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1.武漢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2.南昌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99)
古文小品在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數(shù)量眾多,從廣義上講,包含游記、序言、書信、銘文、祭文等多種類別,從狹義上講,“小品文”是指:“散文的一種,融議論、抒情和敘事于一體,篇幅短小,生動活潑……明清尤為盛行?!盵1](P2520),是展示中國古代文化和生活智慧的重要載體。在對外譯介中國文化時,小品文因其短小精悍的形式、靈活多樣的內(nèi)容便于譯者的翻譯、改編或借用而備受青睞。然而古文小品中的文化特色、豐富意蘊在跨文化翻譯中卻容易流失,形成文化交流上的障礙。運用恰當?shù)牟呗匝a償翻譯中的損失,糾正其中的誤讀,成為古文小品英譯的必由之路。
林語堂對外介紹中國文化成績斐然,經(jīng)驗豐富,自然不會忽視古文小品。他在《吾國與吾民》和《生活的藝術(shù)》等代表作中大量譯介小品文片段,作為例證來闡釋中國文化,后又出版了英譯小品文集?!队膲粲啊芳词瞧渲械拇碜g作,其譯文流暢、語義明晰、翻譯補償手段多樣,用語簡潔自然,介紹了大量中國文化,可讀性強,但中國知網(wǎng)數(shù)據(jù)顯示,近十年來,涉及林譯《幽夢影》的論文偏少,側(cè)面反映出該譯本研究力度不夠?,F(xiàn)有研究主要關(guān)注誤譯、文化負載詞的處理技巧等語言層面,對譯本中文化元素的傳譯與補償策略則關(guān)注較少。本文將追問林語堂英譯古文小品的背景,分析需要補償?shù)睦頁?jù),并以《幽夢影》為例,探討古文小品英譯的補償策略及其文化用意,以期對此類典籍的英譯實踐有所啟發(fā)。
林語堂對外譯介中國文化時選譯古文小品有著特殊的背景與原因。首先,小品文的形式符合林語堂編譯的需要。林語堂在文化外譯中經(jīng)常根據(jù)個人與市場狀況,選擇不同的材料,重編為譯文集。小品文短小精悍,形式多樣,非常符合編輯出版的現(xiàn)實需求,收錄107篇古文小品的《古文小品譯英》即是明證。其次,小品文的思想內(nèi)核契合了林語堂的文藝思想。林語堂引入“幽默”一詞后,通過創(chuàng)辦《論語》雜志等方式大力宣揚,又發(fā)掘性靈派的文藝思想,在當時的文壇上力推閑適幽默的小品文,提倡作家要抒寫自我。明清小品文不拘一格,追求自我表達的特點正好呼應(yīng)此時林語堂的小品文主張。最后,林語堂的翻譯思想決定了他會選擇翻譯小品文。林語堂曾說“翻譯是微妙的,唯有與原作者情誼相通,才能做好……除非是替老友代言,否則翻譯質(zhì)量不敢保證”[2](序言P18)。明清以來諸多小品文遠離塵世俗務(wù),暢談生活藝術(shù)與處世智慧,這正是林語堂所雅好的。他評價清代小品文名家張潮“不是道德家,而是為了生活中的美與樂趣而寫作的人”[2](P10),展現(xiàn)了一種知己難尋的欣喜?!队膲粲啊芳词菑埑彼囊槐厩逖孕∑?,形式獨特簡練,語言清新幽默,思想率性急智。全書以語錄體的形式記載了作者及當時文人對生活的獨到見解,被稱“含經(jīng)咀史,自出機杼,卓然可傳?!盵3](P3)??梢哉f,該書完美契合了林語堂20世紀30年代的翻譯思想、文學主張與出版需要。
林語堂翻譯《幽夢影》歷經(jīng)兩個時期。1936年,林語堂“語絲”時期的朋友章衣萍重金購得《幽夢影》抄本,林語堂看過之后非常喜歡,遂決定翻譯成英文[4],這可能成為他翻譯《幽夢影》的外因,因為林語堂向來喜歡翻譯文學史上不太知名但卻符合個人心性的作品,《浮生六記》與《老殘游記二集》均是如此。1937年,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shù)》中就翻譯了該書的大部分,命名為“張潮的警句”。1940年,上海西風社出版《有不為齋古文小品》又將上述翻譯部分悉數(shù)收入。此時,《幽夢影》仍是節(jié)譯,且只翻譯了張潮的雋語,沒有翻譯其他文人的點評。直到1960年,林語堂出版《古文小品譯英》時又將《幽夢影》收入其中,這次他在按語中明確聲明,“我覺得應(yīng)該重新整理出一個新的全譯本,包括評論。我刪掉了全書的約十分之一,因這些……對讀者毫無意義。在朋友的點評中,我刪去了趣味性較差的”[2](P11)。可見林語堂的《幽夢影》譯本始終不是完整本,但《古文小品譯英》中收錄的應(yīng)當是迄今最完善的林譯本。
翻譯是跨越差異、溝通兩端的文化活動,“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是闡釋行為和協(xié)調(diào)行為”[5]。這是古文小品英譯需要補償?shù)膬?nèi)在理據(jù)。譯者在翻譯中充分吸收原文意義及形式內(nèi)核后,用譯入語重新闡釋原文,生成新的譯本。但由于語言文化差異,原文的某些文化因素與譯入語不可通約,可譯性較差。譯者面臨著兩種選擇:一刪了之或忠實移譯。前者雖然在翻譯實踐中屢見不鮮,但卻違背了翻譯內(nèi)在的忠實性要求,其倫理立場值得懷疑;后者雖然尊重了原文文本,恪守了譯者規(guī)范,但卻可能帶來新的困境,即譯作的接受與可讀性問題。尤其當原文的文化異質(zhì)較多,源語與譯入語差異較大時,如何協(xié)調(diào)二者之間的不足,尋找到合適的翻譯策略,往往成為評價譯者的重要標準。正如魯迅所言“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面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風姿”[6](P299)。合格的譯者應(yīng)當合理地傳遞原文文化異質(zhì),并關(guān)照譯文的可讀性,但原文異質(zhì)在翻譯后,必然會對譯入語的文化平衡和讀者閱讀期待產(chǎn)生毀損與沖擊,必須通過適度補償來恢復平衡,確保原文文化因素在譯入語中安然著陸,獲得新的文化生命。
古文小品在語言及表意形式上與現(xiàn)代漢語差異較大,與英語更是大相徑庭,且文化意蘊豐富,這是古文小品英譯需要補償?shù)耐庠谝?。林語堂英譯古文小品有著明確的目的,即傳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展示性靈閑適的生活哲學。因而,盡可能忠實地傳遞原文文化是他的不二之選,但客居異鄉(xiāng),學貫中西,又使他深知,直接傳譯原文中的文化因子難孚眾望。他對英譯古文小品的困難有充分認識。“……古文簡潔,有時近乎神諭般高深,譯者不得不按英語句法補充必要的連詞及其他詞……中國人對同一篇古文的闡釋也可能大不相同,譯者須從中甄選,如確信自己有新見解,還須重新闡釋?!盵7](P34)換言之,古文小品英譯時,譯者不得不面對原文的多義性,首先確定意義,然后理解吸收,繼而在譯入語中尋找合適表達,才能完成跨文化闡釋過程?!队膲粲啊肺淖趾喚?,包含大量典故、詩詞、習俗等文化內(nèi)容,譯文要在譯入語文化語境中獲得新生,必須在盡可能忠實傳遞原文文化的同時,輔以適當?shù)姆g補償。通過補償,“用盡可能多的‘同’來顯示盡可能多的‘異’,用兩種語言中相互重疊的部分來顯示不重疊的部分”[8],才有可能順利實現(xiàn)翻譯目的??梢?,林語堂英譯古文小品中的補償行為既是跨文化翻譯的本質(zhì)要求,也是譯者翻譯目標與接受環(huán)境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翻譯補償是指“在目標語中,用與源語不同的手段,盡可能再現(xiàn)原文的效果,以彌補原文文本特征的損失”[9](P35)或“根據(jù)文本類型和翻譯目的,對翻譯過程中潛在的、或發(fā)生的損失進行修復或彌補。”[10](P68)兩種定義側(cè)重點不同,但都強調(diào)修復或彌補原文可能的損失。前者強調(diào)了補償目的,后者則突出了補償依據(jù),并將“潛在”損失也納入補償視域,擴大了補償?shù)姆秶?。林語堂始終堅持中西融通的文化立場,注重兩種文化間的互鑒互賞,因而不會為迎合讀者而將小品文中的文化因素全部歸化或刪除,而是盡力尋找多樣化的空間來譯介中國文化,并通過多種補償策略來保證其接受度。以《幽夢影》為例,林語堂主要的補償策略有三種:語言策略、語篇策略和副文本策略。前兩種主要補償翻譯中潛在的文化內(nèi)涵缺失,縮小文本形式上的差異,最后一種主要補償說明文化背景信息,擴大譯文的影響力。三種策略從不同層面提升了譯文的可讀性,促進了譯作的接受與流通。
1.語詞增補
由于文化迥異,漢語概念的翻譯一直是文化外譯中的難題。林語堂對此深有體會,他說:“古文惜字如金,許多重要的思想或者包含多種品質(zhì)特性的描述僅用一個單音節(jié)詞表達出來”[7](P36)。鑒于這種差異,他在《幽夢影》翻譯中經(jīng)常用譯入語文化概念來比附中國文化概念,正如勒弗維爾所言,“比附(analogy)是文化融入過程中最有效的因素,翻譯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1](P76)。譯者用譯入語文化已有的形象、事件或概念來對比源語文化中為譯文讀者所不熟悉且差異較大的文化異質(zhì),可以讓讀者通過概念聯(lián)想與比較獲得更為精準的理解。但兩種概念之間畢竟只是相似而非等同,在比附之后,原文概念內(nèi)涵可能流失或偏離本意,此時要避免文化傳譯失真,譯者就必須采用恰當?shù)恼Z詞增補來補償,以糾正比附概念帶來的文化誤讀。比附帶來的語義聯(lián)想和語詞增補補償?shù)恼鎸崈?nèi)涵,共同推動了文化概念的流通,促進了翻譯使命的實現(xiàn)。這種策略,是文化翻譯的階段性決定的,是文化外譯的必由之路。
例1 有不風流之道學,有風流之道學①。
SomePuritans[Neo-Confucianists] are romantic, and some are not.
《辭海》對“道學”的解釋為:(1)“即‘理學’,以繼承孔孟道統(tǒng),闡揚性命義理之學為主”;(2)“過分拘執(zhí)和迂腐的習氣”。[1](P411)在例句中,結(jié)合修飾語“風流”,應(yīng)當理解為具備迂腐習氣的“道學先生”,林語堂用英語概念“Puritans(清教徒)”加以比附,看似很不準確,但實際上有其依據(jù)。“道學家”與“Puritans”有其相似點:道學家強調(diào)以禮法來規(guī)范個人的行為,安分不逾矩,“puritans”以《圣經(jīng)》為綱,要求堅守信仰,以簡單的方式崇拜上帝,二者都強調(diào)精神上的純粹與簡單。同時,以“存天理,滅人欲”為代表的道學思想“過于強調(diào)道德原則…壓抑個人情感…有一種禁欲主義的色彩”[12],而在Puritans中,“從使徒時代的布道家開始,禁欲主義之聲一直回響不絕”[13],兩個群體在“禁欲”上再次不謀而合。可見,用譯入語概念“Puritans”譯“道學”,是基于文化相似性的合理比附,可以避免冗長注釋的弊端,增強譯文的流暢性與可讀性,有利于讀者理解該形象。然而,“道學家”與“清教徒”的差別也是不言自明的,如果只用“Puritans”加以移譯而缺少必要的補償,勢必會給讀者帶來誤解。林語堂清醒地意識到“Puritans”言不盡意,因為“道學先生”必然懂“道學”,故在該詞后加上 [Neo-Confucianists],借鑒已進入英語語匯的“Confucianists”,補償“道學先生”的核心特點,避免了比附后潛在的文化損失。二者互為補充,更利于讀者全面理解該詞的文化內(nèi)涵,促使中國文化更好地融入世界文化框架內(nèi)。
2.語句闡釋
例2 至魯達打鎮(zhèn)關(guān)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樁極快意事。
When ... come to the passage where Luta smashes into the ranks of Chenkuanshi or where Wusung kills the tiger with his bare hands,you feel good. By that I mean something like what Li Po felt when he made the queen hold the inkstone for him when he was commanded to write a poem.
作者談到讀《水滸》“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與“武松打虎”時的感悟,認為人生應(yīng)當經(jīng)歷一兩件這樣的“快意”之事方不枉此生?!端疂G》故事與“快意”之間的語義關(guān)聯(lián)只有依靠讀者的知識儲備與文化鑒賞力才能形成,譯文讀者缺少這種認知語境,自然無法體會出魯達與武松身上的豪俠快意,也就無法助其理解下文。林語堂在譯文中采用兩步將原文的語義內(nèi)涵明晰化。首先用基本直譯的“feel good”來翻譯“快意”,努力再現(xiàn)了原文,但僅僅是“感覺好”依然語焉不詳。緊接著補充例證加以闡釋,借用詩人李白讓貴妃磨墨的那種“快意”來向讀者傳達“feel good”的真實感受及強烈程度,從而將上文與下文緊密聯(lián)系起來。雖然西方讀者未必熟悉李白的高光時刻,但因有求于他而讓“Queen”執(zhí)硯,還是能讓讀者感受到其中的“自得”與“自豪”。
3.語氣重構(gòu)
例3 邑侯他日謂之曰:“賢所贈花魚,殊無味。”蓋已烹之矣。世豈少削圓方竹杖者哉!
Later the magistrate said to him, “The beautiful fish you sent me seemed to be perfectly tasteless. I have cooked it and tasted it.”There are such people in the world!
原文作者認為金魚是因遠離“人世”才免遭被吃的噩運,朋友卻指出主要是味道不好,并以邑侯用金魚煮湯喝,最后魚死湯壞為例予以說明。對此,他感慨道:“世豈少削圓方竹杖者哉”。世間竹子多是圓竹,方竹極為罕見,方竹手杖比普通圓手杖更珍貴,因此,“削圓方竹手杖”的核心寓意是“暴殄天物”。作者重在表達的是一種感嘆語氣。原文形象明確簡單,直譯并不難,但無法傳遞文化內(nèi)涵,輔以注釋,又破壞了譯文的節(jié)奏與流暢。譯者再次求助于補償策略。因為金魚早已在西方作為觀賞魚類,金魚煮湯是不言自明的“浪費”行為。譯者果斷拋棄原文感嘆句中生僻的“方竹杖”典故,增添原文并不存在的“there are such people in the world”,利用“such”與上文形成語義上的回指以及語氣上的順承,明顯體現(xiàn)出對“浪費”的責備,以補償省略典故之后的語義和情感空白。通過語氣重構(gòu),雖沒有翻譯“削圓方竹杖”的形象,“惋惜”的語境意義卻躍然紙上,基本實現(xiàn)了與原文同樣的語氣效果,同時也確保了譯文的流暢易懂。
林語堂曾在《古文小品譯英》前言中指出:“中國作家非常精于此道……有時他們把自己的隨想與雜記按一定順序編排,有時則毫無順序,他們寫作不是為了傳之后世,他們記錄隨想是為了放飛自我或愉悅密友。彼時彼刻的情感、思緒或者所思所想才是最重要的”[2](序言P14)。換言之,古文小品作家更重視思想情感的表達,而不在乎其呈現(xiàn)的形式與載體。原文隨意的文本形式如果直接呈現(xiàn)到譯文中,在語篇結(jié)構(gòu)上與西方文學差異太大,反而會打消讀者的閱讀熱情。林語堂深知此道,所以作為譯者,他在語言補償外,還采用語篇策略,從梳理篇章結(jié)構(gòu)和邏輯,建構(gòu)語篇內(nèi)部對話等角度補償因原文形式差異帶來的阻礙。在《幽夢影》中,他主要采用增補小標題和譯者評論的語篇策略來緩和原文形式與譯文讀者閱讀期待之間的沖突。
1.調(diào)整譯文結(jié)構(gòu),增補小標題
《幽夢影》原文是筆記雜談式的文本,共200多則,邏輯不分先后,內(nèi)容缺少分類,體例較為隨意,在語篇形式上與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差異較大。這種差異對專業(yè)讀者而言是一種新的風格補充,但卻很容易將普通讀者拒之門外,因為他們的閱讀重在愉悅體驗。林譯《幽夢影》沒有嚴格按照原文順序,而是重新安排譯文結(jié)構(gòu)。譯者將“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作為譯文開篇,充分體現(xiàn)了其創(chuàng)造力。他違背原文結(jié)構(gòu),將“才”“情”二字置于譯文開頭,意在突出這兩個核心概念,因為“才情”正是中國文人揮之不去的底色。這種語篇上的安排,類似于英語中的主題句,突出了全書的核心信息,也增強了作品開頭的氣勢與高度。此外,林語堂曾指出“大部分中國選集或選本都不考慮順序的問題…但作為編輯與譯者,在我心中是有一定分類的”[2](序言P20)。因此,他非常注重用“小標題”引導讀者。與前期節(jié)譯本的分類標準不同,林語堂將新版譯文重新分為六個部分,分別冠以“Human Life”“Personal Character”“Women and Friends”“Nature”“House and Home”“Reading and Literature”六個小標題,在形式上綱舉目張,為譯本建立清晰的框架,符合西方出版體例和讀者閱讀習慣??梢哉f,調(diào)整譯文結(jié)構(gòu),適當?shù)貧w類并添加小標題,很好地協(xié)調(diào)了原文與譯文之間的語篇差異。
2.利用語篇特點,嵌入譯者評論
《幽夢影》的特色之一即為語錄體形式及眾多文人的點評。原文點評既針對作者的警句有感而發(fā),彼此之間也互有交鋒。林語堂翻譯了絕大部分點評,并充分借鑒原文多人對談的形式, 化身作者的朋友,“加入”他們的討論。譯文中共出現(xiàn)了25次“yutang”的評論,其中7次為背景介紹,如介紹評論者的身份,9次為文化現(xiàn)象闡釋,如對原文的“豪”“淡”“逸”“麗”等幾種朋友的解讀,9次為針對感興趣的話題,自然“跟帖”(其中4次評論作者的警句,5次接續(xù)他人評論)??梢?,譯者在文中的“角色扮演”并非毫無目的,而是一種契合語篇特點的特殊補償形式,主要是對中國文化的補充闡釋。它嵌入語篇中,與文本融為一體,讀者在閱讀中不會輕易忽略,避免了注釋數(shù)量過多,嚴重影響閱讀體驗。此外,譯者在文中九次參與討論,也不是隨意“插科打諢”,而是對文本內(nèi)容的深度補償。如其他評論者談到“蓮”,林語堂接續(xù)發(fā)言闡明蓮“出淤泥而不染”;作者談到去某地旅行講求緣分,語堂接續(xù)其他人發(fā)言,指出作者家離黃山很近,黃山風景是許多畫家靈感的來源。這些結(jié)合語篇特點添加的“談話”,某種程度上也在重新闡釋中國文化,是林語堂結(jié)合原文形式特點的一種創(chuàng)新式補償,翻譯語錄體文本值得借鑒。
副文本概念最初由法國文論家熱奈特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她認為副文本是指“所有圍繞文本的邊緣與補充性數(shù)據(jù),包括…插入語、獻詞、引言、前言、注釋…訪談,通信…等”[14]。副文本的作用在于為正文本服務(wù),提供必要的信息,使正文本更好地被讀者接受。林語堂英譯《幽夢影》中使用的副文本主要包括按語和注釋,其直接目的在于補償譯文讀者閱讀所必需的文化背景信息,吸引讀者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知識,提升譯文的可讀性,促進譯本在異域的傳播。
1.按語
林語堂喜歡在譯本中撰寫前言與按語,以知會讀者翻譯的前因后果和文化考量?!队膲粲啊芬膊焕?,在按語中,譯者主要補償了作品、作者及翻譯相關(guān)的背景信息,旨在為讀者的閱讀構(gòu)建文化場域。林語堂將《幽夢影》譯為QuietDreamShadows,在前言中他首先解釋了“shadow”的含義,既可指倒影,也可指一閃而過的思想,因而引導讀者去認識原文思想的跳躍與靈動;其次他指出類似該書的警句集在16—17世紀的中國很多。根據(jù)書中線索,他推測了成書時間,為讀者的理解做好歷史定位,并特別強調(diào)了本書獨特之處在作者朋友的評論,類似西方讀者熟悉的“symposium”(研討會),縮短了讀者理解的距離;最后,林氏解析了自己翻譯的動機,文本調(diào)整的范圍及原因,使譯者對翻譯背景有初步認識,也可引導有興趣的讀者去閱讀全本。
2.注釋
林譯《幽夢影》中的另一種副文本是注釋,主要包括腳注及括號式文內(nèi)夾注。前者較少,只有3條,而后者則數(shù)量眾多,功能各異。有研究者將典籍英譯中注釋的功能分為四類:語義疏通、文化闡釋、比照指稱、溝通讀者[15]?!队膲粲啊分械淖⑨屩饕袚Z義疏通和文化闡釋功能。在語義疏通層面,主要解釋原文中的人物身份、文化負載詞、專有名詞、隱喻含義(the black and the yellow [Buddhist and Taoist monks]等),而在文化闡釋層面,主要闡釋中國特定文化的深層寓意(the orchid with seclusion[flowering on mountain cliffs content with being unseen]等)、普及中國文學知識,包括文學內(nèi)容,文學體裁等。大量的文內(nèi)夾注“彌補了‘添加腳注’補償方法的缺陷……有助于保持原語的文化意象……為目標語受眾提供有關(guān)文化背景信息……可以讓交際中的受體不必中斷交際過程,能迅速建立連貫”[16],提升閱讀的流暢性,有效填補源語文化傳譯后出現(xiàn)的文化空白。比照指稱與溝通讀者兩種類型的注釋林語堂也經(jīng)常使用,但在《幽夢影》譯文中幾乎沒有,只有一條腳注“He means Mephistopheles”將原文“黑面老子”比照《浮士德》中的魔鬼,但對《浮士德》中魔鬼的寓意解讀各不相同,該注釋未必能為讀者釋疑解惑。通過注釋,林語堂在譯文中既充分保留了原文的特色文化,又補償了音譯或直譯后產(chǎn)生的內(nèi)涵缺失,兼顧了讀者的理解,譯文效果較好。
林語堂在古文小品翻譯中獨具匠心,充分發(fā)揮主體性去傳播中國文化。他選擇符合自己文學主張與翻譯思想的古文小品《幽夢影》,充分“吸收”中國文人智慧,爾后再度闡釋,在譯入語中較好地化解了文化差異帶來的可讀性障礙。他秉持中西文明融通的態(tài)度,并充分認識到古文小品翻譯的困難,既未隨意遮蔽原文,迎合西方語境,也能在適時保留源語文化異質(zhì)的同時,注重通過多元化的補償策略來提升譯文生存空間。在《幽夢影》譯本中,他主要采用了語言、語篇和副文本三種補償策略,通過語詞增加、語句闡釋、語氣重構(gòu)彌補原文英譯中的文化內(nèi)涵及語氣缺失,通過調(diào)整譯文結(jié)構(gòu),增加小標題和嵌入式譯者評論,構(gòu)建譯文的邏輯結(jié)構(gòu),使譯文形式基本符合譯入語讀者的閱讀習慣,通過按語和注釋等副文本,補償文化知識和翻譯背景,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譯文,促進譯本在異域的傳播和接受。通過補償,譯者合理保留了原文中的文化特色,堅持了文化立場,譯文效果較好,特別是結(jié)合原文特點,創(chuàng)新補償手法,對當前我國典籍外譯有借鑒意義。
注釋:
① 文中譯例均選自《古文小品譯英》中收錄的《幽夢影》,書籍信息見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