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崔立,專欄作家,迄今在《北京文學》《山花》《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等發(fā)表短篇、小小說1300多篇,近半數(shù)被《小說選刊》《人民文摘》等轉載,獲獎150多次。出版著作《那年夏天的知了》《大嘴王大元》《策劃時代》《風雨后的陽光》等7部。
人民廣場轉乘一臺隧道六線公交車,車至涇南站下,旁側的涇南三村門口進,找17號樓303室。即可。
這是同學柳東明傳達的信息,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
那一晚,我無處可住,才有了這個容身之所。暗夜中的燈光下,車子快速駛過一個個車站,像穿越時空,而我也在這時空與時空交叉點間徘徊,探尋這陌生城市漸進的熟絡感,腦子里在想,來這里,對不對?背井離鄉(xiāng),好不好?一個個問題鉆出來,又很快消散了。
我接到個電話。
“到哪了?”
“還有五站?!?/p>
“知道怎么走嗎?”
“沒問題,我可以找到?!?/p>
“好,那我忙一會。”
電話是我容身之所的同學江毅打來的。同窗時我們談不上有太多交集,關系不好不壞,倒是來到這個城市,我居然投奔了他。還好,也就這一晚上的事情。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不過,江毅能打來電話,倒讓我心里一暖,雖然我也明白,肯定是柳東明打電話關照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駛過人民路隧道,公交車的速度猛然加快,沖破了一個即將閃出紅燈的路口,車子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般地奔跑。甚至在過一個路口時,旁側突然跑出來的行人,引得車子一個重重急剎車,差點把我從座位上給甩出去。我是沒敢說什么,但有個飆上海話的本地老太太不停地說什么命呀啥的,語速太快,我聽不真切。拗口的上海話講慢一點我還能一知半解地聽懂些,這速度一快,我就像聽天書一樣了。前面的駕駛員置若罔聞般地毫不在意,車速依然很快。我隱約有些錯覺,似乎不能怪這個司機,他以前應該是開飛機的,現(xiàn)在他開汽車,只是習慣性地切換到開飛機的模式而已。
公交車終于到了涇南路站,伴隨著同樣的一個急剎車,我已經站起,雖然拉住了欄桿,還是被這前傾的車速給踉蹌了一下。我從后車門下來,已經是晚上11點多,車站上沒有旁人。那輛公交車又像火箭一樣躥過一個路口,飛了出去。
倒退幾步,就是涇南三村的大門,我走進去,先看到一所幼兒園,花花綠綠的招牌。17號樓在哪里?小區(qū)里的路燈亮晃晃的,我舉目看到的是87號樓。路兩旁的樓,向左還是向右?沒有行人。我摸出手機,想問江毅,又想他在忙,把手機放了回去。
幾分鐘后,我敲了17號樓303室的門,等了一會兒來開門的江毅,又匆匆跑回房間。門內噼里啪啦游戲機激烈的打斗聲,略讓我有點兒尷尬。我想要轉身走出去,又停住了。這套老舊的兩室一廳,據(jù)說江毅只租了其中一間,客廳里攤開的沙發(fā)上,一條被褥像團春卷,顯然這是為招待我用。
十幾分鐘后,江毅從房間里出來,說:“你來得急,今晚就睡沙發(fā)上吧,那個,衛(wèi)生間你看到了,你洗個澡早點兒休息吧?!贝掖谊P照幾句,他的手機響了,接起電話,他爽朗的笑聲,應該是和女孩子通話:“我當然沒干什么,想你是第一要務,不相信嗎?要不我把心掏給你看呀?!苯氵呎f邊帶上門,只有隱約他的聲音傳出來。
我后來才知道的,和江毅通電話的女孩就是米月,我們班的?;?,我曾經發(fā)瘋般地追求過,卻被拒絕的女孩。
有點諷刺的是,多年后的晚上,我又一次來到了涇南三村。我代表米月來找江毅。
米月要和江毅離婚。米月想要女兒江米的撫養(yǎng)權;米月讓我聽聽江毅的意見,更重要的是,米月要知道江毅的態(tài)度。
這是江毅和米月的家事,我肯定是不想來。但我頂不住米月可憐巴巴流淚的表情,“陳成,這個事情我想來想去也只有請你幫忙了,我要和江毅離婚,我不能一個人面對他,他一定又會打我罵我……”米月說的,是江毅的家庭暴力,特別是這段時間以來,江毅動不動發(fā)火,還會打米月,有次罵的聲音太響,鄰居還報了警??删靵砹四??看米月臉上身上的傷并不明顯,勸誡了幾句就走了。
敲響這扇17號樓303室的門,我想象著開門的那一刻,江毅會不會拿一把菜刀朝我吼:“王八蛋,想不到你這么多年還沒死心,我知道你當年追過米月……”
門開了,江毅甚至都沒正眼看我,只淡淡地說:“進來吧。”
房子里的裝束和多年前完全不一樣,江毅后來把這房子買了下來,又做了裝修,家用電器、茶幾、沙發(fā)、窗簾等,都顯示了房主是花了很大心思的,但略顯雜亂的衣物和幾個外賣盒,又能看出那些多半都是米月的心思,江毅一個人的生活是潦草和頹廢的,虛掩的臥室房門,還能一眼瞅見床頭掛著的一幅泛白的婚紗照。
江毅說:“坐吧?!?/p>
我收回目光,在椅子上坐下。
我說:“江毅?!?/p>
江毅朝我擺了擺手,打斷了我:“我知道米月讓你來聊什么,我們也不用拐彎抹角兜圈子了,房子是我家出錢買的,按理要給米月一半,我不推脫。樓下的一臺車,開了五年,我也開習慣了,給我吧。我和米月這些年的存款,大概有50萬,都給她。至于江米……”
江毅突然停頓了下來。
我說:“米月說房子、車子、存款,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只要江米?!?/p>
“是嗎?”江毅又朝我看了一眼,看得我突生不安,明明沒什么的事情,他的眼神中卻分明帶了點兒意味。
我按捺住內心的辯解,江毅沒說別的什么,就沒到我辯解的時候,不然真的此地無銀了。
“你別緊張。”江毅有點落寞地笑了笑。
我說:“你說吧,有什么要求,我可以轉達?!?/p>
“我知道米月離不開江米,是她的心頭肉,我可以讓給她,但我有一個請求。”
“什么?”
“每年江米生日那天,米月都要無條件地送她去爺爺奶奶家待一天,一直到江米長到18歲?!?/p>
“為什么?”
“請你轉告米月,好嗎?如果米月沒其他問題,我下個禮拜就和她去辦離婚。該給米月的一半房子和存款,還是請她收下?!?/p>
沒有想象中的刀光血光,沒有劍拔弩張的激烈爭吵,更沒有“情敵”遭遇般的相持,當然,我也并不是他的“情敵”,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要答應攪進這趟渾水呢?
我坐回車里,后背都是濕濕的,發(fā)著涼意。
想要撥米月的電話時,振動的手機上剛好跳出米月的名字:“都順利嗎?”“順利?!蔽野呀愕囊笳f了,米月沉吟幾秒,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彪娫拻炝?。
“謝謝你?!蔽也挥梢魂嚳嘈?。
說起我追米月,那真是要多慘就有多慘。有時我都覺得,自己就是個笑話。
一個周日,我輾轉路臺公交車,花了兩個多小時,到了米月家附近的橋上等候,怕她早去學校,我提前三小時站在橋頭。天還有些冷,太陽也沒冒頭,我縮著腦袋站在橋上,看著這條長長的河,河面上其實什么也沒有。但我一直看著河,像一定要看出什么。橋上不時走過的人,朝我奇奇怪怪地看,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樣的表情。那三小時,我一刻不停地盯著米月可能走過來的方向看,用望眼欲穿表述也毫不為過。下午3點多,終于遠遠地看到米月走來,我趕緊站直。米月沒有驚喜,只有驚訝,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你怎么來了?我說,特地來等你的。米月淡淡地說,以后不要這樣了,沒有意義。公交車上,我給米月買票,也被她攔住了。她說,我們各買各的,好嗎?我心里的熱情,像被一盆冰涼的冷水澆滅的一團火,徹底被淋了個濕透。
我還制造過幾次學校里的邂逅。在食堂里,我等了好久,遠遠地看到米月和她的室友肖雅端著盤子在一張桌子前坐下,我馬上端著盤子也過去了,說,這么巧,吃飯哪?米月沒說話,倒是肖雅笑了,說,不在食堂吃飯那干什么呢?我不好意思地笑說,當然。肖雅不依不饒說,當然什么呀,你倒說說看。我說不出來。肖雅又說,米月想吃小餛飩了,你幫她去買一份吧。我說,沒問題呀。米月想阻攔,被肖雅攔住了。
等我回來,米月和肖雅早就不見了。我被戲弄了。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還是寧愿相信米月會等我。我把那盤菜吃得干干凈凈,又把那碗小餛飩吃得連湯都沒剩。
我找尋一切可以接近,或者討好米月的機會,但每次都無功而返。
暑假里,我還老土地給米月寫信。連續(xù)三個禮拜,我給她家里寄了三封信。我盼著米月給我回信,又想米月壓根不可能給我回信。
直到那天郵遞員騎著自行車停在我家門口,摁著鈴說,有人在家嗎?有一封信。我瘋了樣地趕緊跑下樓。
在我氣喘吁吁地關上門,內心如小鹿亂撞般地迫不及待拆開信,信上是米月那讓我熟悉的娟秀的筆跡。陳成:
來信收悉。
其實我想說,我們倆沒有可能,我并不適合你,我也不會喜歡你,你哪怕做更多都無濟于事,我希望你能明白。也請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應該去追求更適合你的女孩。
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給我寫信了,好嗎?
米月 即日
這封米月寄來的簡簡單單的信,我看了不下有十幾遍,勸我放棄,告訴我我們之間的不可能,可為什么我們之間一定是不可能的呢?
畢業(yè)時,我完成了審核苛刻到極致的大學論文,但卻無法完成我和米月之間的愛情研究課題。畢業(yè)前,我送給了米月一個我親自錄制的八音盒,米月卻在幾分鐘后把它送給了肖雅。
有些不可思議的是,多年后,肖雅竟然成了我的妻子。
世界就是那么小。工作多年,我還單著,家里給我介紹了許多姑娘,那次我赴約,抬頭一看是抿著嘴在笑的肖雅?!叭嗣自埋R上要結婚了,你是不是也死心了,想要隨便找一個趕在她結婚前先辦了呢?”
“有這個因素,要不,你勉為其難考慮一下?”
“你說你怎么會對米月這么癡情呢?不過米月也是,我勸過她好多回,她就是對你沒感覺……”
“能不提米月嗎?今天我們倆是來相親的吧?”
“那請問和我相親的這位男士,你今天準備怎么安排呢?”
“我……”
用完餐,我和肖雅去看了電影。電影放了什么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那盒我們之間的爆米花,我原本要買兩盒,肖雅堅持說買一盒就夠了,還說這玩意兒吃多了不好。我笑她說還懂養(yǎng)生健康呀,這么年輕就已經有忌諱了呀。爆米花放在肖雅那邊。漆黑的電影院里,我時不時地伸手去抓幾粒。因為熟悉,我的動作也隨意了些,有時還會觸碰到肖雅的手掌,或是手臂,然后很自然地彈開。這爆米花吃著會上癮,我抓了一次又一次??炷猛陼r,我的手還不自覺地往爆米花盒子里抓,就摸到了空空如也。往回縮時,突然有一只手用力拉住了我的手,軟軟的,滑滑的,很舒服。那是肖雅的手。我本想掙開,又沒有。我們的手一直到電影結束都沒松開。散場走出來時,我們很自然地牽手在一起,我只覺得手上濕濕的,是汗嗎?
涼風吹散撲面而來的城市喧囂。肖雅猛地松開了我的手,瞪我一眼,說,你的汗可真多。肖雅摸出紙巾,擦了下手。肖雅擦手的時候,我不經意間看到了她挺起了胸。別說,確實還挺大。肖雅看出我的眼神不對,問我,你看什么呢?我的臉發(fā)燙,嘴硬說,沒看什么呀。肖雅瞪我一眼,不說話了。我呵呵笑著,這次是我主動拉住她的手。肖雅手上的紙巾也被我們的手給包圍住了。
說起來,比起米月的美麗容顏,肖雅自然要遜色些,但也算中上之姿。那時,肖雅最讓我們男生追逐的,是她凸起的胸。時常在晚上熄燈后,寢室里幾個好事的室友高談闊論,說到了肖雅的胸,有同學說,我這輩子要能觸碰一下肖雅的胸,死而無憾了。別的同學笑,你就這點兒出息呀。還有同學說,我打賭,肖雅的胸一定是被開發(fā)過的……我一直沒吭聲。那時的我,腦海里只有米月,其他女孩子都不能影響到誘惑到我,肖雅的胸哪怕再大,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因為我和肖雅的結婚,肖雅和米月又是好朋友,就有了我陪肖雅和米月的吃飯。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和米月吃飯。
一家肖雅選定的餐廳,米月姍姍來遲,表情淡淡的。為了不被人打擾,我們特地要了個包房。在米月進來后,我朝門口又多看了幾眼,沒看到江毅。米月說,就我一個人。我說,江毅呢?怎么沒一起來。米月說,他沒空。我還想說他怎么那么忙呢?肖雅在桌底下踢了我一腳,我就噤聲了。
今天是為我和肖雅將要舉辦的婚禮來商量的。她們倆圍繞著各種結婚瑣事,什么婚紗照、酒店、婚慶、司儀等,事無巨細,講什么都可以展開許多道道,我默默地拿起菜單看了一遍,又叫進了服務員。肖雅愛吃的菜我當然知道,米月喜歡吃什么菜?我突然有點郁悶,追求了米月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她喜歡吃什么。其間,我很想問,但看她們聊得那么富有連貫性,實在讓我不忍打擾。我朝服務員大致說了幾個菜,就揮手讓她出去了。
幾分鐘后,肖雅問我,你菜點完了?我說,對,點好了。肖雅說,你選什么怎么不和我說一聲,米月懷孕了你知道嗎?有很多菜她不能吃。我趕緊把服務員叫進來。肖雅換了幾個菜,我這才有機會看向米月,凸起的腹部,果然是有孕了。
我本來沒打算喝酒,肖雅換菜時,又給我加了瓶紅酒。我說,還是不喝了吧。肖雅說,喝吧,你喝一點,我和米月看著你喝,就當我們倆也喝過了。我說,一個人喝沒勁,要是江毅來就好了,我和他喝。
本來挺好的氣氛因為我這句話,又冷寂下來。米月的面色冷淡,也默不作聲了。肖雅說我,還沒見你喝酒,就胡言亂語了。我木然地看著肖雅和米月,這是發(fā)生了什么狀況,才結婚幾個月就吵架了?米月的肚子里不還懷著江毅的孩子嗎?
晚餐結束,我和肖雅將米月送上了出租車。默然地走在人行道上,掩在樹的枝蔓之間是影影綽綽的燈光,我終是沒忍住,說,江毅今天怎么沒來?為什么我不能提江毅?有什么問題嗎?肖雅看我一眼,低聲說,其實,米月并不想和江毅結婚,他們的關系根本沒到談婚論嫁的那一步。我說,那為什么要結婚呢?肖雅說,有一晚,米月喝多了酒,江毅把她帶到住處,強奸了她……
??!這渾蛋!我完全懵住了。
年輕時的我骨子里的想法,米月要么是嫁給我,要么就是嫁給李明威。
嫁給我,是我得償所愿,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嫁給李明威,也是順理成章。班上,如果說米月是女神,李明威就是男神,不僅成績好,人也帥,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深受老師同學們的喜愛和認可。漂亮女生人人愛,這樣的一個李明威,果然也是和米月有那么點兒故事。
我親眼看到李明威的小跟班蘇建勇從他那里拿了張折起的紙條,晃晃悠悠地給米月送過去,米月打開紙條,思忖半晌,很快也寫了什么,折起又給了蘇建勇。
下課后,我跟隨李明威,緩緩地走到學校操場。那邊有好幾排長勢驚人,直入云霄的水杉樹。一到春天,水杉樹就瘋了一樣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生長力,從上至下,一片蓬勃綠影。這片被罩得幾乎密不透風的水杉樹的縫隙之間,我看到了等候著,一臉期待表情的李明威,和幾分鐘后匆匆趕來的米月。因為走得急,米月的一頭長長黑發(fā)在風中都有些紛亂了。
米月穿一件粉紅色的毛衣,毛衣將她美好的身材展露無遺。但這樣的美好并不屬于我。兩個人并肩站一起,并沒見過激的行為,李明威說了什么,米月突然笑得挺歡,緊隨著李明威也笑了。印象中李明威是不茍言笑的,至少我從沒見他笑過。我還看到了米月看向李明威時,臉上像亮起了一道光,照得米月更顯漂亮。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像一對小情侶你儂我儂的情話綿綿,我壓抑已久的妒意陡然而生,一股無名火也從心底躥了出來。剛好地上有一塊半大的碎磚,我想也沒想就朝李明威的方向扔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李明威果然是手臂上纏著繃帶進來的,眼睛還朝我這邊看了下,我一驚,還真被我給扔中了嗎?我裝作無關地泰然坐著,心里忍不住擔心,李明威不會報警了吧?應該不會吧?還好沒砸中頭,要真砸出好歹,就不好收場了….
幾分鐘后,米月走到我面前,冷冷地說,是不是你干的?我說,什么?我一定是無辜的表情。米月說,昨天下午,你去過操場嗎?我說,操場?我去操場干什么?米月細聲細氣,顯然是怕別人聽見什么,我抓住她這個弱點,反而把聲音放大了。米月說,我……米月臉憋得紅紅的,狠狠地朝我瞪了眼,轉身走了。我還自言自語般地說,米月你別走呀,什么操場,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我心里卻是漓血的。一來這李明威和米月在一起,這不是個很好的訊號。二來米月就此懷疑我,我追求她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
這一晃就是幾年。
有一天,江毅請我喝酒,是我始料未及的。以我和江毅的關系,他再怎么也不該叫我喝酒。電話里,江毅說,能來嗎?這話,有幾分我不敢去的意思。我說,來。那次飯后肖雅和我說的話就在耳邊,這個江毅,怎么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禽獸不如的事情呢!雖說這幾年他們倆也平平靜靜地生活著。但畢竟我那么喜歡過米月,我也不希望她被傷害。我甚至想過,把江毅痛打一頓,把他打到頭破血流,或者,我捅江毅一刀?
我被自己的想法給驚到了。
酒吧里的一處昏暗的角落,我終于找到了江毅。江毅的面色很不好,可以用頹廢來形容。江毅的聲音低低地,帶著沙啞說,坐吧。這樣一個客客氣氣的江毅,倒讓我無從指責,或者說肖雅告訴我這個事情也是私密性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其實我應該當作是不知道的。
一片喧囂聲和暗影中,江毅朝我慘然一笑,說,是不是想罵我?或者捅我?我說,什么?江毅說,肖雅一定和你說了吧?如果我是你,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一個長頭發(fā)的姑娘遠遠地朝我們走過來,像米月,確實像,難道就是?我不善飲酒,沒喝幾口酒頭就暈眼就花,姑娘很快到了我們桌子旁.說,兩位帥哥,不請我喝一杯嗎?江毅說,你走吧。我很驚詫,江毅居然叫米月走?我定了定神,再認真看一眼。不是米月。我也朝她揮了揮手,說,不好意思,我們談點事。姑娘似不高興地乜了我們一眼,興味盎然的她顯然沒想到會被拒絕吧,轉身扭著屁股走了,婷婷裊裊的修長身材行走時像一道美妙的波浪。
江毅顯然是喝多了,雖然我知道他的酒量很好。畢業(yè)前夕,他們一幫男女同學還去他家喝了一夜的酒。有同學在喝完酒一個人關在衛(wèi)生間里哭了半個多小時,也有同學拿著酒瓶跳上桌子,說我給你們跳個舞吧。眼前,通紅著臉神情委頓的江毅,這顯然不是他的最佳狀態(tài)。
又一會兒,江毅的嘴里嘟囔著,哥們,我心里憋屈呀,娶了美嬌娘回家,誰知道是個冷美人,像,像我上輩子欠了她多少債還不完一樣……
明明已經喝差不多了,江毅拿起酒,又往酒杯里倒。我沒攔住。喝完酒,江毅繼續(xù)訴說著他的各種苦楚,我突然有種幸災樂禍,讓你娶米月,還做那樣的事情,該!不過我心里還是有股子酸味,如果米月天天睡我身邊,即便每天給我冷臉,我也樂意呀。當然,我的羨慕嫉妒在一點點地消散,但這依然難掩我心里的恨意,居然把我苦追不到的女神給娶回了家……
但接下來江毅說的話,一下子讓我瞠目結舌,甚至是震驚到不敢相信的那一步。
肖雅莫名其妙地和我鬧起了別扭。
那個晚上,我的手剛伸進肖雅的衣襟里,撫摸她綿軟的胸,這個讓我百摸不厭,也是肖雅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胸。肖雅還問過我,你們這幫男生那時候是不是經常聊我的胸,說我的胸大。我說,你胡說什么呀,哪有那么無聊。我們還在熱戀期,對于肖雅的話語我都是小心翼翼的。肖雅笑著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說什么我都知道。又說,你當時是怎么說的?我耍無賴,說,反正我想不起來了。我笑著摸肖雅的胸,白皙又堅挺。當時在我的住處,肖雅閃躲著,卻總逃不出我的五指山。肖雅繼續(xù)試探我,老實交代。我說,我這就交代。我的嘴很快堵住了肖雅的嘴,掙扎中的肖雅在我多管齊下中慢慢任我所為了。
我的手還在肖雅的胸上輕撫時,肖雅突然來了句,你摸過米月的胸嗎?我的手猛地停住了,瞪她一眼,說,肖雅,你胡說什么呢?我和米月根本沒什么。沒什么?沒什么你還去等她一起上學,沒什么你還給她寫信,沒什么……肖雅越說越來勁了。我說,你,那些早翻篇了。是不是米月的胸,沒我的大?你別告訴我你沒打算摸米月的胸?肖雅又說。我哭笑不得,這肖雅到底是鬧哪一出呀!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亂想啊!
肖雅說,你承認就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還有米月,不然怎么愿意去幫米月找江毅談離婚的事情呢?你是不是早巴不得米月離婚,乘虛而入呢?說吧,你準備什么時候和我提離婚,我一定給你們讓路。
我氣得發(fā)抖!
肖雅,你到底胡說些什么呀,去找江毅不是你讓我去的嗎?我還說讓你跟我一起去,你又說怕江毅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傷到你,我去了幫你把這個事情處理好了,你又來怪我……
不對不對,不是幫我處理,是幫米月處理。
那是不是你讓我去的?
你可以拒絕啊,你不一定非要去的。
我有種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感覺。我想要拿起手機直接往客房去。但凡和肖雅一吵架,我就會被她趕到客房去睡。這回,我不要肖雅趕了,自己去吧。我剛拿起手機要走,肖雅說,你干什么?我說,我去客房啊。肖雅說,你不看看手機嗎?我說,我為什么要看手機。從我進衛(wèi)生間洗澡到出來,已經有一個多小時沒碰過手機了。肖雅一臉意味深長的表情。我點開手機,有條被打開的微信,是米月發(fā)來的:陳成,今天謝謝你。我終于明白了肖雅不正常的原因。
真是胸大無腦。
你說什么?
我什么也沒說。
你說了。
肖雅突然像頭小狼朝我撲了過來,我毫不示弱,一把抓住了肖雅的兩只手,嘴又貼上了肖雅的嘴。在肖雅嗚嗚嗚掙扎的時候,我又分出一只手抓住了肖雅的胸,左右互換地輕揉。這是我的絕招,也是肖雅的命門。肖雅很快就像迷失了一樣不再動彈,乖乖地躺在了我的懷里。
我說,還鬧不鬧了?
肖雅享受似的不說話了。
江毅死了。是跳樓。從他上班的陸家嘴的36層商務大樓跳下的。
早上,江毅天沒亮就出了小區(qū),坐上了首班地鐵。進辦公室,江毅又將他的辦公桌給清理了一遍,所有他的物品,都歸攏在一個塑料透明盒子里,再用抹布認真擦拭了桌子兩遍。期間還去清洗了抹布。巡邏的保安路過,說,來那么早?江毅說,有點活兒沒干完。
臨近七點半,辦公室里還沒有其他人來上班,江毅走出辦公室,走到了外面的露天平臺上,就著蔚藍的天空,小心又堅決地往前走,跨過了一處郁郁蔥蔥的低矮灌木叢,跨過了一處狹長的邊墻,又跨了出去……
這一切,都是警方在回看視頻時看到的,他們反復確認是否有謀殺的可能。
據(jù)說,躺在這塊寸土寸金的堅硬水泥地上的江毅的身子像一張紙,點點紅色的元素又像老師批改錯了太多的試卷。警方很快聯(lián)系到了米月。留在天臺上的江毅的手機,一打開就是米月的電話,上面留的稱呼是愛人。米月先打給肖雅電話,又沖到了我們家。肖雅去開的門,米月的眼圈早已腫成胡蘿卜樣。米月哆嗦著嘴,手上緊拽一本病歷卡,江毅是肝癌晚期,他選擇了更快得到解脫……
江毅的追悼會是在一個清風拂面的天氣中進行的。江毅的父母、弟弟和親友們從老家趕過來,米月、肖雅、我,我們的那些同學,江毅的朋友,單位的同事,最意外的是在人群中,我居然還看到了李明威。
李明威怎么回來了?他不是一直在國外嗎?我疑惑地看了肖雅一眼,肖雅看到了,也似知道我要問什么,朝我眨了眨眼睛。
江毅安靜地躺在鮮花簇擁的中間位置,不得不感嘆,殯儀館化妝師的高超水平,那樣的高空墜落,眼前還是如同那么真實的江毅躺在那里。
無法抑制的哭聲喊聲在某一時刻突然撕裂般地響徹耳膜,也讓我的心不自覺地揪緊。
米月沒有哭,就那么搖搖晃晃地站著,像一株暴風雨中堅強的樹。這株樹終于是抵擋不住暴風雨,緩緩地倒在了地上。米月暈了過去。肖雅和幾個女同學趕緊上去扶她,卻根本扶不起來。
掛著的照片上的江毅臉上沒有往常一樣的變化,如果看到米月暈倒時的場景,他一定不會是這樣的表情。我不止一次地聽肖雅講,江毅是那么的深愛著米月。這段時間暴躁的江毅完全是個意外,像換了一個人。但那份后來出現(xiàn)的肝癌晚期報告,和他的自殺,似乎也在印證江毅變暴躁的原因。
李明威一直在角落處,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臉上同樣也沒有表情。
追悼會結束,大家緩緩走出去,拉開了些距離。
肖雅在我身邊,我悄然問,李明威回來了?
是米月叫他回來的。
米月?叫李明威回來,參加前夫江毅的追悼會,這是什么情況?無數(shù)個問題在我腦海里盤旋,又化作無數(shù)個驚嘆號。
李明威。
在走出去的人群中,米月突然回過頭來,朝后面的李明威叫了一聲。
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住腳步,時間也像靜止了。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眼神中,米月緩緩地走向李明威,有點像警方描述的,江毅在最后那一刻走出天臺時的步子。米月站在李明威面前時,手上突然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刀,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
刀在時光的某一刻像探尋似的刺進了李明威的胸口處,倒在地上的李明威胸口的血像噴泉般地往外涌,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只看著還拿著沾滿血的刀,站在那里一臉平靜的米月。
有人終于覺醒,呼喊,快打120啊!
一陣風,輕拂過我的臉龐,手臂上也是猛地一痛。我回過神,肖雅看著我,臉上帶著疑惑。
這是條透著風的長長的廊道。我和肖雅落在了所有人的最后,大家沉默著往前走,我沒有看見走在最前端的米月,也沒有看見人群里的李明威,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很平靜。
真的,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了嗎?
我想起了江毅那晚酒后的話:強奸米月的不是我,是李明威。江米是李明威和米月的孩子。我愛米月。我愿意為米月做一切事情,甚至是生命。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