自由貿易協定在這一方面要比WTO更加自由一些。當然，其他RCEP成員國自然拒絕了印度的要求。

印度雖然退出了RCEP，但畢竟也曾參與了RCEP的絕大部分談判過程，并為之付出了努力。印度最終沒有加入RCEP，其中也不乏一系列國內外因素。

三、妨礙印度加入RCEP的國內因素

國內因素是導致印度沒有加入RCEP的主要因素。其中，印度對自由貿易協定的不良印象、經濟民族主義的傳統(tǒng)、國內經濟形勢惡化以及國內反對勢力對政府的攻擊等，都是導致印度退出RCEP的主要原因。

(一) 印度對自由貿易協定的不良印象

由于地理和歷史因素，印度社會中一直充滿著對外部世界的恐懼。進入殖民主義時期以后，印度的威脅主要來自海上。武力征服、條約和債務等，都是英國等殖民者征服印度時交替使用過的手段，這使得印度人對國際條約非常謹慎。獨立以來，印度一直是一個開放度比較低的國家。2020年，世界各國經濟的外貿依存度平均在45%左右，但印度只有36%。用人均GDP作為衡量標準，當前印度經濟僅相當于中國2006年的發(fā)展水平。但2006年，中國經濟的對外貿易依存度高達65.79%。(5)中國服務貿易指南網，http://tradeinservices.mofcom.gov.cn/article/zhishi/jichuzs/200811/21259.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3日。相對而言，印度是一個對外資和外貿都不太歡迎的國家。

同時，印度對自由貿易協定的履約體驗也不太好。當前，印度簽署、生效和正在談判的自由貿易協定有28個，然而這些協定并沒有顯著地促進印度的對外貿易發(fā)展，有些甚至導致了印度貿易逆差的迅速擴大。2009-2010年，印度從韓國的進口額為85.7億美元，出口額為34.2億美元，逆差為51.5億美元。2010年1月《印韓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議》(CEPA)生效以后，印度從韓國進口增速大于其從全球進口的平均增速，而對韓國的出口增速卻慢于印度對全球出口的平均增速。2019-2020財年，印度對韓國出口額只增加至48.4億美元，進口額卻增加至156.5億美元，逆差擴大為108.1億美元，是10年前的2倍多。(6)Amiti Sen,“India Wants South Korea to Lower Non-tariff Barriers for Textiles,Pharma,Rice,Engineering,Steel,” https://www.thehindubusinessline.com/economy/india-wants-south-korea-to-lower-non-tariff-barriers-for-textiles-pharma-rice-engineering-steel/article38254001.ece,訪問時間：2022年4月4日。

此外，印度與東南亞的自由貿易協定簽署以后，印度與東盟的貿易逆差也有所擴大。2010年，印度與東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之時，國內橡膠還能自給自足。到2013年，印度就從東南亞進口了26萬噸橡膠，這對國內橡膠市場產生了很大影響。在2019-2020財年，印度與東盟的貿易總額為870億美元，其中逆差為240億美元。雖然印度與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還簽署了雙邊自由貿易協定，但印度與兩國貿易逆差分別為58.3億美元和34.2億美元。(7)Niranjan Marjani,“Will Withdrawal from the RCEP Damage India’s Relations with Southeast Asia?,” 訪問時間：2022年4月4日。總體來看，印度與RCEP國家的貿易逆差，從2016-2017財年的402億美元上升至2017-2018財年的844.5億美元，以及2018-2019財年的1036.3億美元。(8)Vidhi Rupal,“India’s Exit from the RCEP:Why and What’s Next,” https://sprf.in/wp-content/uploads/2021/01/Indias-Exit-from-RCEP.pdf，訪問時間：2022年4月4日。2018-2019財年，在RCEP國家中，印度只對緬甸、菲律賓、柬埔寨和老撾四國有總額為20億美元左右的貿易順差。(9)數據來源于：印度工商部數據庫網站，詳情參見Government of India Ministry of Commerce and Industry,Department of Commerce Export Import Data Bank Country-Wise,https://tradestat.commerce.gov.in/eidb/iecntq.asp.因此，當其他RCEP談判方勸說印度加入RCEP時，印度談判代表眼中看到的可能是潮水般涌來的外國商品。

一直以來，印度認為自己在銀行、服務業(yè)和軟件等行業(yè)具有優(yōu)勢，但最終發(fā)現在這些領域也并不完全具有競爭優(yōu)勢。在農業(yè)方面，印度不敵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東南亞國家；在電子產品和制造業(yè)等方面，印度不敵日本、韓國和中國。由于中印在領土面積、人口規(guī)模和經濟發(fā)展水平方面的相似性，印度尤其警惕中國。印度認為，中國企業(yè)通過各種手段進入印度市場，對印度經濟造成了沖擊。例如，印度本來想發(fā)展智能手機產業(yè)，但是當印度打開國門時，其他國家品牌迅速進入并擊敗了印度本土手機企業(yè)。在印度看來，RCEP會迫使印度在未來15年內削減90%商品的關稅，這將進一步打擊印度的制造業(yè)。早在2016年時，印度商業(yè)和工業(yè)部就做出評估，認為加入RCEP有可能使印度面臨相對國內生產總值1.6%的稅收損失。(10)Kavaljit Singh,“India Changes Tack on RCEP Negotiations,” https://www.bilaterals.org/?india-changes-tack-on-rcep&lang=en，訪問時間：2022年4月10日。

印度從現有自由貿易協定中的獲益相對較少，主要是由三個原因造成的。一是印度經濟水平在RCEP談判國家中排名較后，人均GDP在16國之中也僅排第14位，這使得印度對貿易保護的需求要遠高于其他國家；二是印度企業(yè)國際化水平比較低，無法積極有效地利用現有自由貿易協定來促進自己在優(yōu)勢產業(yè)方面的出口；三是印度國內在利用自由貿易協定方面存在著結構性和制度性障礙。(11)Biswajit Dhar,“India’s Withdrawal from the Regional Comprehensive and Economic Partnership,”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VOL.54,No.45,2019,pp.59-65.而且，印度政府把自由貿易協議轉化為國內法律和規(guī)章制度的效率比較低，且行政成本過高，導致印度出口企業(yè)利用現有自由貿易協定的成本也非常高。尤其是對于一些中小企業(yè)，更是難以應對出口政策方面的繁文縟節(jié)。在這種情況下，印度擔心其一旦加入RCEP就會失去保護國內制造業(yè)和推動“印度制造”計劃的政策工具。

(二) 經濟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

印度具有歷史悠久的經濟民族主義思潮，該思潮也是促使印度獨立的有力工具。在印度的“自治運動”(司瓦德希,Swadesh)中，“手紡土布運動”等印度自產的“符號”，既是印度在殖民地時期追求獨立的利器，也是影響當前印度國際貿易思維的一個重要因素。經濟民族主義有時體現為經濟自主意識，可以說這是印度的經濟基因。國大黨曾經長期實施進口替代戰(zhàn)略，就是為了實現經濟自主的戰(zhàn)略目標，而印人黨的經濟政策與國大黨的主張非常相像。莫迪總理在第一任期提出了“印度制造”概念，在第二任期又提出了“自給印度”倡議，均是受這一經濟基因的影響。莫迪總理在宣布退出RCEP談判進程時還稱，“無論是‘甘地的箴言’(Talisman of Gandhiji)還是他自己的良心，都不允許印度加入RCEP?！?12)Rezaul H Laskar，“RCEP Trade Deal a No-go,PM Modi Says Conscience Doesn’t Allow,”https://www. 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neither-gandhi-s-talisman-nor-my-conscience-allows-to-join-rcep-pm-modi/story-MwoYlJchVp3S1OK1EKilHK.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12日。因此，印度要加入RCEP，面臨著比其他國家更大的內部阻力，包括遭遇來自左右兩翼的強大壓力。

一方面，印度教右翼向莫迪總理施壓。2019年9月30日，莫迪政府在RCEP談判中做出關鍵性妥協。10月初，印度國民志愿服務團(RSS)領導人巴格瓦特(Mohan Bhagwat)在年度演講中鼓動促進印度自力更生運動，對印度加入RCEP表示憂慮。三天之后的10月10日，RSS下屬的經濟組織“民族覺醒論壇”(Swadeshi Jagran Manch,SJM)針對印度政府在RCEP談判中的讓步，發(fā)起了一場持續(xù)10天的全國性抗議活動。這是“民族覺醒論壇”成立以來首次對執(zhí)政黨發(fā)起如此大規(guī)模的示威抗議活動?！懊褡逵X醒論壇”召集人阿希維尼·馬哈詹(Ashwini Mahajan)稱，“國家(印度)正在制造業(yè)和農業(yè)方面面臨危機，導致大量失業(yè)……過去十年簽署的自由貿易協定讓大量廉價商品進入，是導致制造業(yè)衰敗的主要原因”。(13)Gyan Varma，“RSS Affiliate Swadeshi Jargran Manch Starts 10-day Nationwide Protest Against RCEP,” https://www.livemint.com/news/india/rss-affiliate-swadeshi-jagran-manch-starts-10-day-nationwide-protest-against-rcep-11570705535646.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12日。

另一方面，中左翼的國大黨和印度共產黨等也頻頻借經濟低迷和失業(yè)率攀升等問題向莫迪政府發(fā)難。印度加入RCEP的談判原本是前任國大黨總理曼莫漢·辛格(Manmohan Singh)做出的決定。從執(zhí)政黨變?yōu)樵谝包h之后，國大黨領導人也開始大力唱衰印度加入RCEP的前景。國大黨主席索尼婭·甘地認為，簽署RCEP將會給印度經濟造成沉重打擊，也將給農民、小店主和小企業(yè)帶來無數困難；國大黨前主席拉胡爾·甘地甚至稱，RCEP將使印度充滿外國廉價商品，導致數百萬人失業(yè)，印度經濟將陷入癱瘓。(14)“‘No Compromise on Core Interests’:India Decides Not to Join RCEP Agreement,”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india/india-decides-to-stay-out-of-rcep-agreement-6102985/，訪問時間：2022年4月12日。2016年以來，印人黨政府雖然啟動一系列經濟改革措施，但印度經濟增速連續(xù)減緩，貧富差距擴大，失業(yè)率上升。這些都使莫迪政府面臨很大的國內政治輿論壓力，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推進這一自由貿易協定。印度退出RCEP以后，印人黨干脆宣稱這是自己的勝利，是莫迪總理領導力的體現。(15)Ibid

此外，經濟民族主義也是印度的一張“經濟牌”。一方面，印度不愿放棄在國內遏制中國企業(yè)的投資，這一“經濟牌”也是應對中國所需要的；另一方面，印度也可以以國家安全為借口來扶持國內相關產業(yè)和企業(yè)，以回報支持自己上臺的利益相關者。由此，印度政府可以讓經濟民族主義理念和裙帶關系披上國家安全的外衣，既可以減少來自國際社會的批評，也可以應對反對派的抨擊。

(三) 利益集團的反對

印度政治自由大于經濟自由，這導致印度經濟結構呈現出“工商企業(yè)和工人兩頭重，中間的市場機制作用輕”的現象。印度工商業(yè)者和工人及各類行業(yè)協會都熱衷于通過政治手段或政治運動來維護自身利益。這導致市場在印度經濟資源分配中發(fā)揮不出基礎性功能，在經濟生活中的份量比較輕。印度的工商企業(yè)尤其是大企業(yè)，往往兼有家族政治背景，且具有一定程度的壟斷性，這損害了印度經濟的內部開放度。原本印度的鋼鐵和橡膠產業(yè)具有一定優(yōu)勢，這些產業(yè)支持加入自由貿易協定。但隨著大量外國鋼鐵產品進入印度市場，印度包括塔塔鋼鐵在內的企業(yè)面臨很大生存壓力，進而影響到印度下游產業(yè)以及建筑業(yè)和汽車工業(yè)的發(fā)展。這些行業(yè)從2016年以來就不斷游說印度政府對進口鋼鐵加征關稅，以保障“印度制造”倡議。同時，印度農業(yè)企業(yè)尤其是乳制品企業(yè)，對RCEP也非常擔憂。印度乳制品業(yè)主要是小農經濟，難以與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乳制品業(yè)的工業(yè)化模式進行競爭。印度國家乳制品發(fā)展委員會(National Dairy Development Board，NDDB)及其相關部門主張，印度應排除RCEP談判中的一些乳制品門類，以保護印度乳制品產業(yè)的利益。此外，印度服務貿易企業(yè)也是反對RCEP的一支重要力量。印度服務貿易企業(yè)希望印度用貨物貿易方面的讓步交換其他國家在“自然人移動”(Movement of Natural Persons)等服務產業(yè)方面的讓步，印度希望RCEP成員國之間可以開放信息服務業(yè)人員在成員國之間自由移動的權利，以充分發(fā)揮印度在信息服務業(yè)方面的人才優(yōu)勢。但是，其他成員國擔心由此產生本國移民和失業(yè)問題，因而沒有答應印度的要求，使得這些相關產業(yè)自然對RCEP持抗拒態(tài)度。

印度農民協會和工會組織，也普遍反對印度加入RCEP。農民協會和工會在印度經濟政策制定過程中的影響很大。這些團體手中不僅有很多選票，而且可以開展街頭政治活動。2019年11月4日，“全印農民組織協調委員會”(AIKSCC)(16)“全印農民組織協調委員會”(All India Kisan Sangharsh Coordination Committee,AIKSCC)于2017年6月中央邦警察向農民抗議活動開火事件后成立，由250多個農民組織組成。就曾舉行大規(guī)模集會，以抗議印度參與RCEP談判。其中，農民和工會組織認為，印度加入RCEP將損害農業(yè)，尤其是奶品業(yè)、農產品加工業(yè)及其工人的權益，還涉及印度的糧食主權。(17)“Representative of AIKSCC Stages Protest Against India’s Participation in RCEP Negotiations,” http://www. uniindia.net/representatives-of-aikscc-stages-protest-against-india-s-participation-in-rcep-negotiations/south/news/1779426.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15日。2020年5月，印度準備在農業(yè)領域廢除農產品收購“中間人制度”時，就引發(fā)了農民的抗議活動。2020年9月，印度政府通過三部改革法案《農產品貿易和商業(yè)法案(增強與促進)》、《農民價格保障與農業(yè)服務法案》和《必需品(修正)法案》)，導致農民舉行大規(guī)模抗議活動。這些抗議活動對印度政府造成極大的政治壓力，不僅迫使政府終止了三項農業(yè)改革法，還反過來要求莫迪政府把農業(yè)補貼由行政命令升級為國家法律。2021年，在馬哈拉施特拉邦和哈里亞納邦舉行的邦議會選舉中，莫迪領導的印人黨表現不如預期，主要原因就是一些農村選民轉變了對印人黨的態(tài)度。

(四) 國家安全考量

印度既希望信息服務從業(yè)人員跨國流動的自由化水平提高，又希望能管制信息企業(yè)相關數據的跨國傳輸以維護自身安全。電子商務是印度與其他國家爭議比較大的一個議題，也是世界范圍的一個重要議題，其涉及網絡自由與國家安全之間的平衡問題。印度在RCEP談判中提出，原則上應允許成員國保留要求數據本地化(data localization)的權利，以維持公共利益和國家安全。根據這一原則，成員國可以強制性要求跨國企業(yè)在境內設置數據存儲設施，并限制數據的跨國流動，并且其他RCEP成員國還無權干涉東道國的這種限制。印度的這一要求，與《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CPTPP)成員國之間也存在矛盾。根據CPTTP的規(guī)則，成員國在原則上不可強制數據本地化。只有當公共政策利益有需求時，才有可能采取限制、強制等例外性行為。所以，印度的要求無法得到日本、澳大利亞、新西蘭、新加坡等CPTTP國家的支持。

四、印度拒絕加入RCEP的國際因素

印度對RCEP最大的擔憂是中國，尤其是擔憂中國制造品會大量涌入印度。在農業(yè)方面，印度主要擔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農產品搶占印度國內市場，并擠壓印度農業(yè)企業(yè)的生存空間。除了具體的貿易逆差問題之外，談判期間逐漸上升的反全球化思潮、美國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并對中國發(fā)起貿易戰(zhàn)等因素，都對印度退出RCEP的決策產生了重要影響。

第一，對中國影響力的擔憂是印度退出RCEP談判的首要原因。印度將很多國內和國際問題都與中國聯系起來。印度認為，RCEP雖然表面上是以東盟為中心，但實際上是給了中國更多的發(fā)展空間，本質上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并未體現出印度的特殊地位。因此，印度要求在RCEP中為中印貿易關系做一個特殊安排，但這一要求被最終拒絕，也是印度退出 RCEP的一個重要原因。在RCEP問題上，印度對中國的擔憂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擔心RCEP未來出現中國一家獨大的現象。這不僅會影響印度的貿易政策制定權，還可能會讓中國借助RCEP條款進一步增強向印度出口的能力。印度尼赫魯大學謝鋼(Srikanth Kondapalli)教授認為，中國沒有遵守WTO的一些規(guī)則。而且，RCEP給中國提供了一個規(guī)避原產地規(guī)則的機會，將對印度原本就脆弱的制造業(yè)造成更大的影響。(18)Pia Krishnankutty,“With RCEP Now in Force,India Must Strengthen Trade & Engage with Other Blocs,Say Experts,” https://theprint.in/economy/with-rcep-now-in-force-india-must-strengthen-trade-engage-with-other-blocs-say-experts/799667/，訪問時間：2022年4月15日。受這一因素影響，印度在退出RCEP之后，對中國企業(yè)采取了一系列的打壓行動。2020年以來，印度以國家安全和中國企業(yè)存在偷稅漏稅嫌疑等為借口，限制、打壓中國手機企業(yè)和互聯網企業(yè)，其中中興、華為以及一些信息科技企業(yè)都在印度政府的打壓范疇之中。這說明，在常規(guī)貿易和投資規(guī)則對印度不利的情況下，印度就動用政治手段來支持本國相關企業(yè)的發(fā)展。一旦印度簽署了RCEP，使用這些手段的合法性和便利性將會被大大削弱。二是印度擔心RCEP具有地緣政治意義，對印度倒向美西方的戰(zhàn)略轉向不利。RCEP雖然是一個經貿協議，但地緣經濟的變化一定程度上會對地緣政治產生影響。印度外交部長蘇杰生(S.Jaishankar)曾指出，戰(zhàn)略考慮和經濟考慮是不能分開的。(19)Chirayu Thakkar,“The Strategic Subtext of India’s RCEP Withdrawal,” https://southasianvoices.org/the-strategic-subtext-of-indias-rcep-withdrawal/，訪問時間：2022年4月15日。在RCEP談判過程中，亞太地緣政治和中美關系都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一方面，中美關系顯著惡化，這給印度提供了一個選擇加入區(qū)域經濟一體化進程以外的新的戰(zhàn)略可能；另一方面，“印太戰(zhàn)略”等概念被重新提出，各國對地緣政治的重視程度重新上升，出現經濟考量被弱化的趨勢。(20)Vinay Kaura,“Securing India’s Economic and Security Interests in the Indo-Pacific,” Indian Journal of Asian Affairs,Vol.31,No.1/2 (June - December 2018),pp.37-52.在印度看來，中美戰(zhàn)略博弈不斷加劇的情況下，印度加入中國參與甚至未來可能主導的RCEP，而不加入日本主導的CPTPP，存有在中西方之間選邊站的嫌疑，這是印度想要試圖避免的。印度前外交秘書坎瓦爾·西巴爾(Kanwal Sibal)認為，RCEP加強了各方與中國的經濟聯系，強化了地區(qū)內國家對中國市場的依賴，將稀釋“印太戰(zhàn)略”的影響力。(21)Kanwal Sibal,“View:RCEP Pact Shows China Can Pursue Aggressive Policies Without Cost,” 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economy/foreign-trade/view-rcep-pact-shows-china-can-pursue-aggressive-policies-without-cost/articleshow/79251500.cms，訪問時間：2022年4月29日。RCEP本來給印度留下了回歸空間，希望印度在正式簽署之前重新加入。但2020年6月中印邊境沖突發(fā)生以后，印度就聲稱不會加入任何有中國存在的自由貿易協定，不會再審議是否加入RCEP。(22)“India Refuses to Review RCEP Decision Over China’s Border Hostility,” https://eurasiantimes.com/india-refuses-to-review-rcep-over-chinas-border-belligerence-reports/，訪問時間：2022年4月29日。

事實上，2017年以來，印度一直在努力減少對中國產品的依賴。印度從中國進口的活性原料藥(Active Pharmaceutical Ingredients,API)，從48種下降為24種。印度從中國的進口總額從2018-2019財年的768億美元，下降至2019-2020財年的749億美元、2020-2021財年的667億美元。印度在這一時期對中國的出口額，大致維持在200億美元左右。(23)數據來源于：印度駐華大使館網站(Embassy of India in China)，https://www.eoibeijing.gov.in/eoibejing_pages/Mjg,訪問時間：2022年12月1日。印度對華貿易逆差雖呈下降趨勢，同時也達到了一個平衡點。但在2021年受疫情的影響，印度對華貿易額和逆差額都迅速上升，印度對華貿易額同比增長了43.3%，對華貿易逆差則從2018年的580.4億美元飆升至695.6億美元。這一趨勢是印度不愿看到的，也很難持續(xù)，是疫情導致的一個特例。

第二，美國退出TPP導致印度經貿對沖戰(zhàn)略的迫切性下降。RCEP開始談判時，美國正在努力推動TPP的談判進程。與RCEP相比，TPP的標準更高，排他性和沖擊力也更強。很多RCEP談判方出于對沖TPP可能造成的經濟影響而提高了加入RCEP談判的積極性，印度也不例外。2016年2月4日，TPP簽署以后RCEP談判方的積極性明顯上升。與TPP和其他地區(qū)自由貿易協定相比，RCEP的多元化、多層次貿易協定特征更加符合印度的經濟現狀。

2017年1月特朗普總統(tǒng)上臺以后，美國退出了TPP。隨后，日本主導了TPP進程，降低了TPP的一些標準，并于2018年3月8日簽署一個沒有美國的“新版TPP”——《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并于12月30日正式生效。由于日本等與印度已經簽署了雙邊自由貿易協定，一個沒有美國的CPTPP，對印度的經貿壓力大幅下降。美國是印度最重要的貿易伙伴，印度是美國第11大貿易伙伴，而美國多個年份是印度的第一大貿易伙伴，對美國貨物貿易占印度貿易總額的12%。(24)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U.S.-India Trade Relations,” https://sgp.fas.org/crs/row/IF10384.pdf.,訪問時間：2022年12月1日。美國也是印度主要的外匯順差來源國，是印度國內至關重要的電子服務外包業(yè)的重要伙伴。2020-2021財年，印度對美國出口商品價值512億美元，自美國進口商品價值273億美元。印度與美國還有重要的服務貿易關系。同年，印美服務貿易額為432億美元，進出口大致平衡。(25)Embassy of India in USA,“India-US Bilateral Relations-A Brief,” https://www.indianembassyusa.gov.in/pdf/menu/Wasington_IndUs_21Nov2022.pdf.訪問時間：2022年12月1日。印度一直擔心，美國牽頭的TPP簽署以后，印美貿易中的一部分會被TPP國家所取代。美國退出TPP以后，新的CPTPP對印度的經濟壓力突然下降，印度加入RCEP的動力自然也就下降了。

第三，反全球化浪潮助推了印度經濟民族主義情緒。2019年是美國發(fā)動對華貿易戰(zhàn)最為激烈的一年。美國自2019年5月10日起對從中國進口的價值2000億美元的清單商品加征的關稅稅率由10%提高至25%；自9月1日起對價值30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中的A清單商品征收15%的關稅。美國不僅打壓中國，美國的關稅政策也針對其他主要的貿易伙伴。6月10日起，美國對從墨西哥進口的所有商品征收5%的關稅；10 月18 日起，美國對價值75億美元的歐盟輸美產品加征關稅，其中對歐盟大型民用飛機加征10%的關稅，對歐盟農產品和其他產品加征25%的關稅。印度也不能幸免，6月5日，美國將印度從美國普惠制待遇國名單中移除。

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與單邊主義導致國際經濟環(huán)境持續(xù)惡化，并持續(xù)沖擊著國際貿易環(huán)境，使得世界經濟形勢更加暗淡。2019 年，幾乎所有國家的經濟增長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放緩，主要經濟體的經濟增速明顯下滑，全球經濟增長率只有2.9%，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最低的一年。(26)World Bank,“GDP Growth (annual %),” 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KD.ZG，訪問時間：2022年4月29日。另一方面，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也削弱了人們對自由市場經濟和國際貿易自由化的信心，助長了一些國家政府干預經濟的沖動。這使得印度不僅對全球化的信心有所下降，對區(qū)域主義和亞洲多邊主義理念也感到失望。印度轉而試圖通過“自給印度”和與區(qū)域外國家的戰(zhàn)略合作來對沖自己在亞洲地區(qū)的戰(zhàn)略頹勢。

第四，RCEP協議的自身特性。RCEP不是一個全新的協定，而是把幾個“東盟+1”自由貿易協定加總在一起。其中，東盟與中國、日本、印度、韓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都簽署了自由貿易協議。RCEP就是要把這6個協議統(tǒng)合起來，使其大致看起來像一個整體。但是，這種做法其實也有其自身的缺陷。一方面，東盟體量太小，“小馬拉大車”導致創(chuàng)設議題和制定規(guī)則的能力不足。另一方面，6個非東盟RCEP談判方在政治、經濟和地緣等方面的差異太大，在重大問題上難以形成共識。其中，印度是最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與其他談判方還存在區(qū)域身份認知方面的差異。此外，其他國家對印度的“亞太國家”身份也持懷疑態(tài)度。從地緣位置、歷史文化和外交習慣來看，印度并不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亞太國家”，也不是亞太經合組織(APEC)的成員。在RCEP談判中，印度與其他國家之間一直存在疏遠感，無法擺脫談判方與“局外人”的雙重身份。這種身份認同上的差異和矛盾，使得各國與印度的談判難度很高。

同時，大多數RCEP成員國重視國家信息安全問題，且面臨就業(yè)壓力，不太愿意在信息服務業(yè)方面做出較大的開放舉動。印度制造業(yè)薄弱，希望借助服務貿易出口來平衡自己的制造業(yè)貿易逆差。國家安全和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之間的差異和矛盾，是當前的RCEP協議所難以解決的。在這個意義上，印度退出RCEP談判進程，既是印度自身因素所致，也說明RCEP協議自身還有重大的改進空間。

第五，印度認為自己有替補方案。印度與日本、韓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之間擁有雙邊貿易協定，與東盟也有貿易協議，還與中國等國簽署了“亞太貿易協議”(Asia Pacific Trade Agreement，APTA)。如下表所示，截至2019年底，與印度進行雙邊或多邊貿易協議談判的還有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兩個國家。所以在印度看來，即使不加入RCEP，印度對外貿易受影響程度也不大。

表1 印度與RCEP國家的貿易協定(截至2019年底)

印度退出RCEP以后，與歐洲和部分RCEP國家的自由貿易談判不僅沒有停止，反而有加速的趨勢。印度與澳大利亞正在積極地就自由貿易協議進行談判，并將通過一項臨時性自由貿易安排降低部分關稅，作為雙方不斷推行自由貿易協定的早期收獲。(27)Fumi Matsumoto and Moyuru Baba,“Australia,India Move Toward Free Trade Pact to Cut China Dependence,” https://asia.nikkei.com/Economy/Trade/Australia-India-move-toward-free-trade-pact-to-cut-China-dependence，訪問時間：2022年4月29日。印度還恢復了與歐盟的自由貿易協議談判。2007年至2013年期間，印度與歐盟曾進行了多輪貿易談判，但在2013年被擱置下來。2021年5月，在印度-歐盟峰會上，印度與歐盟之間的貿易談判被重啟，歐盟也有加強同印度發(fā)展貿易關系的意愿。在歐盟三大貿易伙伴中，歐盟與美國的經貿關系基本穩(wěn)定，與英國和中國的經貿關系則面臨不同形式的沖擊。(28)European Parliament,“EU-India Trade Relations:Assessment and Perspectives,”https://www.europarl. europa.eu/RegData/etudes/IDAN/2021/653646/EXPO_IDA(2021)653646_EN.pdf.因此，歐盟也希望與傳統(tǒng)經貿伙伴以外的經濟體發(fā)展更加密切的關系，以對沖國際經貿形勢的不確定性變化。英國退出歐盟以后，正式申請加入CPTTP。2022年1月13日，在第15屆印度-英國聯合經濟和貿易委員會(India Joint Economic and Trade Committee,JETCO)上，兩國正式啟動了自由貿易協議的談判進程。另外，俄羅斯、加拿大和南部非洲關稅聯盟(Southern African Customs Union)與印度強化經貿合作的意愿也在上升。印度與美國雖然沒有簽署自由貿易協議，但兩國也在積極推動經貿合作。2022年1月，印度和美國同時宣布，美國同意從印度進口芒果和石榴，印度同意從美國進口櫻桃、苜蓿干草、豬肉和豬肉制品。(29)Melissa Cyrill，“Updates on India’s FTAs in 2022,” https://www.india-briefing.com/news/india-fta-negotiations-interim-agreements-status-update-2022-23513.html/,訪問時間：2022年4月29日。

在某種意義上，印度退出RCEP和英國退出歐盟，具有類似的時代意義。這意味著在傳統(tǒng)的經濟全球化和區(qū)域經濟一體化以外，有可能正在出現一種新型的、可以超越地緣政治和文化差異的跨區(qū)域經濟一體化進程。這是一種不需要區(qū)域主義和地區(qū)認同支撐的新型經貿合作關系。

五、結語

大多數RCEP成員國都是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的受益者，是東亞經濟奇跡的制造者和受益者。在面臨反全球化挑戰(zhàn)時，東亞國家本能地試圖通過深化區(qū)域經濟合作、擴大貿易、提高投資自由化水平以對沖反全球化逆流。而印度在上一輪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浪潮中受益有限，因而在面臨反全球化挑戰(zhàn)時，對參與區(qū)域經濟合作心存疑慮，本能地收縮自保。事實上，RCEP簽署以后，印度國內輿論比較復雜。一方面，印度有人認為，RCEP沒有印度的參與就沒有太大意義，因為該協議的目的就是把中國、印度與其他經濟體聯系在一起。(30)“RCEP Signatories Ready for Negotiations Once India Gives Written Request to Join Pact,” Nov 15,2020，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訪問時間：2022年4月29日。另一方面，印度媒體強調，RCEP盡管在沒有印度的情況下生效了，但仍然給印度留下了一個特別通道(SPL)條款。印度對RCEP為自己依然敞開著大門，仍然是非常重視并感到滿意的。

總體來看，印度加入RCEP的動機復雜，既有參與以獲益的考慮，也有參加以塑造甚至參與以拖延的動機。簡單來說，印度一方面認為如果不加入RCEP談判進程，自己就會被孤立，甚至會被邊緣化，進而損害印度改革開放、推進地區(qū)一體化的形象；另一方面，印度也擔心自己陷入一個新的自由貿易陷阱。并且，越臨近簽約時，這種危機感就越強烈?？傮w來看，印度最終放棄加入RCEP還源于三大困境。一是印度希望自己在RCEP中享受大國的地位和影響力，但只愿意支付小國的成本，即大國夢想與薄弱經濟基礎之間存在矛盾。印度經濟發(fā)展起步晚，速度慢，已經跟不上東亞經濟發(fā)展的步伐。印度這種因擔憂失敗而不作為，可能會給印度帶來更大的經濟挫折，讓印度失去一次通過對外開放來促進內部改革的良好機會。二是國內外政治、經濟環(huán)境錯位所導致的矛盾。印度的國內經濟環(huán)境有需求，但政治環(huán)境不允許；國際政治環(huán)境對印度有利，但國際經濟環(huán)境又對印度不友好。印度需要發(fā)展制造業(yè)，但其他國家也都在試圖發(fā)展本國制造業(yè)而不是進行產業(yè)轉移。在客觀上，印度制造業(yè)所面臨的國際競爭形勢依然嚴峻。三是短期損失與長期收益之間存在的矛盾。在RCEP中，日本和韓國有價值鏈高端優(yōu)勢，中國有制造業(yè)規(guī)模優(yōu)勢，東盟有區(qū)位優(yōu)勢，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有資源優(yōu)勢，印度則找不到自己的比較優(yōu)勢。印度只有一個勞動力成本優(yōu)勢，該優(yōu)勢還需要進一步改革開放才有可能釋放出來。從近期來看，印度面臨的往往都是沖擊，收益基本都體現在遠景之中。印度的政治和文化特征，恰好不適宜在遠期收益與近期損失之間進行交換。

總體上，印度國內支持加入RCEP的聲音仍然存在，并且還很強烈。印度政府和精英也知道印度需要RCEP，需要深化改革開放。印度政界、學界和商界認為，如果印度連RCEP都不參加，將無法參加其他更高水平的自由貿易協定，更不用說要加入CPTTP。所以，未來印度仍然有很大可能重新啟動加入RCEP的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