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榮
過去四十年中,中國經(jīng)歷了規(guī)模巨大的城鄉(xiāng)人口流動,西南少數(shù)民族勞動者也成為這一流動過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近年來對少數(shù)民族勞動者的關注為農(nóng)民工研究貢獻了具有族群多樣性的圖景。事實上,流動不僅僅意味著地理位置的遷移,也伴隨著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在這個過程中,高度性別化的特征在其中呈現(xiàn)出來。然而,相較于國外學術界在移民研究領域對少數(shù)族裔和女性的廣泛關注,國內學界對少數(shù)民族流動女性的研究相對缺乏。本文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展開,通過聚焦大涼山的年輕彝族打工女性,探究她們所經(jīng)歷的結構性變遷,及其在族群、階層和性別交織下所呈現(xiàn)的動態(tài)特征。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涼山的彝族年輕女性同男性一樣,離開家鄉(xiāng)加入席卷中國的打工潮。流動為底層的女性提供了走出封閉的村莊,追求經(jīng)濟獨立和個體自主的機會。然而,流動如何塑造著女性所處的社會結構和主體化的性別體驗?或者說,女工們從農(nóng)村到城市后,多大程度上呈現(xiàn)社會和性別的自主,又多大程度上處在深層的結構性不平等之中?探索這一經(jīng)驗性問題需要我們進行多維度的分析。對于涼山彝族女性而言,一方面,她們通過打工進入生產(chǎn)領域,實踐著作為女性勞動者的性別和階層角色;另一方面,族群身份也使得她們與其他打工者有著不一樣的性別協(xié)商、社會關系以及倫理處境。對此,本文借鑒了交叉性研究的范式,并在結構與主體性互動的脈絡下展開分析。
持續(xù)且規(guī)?;牧鲃右呀?jīng)成為中國社會變遷的重要特征。在城鎮(zhèn)化和工業(yè)化進程中,流動對女性有廣泛的社會意義,這也是移民研究關注的重要內容。一方面,流動使女性走出家庭,通過打工實現(xiàn)對經(jīng)濟獨立和個人自主的渴望。(1)Yan, Y., Private Life Under Socialism: Love, Intimacy, and Family Change in a Chinese Village,1949—1999,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女性經(jīng)濟能力的提高使她們在家庭中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另一方面,離開傳統(tǒng)的家庭生活進入生產(chǎn)領域,意味著現(xiàn)代社會中對父權的消解,使得女性可能“體會到獨立于她們的父母、配偶及其他形式的自主和解放感”(2)杰華:《都市里的農(nóng)家女:性別、流動與社會變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頁。,從而具有反抗結構性壓迫的可能性(3)Beynon, L., “Dilemmas of the Heart: Rural Working Women and Their Hopes for the Future,”In A. M. Gaetano & T. Jacka (eds.), On the Move: Women and Rural-to-Urban Migr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Columbi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
然而,關于中國打工女性的研究提醒我們,即便流動改變著打工女性在家庭中的經(jīng)濟地位,女性實現(xiàn)自主的渴望依然被傳統(tǒng)結構尤其是父權制所限制。正如金一虹在《流動的父權》中所指出的,雖然流動帶來的去地域化侵蝕著血緣和地緣關系高度重合的父權制度,父權結構和性別觀念并非因為流動而被消解,相反,父權制家庭在結構中延續(xù)和重建。(4)金一虹:《中國新農(nóng)村性別結構變遷研究:流動的父權》,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15-331頁。如果說中產(chǎn)階級的女性尚且可以通過勞動外包的方式將再生產(chǎn)勞動轉移到勞動階層的女性身上,勞工階層的女性則并沒有太多選擇。她們除了承擔生產(chǎn)領域的工作,也承擔家庭、子女撫養(yǎng)、教育等再生產(chǎn)領域內的工作,這種雙重責任使得她們在遷移和工作時比男性更為受限,更傾向于從事能夠兼顧家庭和生活的不穩(wěn)定、外包、臨時性的工作。(5)范璐璐、薛紅:《非正規(guī)用工中的女工自組織與勞工力量——以長三角服裝業(yè)的合作生產(chǎn)隊為例》,《中國鄉(xiāng)村研究》2018年第14期。在這個意義上,女性即便可以通過流動獲得經(jīng)濟和家庭地位的提升,她們所處的性別分工和權力結構卻并不容易改變。
與上述移民研究進路并行的是關注中國“工廠女工”的馬克思主義勞工研究。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性別視角就在勞工研究中頗受重視。一類研究關注資本如何在勞動過程中對工人進行控制,以李靜君等學者為代表。李靜君發(fā)現(xiàn),相比男性工人而言,在工廠里的女工因為其性別規(guī)范更容易被控制,成為在生產(chǎn)線上為資本所使用的工人。(6)Lee, C. K., Gender and the South China Miracle: Two Worlds of Factory Women,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另一類研究關注勞工力量及其對資本的抗爭。例如,潘毅的研究發(fā)現(xiàn),性別身份是女工之間形成團結的重要力量。在工廠和宿舍勞動體制中,女工基于性別組織起來,對資本的剝削和控制進行反抗。(7)Pun, N., “The Dormitory Labor Regime: Sites of Control and Resistance for Women Migrant Workers in South China,” Feminist Economics, no.13,2007, pp.239-258; Pun, N., “Gender and Class: Women’s Working Lives in a Dormitory Labor Regime in China,” International Labor and Working-class History, no.81,2012, pp.178-181.這些研究指出,基于性別的團結并不是孤立的,它往往與地緣、階層等社會關系交織,在生產(chǎn)領域共同起作用。
如上所述,父權和資本是研究中國打工女性非常重要的分析維度,但在不同的研究脈絡下,二者常被分別歸于再生產(chǎn)領域和生產(chǎn)領域進行討論。實際上,流動并非將生產(chǎn)和社會再生產(chǎn)領域分割開來,而是將二者緊密聯(lián)系,使得父權與資本在其中相遇。然而,目前較少有研究對此進行深入分析。而且,中國的城鄉(xiāng)流動是多面且復雜的,它不僅關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遷移、勞動者與資本的互動,也呈現(xiàn)豐富的族群差異性。盡管“女工”得到了學界廣泛的關注,但上述研究中所指的女工大部分來自漢族。就少數(shù)民族流動人口而言,學界主要從少數(shù)民族人口的遷徙動因、族裔聚居區(qū)(8)楊小柳:《在穗經(jīng)營型少數(shù)民族移民聚焦區(qū)的形成及其社會融入》,《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城市中民族文化的再生產(chǎn)(9)溫世賢、朱竑:《城市少數(shù)民族流動人口的時空行為與文化響應——基于廣州苗族務工者的實證研究》,《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等進路展開研究,也關注到少數(shù)民族農(nóng)民工因受教育程度較低、語言隔閡等因素導致的結構性劣勢(10)Gustafsson, B., & Yang, X., “Earnings Among Nine Ethnic Minorities and the Han Majority in China’s Cities,” Journal of the Asia Pacific Economy, vol.22, no.3,2017, pp.525-546.。也有研究聚焦于特定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探討婚姻家庭觀念的變遷、旅游業(yè)和商品化對民族地區(qū)女性社會地位變遷的影響。(11)蘇醒、田仁波:《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背景下女性社區(qū)精英的角色實踐——基于云南大理州云龍縣N村旅游社區(qū)的個案考察》,《云南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但總體而言,關注流動背景下少數(shù)民族女性的研究還是相對少見。
這一研究現(xiàn)狀也反映在關于涼山彝族研究的文獻中。劉紹華的著作從全球與地方關系的角度,探討了在被卷入現(xiàn)代性的過程中,涼山彝族所經(jīng)歷的邊緣化、污名以及抵抗。盡管《我的涼山兄弟》并非只講述了“兄弟”的故事,其表述的口吻卻投射了男性為主的敘事邏輯。(12)Liu, S., Passage to Manhood: Youth Migration Heroin, and AIDS in Southwest China, 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劉東旭聚焦于涼山彝族農(nóng)民工在城市里形成的“領工制”,并闡釋了這一模式如何脫嵌于市場,實現(xiàn)了家支再造。(13)劉東旭:《中間人: 東莞彝族工頭及其社會功能》,《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1期;劉東旭:《流動社會的秩序:珠三角彝人的組織與群體行為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6年。周如南則從空間的角度,勾勒出彝族打工者在城市空間的生產(chǎn)中所彰顯的都市冒險主義精神。(14)周如南:《都市冒險主義下的社會空間生產(chǎn)——涼山地區(qū)彝族人口的城市流動及其后果》,《開放時代》2013年第4期。無論是城市中的家支實踐還是彰顯男子氣概的“冒險主義”,都主要是基于對彝族男性打工者的觀察而得來的,女性工人的經(jīng)歷以及性別差異在其中較少體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將性別視角帶入現(xiàn)有的研究中很有必要。近年來,有研究關注涼山彝族婚俗及習慣法的變遷(15)馮琳、袁同凱:《涼山彝族婚俗的當代變遷與社會適應——以身價錢與婚姻締結為例》,《民族研究》2019年第6期。,也注意到彝族女性自組織,例如女性家支大會的出現(xiàn)。(16)羅木散:《春去冬回,涼山彝族農(nóng)民工的流動生活》,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21年,1-37頁。這些研究在不同程度涉及涼山社會轉型中的性別結構特征,為本研究提供了經(jīng)驗基礎。
總體而言,本文提出,流動并非將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領域分開,而是將兩者更緊密地關聯(lián)起來。首先,探究父權和資本的結合而非分立,對移民及勞工研究具有重要的學理意義。其次,在關于中國女工的探討中,引入具有族群維度的少數(shù)民族女性的經(jīng)驗,可以呈現(xiàn)其族群差異性。再次,就涼山彝族的研究來說,現(xiàn)有的研究為我們理解其社會轉型提供了豐富的分析視角,但普遍存在去性別化或是以男性為主體進行敘事的特點,以至于女性打工者在其中處于相對失語的狀態(tài)?;诖?,本文將聚焦于涼山彝族女工,探究在流動過程中父權和資本的雙重結構是如何塑造女工性別化經(jīng)驗的,以彌補上述研究的不足。
西方女權主義研究為理解流動及性別不平等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視角。近年來,少數(shù)族裔女性所經(jīng)歷的社會不平等問題在學界受到關注。起源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關注美國黑人女性的女權主義學者提出交叉研究的范式。(17)Crenshaw, K., “Mapping the Margins: Intersectionality, Identity Politics, a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of Color,”Stanford Law Review,vol.43, no.6,1991, pp.1241-1299.克林肖(Crenshaw)指出,黑人女性所遭遇的種族歧視與黑人男性不同,黑人女性與白人女性所遭遇的性別歧視也不同。因此,僅考慮“種族經(jīng)歷”,或者只考慮“女性經(jīng)歷”都是有問題的??铝炙?Collins)等學者也指出,少數(shù)族裔女性所遭遇的社會不平等往往并非是單一因素所導致的,還需要關注各種結構性的因素,包括階級、性別、族群、種族、年齡等,是如何相互交織形塑少數(shù)群體主體性的生命體驗和身份認同。(18)Collins, P. H., Black Feminist Thought: Knowledge, Consciousness, and the Politics of Empowerment,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Hancock, A. M., “Intersectionality as a Normative and Empirical Paradigm,”Politics & Gender, vol.3, no.2,2007, pp.248-254.當然,交叉性并不意味著不同層面不平等的疊加,有時候這些因素的作用是相互抵消的,因而,需要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進行分析。
目前相關的交叉研究主要集中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對于全球南方的研究相對有限。此外,交叉研究的范式更多是在探討結構如何塑造社會不平等,而對于所研究群體的主體性及其與結構的互動有所忽視。因此,本文批判地借鑒上述交叉研究的視角,在結構和主體性的互動中,闡釋城鄉(xiāng)流動的涼山彝族女性在父權與資本的結構中是被如何被塑造,以及她們的主體性是如何在婚姻及工作倫理等方面呈現(xiàn)的。
本研究采用多點民族志的方法展開,這一方法的選擇與彝族農(nóng)民工高度的流動性有關。作為臨時的、不穩(wěn)定就業(yè)的農(nóng)民工群體,彝族工人不僅在不同工廠之間頻繁流動,也常往返于家鄉(xiāng)和打工目的地之間。因此,跟隨受訪者進行流動,比在一個特定的工廠或者村莊進行調研更能夠捕捉這個群體的動態(tài)特征。本研究主要田野點包括珠三角的工業(yè)城市以及大涼山腹心地區(qū)的村莊。除了在彝族工頭開的勞務派遣公司和勞動力市場進行訪談,了解工人的進廠、日常生產(chǎn)、糾紛處理過程之外,筆者還進入一個電子廠工作,與彝族女工共同生活在一個宿舍,在這一過程中逐漸了解了她們的生活史、族群及性別化的經(jīng)歷。此后,筆者在彝族工人的邀請下,跟隨他們回到大涼山的家鄉(xiāng)進行參與式觀察。本研究的主要調研是在2013至2014年的7個月時間里進行的,此后,筆者于2016年、2018年兩次回到東莞,2017年、2020年兩次回到大涼山的普格縣進行追蹤回訪,以了解訪談對象生活經(jīng)歷的變化。本文主要受訪者為15~25歲之間的女性。為保護受訪者的個人信息,文中所提到的人名均為化名。
包括少數(shù)民族在內的人口流動常被歸因于經(jīng)濟因素,即認為人口流動是流出地的推力和流入地的拉力共同作用的結果。(19)李強:《影響中國城鄉(xiāng)流動人口的推力與拉力因素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1期; 劉東旭:《“推拉理論”再闡釋:基于彝人的流動抉擇分析》,《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實際上,擺脫經(jīng)濟上的貧困是涼山彝族外出打工的重要因素,但并非全部動因。沙馬麗珍是筆者在工廠里認識的一個彝族女工,她給我講了她出來打工的故事。“我和我舅舅的兒子(表親)從小就定了親,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我不想去。我媽媽就一直哭,她說你不嫁的話我就喝毒藥死給你看。我嫁出去那天,哭了一天一夜。那時我六年級,學習也不錯,但那之后我再沒心思讀書了。有人出去打工,我就跟著逃出來了……我有點想回學校讀書,但是出來打工兩年了,我回不去了?!?說這話的時候,麗珍站在宿舍走廊,眺望著工廠的外面,眼里滿是悵然。麗珍所提到的“結婚”是指訂婚后舉行的婚禮儀式。即使沒有共同婚姻生活的經(jīng)歷,在彝族人看來也算是結婚了。在此后田野中筆者發(fā)現(xiàn),逃離傳統(tǒng)社會的婚姻制度成了年輕女性外出打工的一個重要原因。
涼山彝族社會之所以保持其民族的特質,與其在宗法社會中秉持的家支制度(此威、楚西、蘇易及頭人)和社會等級(茲、諾、曲、節(jié))密不可分,而婚姻制度則是串聯(lián)起家支和等級制度的鏈條。(20)張海洋、胡英姿:《涼山彝族婚改內容解析——兼論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國家的互動》,《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在傳統(tǒng)社會中,涼山彝族很少與外族通婚,族內的不同社會階層之間也幾乎不會通婚。彝族如與漢族或其他民族通婚,因為血統(tǒng)的不純正,其后代會在原來的社會等級中被降等。在彝族社會內部,作為貴族的黑彝與作為平民的白彝也嚴守等級通婚的規(guī)定,跨越社會階層的通婚幾乎都被家支長輩所阻斷。在這個意義上,婚姻不僅是兩個個體之間的結合,更是將社會關系聯(lián)系起來,以維系同等級的家支與家支、族群與族群之間的世代姻親。這種族內婚姻的規(guī)定在彝族歷史上維持著其血統(tǒng)的正統(tǒng)性。
在傳統(tǒng)彝族社會,女性的社會權屬與其家支制度緊密相連。來自強勢家支的男性可以因為年齡、生育、性格等原因提出離婚(21)張海洋、胡英姿:《涼山彝族婚改內容解析——兼論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國家的互動》,《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而女性的意愿幾乎得不到平等的重視。在X村,20歲以上的年輕人幾乎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定了娃娃親?;橐鲎鳛榧抑чL輩間的約定,即便與個人意愿相悖,也極少有人主動與之直接對抗。45歲的阿花是訪談對象中為數(shù)不多的有抗婚經(jīng)歷的中年女性。她本不愿意嫁給自己的表哥,但到了14歲不得不嫁過去。她于是每天裝瘋賣傻,假裝聽不懂家長的話,把家務做得亂七八糟,接東西也掉到火塘里。因為這些頭腦不正常的舉動,夫家最終提出把這門娃娃親退了。對于阿花來說,假裝出來的愚蠢為她換來了自由。
如果說阿花的退婚在當時還是個例,退“娃娃親”則在90后和00后的年輕人中成了普遍現(xiàn)象。自大規(guī)模出去打工之后,彝族年輕人開始審視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多數(shù)訪談對象將接觸到的漢族朋友作為參照系,并把“像漢族人一樣自由地找結婚對象”作為“理想的”婚姻范例。阿果從16歲開始在東莞的電子廠打工,當時她把頭發(fā)染了流行的黃色,為自己偏黑的膚色感到自卑。幾年后,阿果在杭州、東莞、成都、西昌等地打工了一圈,皮膚變得白皙了,練就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在形容14歲“結婚”的情形時,阿果說,“十幾歲,想得很簡單,就是找了個日子,穿個新衣服,到隔壁的村子玩一下!我想的是,反正那里有認識的同學和朋友,以前也常去玩的。心想這個婚辦了也沒什么,可以回父母家住。反正大家都這樣”。打工一年后,她有了一次驚心動魄的“逃婚”經(jīng)歷。
我和我定了娃娃親的那個人在杭州的一個工廠打工,我不喜歡他,每天都躲著走。我總想,有一天我要跑去廣州,我叔叔在那里帶人打工。我盤算了好多天,每天裝著沒事一樣,不能讓和我定娃娃親的那個人看出來,也不敢告訴和我一起打工的人。一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從工廠打了個車到火車站,路上一個多小時,又排隊買票,我心怦怦跳,生怕被抓回去。一旦被抓回去,他們就會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就再也沒有機會逃走了!直到坐上火車半個多小時,我開了手機,我這下敢說了,我們真的不合適!后來他的爸爸媽媽也打電話,要我先在廣州待一年,明年我倆再一起出去。我說不可能了。我打定了主意,要離婚。
流動為在外打工的彝族女孩提供了對抗娃娃親的可能。除了像阿果一樣“逃婚”和“拖延”,在工廠車間和集體宿舍中,女工們分享著其他各種改變婚約的方式。阿牛和阿果是工廠同一宿舍的好友。打工之后,阿牛退了兩次婚,一次是娃娃親,另一次是被父母安排的相親。阿?;貞浾f當時沒出來打工時年紀還小,也沒有和外界接觸,“哪怕心里不愿意,爸媽養(yǎng)我這么大,感覺不要讓父母這么為難。你知道我們彝族人太愛面子了!不結婚媽媽們經(jīng)常就說死給你看……現(xiàn)在,膽子也沒那么小,我可以說不想嫁給你,你又能怎么樣,接觸外面多了,我覺得結婚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再隨便被別人決定了”。在阿??磥?,打工讓她增加了眼界和勇氣,可以拒絕父母所安排的婚姻。這一類的主動“拒婚”,也是近幾年越來越多打工女性所選擇的一種方式。
然而,反抗傳統(tǒng)婚姻制度的嘗試遭到來自社會、經(jīng)濟和傳統(tǒng)習慣的多重阻力:一方面,對于家支長輩而言,退婚不僅意味著個人的失信,更意味著家支之間的關系被破壞;另一方面,退婚需要賠付高額的彩禮費。彝族人在提到彩禮的時候,常常會用“給面子”的說法,以彩禮錢的多寡表達對新娘及其家支的尊重和認可程度。與世代交好的家門親戚取消了親事,打破了交好的契約,則需要以賠彩禮的方式作為補償。過去婚姻的彩禮是以牛羊等物品表達的,而如今彩禮都以金錢的方式支付,并且在近二三十年來不斷水漲船高。在美姑、昭覺、布拖等人均收入幾千元的涼山腹心農(nóng)村地區(qū),一個普通打工者結婚的彩禮約為25~30萬元,而家庭、學歷和工作情況好的女子,彩禮的價格隨著身價相應地提高,最高可以達80萬元。彝族男性為了結婚需要打工賺錢,相應地,女方提出退婚,需要按照時價賠償男方所付的彩禮錢,這樣“也可以夠讓男方重新娶一個新娘”。在這些壓力下,“沒有感情”往往并不足以讓家支長輩做出改變婚約的決定。
為了取消婚約,女性不僅需要有說服力的理由,也需要相應行之有效的協(xié)商和博弈策略。如果說最初的外出打工是掙脫傳統(tǒng)父權規(guī)范的第一步,那么“打工”制造的物理距離則為女工的抗爭創(chuàng)造了空間條件。阿依在外打工兩年半沒有回家,她說,“我就是告訴他們(父母)我不想結。如果硬是要讓我嫁給那個人,不同意我‘離婚’,我就在外面一直打工不回家”。當然,如果可以抓住對方的把柄,退婚就變得容易得多。如阿牛說,“發(fā)現(xiàn)她的訂了婚的人在耍朋友,或者做了什么違法犯罪的事,退婚就順理成章了。因為有這些情況發(fā)生,可以不需要家里賠錢”。如果沒有的話,在經(jīng)過家支長輩的一番談判之后,提出退婚的家庭通常會被要求賠時價的彩禮錢。這些錢要么在家支內部籌借,要么先欠著,等未來的夫家出一部分之后補上。這樣一來,彩禮的壓力流通之后就被再次轉嫁到了男性的家庭。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目前流行的高額彩禮束縛的不僅是女性,也是男性。
可以看出,涼山彝族女性并非完全被動地卷入打工潮中,而是通過流動積極尋求經(jīng)濟和婚姻上的自主性。女性在面對傳統(tǒng)的婚姻制度時,前所未有地表達自己的聲音,也開始呈現(xiàn)與性別自主相關的協(xié)商和博弈。然而,在年輕的女性來到城市之后,她們雖然可以暫時逃離家庭和婚姻上的壓力,也開始面對著工業(yè)社會生產(chǎn)關系下新的挑戰(zhàn)。在接下來的部分,筆者將呈現(xiàn)彝族工人進入生產(chǎn)領域后的處境,揭示在工頭所主導的包工制中,彝族女工所經(jīng)歷的庇護與依附、掙扎與妥協(xié)。
我國在1986年4月就頒布實施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但是“控輟保學”措施在大涼山強制推行之前,涼山腹地農(nóng)村的很多孩子只讀過幾年小學,甚至沒有上過學。在語言不通、教育水平低、與漢族極少接觸的情況下,少數(shù)民族以個體方式來到漢族地區(qū)面臨著很多結構性困難。在這種情況下,自20世紀90年代,由本民族的工頭帶領工人出來打工的方式在涼山彝族社會出現(xiàn),此后逐漸擴散,形成了介紹本民族外出做非正式、臨時派遣工的族內包工制(co-ethnic brokerage)。族內包工制既是涼山彝族打工者的中介,也是流動的載體(22)劉東旭:《流動社會的秩序:珠三角彝人的組織與群體行為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6年。,塑造著新的階層和性別關系。
族內包工制的生成與涼山彝族傳統(tǒng)社會的道義經(jīng)濟、互惠觀念緊密相關。道義經(jīng)濟作為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普遍邏輯,在重視家支和親戚關系的涼山社會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彝族工頭最初主要是在家支和有親屬關系的熟人中間招工。我訪談的彝族長輩提到,“在諾蘇,只有家門的親戚才能真正幫助親戚。而在家門以外,自己民族的人才會互相幫助”。他們相信只有跟著彝族工頭出去打工,才會得到其他民族的人不會提供的庇護。多數(shù)工人在提到自己最開始打工的經(jīng)歷時都會說到聽父母的話?!俺鰜泶蚬さ臅r候父母就囑咐聽從工頭的。那時候年齡小,覺得他們(工頭)都還是挺有能力,基本上他們說什么我們就聽什么?!?/p>
如果說“順服長輩安排”是年輕人為了獲得族群內庇護采取的權宜之計,那么對于工頭來說,這一套與父權相關的話語則是維持一定數(shù)量工人的手段。有的工頭會允許年輕工人“預支工資”,以讓他們緩解家庭的燃眉之急;另一些工頭則不把工資直接發(fā)到年紀小的工人手上,而是發(fā)給工人的父母,以在彝族長輩面前樹立一個“好工頭”和“好親戚”的形象。此外,在缺乏勞動保障的就業(yè)環(huán)境下,彝族工人可能遇到各種與勞動權益相關的糾紛,由于缺乏處理相關問題的經(jīng)驗,他們不得不依靠來自本民族的工頭來處理。
外界對其污名化的想象導致多數(shù)彝族工人在最初打工時選擇了依附于族內工頭制。在工業(yè)生產(chǎn)中,工廠管理者期待招募符合工業(yè)生產(chǎn)、適應標準化流水作業(yè)的工人,而以放牧、農(nóng)業(yè)為主要生計方式的彝族工人在最初來到城市時,并不符合這些工業(yè)化的標準。長期在農(nóng)牧社會所形成的時間觀念、工作倫理也與工業(yè)環(huán)境中的要求不盡相同。因此,在外出打工的初期,彝族工人的一些行為,例如不按時上班、不按時打卡、在工作臺前走動等,常常被貼上“不文明”“落后”“野蠻”的標簽??紤]到管理上的難度,珠三角很多工廠不愿意招收包括彝族在內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工人。然而,為了應對成本的提高以及勞動力的短缺,工廠不得不通過勞務中介招募相對便宜、可以隨時進廠的彝族臨時工。也正因為如此,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工業(yè)與前工業(yè)的價值觀念碰撞下,漢族管理者與彝族工人之間的摩擦時有存在。
與一般的漢族打工者相比,彝族男性在遇到與勞動相關的各種糾紛時,更容易組織和動員起來,通過集體行動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彝族強大的動員能力與其重視家支團結的社會文化特征有關。成長于涼山腹心地帶的彝族男性自小對本民族和家支的英雄人物耳熟能詳,男子在家支頭人的帶領下參與公共生活、決定大小公共事務;他們重視家支團結,將保護家支聲望和利益作為自己的責任。從彝族男性的視角來看,參與維護家支或者親戚利益的集體行動不僅是“都市冒險主義”的男子氣概的體現(xiàn),更是對家支榮譽的守護,以及對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實踐。然而,也因為如此,彝族農(nóng)民工常被貼上“鬧事”的標簽(23)Ma, X., “Ethnic Minority Empowerment and Marginalization: Yi Labour Migrants outside China’s Autonomous Regions,” China Information, vol.33, no.2, 2019, pp.146-164.,部分企業(yè)為了防止出現(xiàn)糾紛,直接拒絕招聘彝族工人。
相對而言,女性、年紀小以及與外界接觸少的彝族工人更加依賴工頭的庇護,以抵御來自外部的風險。女工阿依莫的經(jīng)歷說明了這一點。阿依莫從16歲開始跟著工頭從木里縣到東莞的電子廠做工。筆者遇到她的時候,她正遭遇一場醫(yī)療事故。因為在鎮(zhèn)上一家小診所打針導致傷口化膿,阿依莫頻繁奔波于診所和工廠之間,不僅疲憊不堪,還花掉幾乎兩個月的工資。在她稱作“叔叔”的工頭和其他彝族男性的主導下,他們向診所討要醫(yī)療事故賠償。最終診所賠償了6萬元,阿依莫拿到了4000元的醫(yī)療費,其余作為工頭和其他參與者的調解費。盡管阿依莫拿到的賠償不多,她認為已經(jīng)是非常幸運的事。在她看來,如果不是親戚和其他男性工頭的幫忙,她自己在語言有限、不懂法律、沒有溝通經(jīng)驗的情況下,是完全不可能應對如此復雜的糾紛的。
正如在傳統(tǒng)社會中彝族女性很少參與家支公共事務一樣,在外打工的女性很少像男性一樣參與群體性的行動中去,她們至多是采用消極怠工、辭工的方式表達對工廠管理的不滿。16歲的女工阿呷剛進廠幾個月,因為忍受不了工廠里加班加點、周末無休的工作,幾次想要換廠。同宿舍幾位大姐多次勸她,辭工和換廠是徒勞無功的。32歲的大姐阿花患有基礎病,作為流水線工人,長期久坐導致她雙腿浮腫,但像大部分年長的女工一樣,她忍受著身體的不適,盡可能地賺錢寄回家補貼家用?!暗葥Q幾個工廠,她就發(fā)現(xiàn)了,哪里的工廠都一樣!”對于阿花來說,出來打工找錢就是這樣的,“來了就是受苦,才能給家里找到錢”!
以阿花為代表的彝族女工大多十分隱忍且吃苦耐勞,她們在當下以“不穩(wěn)定性”為特征的勞動力市場上具有難得的高穩(wěn)定度,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她們更容易找到工作。正如前面所言,由于彝族工人被貼上了“鬧事”的標簽,雇主很容易借機壓低工價,以至于彝族工人整體難以進入收入較好且工作穩(wěn)定的工廠。
來自偏遠山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也常被外界附加上一些性欲化(sexualized)的刻板印象。工廠的管理者較少有接觸過少數(shù)民族的經(jīng)歷,憑著刻板印象,他們中有人把少數(shù)民族與兩性關系隨便、社會倫?!奥浜蟆甭?lián)系在一起。然而,這一觀點是對涼山彝族社會極大的誤解。
關于彝族女工的一些事例也挑戰(zhàn)了這種刻板印象。負責招募工人的小鄭回憶說,在2000年左右,他所在的工廠有個彝族女工跳樓,僅僅是因為她看到了一個漢族女工和男朋友在宿舍里親昵,讓她感到十分尷尬。這位漢族管理者對此十分不解,為什么這么一點小事就值得一個人跳樓自殺呢?對于這個案例,彝族工友將其解釋為“死給”的一種表現(xiàn)。在傳統(tǒng)涼山社會中,“死給”是女性在面對一些糾紛、誤解和羞辱時會采取的一種自殺行為。女性通過“死給”保存自己和家支的面子,而其家支也會為其討回公道。(24)周星:《死給、死給案與涼山社會》,潘乃谷主編:《田野工作與文化自覺》,北京:群言出版社,1998年。在彝族工人進城打工的初期,與傳統(tǒng)習慣法相關的這類案例在城市中時有出現(xiàn),盡管其表現(xiàn)形式和處理方式有所不同。(25)這些案例多發(fā)生在來自傳統(tǒng)觀念保存較好的大涼山腹心地區(qū)的農(nóng)民工身上。除了“死給”之外,在勞動糾紛、言語沖突以及上文中的醫(yī)療糾紛上,他們也會期待按照“習慣法”解決問題。而遺憾的是,極少有管理者愿意了解彝族工人的社會文化觀念,他們往往簡單地將彝族工與漢族工在居住空間上分開,并交由彝族工頭處理與彝族工人相關的日常事務,以減少矛盾和摩擦。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種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死給”在后來的打工女性中越來越少見。如果說早期彝族女工是以家支作為行動和倫理觀念的核心的話,在20多年之后,這種家支觀念逐漸被以個體為中心的倫理觀念所替代。提到上一輩的女性受到委屈,無法自證清白而選擇“死給”的事情,年輕的彝族女工們搖搖頭說,“她們太可憐了,以為那樣就清白了,可是人命都沒了,那些清白還有什么用!她們可憐就可憐在沒文化”。不同代際的女性有所共情,但年輕一代開始拋棄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更多接受新的性別文化。
社會倫理和性別觀念轉變的不僅受社會交往和教化的影響,也受到市場的塑造。近些年來,為了能夠找到長期合作的工廠,小工頭往往將其帶領的工人送到大工頭及其所在的勞務派遣公司,通過“接二手單”的方式與接收彝族工人的工廠對接。隨著包工制鏈條的拉長,工人與工頭之間更多表現(xiàn)為雇傭關系,傳統(tǒng)的族群庇護也被商品化的關系所取代。在社會階層上,工頭擁有分配工廠、調配員工的能力,并且具備了一定的社會資源和經(jīng)濟實力,從而在身份上與普通工人區(qū)別開來。包工制的市場化也產(chǎn)生了向上流動的機會。不少有能力的工人在積累了一定的社會資本后,也會回到家鄉(xiāng)帶領工人出來打工,從而實現(xiàn)了從工人到工頭的身份轉變。
包工制的市場化在塑造彝族打工者內部權力結構的同時,也呈現(xiàn)性別化的特征。盡管工人中的男女比例差不多,但有機會成為工頭乃至經(jīng)營勞務派遣公司的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女性工頭雖有,卻是鳳毛麟角。在這樣的性別和階層關系下,相比于占支配地位的男性工頭來說,女性工人更多是處于從屬的地位。筆者田野中遇到幾次男性工頭主動邀請女工在KTV里陪酒。盡管類似的事情不符合彝族傳統(tǒng)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但很少有女工公然反抗工頭的權威。久而久之,外出打工的彝族女工開始熟悉酒桌文化,少數(shù)女工則在城市里成為男性工頭的情人。當然,我們很難武斷地推論這是女性工人被迫還是主觀的選擇,因為對這些女性來說,成為男性工頭的附庸,意味著可以逃離日復一日的工廠勞動,有相對輕松的工作條件,這在一個相對封閉且不平等的權力結構中,是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謀求生境改變的方式。
在跟隨工頭打工幾年之后,工人們也開始尋找獨立出去打工的機會。但是,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彝族女工進入正規(guī)、穩(wěn)定的勞動力市場的機會依然十分有限。部分女工在工頭的帶領下,轉向沐足、按摩、酒吧等服務行業(yè)。相比在工廠打工而言,這一類的行業(yè)賺錢更為容易,但在其中從業(yè)的女性也更容易被污名化。保守的彝族人往往認為這些服務行業(yè)不一定規(guī)范,也就不夠潔凈。而且絕大多數(shù)彝族女工的歸宿都是回鄉(xiāng)結婚,這些曾經(jīng)在服務行業(yè)工作的經(jīng)歷,會使得她們在婚配市場上處于不利的地位(26)有研究指出,彝族與其他民族通婚率在2010年已經(jīng)超過15%。參見菅志翔:《中國族際通婚的發(fā)展趨勢初探——對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的分析與討論》,《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1期。筆者的調研觀察發(fā)現(xiàn),在大涼山腹心地區(qū),彝族女工與其他民族結婚的現(xiàn)象比較少見。彝族與外族通婚的現(xiàn)象主要存在于與漢族雜居比較多的地區(qū)、城市及受過高等教育的彝族群體當中。,因而,在沐足店工作的女工往往回家告訴父母她們是在工廠打工的。在這個意義上,那些最初抱著逃離父權的憧憬而外出打工的女性,并沒有真正擺脫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的約束。
中國城鄉(xiāng)流動是多面且復雜的。它不僅關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流動、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領域的性別分工,以及勞動者與資本的互動,也表現(xiàn)出豐富的族群多樣性和地域差異性。對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女性而言,打工是一個機會和束縛交織的過程。它一方面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社會的性別規(guī)范和倫理傳統(tǒng),另一方面將人們帶入新的社會結構中。本文分析了父權和資本是如何結合,在塑造女工們婚姻自主的同時,又將她們置于新的不平等結構中的。同時,文章也呈現(xiàn)了彝族女工在婚姻、工作及倫理中所表現(xiàn)出的主體性,包括掙扎、協(xié)商及妥協(xié)。
正如本文所提到的,在女性意識日益覺醒的當下,處在偏遠的西南地區(qū)的涼山彝族女性通過逃婚、退娃娃親的方式表達對傳統(tǒng)社會中包辦婚姻的反抗。在打工過程中年輕的涼山彝族女性前所未有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與父權進行協(xié)商和抗爭。然而,“娜拉出走”之后進入的是資本所主導的生產(chǎn)體系。年輕的彝族女工因受教育程度低、社會經(jīng)驗不足等弱勢,將跟隨本民族工頭出去打工作為一個普遍的選擇。這種雇傭模式固然在一定時期為工人提供了來自家支和族群的庇護,然而,它卻復制了父權社會中的依附關系,沒有為女工提供向上流動的機會。在市場化的過程中,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被沖擊,打工女性被進一步污名化,從而造成了另一種形式的不平等。
流動女工的命運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盡相同,但父權與資本卻是女性普遍需要面對的社會結構。在學術意義上,關注少數(shù)民族女工的城鄉(xiāng)流動,有助于我們了解具有少數(shù)民族身份女性所經(jīng)歷的具有族群和文化特征的掙扎和困境。對中國西南地區(qū)農(nóng)村少數(shù)民族的關注,也為我們地理解在全球化過程中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的參與狀況提供了一個窗口。在實踐意義上,本文希望通過對大涼山彝族女工的關注,為在城市的少數(shù)民族打工者去污名化,同時也為“不被看到的女性”提供一種言說意義上的賦能。最后,本文希望可以為致力于民族地區(qū)發(fā)展、性別平等的相關國家和社會發(fā)展項目提供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