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澤球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查爾斯·約翰·赫法姆·狄更斯是19 世紀最著名的英國作家，學界對其研究已形成蔚為壯觀的“狄更斯學”。西方近200 年的狄學研究，在眾聲喧嘩中形成了多元對峙局面。我國近百年的狄更斯研究一直傾向于把狄更斯定位于“一位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1]302?？v覽中西方狄學研究成果，學界對狄更斯作品的看法始終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話題。

1927 年，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指出：“狄更斯的部分天才在于，他創(chuàng)作的易于被我們識別的各種類型的、漫畫式的人物，其所產(chǎn)生的效果既不枯燥乏味，又顯現(xiàn)人性的深度?！盵2]63但福斯特并沒有解釋這種“人性的深度”緣何通過類型化的扁平人物呈現(xiàn)出來。美國作家兼批評家亨利·詹姆斯甚至否認狄更斯筆下的人物能深刻揭示人性，他認為狄更斯“只創(chuàng)造了人物肖像而沒有別的。他對于我們了解人的氣質(zhì)沒有增加任何東西……小說家不僅應該知道人們而且應該知道人，而要知道人就必須是個哲學家。狄更斯是一個偉大的觀察者或偉大的幽默家，但他絕不是什么哲學家”[3]。然而，誰也無法否認狄更斯小說中眾多人物形象的魅力，他們既充滿童話般的理想色彩，又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在人性探索方面所取得的偉大成就。那么，狄更斯筆下的“扁平人物”究竟是如何呈現(xiàn)人性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呢？趙炎秋先生認為，狄更斯筆下的人物能折射復雜而深刻的人性主要表現(xiàn)于3 個方面：在《雙城記》中，“小說把人們饑寒交迫的處境和他們不受約束的權(quán)力、他們（即貴族）的兇狠和柔情交織在一起，顯示了人性的復雜和深刻”；狄更斯“善于在平常的生活事件中發(fā)現(xiàn)豐富的人性內(nèi)容”；狄更斯善于“考察人性善惡的各個方面，對人性的探索具有明顯的整體性與系統(tǒng)性”[4]319-321。這種觀點只是從外部研究的視角考察狄更斯作品的人性復雜性問題，未能從心理分析的內(nèi)部視角回答“不擅長寫人物內(nèi)心世界”而“注重外部世界描寫的狄更斯”究竟是如何通過“扁平人物”折射出人性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峨p城記》塑造了三位男主人公和一位女主人公形象，雖然單個人物在性格層面只折射出人性的單層次特點，但可以通過探尋作者幽深的精神世界、隱秘的心理動因、圣經(jīng)原型的復現(xiàn)來綜合考察人物的深層意蘊和錯綜復雜的關系。

一、人物形象的圣經(jīng)原型分析

《雙城記》描寫了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事件，卻并非從正面書寫階級斗爭的激烈。小說著重描寫男女主人公之間溫情脈脈的情感糾葛，并透過他們的故事讓圣經(jīng)原型人物及其永恒的內(nèi)蘊精神得到復現(xiàn)，從而使作品對人物的刻畫滲透到了人性的縱深處而帶來強大的藝術(shù)沖擊力。

（一）男主人公的基督原型特征

首先，作品塑造了一位高貴而勇敢的為愛獻身的人物西德尼·卡頓（以下簡稱卡頓），他是為了義和愛甘愿犧牲的“替罪羊”的原型，和基督原型類似，他的犧牲完成了基督教中“救贖”（既救贖了他人又救贖了自我）并實現(xiàn)“英雄雖死但靈魂永活”的原型意義。

其次，作品還塑造了一位經(jīng)歷“精神和肉體雙重復活”且道德高尚的馬奈特醫(yī)生形象，“在濟世救人、經(jīng)受誘惑、遭受苦難和死而復生等方面，他與耶穌基督的經(jīng)歷驚人地吻合”[5]64。馬奈特既是一名手工匠者，又是一位醫(yī)生，其職業(yè)和耶穌十分接近。在圣經(jīng)中，基督耶穌起初是一名木匠，后來游歷人間治病救人（類似于醫(yī)生）。馬奈特醫(yī)生在形象氣質(zhì)上也和耶穌極為相似。他在德伐日酒店的小閣樓上首次出場時，“長著白胡子”，“面龐干癟，目光灼灼”，有著“又瘦又弱的身軀”，“手上連骨頭仿佛都是透明的”[6]44，“他的聲音十分微弱，仿佛從遠處傳來”[6]42。此處“仙風道骨”的老者形象和微弱無力卻又充滿感召力的聲音仿佛是那個圣人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仿佛他確實是在十八年前起死回生了，或者是一個往來于蕓蕓眾生中的圣靈”[6]306。狄更斯起初給小說命名為“活埋”，也說明作者在馬奈特身上寄予了耶穌“復活”的寓意。另外，馬奈特寬恕、仁愛、善良的精神品質(zhì)也與耶穌基督的精神特質(zhì)極其類似。

再次，作品還塑造了一位無辜的“替罪羊”原型人物——查爾斯·達奈爾（以下簡稱奈達爾）。達奈爾為了大義和仁愛，“正如耶穌聽到上帝的召喚前往耶路撒冷一樣，達奈爾也聽到了心中上帝的聲音，義無反顧地從英國回到法國去拯救受難的管家”[6]62。達奈爾3 次面臨無辜的“審判”，最終贏得大難不死的“復活”結(jié)局。他每次面對審判都如圣人般淡定從容。特別是第一次審判，狄更斯用很多筆墨描寫了犯人可能受到的殘酷刑法以勾起看客的好奇心，審判場景與基督耶穌受過的臨終“審判”極為類似，周圍的看客興奮激動、蒙昧瘋狂，“這里的每個人正在心里給被告判處絞死、斬首、肢解的刑罰”，但是達奈爾“既不因眼前的處境而畏縮，也不在這種情勢下作出硬充好漢的神態(tài)。他冷靜沉著，專心致志，嚴肅關切地注視著這開審的程序”，他“那樣泰然自若”，臉上保持著圣人一般的嚴肅，他的“心靈力量勝過陽光”，他的“頭頂上方有一面鏡子，朝他投下反光，把光線照到他身上”，這一幕仿佛再現(xiàn)了基督耶穌臨終審判的場景[6]69-70。

（二）露絲——完美的圣母原型

《雙城記》中的女主角露絲是作者精心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她臉上永遠洋溢著溫和純凈的微笑；心靈高貴純潔，懷有仁愛寬容之心。露絲是仁慈、博愛的化身，她身邊的所有人都因她而獲得了生命的活力、重生的勇氣。毫無疑問，露絲形象和圣母原型有諸多相似之處，她既是惹人憐愛的女兒，又是溫柔善良的妻子，還是慈祥博愛的母親。

露絲剛出場時是一名弱不禁風、孤苦無助的女兒形象。當特爾森銀行的洛里先生告訴她父親的悲慘處境時，她竟站立不住，暈倒在地；她第一次探望住在德伐日酒店閣樓上的父親時，幾乎站立不穩(wěn)，需要旁人攙扶。然而，當露絲見到父親之后，這位弱女子馬上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狄更斯對震撼人心的父女相認場景有著細膩入微的描繪：

她那冰冷蒼白的頭發(fā)和她的金光閃閃的秀發(fā)混在一起，這秀發(fā)使他的白頭轉(zhuǎn)暖、生輝，仿佛是自由之光照耀在他身上……她更緊地摟著他的脖子，像搖小孩那樣在胸前搖晃他……他依偎在她的雙臂之間，他的臉埋在她的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同時由于有那已成陳跡的奇冤大難作為背景而又如此驚心動魄，因此那兩位目擊者不禁捂住了臉……那位父親已經(jīng)漸漸溜到地上，躺在那里，昏昏沉沉，疲憊不堪。那個女兒也順勢躺下依偎著他，讓父親的頭可以枕到她的胳膊上；她的頭發(fā)披散在他身上，替他遮著陽光。[6]49-51

露絲既是馬奈特醫(yī)生孝順懂事的女兒，更像是一位溫暖慈祥的母親，她弱小的身姿儼然披上了圣母的光環(huán)，仿佛把讀者帶入“圣母憐子圖”的場景。在女兒無微不至的關懷下，馬奈特醫(yī)生從一位神志不清的“鞋匠”恢復為一位重新治病救人的“醫(yī)生”。與其說是女兒的愛使父親恢復健康，不如說是像母親般溫暖仁慈的“愛”救贖了遭受苦難的肉體和靈魂。

露絲對每位男主人公都承擔了救贖的重任，是她喚醒了卡頓沉睡的靈魂，激起他重新投入生活的斗志和勇氣，由此獲得新生。露絲勇敢地為達奈爾出庭作證，讓獨自在法國闖蕩的他有了一個溫馨的家，露絲成為他全部的生活寄托，也是他的最終歸宿之地，當達奈爾有難時，露絲義無反顧地來到危險重重的巴黎，竭盡全力挽救丈夫?？梢姡督z身上集中體現(xiàn)出圣母作為理想女性形象的三重身份：女兒的圣潔、妻子的寬容、母親的仁慈與博愛。

二、作者人生境遇與創(chuàng)作動機

小說中卡頓、馬奈特醫(yī)生與達奈爾三位男主人公的故事幾乎與耶穌基督治病救人、經(jīng)受誘惑、接受審判、釘上十字架、最終復活的故事如出一轍，他們身上的諸多特征與耶穌基督原型極為相似。然而，基督“受難”“犧牲”“復活”的故事是由耶穌一人來完成，而小說中的這些故事則是由三個人物共同完成。為什么狄更斯要安排三位男性主人公來共同“演繹”類似基督耶穌的故事呢？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愛德蒙·威爾遜曾在解讀狄更斯的作品時指出，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多多少少有作家本人的影子，暗含著作家未解決的情感糾葛和內(nèi)心沖突，而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則源于作家的人生掙扎[7]74。因此，不妨在考察狄更斯創(chuàng)作《雙城記》時的人生境遇和精神世界之后，再來探尋作者創(chuàng)作潛在沖動與幾位男性主人公因何共同演繹基督故事的深層聯(lián)系。

1857 年1 月，狄更斯與朋友一起導演并演出柯林斯的戲劇《冰海深處》，《雙城記》的構(gòu)思正源于此劇。此時，狄更斯與女伶愛倫·特南及其母、其姐結(jié)識，他瘋狂地愛上了愛倫·特南，不久愛倫·特南成為他的秘密情人。1858 年5 月，狄更斯迫于社會輿論壓力無法和妻子離婚，他執(zhí)意要和妻子分居。1858 年是狄更斯的人生發(fā)生劇烈動蕩的一年，人生的巨變使他的內(nèi)心正經(jīng)歷一場痛苦的煎熬。狄更斯在當年3 月中旬寫給朋友的信中說：“我在夢里正一心一意要越過一片障礙，但雙手雙腳都給捆著。我覺得，我們醒著的時候差不多都是這樣吧？”[8]285“他想要有些什么東西來轉(zhuǎn)移自己‘焦慮的心思’，讓自己心無雜念，可他發(fā)現(xiàn)這是生平第一次完全無法克制自己。他仍然打算在夏天創(chuàng)作新小說，這樣一來也許就能在秋末出版了?！盵8]283這篇打算“創(chuàng)作的新小說”就是《雙城記》。1859 年狄更斯與妻子正式辦理分居手續(xù)，同年《雙城記》正式出版。據(jù)此推測，狄更斯與秘密情人愛倫·特南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正好發(fā)生在《雙城記》創(chuàng)作的三年中。在這三年中，狄更斯的情感世界經(jīng)歷了一場狂風暴雨，“家庭生活痛苦不堪并且對愛倫.特楠的渴望無法得到滿足，這樣的現(xiàn)實推著他不斷向前”[8]284。情感生活的困境和社會輿論的壓力，使得愛惜自己名譽的狄更斯感到腹背受敵、心力交瘁，他“變得十分抑郁沮喪，到了徹底崩潰的地步”[8]294，“常年過度的工作和急迫的焦慮最終把他擊垮了；毫無疑問，他當時正受神經(jīng)衰弱的折磨，而且有時而反常地行為——覺得到處都有人密謀反對他——明顯說明他此時已接近于精神失?！盵8]294。

在創(chuàng)作《雙城記》的3 年中，狄更斯正經(jīng)歷一場痛苦的人生抉擇，一方面受愛情的驅(qū)使而欲追求新生活，另一方面受令人窒息的婚姻制約，不得不維系著表面的婚姻以保持公眾人物的正面形象。毫無疑問，痛苦的人生體驗與矛盾掙扎的精神狀態(tài)必然會通過情緒宣泄的方式隱秘地投射到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虛擬世界。狄更斯在《雙城記》的初版序言中感慨：“我甚至認為，本書人物的所作所為，所受的痛苦，就跟我的確做過那些事，受過那些痛苦一樣真實。”[6]10在小說的第三章，作者還袒露了自己對內(nèi)心“秘密”的看法，“每個人，對別人來說，生來就是個秘密，那么深奧，不可思議”?！白≡谀抢锏那f人的胸懷中每顆跳動的心，它的某些幻想，即使對跟他最親近的心，也是一個秘密！……我也要將我的秘密終生藏在心中?！盵6]44實際上，狄更斯并不能做到完全把自己的秘密“終生藏在心中”，他所虛構(gòu)的小說故事和人物都在悄悄訴說著他內(nèi)心不可告人的“秘密”。

為揭示狄更斯內(nèi)心的隱秘世界，可借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人格層次理論來分析小說三位男主人公的人格特質(zhì)及其整體特征。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結(jié)構(gòu)包括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其中本我代表了人格層面中強大的潛意識內(nèi)容，它充滿著不容于社會的各種本能欲望；自我代表著理智，以現(xiàn)實的原則控制著本我的活動；超我是倫理化的自我，帶有理想的特征[9]。

卡頓是一個精神頹廢、自甘墮落的無志青年，他常常處于痛苦掙扎的邊緣，意欲掙脫現(xiàn)實困境而追求理想自我，但很多時候卻在自我貶損中放逐墮落，然而，恰恰是這么一個看起來毫無希望的人物卻最終承擔起“救贖”“犧牲”與“復活”的重任。卡頓的矛盾痛苦與當時作者精神壓抑、痛苦掙扎的本我人格是相似。在潛意識層面，狄更斯面對令人絕望的婚姻牢籠，日益放逐自我、沉淪頹喪，為了追逐自由愛情，他在痛苦掙扎中，內(nèi)心迸發(fā)出意欲為愛而犧牲、從而獲得生命重生的強烈沖動。彼得·阿克羅伊德曾敏銳地覺察到《雙城記》中作者想表達的“情感基調(diào)”（孤獨、疲倦和憂郁）和卡頓身上彌漫的情緒一致。

他正在創(chuàng)作的《雙城記》中也彌漫著這種情感基調(diào)，而且書中一個角色身上也出現(xiàn)了這種情緒，此人透露道，“我的人生就像是在繞著一個圈移動，越來越靠近終點的時候，我也在越來越靠近起點”。這和他自己的人生多么相似??！[6]307

這“書中的一個角色”就是卡頓，他身上的孤獨頹廢、疲倦憂郁的氣質(zhì)，恰恰是狄更斯在創(chuàng)作《雙城記》時內(nèi)心最真實、最深層的本我人格狀態(tài)。

馬內(nèi)特醫(yī)生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醫(yī)者，他有時又是一位神志不清的精神病患者。狄更斯既是一位頗有名望的用小說“療救”世人靈魂的作家，又因童年時的種種磨難經(jīng)歷，被人認為是一個“古怪”而耽于“幻覺”的偏執(zhí)狂。傳記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在《狄更斯傳》中反復提到狄更斯在旁人眼中是一個“古怪”的人?！八牡艿芾椎吕锟艘舱f他‘有時候很古怪’，而且其他人也常常重復這一描述：古怪、反復無常、捉摸不透?！盵8]124自從狄更斯的小姨子瑪麗·賀加斯17 歲去世之后，他就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不能自拔。甚至有人認為：“早些年就有關于狄更斯‘發(fā)瘋’的說法——那通常都是他這種異于常人的經(jīng)歷和小說產(chǎn)量給人的感覺——就連他去世后還有評論家描述他的‘偏狂’和‘幻覺’。”[8]294可見，馬內(nèi)特醫(yī)生和狄更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給人的印象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可以說，狄更斯借助馬內(nèi)特醫(yī)生的形象實現(xiàn)了自我在現(xiàn)實中對本我的超越。

小說中的達奈爾在精神品質(zhì)上完美無缺，他敢于為義赴死，對生活充滿了理想主義的激情；他收獲了美滿的愛情，并最終化險為夷。作者特意安排小說中兩位男主人公外表酷似卻精神世界截然不同，他們像極了同一個人身上的兩面人格：一面是卡頓自暴自棄的本我，一面是達奈爾理想化的超我人格。達奈爾請卡頓喝酒之后，卡頓對著鏡子有一段獨白如下：

你特別喜歡那個人嗎?”他對著自己的形象咕嚕著說：“你為什么要特別喜歡一個跟你相像的人呢？你身上并沒什么可喜歡的，這你知道。啊，你這個混蛋！你讓自己起了什么樣的變化呀！一個人向你表明，你已經(jīng)淪落到了怎樣的地步，以及你本來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你就跟他親近，這可真算得上一個正當理由！要是跟他換個地位，那你就也會像他一樣受到那樣一對藍眼睛的青睞，也會像他那樣受到那副激動的臉兒的同情？再接下去說呀，用簡單明了的話說出來呀，你恨這個家伙。[6]94

如果說表面邪惡墮落的卡頓代表了處在精神困頓中的狄更斯厭棄自我的本我形象，那么，善良積極的達奈爾則代表了狄更斯理想化的超我形象。在理想的超我層面，狄更斯希望自己像查爾斯·達內(nèi)爾一樣出生高貴又品性高尚，特別是能與自己理想的女性一見鐘情、兩情相悅并終成眷屬，雖然歷經(jīng)種種曲折磨難，他最終和愛人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因此，達奈爾被賦予了一個與作者相同的名字——“查爾斯”。

小說的男主人公實際上融合了狄更斯整體精神人格的多面特質(zhì)。換句話說，作者自身精神世界的復雜性已經(jīng)無意識地投射到小說的想象世界中，雖然3 位男主人公看似性格較為單一、扁平，但人格特征的綜合體卻恰好映射出作者整體精神世界的復雜多面性，因此使作品中人物仍然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人性深度感。露絲這一形象與作者當時深愛的女子愛倫·特楠有著微妙的關聯(lián)。1858 年，狄更斯決意和妻子分居，并且“不止一次拐彎抹角地將愛倫形容成一個從故事書里走出來的‘公主’”?！皩λ麃碚f，她更像一個他想象中的角色、他內(nèi)心欲望中的虛構(gòu)人物，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盵8]2821859 年，狄更斯一邊在雜志連載發(fā)表《雙城記》，一邊讓編輯將每一期的雜志寄給自己鐘愛的情人愛倫·特楠，“他想讓她看到自己是如何塑造露絲·馬內(nèi)特的，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理解”[8]306?？梢?，《雙城記》中的露絲原型也主要來自狄更斯現(xiàn)實生活中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愛人的化身。

狄更斯通過具有基督原型特征的3 位男主人公與具有圣母原型特征的女主人公之間的故事虛構(gòu)，隱秘地流露出作者精神世界多重人格的矛盾掙扎狀態(tài)，作者開掘人性復雜性的深度，正是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潛意識的想象性宣泄；也正因為作者內(nèi)在人格的復雜矛盾性才使得狄更斯筆下眾多“扁平人物”在讀者的閱讀感受中呈現(xiàn)出人性復雜的深度感。

三、在“受難”與“犧牲”中重生——作者人生苦痛的超然領悟

《雙城記》表面是寫法國大革命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然而其中最打動人心的部分卻是馬奈特醫(yī)生的“受難”與“復活”以及卡頓為愛情“犧牲”的故事，這一點素來令人費解。著名狄更斯評論家威爾遜曾援引傳記家約翰·福斯特對狄更斯的人生困境做出如下解釋：“狄更斯的中年危機首先要歸因于令他痛苦不堪的婚姻，這是他一直無法掙脫的禁錮；還有就是他一直都無法適應社會，即使他事業(yè)成功也于事無補?！盵7]80在威爾遜看來，狄更斯一生的作品都是在試圖為自己童年時的苦難遭遇尋找理由和解釋，從而說服自己，解脫自己[7]77。

狄更斯最初給《雙城記》定名時，曾擬過《博韋的醫(yī)生》和《活埋》[6]9。由此可見，狄更斯最初主要想寫馬奈特醫(yī)生蒙冤入獄被活埋18 年后“死而復生”的故事。小說第一卷篇名“起死回生”，暗示著馬奈特醫(yī)生歷經(jīng)磨難的生命即將“起死回生”?？D在遇到露西之后，人生好像獲得了重生；故事的結(jié)局，他為愛犧牲生命，肉體消逝，精神復活。小說的結(jié)尾反復吟詠圣經(jīng)中關于復活和永生的信條，這與第一卷中再三出現(xiàn)的“起死回生”相呼應，縱觀整個作品，這樣的呼應也意味著卡頓由“犧牲”而實現(xiàn)了精神的“復活”。與作者同名的男主人公查爾斯·達奈爾從貴族之家毅然出走重新做人，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新生；后來他又兩次作為無辜的“替罪羊”被審判，最終死里逃生，意味著他也經(jīng)歷了兩次“死而復生”。3 位男主人公都通過“受難”與“犧牲”實現(xiàn)了人生的“復活”，至此狄更斯賦予了《雙城記》極為鮮明的思想主旨——生命的重生。

狄更斯的創(chuàng)作一直深受童年經(jīng)歷的影響。1858-1859 年，不惑之年的狄更斯所面臨的人生遭際與其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極其類似。傳記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在《狄更斯傳》中十分細致地描繪了狄更斯這次中年情感危機與他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有著極大的相似性。在遭受了外界的各種批評之聲后，狄更斯變得十分抑郁沮喪，到了徹底崩潰的地步?！八松恼麄€結(jié)構(gòu)竟開始搖搖欲墜，一個不可思議的變化竟會突然發(fā)生。”“有一件事值得肯定，在分居期間狄更斯的行為中，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所有他童年的恐懼和焦慮都死灰復燃了，那些隱藏在心中卻又不可避免的困惑——對自我的困惑——又一次浮出水面?！盵8]292狄更斯在這個仿佛再次經(jīng)歷一遍童年痛苦的時刻，重新喚醒了曾激勵自己早年的堅定意志、反對社會障礙的熱情以及自我改造的信念。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戰(zhàn)斗，即使在本質(zhì)上是一場對自己的戰(zhàn)斗，但他決不會臨陣脫逃。于是，1859 年夏天，狄更斯對手頭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雙城記》“完全著魔”了。彼得·阿克羅伊德進一步分析了狄更斯其時崩潰的精神狀態(tài)在小說《雙城記》中的直接投射。

在這幾個月里，他整個人一直給人一種衰弱疲憊感，他曾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提到自己離開人世的可能性?！拔艺媸且粋€可憐的家伙，擋了自己的道路，但不知怎么的，這是一條不斷繼續(xù)下去的道路。每條道上都立著同樣的指路牌，無論是在路的最前端還是每一個轉(zhuǎn)彎處?！彼趧?chuàng)作的《雙城記》中也彌漫著這種情感基調(diào)，這種情緒通過卡頓這一人物形象傳達得最為明顯?？D反復低吟：“我的人生就像是在繞著一個圈移動，越來越靠近終點的時候，我也在越來越靠近起點?！边@和他自己的人生多么相似啊，他現(xiàn)在又像小時候在大家面前表演那樣當眾朗讀，而父親關在馬夏爾西監(jiān)獄時自己對入獄的擔心害怕又一次縈繞于懷。狄更斯是不是覺得他也快走完自己的那一圈，回到孩提時代的憂慮和困惑中了呢？[8]307

中年時期的情感遭際對狄更斯創(chuàng)作的影響猶如觸發(fā)了童年的記憶，或者說，此次情感遭際再次打開了作者童年記憶的潛意識閥門，使作者內(nèi)心深處那種意欲沖破外界阻力而尋求自我新生的生命沖動再次通過文學想象噴薄而出。

在某種程度上，狄更斯面對人生遭際而意欲表達的隱秘意圖就是小說《雙城記》的真實主旨。《雙城記》所描述的故事充滿了黑暗和陰郁、污垢和疾病、監(jiān)禁和死亡，其中最重要的是“死而復生”。如小說開頭出現(xiàn)的神秘口信“起死回生”，又如卡頓不停地吟詠的那段經(jīng)文。童年的不幸和孤獨導致卡頓的人生始終是絕望、孤獨、墮落、迷茫的，直到遇到了露絲，他才從一個絕望、孤獨、墮落的人轉(zhuǎn)變?yōu)橐粋€為了追求精神信仰而寧肯犧牲自我的人，他祈求寬恕他的一切輕率行為和過失，他需要一次自我犧牲來獲得真正意義上的“重生”，就像耶穌一樣——狄更斯的人生遭際又何嘗不是如此？因此，小說的思想意圖來自作者意欲“置死地而后生”的對苦痛人生的超然領悟?！八麑ι裼幸环N既敬畏又向往的感情，他也能敏銳地意識到那超越一切社會分工及日常斗爭的人類共同命運。在他開始新生活后的這一年中，這一點在他這部最短小精悍的小說中最為突出。”[8]308

小說結(jié)尾，狄更斯借卡頓之口說出了人類的預言，此預言也表達了狄更斯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罪惡的人類和時代終將逝去，這一切都將化為歷史云煙，巴黎在法國大革命之后，終將“從這個地獄出現(xiàn)一個美麗的城市，一個了不起的民族”，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邪惡終將消亡，正義終將永恒，人們“過著安寧、有益于人、繁榮而幸福的生活”。這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價值追求，為這一價值目標而犧牲的一切都具有永恒的價值?？D的“犧牲”正是具有這樣的永恒價值?！拔易隽艘患任宜鲞^的好得多、好得多的事；我就要去比我所知道的好很多，好得多的安息處?！盵6]387這是卡頓的人生領悟，更是狄更斯對人生苦痛的領悟。

五、結(jié)語

將作品中的人物與圣經(jīng)原型進行了比較分析，從而找到了作家創(chuàng)作動機中的三重人格的精神原型，從小說的不同人物形象中挖掘出更潛在的人性內(nèi)涵與更深層的思想意蘊?！峨p城記》中的主要人物實際上是狄更斯復雜多維精神世界的投射，多個人物形象映射出作者復雜精神世界的多維圖景。由此，狄更斯筆下的人物形象帶給了讀者奇異、深邃的人性感受。與其說《雙城記》是一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小說，不如說它是一部凝聚著作者心靈血淚和圣經(jīng)集體無意識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