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策
(北京大學 歷史學系,北京 100871)
清道光末年兩江總督李星沅的日記,涵蓋鴉片戰(zhàn)爭至太平天國爆發(fā)前的關鍵十年(1840—1849),記載詳贍,描繪如生,尤其難得的是“質直無所諱”,誠為“治近世史者之瑰寶”。(1)覺園老人(瞿覺園):《李星沅日記》“鈔本序”,載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記》上冊,中華書局,1987,第1頁。1987年,上海圖書館(以下簡稱上圖)藏《李星沅日記》鈔本由袁英光、童浩二位先生整理出版后,受到海內外學界高度關注。(2)在袁英光、童浩整理版之前,陳左高先生曾輯錄上海圖書館藏《李星沅日記》鈔本中有關上海史事的內容,收入《清代日記匯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第207-219頁。評介《李星沅日記》的有: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記》上冊,“前言”第1-3頁;陳左高:《歷代日記叢談》,上海畫報出版社,2004,第72-73頁;何漢威:《〈李星沅日記〉中所見道光朝后期的政治社會》,載郝延平、魏秀梅主編《近世中國之傳統(tǒng)與蛻變:劉廣京院士七十五歲祝壽論文集》上冊,“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特刊(5),1998,第311-342頁;何漢威:《讀〈李星沅日記〉——兼論李星沅其人》,載《嚴耕望先生紀念論文集》,(臺北)稻香出版社,1998,第305-352頁;何沛東:《一座有待發(fā)掘的史料寶庫——讀〈李星沅日記〉》,《城市學刊》2015年第5期。其中尤以何漢威兩文討論最詳盡深入。2022年9月6日,筆者在中國知網和讀秀檢索“《李星沅日記》”詞條,分別有186和139項記錄。后來,筆者在沈津編著的《顧廷龍年譜》中驚喜地看到,上圖鈔本及其入藏上圖的曲折可能與大名鼎鼎的瞿兌之(宣穎)極有關系。2019年,承蒙馬忠文老師之約,給《近代史研究所藏稿鈔本日記叢刊》撰寫幾部日記的提要,有幸發(fā)現(xiàn)該叢刊所收《李星沅日記》,原來正是上圖鈔本所據(jù)之稿本。
無獨有偶,《道咸宦海見聞錄》由《張集馨年譜》及附錄張集馨殘余日記等組成,1981年由杜春和、張秀清二位先生點校出版,被譽為自訂年譜版的“官場現(xiàn)形記”,其后多次重印,印數(shù)甚大,各種引用和討論極多。(3)杜春和、張秀清點校:《道咸宦海見聞錄》,中華書局,1981。該書2014年第6次印刷已印至57 700冊。2022年9月6日,筆者在中國知網和讀秀檢索“《道咸宦海見聞錄》”詞條,分別有高達1 126和1 091項記錄。《張集馨年譜》大抵系據(jù)日記寫成,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有鈔本流傳,1955年鈔本入藏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的前身);杜、張二公的整理本即以近代史所藏鈔本為底本,再校以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稿本而成。(4)杜春和、張秀清點校:《道咸宦海見聞錄》,“編輯說明”第1-3頁。其實,此鈔本正是瞿兌之據(jù)稿本抄錄的,并于1945和1948年分別在上海的雜志中撰文介紹(詳下文)。1948年,沈云龍(后以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享譽學林)為瞿兌之的文章所吸引,曾輾轉借閱這一鈔本,然后又抄錄了一部分。沈先生去臺灣后,曾于1967年在臺北《傳記文學》發(fā)表《張集馨及其自訂年譜》一文,后收入《近代史料考釋》一書。(5)沈云龍:《近代史料考釋》(第二集),(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6,第1-42頁。原載(臺北)《傳記文學》1967年第10卷第4、5期。
有意思的是,李星沅和張集馨年歲相仿,科名相近,也有交集。道光二十五年(1845)三月十二日,《李星沅日記》有云:“新糧道張椒云(集馨)見,人明爽?!?張集馨為李星沅帶來了協(xié)辦大學士陳官俊透露的道光屬意于李星沅的消息,以及穆彰阿諷刺前任陜西糧道方仲鴻“只有入帳無出帳”的雅謔。隨后兩人也多次見面。(6)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記》下冊,第598、599、601、603、609、610頁。整理本作張樹云,已據(jù)稿本改?!稄埣澳曜V》亦稱:“余初到陜,李石梧(星沅)為中丞,后調江蘇,手書問況,余復曰:終日送往迎來,聽戲宴會,有識者恥之?!?7)同②書,第80頁。更重要的是,《李星沅日記》和《張集馨年譜》多有內容交集,比如山西的武備廢弛,甘肅的錢糧腐敗,四川的流民和刑獄,陜西督糧道的無窮應酬,琦善、桂良、訥爾經額等旗人高官的形象,地方官與軍機處及京官的頻繁互動等,可以兩相參照。(8)何漢威的《讀李星沅日記:兼論李星沅其人》一文已有所論述。
如此互有關聯(lián)而為大家熟知并廣為利用的兩種重要文獻,均與瞿兌之有意想不到的巧妙聯(lián)系,實為讀書人與日記傳鈔保存的一段佳話,也反映了瞿兌之的學術文化旨趣。其在1949年前后的售讓,也是近世珍稀文獻流轉的有趣案例,折射出劇變時代讀書人和珍稀文獻的曲折命運。有鑒于此,本文以《李星沅日記》和《張集馨年譜》為例,討論瞿兌之與近世珍稀文獻傳鈔流轉的問題。
李星沅(1797—1851),湖南湘陰人,字子湘,號石梧,謚文恭。道光十二年(1832)進士,選庶吉士,次年散館授編修。十五年(1835)提督廣東學政。十八年(1838)簡放陜西漢中知府,旋升河南糧儲鹽法道,歷官陜西、四川、江蘇按察使,授江蘇布政使。二十二年(1842)擢陜西巡撫,后調江蘇巡撫,升云貴總督。二十七年(1847)調兩江總督。二十九年(1849)因病開缺回籍。短短十余年,由翰林院編修洊至兩江總督,確乎“主恩非常”,升遷之速,“為近今所未有”。(9)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記》下冊,第669頁。道光三十年(1850)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清廷起李星沅于家,授欽差大臣,督辦廣西軍務。翌年四月十二日病逝于廣西武宣軍中。有《李文恭公遺集》四十六卷,另與夫人郭潤玉酬唱詩,編為《梧笙唱和初集》二卷。
《李星沅日記》手稿本共二十一冊,行草手書,偶有涂改。前十三冊用“讀書延年堂”朱絲欄稿紙,后八冊用“芋香山館”朱絲欄稿紙,均四周雙邊,單上魚尾,半葉八行,行字不等。每冊內封均有李星沅親筆行楷題字,比如“勿自棄室庚子日記”“勿自棄室辛丑日記”“勿自棄室壬寅日記”“勿自棄室癸卯日記”“勿自棄室甲辰日記”“勿自棄室乙巳日記”“勿自棄室撫吳日記”“勿自棄室督滇日記”“勿自棄室兩江日記”,右側題本冊起止時間。鈐蓋之印章,除“星沅”“石梧”“芋香山館”明顯是李星沅的外,“勉為國家梁棟之材”,“勿失書生本色”,“勿自棄”,均源于道光皇帝勉勵李星沅的口諭和朱批,(10)道光十八年(1838),李星沅放陜西漢中府,道光召對,有“豈不是國家梁棟之材”的褒獎;旋升河南糧儲鹽法道,十九年署河南按察使,謝恩折奉朱批:“勿失書生本色”,“勿自棄之”云云。李概等:《李文恭公行述》,載《李文恭公(星沅)遺集》,收入《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9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6-8頁。自然也是李氏的印章。所以,從手跡、稿紙和印章綜合判斷,此為《李星沅日記》手稿無疑。每冊外封左上均題“李文恭公日記”(篆書),左下皆題“庚申日長至,易宗鵠署”(楷書),右上均題“共二十一冊”,其下分別標一至二十一字樣,以為次序。易宗鵠也是湖南人,他稱李星沅之孫李輔燿為世丈,曾為李輔燿的家庭教師。(11)易宗鵠:《玩止水齋遺稿序》,載李崧峻主編《李輔燿詩詞集》,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第167-170頁?!案耆臻L至”為1920年夏至,或可推知《李星沅日記》手稿在這時重新裝訂過。李輔燿已于1916年辭世,《李星沅日記》手稿本即由李輔燿子孫保存。
《李星沅日記》手稿本起道光二十年(1840)正月初一日,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五月二十三日止。上海圖書館藏《李星沅日記》鈔本二十冊,有“覺園老人”序,稱“茲于假閱之余摘抄一過”。(12)覺園老人(瞿覺園):《李星沅日記》“鈔本序”,載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記》上冊,第1頁。它的起訖時日與稿本日記完全一致。稿本日記起首有李星沅自述一段,鈔本也照錄無遺??梢娪X園老人鈔本即是據(jù)此稿本摘抄一過。鈔本保留了一份珍貴副本,后入藏上海圖書館供讀者閱覽,繼而成為20世紀80年代日記標點本的底本。而且,鈔本序稱“行款均大致依原稿,其不可辨者闕疑焉”,行事甚為鄭重。故必須說,“覺園老人”不僅是李氏功臣,更是近代文獻功臣。那么,其人到底為誰呢?
對此,陳左高、袁英光及童浩諸先生整理介紹鈔本日記時都未注出姓名。現(xiàn)在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中,《湘陰李星沅氏日記鈔》的“出版”項,已明確標為“瞿覺園,民國(1912—1949)”。(13)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線善T47308-17”。2012年出版的《湖南古舊地方文獻書目》也將《李星沅日記》的版本信息標為“清瞿覺園抄本20冊”,似即據(jù)上圖的藏書信息注錄。(14)湖南圖書館編《湖南古舊地方文獻書目》,岳麓書社,2012,第64頁?;蛟S陳左高諸先生早已知道覺園老人姓瞿,只是當時沒有明說。
上海合眾圖書館館長顧廷龍1951年9月30日的日記顯示,覺園老人與清末軍機大臣瞿鴻禨之子、著名學人瞿兌之密切相關。該日日記云:“兌之來,以兄弟鈔錄之《李星沅日記》廿本求售,索四百萬,無從協(xié)商矣。”(15)李軍、師元光整理《顧廷龍日記》,中華書局,2021,第585頁。沈津最先引過此條,有云:瞿兌之來,以兄弟鈔錄之《李星沅日記》廿本求售,索四百萬,“無從協(xié)商矣”。見沈津:《顧廷龍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488頁。由“兄弟鈔錄”的說法看,覺園老人(瞿覺園)應是瞿兌之的兄弟輩。
據(jù)李輔燿之孫李崧峻說:“早在1950年,李青崖就在李庸、李亦懷兩位長輩的支持下,將由他保存的高祖《李文恭公日記》手稿,親交郭沫若先生轉贈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16)李崧峻:《留得春風屬后生》,2022,自印本,第208-209頁。此書承馬忠文老師賜贈,特致謝忱。查日記稿本每冊正文首頁右下角均鈐“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印,頁腳右側均有“歷史研究所第三所”戳記,與李先生的說法可以大體印證。李庸(相綸)、李亦懷(相慈)是李輔燿的次子和三子,李青崖之父李相鈞是李輔燿長子。李青崖是李輔燿長孫,清末民初留學比利時,后以翻譯莫泊桑小說著稱。瞿鴻禨、余肇康和李輔燿均是同鄉(xiāng)世交,晚年仍書信往來不斷。(17)徐立望、胡志富主編《李輔燿日記》第10冊,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第63、191、226、284、317、334、395、406、536、641、650頁。1914年,受李輔燿之托,瞿鴻禨還曾致書其門生張緝光(少熙),轉托張氏向隴海鐵路督辦施肇曾(省之)介紹,為李青崖謀隴海鐵路翻譯差使。(18)《李輔燿日記》第10冊,第175-176、226頁。李輔燿稱李青崖為丙孫,殆生于光緒丙戌年(1886)。李輔燿聽說張緝光與施肇曾“有交”,故有此托。李青崖隨后即在隴海鐵路任職。張緝光既師事瞿鴻禨,又曾教授瞿鴻禨之子瞿宣治(希馬)等。參見韓策:《科舉改制與詔開進士館的緣起》,《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1期。余肇康是瞿宣治的岳父,他在七十之年仍為李輔燿的詩詞集作序,也看過《李星沅日記》。(19)余肇康:《玩止水齋遺稿序》,載李崧峻主編《李輔燿詩詞集》,第163-166頁。故瞿兌之、瞿覺園兄弟有機會借閱李青崖珍藏的《李星沅日記》稿本。考慮到李青崖抗戰(zhàn)勝利后任教于南京和上海,1950年9月出任上海文獻委員會主任委員,(20)虞坤林整理《陳乃乾日記》,中華書局,2018,第165頁。故有理由推測,瞿氏兄弟借閱、抄錄《李星沅日記》的時間,即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旅居滬上之時。抄錄工作主要由瞿覺園完成,瞿兌之似也有所參與,顧廷龍所謂“兄弟鈔錄”的說法,或可作此理解。(21)1951年1月26日,瞿兌之兄弟曾拜訪顧廷龍。當日顧廷龍日記有云:“兌之昆仲、聞韶先后來?!崩钴?、師元光整理《顧廷龍日記》,第560頁。
查瞿宣穎之兄瞿宣樸有羸疾,精神恍惚,其三兄瞿宣治(希馬)于1923年去世,均無可能參與抄錄。而其從兄瞿兆奎,亦名瞿漢,派名宣績,字仙槎,在北京做官,(22)《長沙瞿氏家乘》卷3,1934,鉛印本,第15b頁。20世紀30年代與瞿兌之同寓北京。(23)瞿宣穎:《天逸道人存稿序》(1933),載《長沙瞿氏叢刊》,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324),(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第1頁。同時,瞿漢也是有功力的學者,20世紀三四十年代曾為《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纂寫湖南地方志提要。(24)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第1冊,齊魯書社,1996,“提要撰者表”第3頁;第33冊,第235-329頁。據(jù)田吉《瞿宣穎年譜》,瞿兌之于1946年南下流寓上海。當年7月7日,瞿兌之確曾參觀上海合眾圖書館。(25)田吉:《瞿宣穎年譜》,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2012,第175頁。顧廷龍日記1946年7月7日有云:“聶云臺子偕偽華北編譯館館長、《中和月刊》主編瞿兌之來參觀。”李軍、師元光整理《顧廷龍日記》,第464頁。此后瞿兆奎當亦來滬。瞿兌之就稱:“歲戊子,宣穎與從兄兆奎皆旅居上海?!?26)田吉:《瞿宣穎年譜》,第179頁。瞿兆奎生于光緒九年(1883)七月初七日,(27)《長沙瞿氏家乘》卷3,第15b頁。長瞿兌之11歲,20世紀40年代后期已在65歲上下,自稱“覺園老人”不無恰當。瞿兌之此時改號“蛻園”,其兄自號“覺園”,亦頗相稱。所以,覺園老人(瞿覺園)有可能是瞿兆奎(瞿漢)。
前引《顧廷龍日記》表明,1951年瞿兌之為鈔本《李星沅日記》索價四百萬(相當于后來的四百元),因價昂而未能成交。查1952年瞿兆奎自滬返湘,瞿兌之有詩贈之。(28)同②書,第190頁。當時瞿兌之在滬上賣文為生,也不時變賣書籍文獻。1947年,他就在求售《張集馨年譜》(詳下文)。1951年9月30日求售鈔本《李星沅日記》,或即是為瞿兆奎籌措回湘盤費。據(jù)新出《楊樹達日記》,1953年3月29日,瞿兆奎(瞿漢,仙槎)在長沙拜訪過楊樹達。(29)楊柳岸整理《楊樹達日記》,中華書局,2021,第130頁。日記注釋:他們抗戰(zhàn)前一道在北平編纂過《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1953年,《李星沅日記》鈔本終于還是入藏上海合眾圖書館。當年9月,上海合眾圖書館工作簡報“采編方面”有云:“本月收購的圖書,比較重要的有前清曾幾任督撫的湘陰李星沅自道光二十年至廿八年的日記鈔。他曾經過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革命時期,頗有些當時的史料。其他有關朝政掌故、地方情形,尤為豐富?!?30)李軍、師元光整理《顧廷龍日記》附錄《一個圖書館的發(fā)展》,第764頁。這就是后來陳左高、袁英光、童浩諸先生所見之覺園老人鈔本《李星沅日記》。
袁英光、童浩二位先生的整理本為讀者提供了極大便利,居功甚高。但因當時僅能根據(jù)鈔本,且限于20世紀80年代的學術條件,不完善之處尚多。張積曾撰文獻疑糾誤,多有匡正,但也偶有推測失誤之處。(31)張積:《李星沅日記標點獻疑》,《文獻》1993年第4期;張吉、張言夢:《李星沅日記標點糾誤》,《集寧師專學報》2000年第1、2期,2001年第1期?,F(xiàn)據(jù)稿本可以一一校定,俾成善本。略舉二例,以概其余。整理本第15頁“與人交出于知識”,知識應為“至誠”。整理本第18頁“季仙九同年(芝昌)得浙江提學官,運差□,近今詞館中無出其右者”。張積先生獻疑曰:“官字應屬下,空缺處疑作可?!?32)張積:《李星沅日記標點獻疑》,《文獻》1993年第4期,第224頁。而稿本為“季仙九同年(芝昌)得浙江提學,官運差運,近今詞館中無出其右者”。蓋浙江學政為差,故云“差運”。
此外,抄錯、漏抄、不抄的情況都在所難免。這也是摘抄本的常態(tài)。比如道光二十年(1840)二月十三日至十六日正文及眉批,均有漏抄者,大抵為讀書評論之類。稿本中多有詩文,然覺園老人常不抄詩,記作“詩不錄”。而整理本也照寫“詩不錄”三字,實稿本所無。稿本為21冊,鈔本則20冊,鈔本原序稱“行款均大致依原稿,其不可辨者闕疑焉”(33)覺園老人(瞿覺園):《李星沅日記》“鈔本序”,載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記》上冊,第1頁。,之所以鈔本少1冊,殆即因摘抄且不錄詩之故歟?
張集馨(1800—1878),江蘇儀征人,字椒云,號時晴齋主人,道光九年(1829)進士。歷官山西、福建、陜西、四川、甘肅、河南、直隸、江西多省,旋起旋仆,官至署理陜西巡撫,曾佐向榮、勝保軍幕,見聞甚廣。相較于《李星沅日記》稿本、鈔本長期深藏北京、上海兩地,知者有限,《張集馨年譜》的巨大價值則在1981年中華書局整理本出版前的幾十年已多為人知。
1967年,沈云龍在著名的臺北《傳記文學》發(fā)表《張集馨及其自訂年譜》一文,連載兩期。他介紹緣起道:“在三十七年(1948)八月改革幣制的時候,上海馬路邊書報攤有一本名叫《好文章》的小冊子出售……包括豐子愷、胡適之、林語堂諸名家的舊文在內。其中第一篇題名《最早的一部官場現(xiàn)形記》,作者署名‘朱菴’,主要在介紹張集馨的自訂年譜,認為這是一部珍貴的手稿,將作者一生所經歷的官場事態(tài),毫無顧忌寫將出來,繪影繪聲,簡直比李寶嘉的《官場現(xiàn)形記》和吳沃堯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還要窮形盡相。我閱過該文以后,引起極大的興趣。不久,由于武進劉厚生(垣)丈的關系,輾轉設法獲睹這部張集馨自訂年譜的原稿,本為七卷,已缺失兩卷,而且僅寫到咸豐十年他六十一歲任江西藩司為兩江總督曾國藩奏劾去職時止,編次尚未完全。作者并不為傳統(tǒng)的年譜的體裁所拘束,泰半用日記的方式來寫,文字不免瑣屑繁冗,但確是真實可信的直接史料。所以我又借鈔了一部分,留存篋中?!?34)沈云龍:《近代史料考釋》(第二集),第1-2頁。引文黑體為筆者所加?!稄埣凹捌渥杂喣曜V》后來也收入沈云龍所著《近代史料考釋》中,讀者應該不少。
引起沈云龍“極大的興趣”的那篇題名為《最早的一部官場現(xiàn)形記》的長文,收入《好文章》雜志1948年第1期第1-24頁,署名“朱庵”。該文感慨清代官書之外,揭露各級官場實在“內幕”的文獻不僅數(shù)量太少,也沒人搜輯整理,故真正好的清史便不容易做出來。他說:
描寫清末官場情態(tài)之記載,大約以《官場現(xiàn)形記》為集大成,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一書,也與之相輔……我因之想到有清一朝官治局面下之形形色色,都只在若有若無之間,供人想像,而實在的文獻竟沒有人搜輯整理,年深月久,恐怕著手更不易了。嘉道中人尚有些作詩作詞作對聯(lián)來諷刺的,而筆記中亦往往有些零星的資料,但是這些還是不彀。我們愿意知道的是什么呢?比如在京各部書吏舞弊的情形,各倉庫丁書舞弊的情形,工部、內務府承辦大工的情形,在外州縣衙門日常事務之運行,武營之陋習,幕友長隨之衣缽,河漕鹽之弊端,捕皁班館之黑幕等等。這種情形,都是當時的風氣,以種種因緣醞釀而成的。在正式的官書上,決找不著痕跡,而這班身歷其境的,也絕不會筆之于書,信今傳后。所以從純正的史學立場來說,將來缺乏這種根據(jù)便不容易有一部真正好的清史來。
然后,作者下一轉語,開始介紹新發(fā)現(xiàn)的《張集馨年譜》手稿。他說:
不料最近忽然在破書叢里發(fā)見一部珍貴的手稿,將作者一生所經歷的官場事態(tài)毫無顧忌寫將出來,而且瑣瑣屑屑,繪影繪聲,簡直比《官場現(xiàn)形記》還要窮形盡相。這位作者張椒云集馨,是嘉慶年間生人,從道光中葉出任道府,直至光緒初年才死。他的仕履又非常豐富,所歷的時代又非常復雜,其價值又不僅是光緒年中《官場現(xiàn)形記》所可比擬的……他的際遇也可算非??部?,所以一腔牢騷發(fā)泄在他這部自訂年譜之內。不幸編次并未完全,剛剛編到江西藩司時為止,就絕筆了。本是七卷,其中又缺掉二卷,如今僅存這一點,卻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寶貴資料。在別人一定不肯說的,而他卻毫無忌諱,不拘定普通年譜的體裁,一半日記式的拉拉雜雜寫來,很有點像汪輝祖的《病榻夢痕錄》。這樣的書,聽其湮沒,實在可惜極了。(35)朱庵(瞿兌之):《最早的一部官場現(xiàn)形記》,《好文章》1948年第1期。
比較沈云龍和“朱庵”的記述,可知沈先生對《張集馨年譜》的介紹實本“朱庵”之文。那么“朱庵”究竟是誰呢?我們知道,瞿兌之有一別號“銖庵”較為有名。(36)早在1935年,瞿兌之在《申報月刊》連載的《杶廬所聞錄》結集出版時,署名“瞿兌之”,而俞頌華的序言即稱“吾友銖庵”,瞿兌之自序也署“銖庵居士”。故“銖庵”一號當為讀者所知。瞿兌之:《杶廬所聞錄》(甲集),申報月刊社,1935,俞頌華“序”第1頁,“自序”第1頁。從該文所顯露出作者的清史底蘊、興趣所在和行文風格來看,這里的“朱庵”很可能正是瞿兌之,類似他將“兌園”改號“蛻園”?;蛟S因有種種嫌疑,他在抗戰(zhàn)勝利后盡量低調,甚至隱姓改名。
事實上,《張集馨年譜》鈔本確在瞿兌之手上。在發(fā)表《最早的一部官場現(xiàn)形記》一文前一年,瞿兌之就向上海合眾圖書館求售《張集馨年譜》?!额櫷埲沼洝?947年4月22日有云:“訪菊老(張元濟),為瞿兌之之《張椒云年譜》,價太昂,不能購,面復之……瞿兌之來閱書,改名銖安?!?37)李軍、師元光整理《顧廷龍日記》,第480頁。也可能因求售未成,瞿兌之遂寫一介紹長文先賺稿費,同時也為《張集馨年譜》再做宣傳。
進言之,這并非瞿兌之第一次撰文介紹《張集馨年譜》。早在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夕,他已經用“銖庵”的筆名,在上海《雜志》月刊發(fā)表《剪韭談》一文。其中“官場現(xiàn)形”部分,即在介紹新發(fā)現(xiàn)的《張集馨年譜》。他說:“近見道光年間《張集馨手定年譜(未刊本)》中有幾段極珍貴的史料,都是官場受賄的事,向來不能形于筆墨的。”又說:“張氏年譜縷述道咸兩朝官場之形形色色,有甚于《官場現(xiàn)形記》者,從來還沒有這樣大膽公開的記載,實為社會史料之珍品。”(38)銖庵:《剪韭談》,《雜志》1945年第15卷第3期。《張集馨年譜》的獨特文獻價值,正是瞿兌之特別關注的興趣所在。
根據(jù)《李盛鐸藏書目錄》,尤其是《道咸宦海見聞錄》的編輯說明,讀者后來都知道《張集馨年譜》手稿先在李盛鐸藏書中,后來入藏北京大學圖書館。(39)編輯說明云:“我們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編印的《李氏(盛鐸)藏書目錄》中查到這部書。全書一函五冊,封面題《椒云年譜》一二五六七冊(缺三四冊)……判定北大收藏的本子是作者的親筆原稿。又將鈔本和原稿本校對,發(fā)現(xiàn)鈔本不僅掉字、句、段的地方很多,而且鈔者隨意增刪的地方也不少。現(xiàn)在依照原稿本訂正?!薄兜老袒潞R娐勪洝?,“編輯說明”第1-2頁。據(jù)欒偉平女士最近的研究,1940年李盛鐸木犀軒藏書在湯爾和、周作人和錢稻孫的努力下,售給淪陷區(qū)的北京大學圖書館,至1942年木犀軒藏書全部入藏北大圖書館,并由吳豐培和華忱之做了整理編目。(40)欒偉平:《木犀軒藏書進入北京大學圖書館的前前后后》,《中國文化》2017年第45期。瞿兌之與湯爾和、周作人、錢稻孫均相熟。1940年11月,教育總署督辦兼國立北京大學總監(jiān)督湯爾和去世后,瞿兌之(時名瞿益鍇)以偽華北政務委員會秘書廳長兼任偽北大總監(jiān)督。1941年3月,瞿兌之任華北編譯館館長,錢稻孫任北京大學校長。所以,瞿兌之有便利條件查閱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木犀軒藏書。由前引他在1945年發(fā)表的《剪韭談》中稱“近見《張集馨手定年譜》”,可推測他大約于1944年前后在北大圖書館借閱《張集馨年譜》手稿,并抄錄了一份。
同時,瞿兌之的好友、掌故大家徐一士也看過《張集馨年譜》。1947年,他在北平《經世日報》發(fā)表文章稱:“集馨有自編《椒云年譜》,多珍貴之史料,未經印行,曾獲睹其手稿。”徐氏這篇文章即利用《張集馨年譜》資料,介紹張集馨和桂良的恩怨及當時官場狀況。徐一士也稱贊《張集馨年譜》“寫來窮形盡相,讀之如讀《官場現(xiàn)形記》,而《官場現(xiàn)形記》之寫狀,遜其深刻也”(41)徐一士:《張集馨與桂良》,《經世日報》1947年4月19日、4月26日、5月3日連載,均在第3版。。此外,瞿兌之的朋友劉厚生(垣)在1958年出版的名著《張謇傳記》中,也提過《張集馨年譜》。他說:“我曾見到江蘇儀征縣人《張集馨自述年譜》的手鈔本。對于道光、咸豐、同治三朝各省的吏治、軍事、財政內容的腐化情形,敘述極為詳細?!?42)劉厚生:《張謇傳記》,上海書店,1985,影印版(據(jù)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年版),第124-126頁。1949年,劉垣在上海開始集中搜集資料,1950年3月動筆寫張謇傳。他的主要資料來自上海合眾圖書館及其后身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得到館長顧廷龍許多幫助。(43)同上書,“敘言”第1頁,“后記”第288頁。劉厚生和瞿兌之也頗熟識。1950年5月24日,劉厚生約瞿兌之晚餐,即由顧廷龍作陪。(44)李軍、師元光整理《顧廷龍日記》,第538頁。故劉厚生見到的“《張集馨自述年譜》手鈔本”,當即是瞿兌之所藏之鈔本。
沈云龍和劉厚生熟識,他之所以能看到《張集馨年譜》,即是通過劉厚生的關系而“輾轉設法獲睹”的。沈先生稱他看到的“張集馨自訂年譜的原稿”,恐怕不能理解為是原稿本,而實為瞿兌之所藏之鈔本。所以,沈云龍應該知道此書從瞿兌之手上借來,而他感興趣的“朱庵”就是瞿兌之。1967年他在臺灣撰文介紹《張集馨年譜》的時候,也把這一段“因緣”寫了出來。之所以沒有點出瞿兌之的大名,或有不方便之處,想必也是出于好意。
前文已述,瞿兌之分別在1947年和1951年向顧廷龍主持的上海合眾圖書館求售鈔本《張集馨年譜》和鈔本《李星沅日記》,均因價昂而未能成交。但1953年《李星沅日記》最終仍售讓給上海合眾圖書館,只是價格不明?!稄埣澳曜V》也在1955年輾轉售給當時的中國科學院近代史所(第三所),實價九十元。(45)佚名:《張椒云年譜提要》,載《張椒云年譜》鈔本,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藏。查閱《張集馨年譜》鈔本時,承茹靜女士、畢成先生費心幫助,特致謝忱。1981年《道咸宦海見聞錄》的編輯說明有云:“一九五五年,近代史研究所圖書資料室購到一部鈔本的《椒云年譜》(十六開毛邊紙本,上下冊)。鈔者在簡短的提要中說:這部書名為年譜,其實幾乎等于小說,對于官場鬼蜮情形,刻畫入微,不亞于清末之《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書?!?46)杜春和、張秀清點校:《道咸宦海見聞錄》,“編輯說明”第1頁。這段編輯說明來自鈔本《張集馨年譜》開頭所附的一頁鋼筆書寫的《張椒云年譜提要》。其首段云:
著者張集馨,在道光中葉由翰林出任知府。歷任各省按察、布政使甚久,直到光緒初年方才身故,所以經歷很豐富。這部書名為年譜,其實幾乎等于小說,對于官場鬼蜮情形,刻畫入微不亞于清末之《官場現(xiàn)形記》《廿年來目睹之怪現(xiàn)象》等書。張氏寫此書時,正當太平軍還在與曾國藩激戰(zhàn)的時代,手稿系張絕筆,以后就被曾賊參劾罷官,所以他對曾賊很有不滿的話。張氏后人零落,此項殘稿流落市上,為天津李牧齋所收,已缺其中一本,看紙色和字跡,的確是張氏親手寫的,現(xiàn)在這一部是借鈔的??傊?,是非常珍貴的原始資料。(47)佚名:《張椒云年譜提要》,載《張椒云年譜》鈔本,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藏。
這頁鋼筆手跡并非瞿兌之的筆跡。其中稱曾國藩為“曾賊”,更非曾國藩外孫女婿瞿兌之的口吻。而鈔本正文及天頭朱筆注釋,均系毛筆行楷,正是瞿兌之的筆跡,注釋中稱曾國藩為“曾文正公”,也正是瞿兌之的口吻。因此,這一提要或是賣書者(提要最后標明實價九十元)或是近代史所整理文獻的前輩之手筆。但由于提要有云,“這部書名為年譜,其實幾乎等于小說,對于官場鬼蜮情形,刻畫入微不亞于清末之《官場現(xiàn)形記》《廿年來目睹之怪現(xiàn)象》”,正是瞿兌之以前介紹文章中的用語,而且提要后面列舉的種種史料價值之處,也正是瞿兌之以前文章中著重談及者;所以,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即鈔本原有瞿兌之所寫之提要,但后來賣書者或近代史所的前輩認為所寫內容及瞿兌之其人不合時宜,(48)周一良先生1946年歸國后,購于市場的《花隨人圣庵摭憶》第1頁瞿兌之所作之序,就已被人撕去。周啟銳整理《周一良讀書題記》,海豚出版社,2012,第117頁。故據(jù)瞿氏所寫提要又改寫了一份。
在攝影、復印普及以前,傳鈔實為一種普遍流行的文獻復制和保護方法。顧廷龍曾說:“解放前舊書店多,學徒亦多,有空閑時間,即令抄書。收得一本名人抄本或稿本,即令傳抄,一化幾本。”(49)顧廷龍:《致徐小蠻》(1994年8月18日),載《顧廷龍全集·書信卷》下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第510頁。當然,書店學徒抄錄稿鈔本,主觀意圖或在“商機”,而客觀上也起到了保護傳承的作用。不僅書店學徒經常抄錄稿鈔本,包括著名學人在內的諸多讀書人,一生都花過許多時間和精力傳鈔文獻。具體到近世珍稀的日記文獻,曾國藩、李慈銘、翁同龢、王闿運、葉昌熾諸家大部頭日記在清末民國時期陸續(xù)出版,風行一時。但因時局不靖,還有許多有價值的日記或欲出版而未能,或在藏家手中不易獲見。(50)《江標日記》在20世紀40年代欲印行而未果。黃政:《江標日記》,鳳凰出版社,2019,“整理前言”第8頁?!饵S彭年日記》則其后人秘不示人。瞿蛻園(宣穎):《陶樓詩鈔》“序”,朱啟鈐:《陶樓詩鈔》“識語”,載黃益整理《陶樓詩文輯?!?,齊魯書社,2015,第546-548頁。在此背景下,傳鈔日記也成為一種風氣。趙烈文的《落花春雨巢日記》《能靜居日記》均有鈔本。(51)樊昕整理《趙烈文日記》,中華書局,2020,“前言”第1-4頁。顧廷龍曾費心抄錄孫寶瑄的《忘山廬日記》。(52)顧廷龍:《忘山廬日記跋》,載《顧廷龍全集·文集卷》下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第1007頁。張元濟也摘抄了《翁心存日記》,計劃排印而未成。(53)張劍整理《翁心存日記》,中華書局,2011,“前言”第1-5頁。書札的傳鈔亦然,著名的《藝風堂友朋書札》就是顧廷龍?zhí)匾鉃樯虾:媳妶D書館“乞假錄副”的。(54)顧廷龍:《藝風堂友朋書札跋》,載《顧廷龍全集·文集卷》下冊,第1036頁。20世紀40年代,瞿覺園、瞿兌之兄弟傳鈔《李星沅日記》,瞿兌之傳鈔《張集馨年譜》,也可在這一文化脈絡中觀察。上述抄錄的近世珍稀文獻,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陸續(xù)出版,甚有裨益于學術文化的傳承發(fā)展。這些鈔本不僅類似以防萬一的備份,而且也便于傳播。所以,在以上諸例中,有的后來已無稿本,只好借鈔本以傳世;有的稿本雖在,比如《李星沅日記》和《張集馨年譜》,但帶來更大的實際影響的,卻是鈔本。
傳鈔《李星沅日記》和《張集馨年譜》并撰文介紹,也與瞿兌之的學術旨趣和文化使命有關。瞿兌之在歷代官制、社會史料、地方志、北京史地,以及唐史和唐詩方面都有既廣又深的研究。(55)陳尚君:《瞿蛻園解讀劉禹錫的人際維度——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評述》,載《唐詩求是》(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第525-544頁。此外,他對20世紀40年代興起的掌故學有很多貢獻。(56)袁一丹:《瞿兌之與掌故學》,載《此時懷抱向誰開》,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第199-208頁;姜德明:《瞿兌之與掌故學》,載《燕城雜記》,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第217-222頁。在這一領域,自以黃濬與徐一士兄弟南北雙峰并峙,最為擅場。瞿兌之介乎其間,發(fā)表數(shù)量甚多,雖不如黃濬和徐氏兄弟更有系統(tǒng),但他對黃、徐二氏的掌故學事業(yè)多有贊助。比如他不僅為徐一士的《一士類稿》寫長序闡發(fā)掌故學的價值,而且為獲罪而死的黃濬出版《花隨人圣庵摭憶》。
陳寅恪先生高度贊賞瞿兌之編印的《花隨人圣庵摭憶》,為人熟知。對陳、瞿兩家而言,晚清史既是國史,也是家史。陳氏在晚年撰寫《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之前,盡管一直很注意晚清史,但并不親手研究。(57)石泉:《甲午戰(zhàn)爭前后之晚清政局》,三聯(lián)書店,1997,“自序”第1-3頁,劉桂生“序”第2-4頁。與之相對,瞿兌之則有保存近世文獻和親手研究的不懈動力。他曾說,“治掌故必從清代始”(58)徐一士:《一士類稿》,中華書局,2007,瞿兌之“序”第8頁。,則他自然注重近世史。他在談歷史教學時也說:“過去習慣偏重古史而忽略近代史,也是因為近代史容或有避忌的地方,但是這極不合理。試問近三四十年親身經過的事尚不清楚,何以成為一個近代人。”(59)瞿兌之:《關于歷史教學的幾點》,(東京)《學術界》1944年第2卷第4期。在近世史中,瞿兌之對道光朝尤為重視。1940年,他主編的《中和月刊》征集鴉片戰(zhàn)爭文獻。他在征文啟事中說:“道光二十年中英間以鴉片開釁,至今年正值百年矣。自此以后,西方勢力逐漸侵入中國,文化經濟無一不受劇烈影響。此一時期實為中國歷史變動最大之時期。由于在東方權益之競爭,釀成列強間之爭斗,其間接影響,厥惟上次與今次之歐戰(zhàn)。故其影響可謂遍及于全世界。”因此征集“與鴉片戰(zhàn)爭有關之逸事;鴉片戰(zhàn)爭時代罕見之官私紀載;與鴉片戰(zhàn)爭時代有關之風俗事跡圖畫;對于鴉片戰(zhàn)爭之論述文字”。(60)瞿兌之:《本刊征文啟事一·征求關于鴉片戰(zhàn)爭之文獻》,《中和月刊》1940年第2卷第1期。次年,他更撰長文詳論道光學術的大變曰:“夫學術者何,亦時勢為之耳。時勢相迫,人之耳目心性不得不振奮以應之。道光之時勢為吾華民族從未經歷之時勢,是以秀桀之士莫不窮思眇慮,以求勝此時艱。綜厥波流,凡有數(shù)變?!?61)楚金(瞿兌之):《道光學術》,《中和月刊》1941年第2卷第1期。1944年,他仍接續(xù)上文所論,認為“道光一朝不只有清興亡之關鍵,實秦以來陳陳相因之局一大結束”(62)楚金(瞿兌之):《道光學術余義》,《中和月刊》1944年第5卷第9期。?!独钚倾淙沼洝泛汀稄埣澳曜V》正包含了瞿兌之關心的許多道光朝史事。而這兩種文獻均直言不諱,大揭官場和社會黑幕,代表了道光以來的劇變時代日記和自訂年譜寫作中的“扒黑”風氣,(63)段光清的《鏡湖自撰年譜》(中華書局,1960)大抵據(jù)日記而作,其記道咸同時代也是類似寫法。此前及之后,這種在日記或自訂年譜中直言不諱地大揭官場和社會黑幕的寫法,尚不多見。關于《鏡湖自撰年譜》及道咸之際官員自述史料,可參看劉廣京:《晚清地方官自述之史料價值:道咸之際官紳官民關系初探》,載《經世思想與新興企業(yè)》,(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第189-245頁。很對瞿兌之口味。這或許也是他特意傳鈔這兩種文獻的原因所在。
最后,從《李星沅日記》和《張集馨年譜》及其他例子可知,傳鈔珍稀文獻除了學術文化的傳承價值之外,有時也可變?yōu)橐环N“生意”。瞿兌之兄弟流寓上海生計艱難之時,《李星沅日記》和《張集馨年譜》便可換取高價,以供米鹽之資。不過,相對于1949和1950年瞿兌之捐贈給上海合眾圖書館的“長沙瞿氏文獻”——包括瞿家大量的“先世手稿函札書畫遺物、個人著述稿件,以及各種紀念品”(64)李軍、師元光整理《顧廷龍日記》第552頁,附錄《一個圖書館的發(fā)展》,第916頁。,他售讓《李星沅日記》和《張集馨年譜》所獲得的數(shù)百元,則顯得微不足道。畢竟,傳鈔的珍稀文獻可以出售,自家的手澤則只能捐而不能賣。最近彩印出版的上海圖書館珍藏《瞿鴻禨親友書札》和《瞿鴻禨家書》,正是瞿兌之傳承近世珍稀文獻的另一大貢獻,意義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