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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宋士人“溫卷”活動與雜說筆記之創(chuàng)作

2023-01-05 03:37宋世瑞
關(guān)鍵詞:筆記小說

宋世瑞

(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舊題春秋子思所撰《孔叢子》之卷二云:“夫子之教必始于《詩》《書》,而終于《禮》《樂》,雜說不與焉?!盵1]《孔叢子》雖托諸子思之語,然對于雜說語源而言,實未為確據(jù)。“雜說”一詞,大概始見于漢代。《史記》中云:“丞相公孫弘者,齊菑川國薛縣人也,字季。少時為薛獄吏,有罪,免。家貧,牧豕海上。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盵2]《春秋》雜說,即諸家解說《春秋》之言者,“雜”有“集合”義。雜說筆記是一種用筆記形式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龐雜的學術(shù)性著作,即鄭憲春先生稱宋代筆記中一類“形式與內(nèi)容都是不拘一格”、兼?zhèn)浔婓w的文獻為“雜著筆記”[3],是筆記中的一種重要類型。作為一種文獻類型,它長期游走于書目中的經(jīng)部儒家、子部雜家與小說家、集部詩文評之間,直到清代乾隆年間編纂《四庫全書》時,才在子部雜家類雜說之屬中有了一個明確的位置。

一、雜說筆記創(chuàng)作概述

清代康熙年間的毛奇齡在其《天祿識余序》中云:

稗官著作原有二家:一則集事以類用,一則考議以資辨……劉宗正父子領(lǐng)校天祿,當時有《說苑》雜記諸書散行于世,而后之為雜說者宗之,如班令史之侍讀禁中而作《白虎通》,蔡邕之校漢典而作《獨斷》是也。嗣此則唐宋諸家,短裁促筆各自為書,不必盡出秘府,致長安舉人凈坊佛廠爭相寫記,為銷夏之舉,謂之夏課。元明以來,山人園客,又往往作稗官野乘以夸詡聞見,故說者謂談?wù)撝ⅲ撂坪笫紓?,而不知《漢書·藝文》已早有雜說千家見于書目,特其文不傳耳……雜說有二:一則騁聞見以討遺帙,即《說苑》雜記所自昉也,若此者慮其誕妄;一則夸記憶以肆駁辨,即《論衡》《獨斷》所由著也,若此者又慮其寡陋。[4]

此處毛奇齡將雜說筆記溯源到劉向的《說苑》,是近于歷史事實的。與毛西河(注:毛奇齡的郡望)同時的計東、乾隆年間的汪師韓與潘榮陛、道光年間的王玉樹也有相同的觀點。如潘榮陛承襲毛奇齡的說法,在《帝京歲時紀勝序》中云:“昔劉宗正校書天祿,有《說苑》雜記諸書行于世,而后之為雜說者宗之。如班令史之侍讀禁中而作《白虎通》,蔡邕之校漢典而作《獨斷》是也。嗣此則唐宋諸家,短裁促筆,各自為書,不必盡出秘府。致長安舉人,凈房佛殿,爭相寫記,為銷夏之舉,謂之夏課。元明以來,山人園客作稗官野乘,以夸諷聞見。故說者謂談議之盛,至唐后始備,而不知《漢書藝文》,已早有雜說千家,見于書目?!盵5]兩段記述大體相近,不過,毛奇齡所云后世雜說筆記乃至筆記文獻的創(chuàng)作是緣于科舉生態(tài)下士人的一種生存方式——夏課與溫卷,恐怕有些不妥。案諸文獻,毛奇齡的“筆記源于夏課”說源自晚明的陳繼儒。其《梅花草堂筆談序》中云:“六經(jīng)之支流余裔散而為九家,自稗官出而九家之散者始合。蓋其說靡所不載也。小說獨盛于唐,唐科額歲一舉行,才子下第,白首滯長安不得歸,則與四方同侶架空成文,以此磨耗壯心而蕩滌旅況,故其文恍忽吊詭多不經(jīng)。而宋之士大夫則不然,家居退閑,往往能稱說朝家故實及交游名賢之言行而籍記之,有國史漏而野史獨詳者。王荊公云‘不讀小說不知天下大體’,非虛語也?!盵6]可見明清時期關(guān)于筆記文獻的創(chuàng)作與士子科舉活動密切相關(guān),幾成為一種共識。

關(guān)于唐代詩文、傳奇體小說與士人“行卷”的關(guān)系問題,程千帆先生在長文《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中已考索之,但作為筆記文獻之一的雜說筆記是否如陳繼儒、毛奇齡所云,真的與士子科舉中的“夏課”“過夏”“溫卷”乃至“行卷”等科舉活動有密切關(guān)系呢?

據(jù)嚴耕望先生的考證,唐代中葉以后士子習業(yè)山林寺院有記載的有200 余人[7]。關(guān)于唐代士子在凈坊佛寺銷夏讀書寫作的狀況,除詩文記載外,筆記體小說中也有較為詳盡的描寫。《盧氏雜說》“宋濟”條云:

唐德宗微行,一日夏中至西明寺。時宋濟在僧院過夏。上忽入濟院,方在窗下犢鼻葛巾抄書。上曰:“措大,茶請一碗?!睗?“鼎水中煎此,有茶味,請自潑之?!鄙嫌謫栐?“作何事業(yè)?”兼問姓行。濟云:“姓宋第五,應(yīng)進士舉?!庇衷?“所業(yè)何?”曰:“作詩?!庇衷?“聞今上好作詩,何如?”宋濟云:“圣意不測?!闭Z未竟,忽從輦遞到,曰:“官家,官家?!睗体岽?。上曰:“宋五大坦率?!焙蠖Y部放榜,上命內(nèi)臣看有濟名否。使回奏無名,上曰:“宋五又坦率也。”[8]

中國古代筆記的寫作過程中,筆記常有抄撮成書之法,然宋濟所抄之書是否為雜說筆記,則難以窺知。又宋仁宗天圣五年上官融《友會談叢序》云:

余讀古今小說洎志怪之書多矣,常有跂纂述之意。自幼隨侍南北,及長,旅進科場,每接縉紳先生首闈名輩,劇談?wù)撝荆_樽抵掌之余,或引所聞,輒形紀錄,并諧辭俚語,非由臆說,亦綜緝之,頗盈編簡。今年春策不中,掩袂東歸,用舍行藏,下學上達,賴庭闈之蔭,無菽水之勞。顧駑駘之已然,詛規(guī)磨之可益? 身閑晝永,何以自娛? 因發(fā)篋所記之言百余紙。始則勤于探綴,終則涉乎繁蕪,于是乎筆削芟夷,得在人耳目者六十事,不拘詮次,但厘為三卷,目之曰《友會談叢》。[9]

據(jù)序文可知筆記體小說《友會談叢》(性質(zhì)為志怪)創(chuàng)作于下第(“旅進科場”“春策不中”)之后,與科舉“夏課”或有部分關(guān)系。然考諸陶敏先生主編之《全唐五代筆記》(142 種),朱易安、傅璇琮先生主編之《全宋筆記》(10 編477 種)①《全唐五代筆記》《全宋筆記》在收錄作品上是筆記與筆記體小說、傳奇體小說、日記并存的,文體不純,類似于民國年間《筆記小說大觀》的“筆記小說”。自南宋史繩祖在《學齋佔畢》一書中“筆記小說”與“筆記”兩詞同義并稱以來,后世于兩者的使用多相混淆。本文筆記與筆記體小說并非同一意義。前者為一種文獻類型,后者為“小說四體”(筆記、傳奇、話本、章回)之一。,并未見到士子為應(yīng)舉而撰寫雜說筆記進而行卷、溫卷的確切記載,惟唐代李綽《尚書故實》一書纂于佛寺、與人閑談最為近似,然李綽何時成進士的事跡又不明。觀前兩部叢書所列的雜說筆記之文本序跋可知,唐宋時代的士人筆記多寫于入幕、仕宦、致仕期間,如李涪《刊誤》、韓偓《金鑾密記》、宋敏求《春明退朝錄》、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劉斧《青瑣高議》、龐元英《文昌雜錄》、程俱《麟臺故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王灼《碧雞漫志》、葉夢得《避暑錄》、陸游《老學庵筆記》、倪思《經(jīng)鋤堂雜志》、張端義《貴耳集》等。兩宋之際的葉夢得在《避暑錄話序》中敘述其創(chuàng)作緣起云:

紹興五年五月,梅雨始過,暑氣頓盛,父老言數(shù)十年所無有。余居既遠城市,巖居又在山半,異時蓋未嘗病暑,今亦不能安其室。每旦起,從一仆夫負榻,擇泉石深曠、竹松幽茂處,偃仰終日。賓客無與往來,惟棟、模二子、門生徐惇立挾書相從,間質(zhì)疑請益。時為酬酢,亦或泛話古今雜事,耳目所接,論說平生出處,及道老交親戚之言,以為歡笑,皆后生所未知。三子云:“幸有聞,不敢不識,以備遺忘?!睂艺埐灰?。乃使棟執(zhí)筆,取所欲記則書之,名曰《避暑錄話》云。[10]

葉夢得為宋哲宗時期的進士,“時為酬酢,亦或泛話古今雜事”已是南渡之后,“偃仰終日”,可見雜說筆記的創(chuàng)作需要比較悠閑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比較廣博的學識,與“得在人耳目者”的筆記體小說的寫作是不同的。又據(jù)嚴耕望先生的考察,唐人在寺院里的讀書生活較為艱苦且寺廟非藏書之所,所以對于具有學術(shù)研究性質(zhì)的雜說筆記寫作而言,條件并不為佳。筆者也沒有發(fā)現(xiàn)士子行卷活動中以雜說筆記為贄見的記載,雜說筆記作品作于消閑時的較為常見。如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自序》中云:“余閑居無營,日與客清談鶴林之下?;蛐廊粫模蚩慌d懷,輒令童子筆之。久而成編,因曰《鶴林玉露》?!盵11]又如劉昌詩《蘆浦筆記序》中云:“予服役海陬,自買鹽外無他職事。兀坐篝燈,惟翻書以自娛,凡先儒之訓傳,歷代之故實,文字之訛舛,地理之遷變,皆得逆其源而循其流。久懼遺忘,因并取疇昔所聞見者而筆之冊,凡百余事,萃為十卷。”[12]沈括《夢溪筆談自序》亦云:“予退處林下,深居絕過從。思平日與客言者,時紀一事于筆,則若有所晤言,蕭然移日。所與談?wù)撸üP硯而已,謂之《筆談》。”[13]考諸《四庫總目》雜家類雜說之屬,唐代雜說筆記3 種,宋代則有65 種(“文淵閣著錄”48 種,“存目”17 種),兼之上述唐代雜說筆記的作者封演、李綽,皆中晚唐時人,可知雜說筆記寫作的創(chuàng)作與士人科舉形態(tài)下的“溫卷”“行卷”活動,關(guān)系并不緊密。雜說筆記并非落第士子銷夏狀態(tài)中“溫卷”的產(chǎn)物。

二、唐宋雜說筆記創(chuàng)作原因探析

筆記作品集中以“雜說”名者,最早見諸書目的有梁沈約《雜說》二卷(《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雜家類著錄,已亡佚),之后有唐盧言《盧氏雜說》,宋代有《景文雜說》《李后主雜說》《涪翁雜說》《準齋雜說》《艾子雜說》《孔氏雜說》《摭青雜說》等,元代有《東萊先生雜說》《紫薇雜說》,明代《上池雜說》《祐山雜說》《夢航雜說》等,清代《艮齋雜說》《簪云樓雜說》《日錄雜說》《莧園雜說》《復(fù)堂雜說》等。此類作品雖以“雜說”名,其內(nèi)容并不一致,或為小說,或為雜史,或為筆記。而作為一種“敘事兼議論”的著述性質(zhì)的雜說筆記,其興盛在時間上是比較晚的。其產(chǎn)生的因素也較為復(fù)雜。雜說筆記這一類文獻類型產(chǎn)生于“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的雜家著述衰落之后,代表一種新的著述形式,它的創(chuàng)作與敘述方式、天才作家及知識積累、學術(shù)轉(zhuǎn)向、文官政治、印刷技術(shù)的關(guān)系,遠較所謂“夏課”“行卷”密切。

就敘述方式四種(敘事、議論、考證、載記)來講,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考證”方式是在唐以后才成熟起來的(這也是最晚成熟的一種敘述方式)。雜說筆記包羅此四種方式,所以考察雜說筆記是否具有真正意義上的成熟,是由“考證”這一因素決定的。劉咸炘《文式附說·考證》在考察“考證”方式發(fā)展史時,結(jié)合《四庫總目》之雜考類相關(guān)論述,論列《白虎通義》、許氏《五經(jīng)異義》、鄭氏《六藝論》《鄭志》、崔豹《古今注》、應(yīng)氏《風俗通義》在考證方面的幼稚形態(tài)后,以為:“自唐而后,作者始多?!盵14]上所舉數(shù)種唐代雜說筆記作品,也是因其內(nèi)容中有比較突出的考證文而廁身此筆記類別當中的。二是就“敘事”而言,魯迅云“唐人始有意為小說”,傳奇文寫作流行,也帶動了筆記的創(chuàng)作。故朱光潛在《日記——小品文略談》一文中注意到了“敘事”對筆記創(chuàng)作的影響:“唐人說部盛行起來以后,筆記更日漸發(fā)達?!盵15]其他兩種敘述方式(議論、載記)在唐前也已經(jīng)成熟,故基于敘述方式四種的完備程度而言,雜說筆記的成熟是從唐代開始的。

又如《中國藏書通史》中所言,雕版印刷技術(shù)的成熟促使典籍價格的降低與數(shù)量的增多、知識傳播的加快、圖書典籍獲得的便捷化及傳閱效率的提高,士大夫藏書也逐漸普及。就唐宋兩時期而言,宋人的閱讀量、藏書量要遠多于唐人。唐李沁“插架三萬軸”(韓愈《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就不如南宋陳振孫私家藏書51 180卷(《直齋書錄解題》),如“隋唐三百余年……萬卷藏書家總數(shù)二十九人”[16]227“(宋代)明確記載其藏書在萬卷與萬卷以上的有三百多人”[16]354,略可見唐、宋兩代士人讀書之別。不過印刷技術(shù)的成熟與雜說筆記的寫作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如葉夢得曾藏書三萬余卷,其《避暑錄話》卷上云:

余家舊藏書三萬余卷,喪亂以來,所亡幾半。山居狹隘,余地置書囊無幾,雨漏鼠嚙,日復(fù)蠹敗。今歲出曝之,閱兩旬才畢,其間往往多余手自抄,覽之如隔世事。因日取所喜觀者數(shù)十卷,命門生等從旁讀之,不覺至日昃。[17]

葉夢得序中云其藏書多“自抄”之本即寫本,也印證了印刷術(shù)似乎與雜說筆記的寫作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筆者以為,雜說筆記的創(chuàng)作較多與宋代的文官政治關(guān)系密切。隋唐以后,科舉考試制度的建立、文官考試制度運作的成熟,為庶民參與政治提供了有利條件,特別是宋代文官的生存狀態(tài)較利于雜說筆記的發(fā)展。這是雜說筆記創(chuàng)作的制度因素。如乾隆十八年黃晟《重刊太平廣記序》中云:“宋小說多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錄,即林下閑談,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可補正史之亡,稗掌故之闕。雖奇麗不足,而樸雅有余?!盵18]此處“小說”亦包括雜說筆記。就唐五代兩宋時期筆記作品的創(chuàng)作情況來看,《全唐五代筆記》因所收輯本以筆記體小說居多,作者事跡也多不詳,故不具有統(tǒng)計學樣本的意義?!度喂P記》10 編477 種中有312 種的作者有仕宦經(jīng)歷(《全宋筆記》涉及的其他165 種的作者或仕履不詳,或作者失考,或為僧人、隱士之類),如歐陽修、蘇軾、陳師道、沈括、洪邁、王應(yīng)麟等,官僚學者型的作者占比65.4%,其中沒有女性作家出現(xiàn),武官也極為少見。又《四庫全書總目》雜家類雜學、雜考、雜說、雜品之屬“文淵閣著錄”的宋代筆記82 種,其中作者有仕宦經(jīng)歷的達69 種,占比約85%(考慮到《四庫全書總目》雜家類雜纂、雜編并非著作且“四庫存目”33種宋代筆記中多偽書,故以“文淵閣著錄”為樣本進行統(tǒng)計。又《全宋筆記》所收過于龐雜,“筆記”是一種文獻類型觀念,而《四庫全書總目》雜家類如除去雜纂、雜編之類,則較合乎筆記的文類觀念了)??梢婋s說筆記作為知識性極為集中的一種文獻類型,與文官政治、士大夫業(yè)余生活相關(guān)度較大,不是女性作家恰當表現(xiàn)自我的一種文類,知名士大夫如楊億、宋祁、歐陽修、蘇軾等人的積極參與也促成了此一文獻類型的興盛。

除制度、天才等上述因素外,當時雜說筆記寫作的興盛或許也與宋代文人好名(如錢穆先生所稱的“發(fā)表欲”)的心理動機有關(guān)。清趙翼《陔余叢考》卷十八“宋人好名譽”條云:“歷朝以來《宋史》最繁,且正史外又有稗乘雜說層見迭出。蓋其時士大夫多尚名譽,每一巨公,其子弟及門下士必記其行事,私相撰述。如《王文正公遺事》、丁晉公《談錄》,《楊文公談錄》,《韓忠獻遺事》及《君臣相遇傳》,《錢氏私志》,李忠定《靖康傳信錄》,《建炎進退志》,《時政記》之類刊刻流布,而又有如朱子《名臣言行錄》之類揚光助瀾。是以宋世士大夫事跡傳世者甚多,亦一朝風尚使然者也。”[19]趙氏此處所云“一朝風尚使然”下的宋代筆記多為歷史瑣聞類作品,其實“好名”也可以放到雜說筆記的寫作動機中去。

三、余論

如果說中國古典文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士大夫文學,筆記體小說、詩文多出自士紳之手,那么筆記亦概莫能外。然而雜說筆記的創(chuàng)作除了新技術(shù)的出現(xiàn)、文官政治及士林風尚,更重要的一點是學術(shù)內(nèi)部的轉(zhuǎn)向與著述形式的變化。從學術(shù)史的分野來看,學術(shù)內(nèi)部的轉(zhuǎn)向,并非指學術(shù)流派的演化,如兩漢經(jīng)學、魏晉玄學之類,主要是指著述方式的變化,即由專門之學向涉獵之學轉(zhuǎn)變。清代章學誠在《與林秀才》(案《與林秀才》是章學誠借林秀才的筆記作品《三余筆錄》而專門談筆記文類的一篇信札。此六卷筆記已亡佚)一文中云:

大抵學問文章,須成家數(shù),博以聚之,約以收之,載籍浩博難窮而吾力所能有限,非有專精致力之處,則如錢之散積于地,不可繩以貫也。古人以學著于書,后人即書以為學,于是專門經(jīng)史子術(shù)之外,能文之士則有文集,涉獵之家則有說部,性理諸子乃有語錄。斯三家者,異于專門經(jīng)史子術(shù),可以惟意所欲,好名之士莫不爭趨,故間嘗有美玉焉而不勝其碔砆之多以雜也,有夜光焉而不勝魚目之汩以擾也。故為今學者計,札錄之功必不可少。[20]610

章氏對專門名家之學的衰落是感到遺憾的,但是對于涉獵之學下的筆記著述,還是給予了肯定,并云“天下學業(yè),后人或多不及前人,惟說部之書,后人實勝于古,正以專門著述不如古人,說部書無定體,人可為,而精華所萃,轉(zhuǎn)為前人所不及也”[20]609,并舉南宋章如愚《山堂考索》、王應(yīng)麟《玉海》及清顧炎武《日知錄》、閻若璩《潛邱札記》為例說明此類作品也可以稱之為“著述”,即具有學術(shù)史的意義。關(guān)于筆記的源頭,章氏以為其源于子學,并從論說文的角度談道:“諸子一變而為文集之論議,再變而為說部之札記?!盵20]840可見作為一種新的著述形式,唐宋筆記創(chuàng)作于諸子學(特別是雜家之學)衰落之后,故在晚清有“自稗官之職廢,而說部始興,唐宋以來,美不勝收”[21]之說,主要是源自章氏的論斷。

從中國筆記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筆記類型從唐宋時期的“以敘事為宗”到清代的“以考證為宗”經(jīng)歷了千余年的歷史,如陶敏主編之《全唐五代筆記》收錄的作品有雜史、筆記體小說、地理雜記、雜說雜考之書,其中雜史、小說為主體,雜說類筆記不過三四部而已。今日《全宋筆記》所收錄的筆記,數(shù)量上也是以筆記體小說與雜史為主,雜說筆記之書占比也較小(477:65)①《全宋筆記》收錄作品477 部,《四庫全書總目》著錄雜考雜說作品100 部(包括數(shù)種存疑作品)。。這一情況到了清代方得以改觀(2 500:600)②筆者據(jù)《清史稿藝文志》《清史稿藝文志補編》《清史稿藝文志拾遺》中的小說家類、雜家類統(tǒng)計,清代筆記總數(shù)有2471 部,考慮到文獻未必搜羅全備,故清代筆記(小說家、雜家類收錄)有2 500 部左右。其中雜說類筆記有578 部(《清史稿藝文志補編》雜家類未分種屬,故沒有統(tǒng)計),總數(shù)當在600 部左右。雜史、地理及詩文評類筆記尚未統(tǒng)計,故此數(shù)字僅具有參考意義。,雜說筆記的寫作在清代達到了一個高峰??偠灾?,雜說筆記作為一種學術(shù)性質(zhì)的著述,是中國古代筆記中的一個重要類型,其內(nèi)容包羅萬象(敘事兼議論、考證與載記),是反映每一時期學術(shù)思潮的一面鏡子。而此類筆記的興起,與文官政治、印刷技術(shù)、創(chuàng)作心理、學術(shù)風氣等因素密切相關(guān),并非如清人毛奇齡所云筆記源于夏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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