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海金 賁藝雯 周慶輝△
《傷寒論》中總共有約120處論及失治誤治[1],歷來被大多數(shù)讀者所輕視,只簡單當作錯誤的治療,枉費仲景著墨之多。失治誤治雖然未能治愈疾病,或者誘導疾病向其他方向,但是治療前后的癥狀變化,則能反映疾病的復雜程度和進展速度,為讀者展示一個完整面對患者的臨證現(xiàn)場。通過仔細研讀有關失治誤治的條文,有助于提高臨證水平。此文以結胸為例,對失治誤治做一探討。
《傷寒論》言及“結胸”的條文有124、128、131~143、149~150、228、340和347條。結胸以“按之痛、心下痛、按之石硬、從心下至少腹硬滿而痛不可近、心下滿而硬痛”為主要表現(xiàn)?!八猿山Y胸者, 以下之太早故也”,提示結胸是因在不恰當時間使用下法而引起的疾病。結胸的癥狀復雜多樣,以下重點對《傷寒論·辨太陽病脈證并治》中下后出現(xiàn)結胸的相關條文進行解讀,思考結胸在使用下法前后的癥狀變化,進而探析《傷寒論》中的失治誤治問題。
1.1 病發(fā)于陽,而反下之,熱入因作結胸;病發(fā)于陰,而反下之,因作痞也。所以成結胸者,以下之太早故也。結胸者,項亦強,如柔痓狀,下之則和,宜大陷胸丸對于“反下之”,當思考“下之”之前的患者情況,及如果不用下法后的疾病進展,可以參考第244條:“太陽病,寸緩、關浮、尺弱,其人發(fā)熱汗出,復惡寒,不嘔,但心下痞者,此以醫(yī)下之也。如不下者,病人不惡寒而渴者,此轉屬陽明也;小便數(shù)者,大便必硬,不更衣十日,無所苦也”。太陽病下后邪熱入于里[2,3],出現(xiàn)心下痞。但是,如果不用下法,則病入陽明,出現(xiàn)渴、小便數(shù)、大便硬、不更衣等癥狀。因此下之是結合了患者和疾病的情況,雖然是失治誤治,導致疾病有了其他方向的進展,卻避免了邪熱入里出現(xiàn)陽明腑實的癥狀。
另第140條云:“太陽病,下之,其脈促,不結胸者,此為欲解也。脈浮者,必結胸……”。太陽病下法為失治誤治,但是疾病因人因時而異,不同的患者,或者同一患者不同狀態(tài)下的失治誤治,結果會有不同??梢员憩F(xiàn)為“脈促”“脈陽盛則促”[4],提示雖下卻陽氣未衰,未見結胸,不影響疾病進展。如果脈浮而不促,為下后損傷陽氣,同時邪熱入里進展為結胸。
從“熱入因作結胸”一句可知,“熱入”為“結胸”的原因?;颊哧枤獬渥悖庥行盁?,因熱而下,下后結胸;雖然出現(xiàn)結胸,但癥狀輕、轉歸好?!跋轮畡t和”,胃氣調和,津液和合,“和”提示疾病自愈[5]。
另第134條曰:“太陽病,脈浮而動數(shù)。浮則為風,數(shù)則為熱,動則為痛,數(shù)則為虛。頭痛發(fā)熱,微盜汗出,而反惡寒者,表未解也。醫(yī)反下之,動數(shù)變遲,膈內拒痛,胃中空虛,客氣動膈,短氣躁煩,心中懊,陽氣內陷,心下因硬,則為結胸,大陷胸湯主之。若不結胸,但頭汗出,余處無汗,劑頸而還,小便不利,身必發(fā)黃”。下之前“脈浮而動數(shù)”,浮則在表,動、數(shù)為熱,病仍在表,且表熱盛,若不下則恐熱入于里,發(fā)展為太陽熱證或者陽明證。下后若患者胃中空虛,則心下水熱互結為結胸,偏于陽明[6,7]。用瀉熱逐水通便的大陷胸湯治療,而不是選擇解表或者太陽陽明并病的大柴胡湯[8];下后若不結胸,邪熱仍在表,頭汗出、身無汗,則出現(xiàn)身黃。
太陽病應解表,下法為失治誤治,但熱盛仍可用下法,熱去的同時可能會出現(xiàn)結胸變證,治用大陷胸湯。
1.2 太陽病,重發(fā)汗而復下之,不大便五六日,舌上燥而渴,日晡所小有潮熱,從心下至少腹,硬滿而痛不可近者,大陷胸湯主之太陽病出現(xiàn)不大便、舌上燥而渴、日晡所小有潮熱的變證,為重發(fā)汗、復下之造成的津液損傷,癥似陽明腑實;同時,邪熱內陷與有形之水及糟粕結合為結胸,出現(xiàn)心下至少腹硬滿、痛不可近,也似陽明腑實[9]。因此反推此病之初,患者汗后,邪熱有成陽明腑實之勢,因此才復下之,邪熱內陷,出現(xiàn)諸多類似于陽明腑實的癥狀,但下后熱勢減退,再治用大陷胸湯,而未再用承氣湯。
“發(fā)汗而復下之”的治療,另在第147條:“傷寒五六日,已發(fā)汗而復下之,胸脅滿微結,小便不利,渴而不嘔,但頭汗出,往來寒熱,心煩者,此為未解也,柴胡桂枝干姜湯主之?!?汗下后進展為少陽樞機病,癥見有膽熱[10,11],未見陽明胃家實則津液充足,未至三陰則陽氣未衰。治療結束后反思整個過程,可見下前有體盛、陽氣充足。
1.3 太陽病,二三日,不能臥,但欲起,心下必結,脈微弱者,此本有寒分也。反下之,若利止,必作結胸;未止者,四日復下之,此作協(xié)熱利也太陽病發(fā)展到二三日,按照疾病的進展,應傳陽明、少陽,未至三陰[12],仍為陽證。此與《傷寒論》中第251條:“得病二三日,脈弱,無太陽柴胡證,煩躁,心下硬”相似,都為脈弱且結胸,“至四五日,雖能食,以小承氣湯,少少與,微和之,令小安,至六日,與承氣湯一升”,治療卻用小承氣湯,提示雖然二三日脈弱,但仍有邪熱。因此再看此句,同樣脈微弱、有寒分,但心下結,提示邪熱在里,才用下法,“利”就是邪熱去的過程,若利止熱不盡,則出現(xiàn)結胸,若利不止、四日再下,則邪熱隨利下脫,出現(xiàn)協(xié)熱利[13]。但如果不用下法,可能會出現(xiàn)第251條中的承氣湯癥狀。
1.4 太陽與少陽并病,頭項強痛,或眩冒,時如結胸,心下痞硬者,當刺大椎第一間、肺俞、肝俞,慎不可發(fā)汗。發(fā)汗則譫語、脈弦,五日譫語不止,當刺期門太少并病出現(xiàn)結胸,同樣見于第150、171條,其中第171條為綱領,“太陽少陽并病,心下硬,頸項強而眩者,當刺大椎、肺俞、肝俞,慎勿下之”,心下硬,時如結胸,但并非結胸,治療以針刺三陽之會大椎以退熱且振奮三陽經(jīng),針刺足太陽經(jīng)穴肺俞和肝俞以驅逐太陽之邪,固表御邪、調暢氣機、驅少陽之邪[14]。同時慎用汗法、下法,發(fā)汗則“譫語、脈弦”,當刺期門,瀉少陽邪氣[15];下法見第150條:“太陽少陽并病,而反下之,成結胸,心下硬,下利不止,水漿不下,其人心煩”,下后傷及中陽,進展為結胸、下利、水漿不下,但心煩仍為少陽主證,可見有邪熱,治療也當刺期門[16]。
綜合看此三條,太少并病,汗后“譫語、脈弦”和下后“結胸、心煩”,都為仍有少陽邪熱的表現(xiàn),仍可刺期門瀉熱而解。下之為失治誤治,但若不用下法則可能少陽之邪轉屬陽明[17]。
1.5 傷寒五六日,嘔而發(fā)熱者,柴胡湯證具,而以他藥下之,柴胡證仍在者,復與柴胡湯。此雖已下之,不為逆,必蒸蒸而振,卻發(fā)熱汗出而解。若心下滿而硬痛者,此為結胸也,大陷胸湯主之。但滿而不痛者,此為痞,柴胡不中與之,宜半夏瀉心湯傷寒五六日為少陽證,應以小柴胡湯和解,卻用了下法,為失治誤治。而此句在寒熱往來諸多表現(xiàn)中,特意強調“嘔而發(fā)熱”的少陽熱相,提示少陽郁熱較重。因此醫(yī)家使用了下法,下之后,若不出現(xiàn)變證,熱瀉而柴胡湯證仍在,則仍與柴胡湯;若邪熱內陷,可成結胸,用大陷胸湯;若下之過,可成痞,用半夏瀉心湯[2]。
陳修園曾經(jīng)說過:“讀仲景書,須于無字中求字,無方處索方,方可謂之能讀”。柯韻伯也曾說過:“凡看仲景書,當于無方處索方,不治處求治,才知仲景無死方,仲景無死法”。于“無字處”讀《傷寒論》,就是更要注重仲景沒有講到的、隱藏的、節(jié)省筆墨而未寫的部分,在此基礎上,整部《傷寒論》中“無死方、無死法”。而在“無死方、無死法”的仲景理論中,失治誤治反而更值得反思,特別是失治誤治前患者的癥狀表現(xiàn),以及出現(xiàn)“難治”和“不治”的失治誤治過程[18]。
《傷寒論》中誤下有82句[19],多見于通腑實、逐水飲、瀉熱結與破瘀血等下法的應用中[20]。結胸是疾病治療之后出現(xiàn)的癥狀,因用下法而出現(xiàn)。在閱讀過程中,能夠明顯察覺不能將下法應用于結胸前的患者,但為什么《傷寒論》成書時期的醫(yī)家卻仍然誤用下法呢?《傷寒論》以正氣為本[21],行文中未進行疾病描述的患者,雖然患病,但要考慮到患者可以是正氣充足而適合用下法的患者,或似常人般陰血充盈、陽氣未虧、脾胃充盛,或有里病、腑實[22]。也因此,結胸條文中用下法后,或未影響疾病進展,或進展為結胸而用陷胸湯為治。這個反推下之前患者身體狀態(tài)的過程,提示在閱讀《傷寒論》時一定要“看到”患者,時刻讓自己置身于坐診、面對患者的環(huán)境中,“觀其脈癥,知犯何逆,隨證治之”。
另外,讀者不應該對論中“下工”“凡醫(yī)”“今之醫(yī)”嗤之以鼻,每一個醫(yī)生都要根據(jù)個體差異、因人施治、因病施治,疾病的治愈有賴于患者自身[23],正如《黃帝內經(jīng)》中所講的“病為本,工為標,標本不得,邪氣不服”,患者和疾病為本,醫(yī)家和治療為標。在《傷寒論》中多有論及失治誤治者,乃因疾病復雜、進展快速,任何具有優(yōu)良知識儲備、治療經(jīng)驗的醫(yī)家,都可能會出現(xiàn)不恰當?shù)闹委煛R虼?,疾病進展和治療、用藥后的轉歸及再治療,才是要關注的重點,而不是看到失治誤治就一帶而過,甚至是抱著鄙夷的態(tài)度看待這些條文。
細讀失治誤治的條文,能夠獲得較其他條文雙倍的信息量,獲得如真實臨證般的診治經(jīng)驗,應該為《傷寒論》研習中的重中之重。否則就會陷入如仲景序文中所言“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陽,三部不參”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