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簡茹
吳小如是精通文學、文獻、小學各個領域的通才,然而他卻謙遜地自稱只是個“教書匠”。在無數(shù)學者文人的紀念文章中,我們可以勾勒出一個在課堂上神采飛揚的講者形象:他聲音洪亮,略有戲腔(莫言語),板書漂亮,這自然得益于他的書法功底。作為一位文史專家,吳小如并不以自己是書法家自居,他始終將書法作為一個文人的必修課,注重讀書的滋養(yǎng)與基本功的訓練。吳小如的書學思想出自通才之學,體現(xiàn)出一位繼承舊學傳統(tǒng)、銜接新式教育的學者的自然與游刃有余,他擅于用現(xiàn)代學術的眼光將雜學重新進行整合,顯露出他駕馭多門學科并融會貫通的能力。對于今天的書法實踐和書法研究者來說,這種通達的能力恰恰是缺位的。因此,本文擬從跨學科的視野來討論吳小如書學思想理路的生成,及其書學經(jīng)歷在今天的書學體系格局中具有怎樣的啟示意義。
首先,作為一名戲曲研究專家,吳小如的書法研究體現(xiàn)出不同藝術門類之“通”。
在給盧永璘譯的《中國書法理論史》寫的題記中吳小如這樣講道:“說到書法,我是個假內行。先父玉如公是本世紀內有數(shù)的書法家,我從小耳濡目染,照理應該略窺門徑。但我缺乏過硬的‘幼功’,更未能持之以恒,在實踐方面缺少應有的基本訓練。四十歲之后,才作為業(yè)余愛好者重新臨帖。因此對書法理論也似懂非懂?!盵1]所謂的“耳濡目染”是吳小如學習的一個主要途徑。正如他從小喜歡聽戲、唱戲,直到后來研究戲,但他只將京劇與書法當作業(yè)余的兩個嗜好——“一耽京劇,二好臨池”,他將京劇藝術與書法藝術相比擬,這更像一種學科史的視野,體現(xiàn)在他會通過不同學科的比較來討論藝術現(xiàn)象的種種問題。
吳小如形容楊小樓如“天神”,“其文可擬石鼓秦篆,肅穆莊嚴;其武直如懷素狂草,目不暇接,而章法井然”。形容王鳳卿“儼然漢隸”。形容譚鑫培“古樸敦厚,大巧若拙,在鍾繇、右軍之間”。形容余叔巖“上攀大令,下接歐虞,骨峻神清,精美絕倫”。他將馬連良與褚遂良相比擬:“猶褚書初得之‘二王’,晚乃別成一家,而眾亦追隨成風擫。然馬之成派,深具根柢,能先寢饋譚余,再圖與時俱進。故能終始立于不敗之地?!盵2]從這些比擬可以看出吳小如非常善于將其所學所愛融會貫通,并從中總結出演變歷程和一般規(guī)律。
他還巧妙地將學戲劇與臨帖進行比較:“每學一出你不會的戲,每臨一種你不熟悉的字體,實際上等于你在學習一種新事物,從而使你的藝術水平自然得到提高。及至水到渠成,學養(yǎng)功深,新的意境自然會從胸襟肺腑中流出,習字則得心而應手,唱戲則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所謂‘新’,并不是從無到有生硬地‘創(chuàng)’出來的,而是溫故而知新地順乎自然形成的,正如東坡所云,‘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所積愈厚,所采愈博,則所造詣便能自出機杼,獨辟蹊徑。今人為演員而不求師學藝,學書法而不精研碑帖,不下苦功,不動腦筋,妄圖走捷徑一蹴而成名。無怪乎戲曲式微,書道陵夷,見譏于通人矣?!盵3]這種將不同藝術門類、學科之間的打通理解提示了我們:今天作為某個“學科”的藝術,往往可能正是傳統(tǒng)文人生活方式的呈現(xiàn)。
這種“通”是建立在一個人知識結構全面以及閱讀量充沛廣博的基礎上的。吳小如的父親吳玉如曾告誡他:“寧可不會寫字,也不要做一個俗不可耐的寫字匠!”[4]這樣的觀點想必會對吳小如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對閱讀的重視不僅體現(xiàn)在書法的學習上,也體現(xiàn)在他學貫古今中西的學術格局中。
其次,吳小如書學思想的生發(fā),還建立在古今中西匯通的基礎上。
吳小如手稿
吳小如 楷書 《陋室銘》橫幅
吳小如一方面接受了父輩口傳心授的傳統(tǒng)教育,一方面在西學東漸的背景下接受了新式教育。他研究古代文學,從上古一直關注到當代。作為文史學家,吳小如于20世紀50年代參與出版的《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以及與吳同賓共同編訂、80年代初出版的《中國文史工具資料書舉要》,奠定了其文史專家的地位。吳小如還涉獵現(xiàn)代文學批評,20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青年時代的吳小如發(fā)表了大量戲評、書評,他對張愛玲作品的評論直至今日還為張愛玲研究者援引。近年來出版的《書廊信步》《今昔文存》《心影萍蹤》等收錄了他評錢鍾書、沈從文、馮至、張愛玲、老舍等人的文章,閱讀視野開闊,觀察敏銳。吳小如自述是有過“作家夢”的,這些新文學的作家作品自然成為他關注的對象。
吳小如在高中快畢業(yè)時,開始接觸一些西方詩人的英文作品,“從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到三四十年代紅極一時的艾里約特”,早年跟隨俞平伯先生學習時,“勸我抽空也讀點英文原作”[5]。吳小如最初的夢想是當作家,“后來知難而退,改鉆故紙堆。一度也試圖搞翻譯,無奈外文過不了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又多年不動,就更不敢問津了。不過想當作家和想搞翻譯卻使我養(yǎng)成愛雜覽的習慣,因為當時并不懂得生活才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而是迷信‘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6]。他嘗試翻譯英、美作家的散文、小說、文藝理論是20世紀40年代的事情。1947年10月6日天津《民國日報·文藝》第97期就發(fā)表了他以“少若”為筆名翻譯的《負重的獸》,當時他把作者毛姆譯作“茂姆”[7]。20世紀50年代初,吳小如和高明凱合譯了茨威格的《巴爾扎克傳》,是新文藝出版社推出的第一部譯著,為巴爾扎克在國內的傳播做了鋪墊,也為日后國內的巴爾扎克研究做了準備。
吳小如對現(xiàn)代文學批評以及翻譯的實踐在進入燕京大學做助教后漸漸轉向學術研究的道路。但是,他終身保持著從經(jīng)驗的積累中尋求一條明確的“批評者”的道路,“不嘩眾取寵,不看風使舵”,無論治學還是教學,都是于平實中蘊含真知。
最后,吳小如書學研究所體現(xiàn)出的,還有學科內部之“通”。吳小如曾言平生讀書治學,是從“述而不作”開始的。后來逐漸進入“以述為作”階段,最后進入“述中有作”,道出他“多讀書”背后的經(jīng)驗。他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既包括詩詞、小說、散文、戲曲等中國古典文學的核心,也包括經(jīng)、史、文字音韻訓詁、考據(jù)等與古典文學相關聯(lián)的各個方面。在他數(shù)十年的教書生涯中也極力提倡學科內部的“通”——通史的掌握 :“我主張一名教文學史的教員必須堅持做到兩點,一是必須會教通史,即從神話傳說應當一直講到梁啟超、魯迅,而且無論對詩賦詞曲、散文、小說、戲曲乃至古代文論都有發(fā)言權,卻不宜像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二是應具備國學的基本功,即對于傳統(tǒng)的文字聲韻訓詁之學必須具有一定的知識,不能使‘語’‘文’分家,事實上也是分不了家的?!盵8]
掌握通史,是要求從事文史專業(yè)的人要做到本專業(yè)內的通達,而對于從事書法、繪畫藝術的人,他則建議“不但要臨摹,而且要博覽;不但要親自動手,而且要大開眼界,讀書、做學問理亦相同”[9]。反之,從事文史研究的人也要通達書法的相關知識。他寫的《應當識一點草字》一文,其實針對的讀者并非是書法專業(yè)的人,而是針對從事文史哲專業(yè)的青年學者而言。吳小如曾幫助過有關同志辨認過孔另境和茅盾往來信札中的草書,以及魯迅、周作人手稿中的草書,甚至善本古小說中的草書,這些經(jīng)歷讓他意識到學習草書的重要性:“廣大中青年朋友即使不練字也要識一點草書,這對工作大有好處。尤其在整理前人手稿或閱讀影印古書時,能辨識草書就更為有利,否則是不免要誤事的?!盵10]
雖然吳小如這樣言傳身教之時并未站在今天所謂的打破學科壁壘的高調立場,但是他早年對青年學者的諄諄教誨其實早已對學科化、專業(yè)化導致的后果給予了警示。1994年,首都師范大學設立我國第一個書法博士點,吳小如也成為博士生考試和咨詢委員會的專家成員之一,這是書法作為一個學科開始為學界所接納的重要標志。2021年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發(fā)布的新版《學科目錄(征求意見稿)》中,“美術與書法”成為與“藝術學”一級學科并列的專業(yè)學位,引發(fā)學界諸多討論,這也與吳小如所主張的通才之學漸行漸遠。在專業(yè)劃分如此細致的學科體制下,已經(jīng)很難再出現(xiàn)吳小如這樣的通才學者了。
吳小如不是科班意義上的書法家和書法研究者,也必須承認,他的書法研究屬于一種自發(fā)而非自覺的形態(tài),體現(xiàn)為感悟、隨筆而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但是他的書學思想對廣大書法愛好者以及從事書法研究的人有啟迪與明智的意義。他的學書經(jīng)歷在當今時代很難復制,也不可能替代現(xiàn)有的教育模式,卻對其是一種有益的補充和需要加強的方向。文、史、哲、藝的通達不僅是弘揚民族文化的必經(jīng)之路,這種“功在字外”的樸素道理也是今日書學領域重提吳小如的關鍵所在。當然,在學科分類與學科建設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書法愈來愈成為獨立的學科門類,已經(jīng)與中國古代的書論、書評等傳統(tǒng)學術方法拉開了明顯的距離,此時僅僅有吳小如的經(jīng)驗也是遠遠不夠的。如何在繼承吳小如思想遺產的同時建設適應于當代學術體制的書法學科,也仍是一個未竟的議題。
注釋:
[1]吳小如,盧永璘,譯.《中國書法理論史》題記[M]//中田勇次郎.中國書法理論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
[2]吳小如.褚遂良與馬連良[C]//筆會編輯部.背影是天藍的:2007筆會文萃.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154.
[3]劉鳳橋.千古才情一脈親[C]//劉鳳橋,程立,主編.吳小如紀念文集(下).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21:781.
[4]吳小如.《吳玉如書法集》前言[C]//劉鳳橋.吳小如書法選.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265.
[5]吳小如.《俞平伯詩全編》序[C]//何寶民.世界華人學者散文大系5.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282.
[6]吳小如.漫談我的所謂“做學問”和寫文章[C]//肖東發(fā),楊承運.北大學者談讀書.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184.
[7]陳子善.我與“莎齋”主人的過從[J].傳記文學,2021(10).
[8]吳小如.教學生涯五十年[J].中華活頁文選,2017(2).
[9]吳小如.讀書要點、面、線結合(兩篇)[C]//黃德燦.送給教師的讀書指南.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472.
[10]吳小如.應當識一點草字[C]//劉鳳橋.吳小如書法選.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