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黎
(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清代是集句文發(fā)展的高峰期,最顯著的標志之一是在零星的集句序跋之外出現(xiàn)了若干種專門的集句文集,如許祥光的《選樓集句》、許懋和的《集其清英集》、孫璧文的《玉堂集選》、徐獻廷的《燕賦集古》等,前面三種是集《文選》為文為賦,后一種是集《詩經(jīng)》為文為賦。這些作品整體的特點相對比較清晰:數(shù)量上,所收集句文篇數(shù)都不多,最少5 篇(《燕賦集古》),最多不過20 篇(《集其清英集》);體裁上,以序、記、賦、頌為主,一集兼具數(shù)種文體;性質(zhì)上,游戲色彩較重,或筆墨應(yīng)酬,或逞才使氣。①《選樓集句》《集其清英集》《燕賦集古》三種集句文集被收入《近代珍稀集句詩文集》(張明華、李曉黎整理,鳳凰出版社,2015版)。另有李曉黎《集選文考論》,《中國韻文學刊》2014年第4期。在這個背景之下,晚清戴槃的《書經(jīng)集句賦稿》便顯得尤其特別,其由40篇集《尚書》律賦組成,體式整齊劃一,法度謹嚴,態(tài)度嚴肅,純樸古茂,以“異軍突起”的姿態(tài)成為集句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書經(jīng)集句賦稿》的版本刊刻情況如何,其在集句文學中有怎樣的定位以及在清代律賦復興的大背景下有何特出之處?本文擬就此進行一些討論。
戴槃(1812—1881),字澗溪,江蘇丹徒人。先世自安徽隆阜遷至丹徒,后為一地之望族。徐用儀光緒八年所撰《戴槃墓志》對其生平有較為清晰的描述:“弱冠為諸生,道光癸卯(1843)舉于鄉(xiāng);四上春官不第,以助賑水災聞于朝,選順天順義縣知縣,改浙江桐鄉(xiāng)縣知縣……咸豐甲寅(1854),奉調(diào)至浙,權(quán)臺州府同知,旋委湯溪縣知縣,未行,適樂清土匪撼城,帶練勇往事平充;乙卯(1855)鄉(xiāng)試同考官,受桐鄉(xiāng)縣事……同治甲子(1864),檄理清賦局……乙丑(1865),署嚴州府知府……丁卯(1867),署溫州府知府……乙巳(1869),授嚴州府知府……庚午(1870)冬,以道員督辦軍需,輸資助餉,賞戴花翎;明年秋(1871),奏委督修海塘……光緒七年(1881)十一月十七日卒于揚州,年六十有九?!盵1]
政事方面,戴槃“躬自刻勵,持守清介,生平無他嗜,惟砥行勵名是務(wù)”[1],故出守各郡,都治績昭著,“由縣令洊陟府道,所至除害興利,善政具舉,皆務(wù)有益于民。”[2]而且,對于自己地方官生涯中的一些重要舉措,戴槃有比較自覺的記錄和整理,形成了以下幾種著作:《浙西減漕紀略》(又名《杭嘉湖三府減漕紀略》)、《浙西減漕奏稿》(又名《杭嘉湖三府減漕奏稿》)、《裁嚴郡九姓漁課錄》、《嚴陵紀略》、《東甌紀略》、《東甌留別和章》、《桐溪紀略》、《桐溪紀略題辭》,今皆存。①這幾種著作今存有多種版本,比較常見的是同治七年(1868)賜禮堂重刊本?!吨腥A文史叢書》本《戴槃紀略四種》,即是同治七年賜禮堂本的影印本。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
文章方面,戴槃深湛經(jīng)術(shù),尤善《尚書》。然與其他讀書人迥然不同的是,戴槃對《尚書》的“有所解”“有所得”和“有所用”,在尋常的解經(jīng)文字之外,主要是通過集句為文的方式來完成的。具體的說,是集《尚書》為八股文和律賦。集《尚書》為八股文,筆者另有專文進行詳細的分析,本文主要圍繞《書經(jīng)集句賦稿》展開。
南京圖書館藏《賜禮堂全集》一函十六冊,比較系統(tǒng)地收錄了戴槃的各種作品,但此集首無總序,尾無跋文,體例上稍顯簡單。根據(jù)每一冊卷首的牌記,可以推知《全集》應(yīng)當是咸豐十一年(1861)至同治八年(1869)間陸續(xù)刻印而成。其中,第9-10 冊為《書經(jīng)集句文稿選本》,第11 冊為《書經(jīng)集句文稿續(xù)選》,第12-13冊為《書經(jīng)集句文稿續(xù)編選本》,第14-15冊為《書經(jīng)集句賦稿選本》和《書經(jīng)集句賦稿續(xù)選》?!稌?jīng)集句文稿選本》卷首內(nèi)容較為豐富,依次有“原刻文序”四篇(阮元、沈岐、劉懷祖、張錫庚)、“續(xù)刻文序”七篇(湯金釗、賈楨、祁寯藻、彭蘊章、徐世榖、林蔭棠、朱龍光)、“自序”兩篇(分別作于咸豐三年和咸豐十一年)、“原刻凡例”十八條、“續(xù)增凡例”六條?!霸涛男颉苯宰饔诘拦馕焐昴辏?848),無一言及《賦稿》,“原刻凡例”亦全部圍繞《文稿》展開;但是,在作于咸豐二三年間(1852-1853)的“續(xù)刻文序”和作于咸豐三、十一年(1853、1861)的兩篇自序中,《文稿》《賦稿》皆被同時論及,且每個人都給予極高的評價。根據(jù)這些文字,我們可以對《賦稿》的篇數(shù)、刊刻、書名及版本等信息有一個大致的了解。
《書經(jīng)集句賦稿》的篇數(shù)?!袄m(xù)增凡例”第四條有明確交代:“原刻《賦稿》只有十篇,后增至五十二篇,為賦中別開生面。”據(jù)此可知《賦稿》共計52篇?!稌?jīng)集句賦稿選本》卷首有“原刻賦序”三篇(趙楫、張錫庚、李承霖),“續(xù)刻賦序”三篇(劉熙載、鐘啟峋、劉成忠)。其中,作于咸豐元年的李承霖序云:“余戊申(1848)乞假旋里,適君之《書經(jīng)集句文》出,其時大江南北,士林爭購……今又以《賦稿》見示……是編分上下兩卷,得律賦四十首。”對于自己所寓目的集子,李氏說的是《賦稿》,而非《選本》,且篇數(shù)為40篇。而《書經(jīng)集句賦稿選本》與《書經(jīng)集句賦稿續(xù)選》各選20篇,合到一起剛好40 篇,與李氏“上下兩卷得律賦四十首”的表述正好一致。但這與“續(xù)增凡例”中所說的52篇不太吻合。結(jié)合下文所論,52篇本似未能流傳下來。
《書經(jīng)集句賦稿》的刊刻?!霸藤x序”中的趙楫序作于道光己酉(1849),結(jié)合戴槃咸豐三年(1853)刊本自序“戊申、己酉次第開雕”的描述,可以確定《賦稿》最早刻于1849年。再據(jù)戴槃咸豐十一年自序,可知之后其親自主持的刻印共有三次,分別是:咸豐元年(1851),刊刻選本;咸豐三年(1853),刊刻原稿;咸豐十一年(1861),重刻選本。與此同時,因為此稿享譽士林,影響頗大,故“直省京都”“江浙各省”翻刻不斷,這一點戴槃在各種場合多次提及。
《書經(jīng)集句賦稿》的書名及版本。除了《賜禮堂全集》所收咸豐十一年新鐫本《書經(jīng)集句賦稿選本》(楊棨評選,共20篇)和同治八年新鐫本《書經(jīng)集句賦稿續(xù)選》(劉成忠評選,共20篇),今可見另有以下四種:
1.《書經(jīng)集句賦稿》本。由《書經(jīng)集句賦稿》《書經(jīng)集句賦稿續(xù)編》《書經(jīng)試帖》三個部分組成,共一冊。通首未云刊刻時間,且前無序,后無跋,每一部分僅有目錄,體例相當簡單。但卷首有“凡例”八則,不見于其他任何版本,值得重視。據(jù)“凡例”所云:“上卷二十篇”“下卷續(xù)刻二十篇”“是編共計賦四十首”“附刻試帖五十首,獨以《書經(jīng)》命題,因附于《書經(jīng)集句賦稿》之后”,則此本體例完整,《賦稿》的稱名前后一致,或為早期的刻本。
2.同治十一年(1872)賜禮堂刻《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此本共40篇,篇目與《書經(jīng)集句賦稿》和《書經(jīng)集句賦稿選本》《書經(jīng)集句賦稿續(xù)選》完全吻合,卷首有序文七篇,“凡例”六條;劉成忠重評,戴燮元、戴啟文模仿集句詩的體例,逐句于句后補注出處;有圈點,有批注,有評論,部分題下有解題,所有押題字及押官韻處均一一標明。今有南京圖書館藏本。
3.同治十二年(1873)《聽鸝山館賦鈔》本。此本亦40 篇,牌記云“同治壬申年(1872)新鐫,賜禮堂藏版”,知此本乃同治十一年賜禮堂版《補注本》的翻刻本。此本封面題為《聽鸝山館賦鈔》,然凡例和目錄稱名皆作《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且每頁對折處皆印有“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的字樣,內(nèi)容上,無論是目錄的順序還是正文的注釋評點,此二本都完全相同。今有南京圖書館藏本。
4.光緒十九年(1893)蜚英書局《經(jīng)場捷訣·書經(jīng)集句》本。這是一個文賦混雜的類編本,共2卷29類,收書經(jīng)集句八股文147篇,書經(jīng)集句律賦36篇。這36 篇集句律賦全見于《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但無批點注釋,文末亦無評論,部分作品題后保留了《補注》本添加的“題解”。今有蘇州大學圖書館藏本。
綜合以上討論,我們可以明確,盡管“續(xù)增凡例”中說戴槃所作書經(jīng)集句律賦最多增至52篇,但是傳下來今可得見的只有40篇;《書經(jīng)集句賦稿》《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雖然在名稱、體例上有差異,但40篇的體量及篇目是一致的;《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與《聽鸝山館賦鈔》原是一書,其與《書經(jīng)集句賦稿選本》《書經(jīng)集句賦稿續(xù)選》雖名稱、結(jié)構(gòu)各不相同,但體量和篇目仍然保持了一致。所以,這40篇在各處保持了高度一致的書經(jīng)集句律賦即本文所要討論的對象。
戴槃自己對《書經(jīng)集句賦稿》相當?shù)靡?,將其視為自己立身文壇的獨一無二的標志,“余所著經(jīng)解及詩古文辭甚夥,至以經(jīng)義為文賦,特余之一端”[3];眾人也都在序文中不吝美詞,大加贊嘆,或賞其如出一手,搖曳生姿,“四代之書俱供驅(qū)策,又復天衣無縫,妙造自然”[4],或目之空前絕后,以為觀止,“集四代之書以成一家言,非獨開前賢之所未有,洵足為后學之津梁也”[5]。與此同時,此集也得到了士林和市場的廣泛認可,“是編初刻于廣陵,固已紙貴三都,不脛而走”[6],“風行直省,膾炙人口,已二十余年矣”[7],而且,補注本有戴啟文、戴燮元逐句補注篇名,切實落實“集句”二字。遺憾的是,一旦核對原文,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此集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集句文——賦中的句子確是出自《尚書》,此一點有補注為證,但絕大多數(shù)的句子,都打破了集句的基本規(guī)則,即不符合集句“不改動原文”的要求。
戴槃在《書經(jīng)集句文稿選本》“原刻凡例”中明確表示,其所作集《書》八股,多“添用虛字”,“字句之間,頗多損益”,并且對此作了解釋:“昔圣賢引《書》,不乏損益之句,如《湯誥》言‘爾有善,朕弗敢蔽,惟簡在上帝之心’,《論語》引《書》曰‘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泰誓》曰‘昭我周王,天休震動’,《孟子》引《書》曰‘紹我周王見休’,類如此,不可勝舉。作文如是,亦不背圣賢引《書》之法,并非割裂”[8],雖不無狡辯推脫的色彩,但態(tài)度還是開誠布公、實事求是的。然而,《書經(jīng)集句賦稿》卷首8條“凡例”對集句的規(guī)范性卻一字未提;《書經(jīng)集句賦稿選本》《續(xù)選》未設(shè)凡例;《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卷首6條“凡例”不僅同樣未曾涉及,而且還反復標榜集句二字,“是編集用《書》句,為賦中別開生面。逐句下補注篇名,仿照集詩體裁,詳注篇名以便查閱?!钡牵聦崊s是《書經(jīng)集句賦稿》存在大量改動原文的情況,我們可以將其歸納為以下四個方面:(因為補注本每句皆有出處,更容易說明問題,故以下引文皆出自補注本。)
第一,顛倒順序,以便葉韻。如《體仁足以長仁賦》有句云:
其格遠人也《旅獒》,無虐無戕《梓材》;其安邇?nèi)艘病堵瞄帷?,引恬引養(yǎng)《梓材》。
此賦以題為韻,此句當押“長”字韻,故《梓材》一篇中的“引養(yǎng)引恬”便被顛倒為“引恬引養(yǎng)”。
第二,自行刪減,方便行文。如《為政在人賦》有句云:
無便僻側(cè)媚《囧命》,何畏孔壬《皋謨》;從小大謀猷《文侯之命》,予以多子《洛誥》。
前面兩句都對原文作了直接的刪減:“無便僻側(cè)媚”在《囧命》中原作“無巧言令色便僻側(cè)媚”,此處刪去了“巧言令色”;“何畏孔壬”在《皋謨》中原作“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同樣刪去了“巧言令色”四字。很明顯,如果不做這番處理,行文是無法展開和繼續(xù)下去的。
第三,截搭剪裁,遷就對仗。仍以上面舉過的《體仁足以長人賦》那句為例:
其格遠人也《旅獒》,無虐無戕《梓材》;其安邇?nèi)艘病堵瞄帷?,引恬引養(yǎng)《梓材》。
“其格遠人也”與“其安邇?nèi)艘病毕鄬Γ盁o虐無戕”與“引恬引養(yǎng)”相對,無論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對得都比較工整。但是,如果我們根據(jù)補注的篇名去查對原文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組隔句對其實“頗多剪裁”:“其格遠人也”與“其安邇?nèi)艘病倍洌凇堵瞄帷分性鳌皠t遠人格”與“則邇?nèi)税病?,戴槃此處不僅調(diào)整了原來的順序,而且刪去了“則”,添加了“其”“也”;而“無虐無戕”一句,在《梓材》中原作“無胥戕,無胥虐”,戴槃刪去了二句中的“胥”字,顛倒了順序,然后將其合并為一句“無虐無戕”。這樣,才有了漂亮的對仗。
第四,添入虛詞短句,配合命意。添入虛詞,上例中已引及,此處不再重復舉例。添入短句以配合命意,則又分兩種情況:一是在結(jié)尾處添加清代律賦寫作常用的套語“方今圣天子”“今圣朝”“我圣朝”等,如:
今圣朝文德誕敷《禹謨》,庶明勵翼《皋謨》。(《懷為夾賦》)
方今圣天子馭眾以寬《禹謨》,任賢勿二《又》。(《思艱圖易賦》)
置于句首的“今圣朝”和“方今圣天子”皆是作者自動添加。作為清代律賦體例的附屬品,其在《賦稿》中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二是在結(jié)尾處添加數(shù)語,用以點明題目出處,如:
彼荀子之命言在茲《禹謨》,何足語圣功之棐迪篤哉《洛誥》。(《王者敬日賦》)
漢杜畿乃克永遠念《君奭》,惟茲有陳《又》。(《惠民以康賦》)
《王者敬日賦》題目出自《荀子》①《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題解云:“《荀子》:王者敬日,伯者敬時。注:敬,不敢慢也,故曰吉人為善惟日不足。”,故結(jié)尾處戴槃添入“彼荀子之命”五字,以呼應(yīng)題旨。同樣,《惠民以康賦》題目出自《三國志》②《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題解云:“《三國志》:杜畿惠以康民。注:惠,慈也;康,安也?!保誓┒翁砑印皾h杜畿乃”四字以點醒出處。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頻率比較低,屬于偶爾為之。
《書經(jīng)集句賦稿》中,上述四種情況基本都是混合出現(xiàn)的,其程度與規(guī)模到底如何,我們不妨以《為政在人賦》的首段為例,略作考察。賦文如下:
萬幾無曠《皋謨》,庶績咸熙《堯典》,任賢勿貳《禹謨》,自古若茲《梓材》。命以位《舜典》非人何擇《呂刑》,綏厥猷《湯誥》有政克施《君陳》。政貴有恒《畢命》,終始惟一《咸有一德》;人惟求舊《盤庚》,壽耈無遺《召誥》。罔有立政用憸人《立政》,惟明明后《允征》;亦惟任人以共政《盤庚》,弼丕丕基《大誥》。夙夜罔或不勤《旅獒》,我其立事《立政》;前后實賴有位《炯命》,人之能為《洪范》。
此段共18 句,根據(jù)補注,《尚書》原文應(yīng)是以下文字:
一日二日萬幾,無曠庶官;庶績咸熙;任賢勿貳;自古王若茲;乃命以位,何擇非人;克綏厥猷,克施有政;政貴有恒;終始惟一;人惟求舊;則無遺壽耈;國則罔有,立政用憸人;惟明明后;亦惟圖任舊人共政;弼我丕丕基;夙夜罔或不勤;繼自今我其立政、立事、準人、牧夫;實賴左右前后有位之士;人之有能有為。
18 句中,除了“庶績咸熙”“任賢勿貳”“政貴有恒”“終始惟一”“人惟求舊”“惟明明后”“夙夜罔或不勤”7 句與原文相同,余下的11 句,皆作了不同程度的調(diào)整和改動。事實上,推而廣之,不僅這一段是這樣,整個《書經(jīng)集句賦稿》40篇律賦,基本也都是如此。
之所以這樣,原因倒也一目了然:一方面,律賦的寫作,形式上的要求很多,必須要同時兼顧押韻、平仄和對仗,還要保證言之有物有序,這已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另一方面,更困難的是,以《尚書》作為集句的對象,可以騰挪跳宕的空間實在太過于局促,畢竟,把《今古文尚書》合在一起,也就只有五十余篇、二萬五千余言,而且,雖然有一些對偶的成分,但并不顯著,整體的風格還是以詰屈聱牙、古奧艱澀為主,尤其是《今文尚書》。劉熙載在《書經(jīng)集句賦稿序》中對這些困難做了很好的總結(jié):
獨念為是賦者,有三難焉:一切合難,貴辭與題副,不容移置他處;一對仗難,非神與古會,不能虛實悉稱,語語天成;一葉韻難,須節(jié)奏自然,使其穩(wěn)愜出人意中,超妙出人意外。之三者得一已難,而乃兼之,非天資學力并勝者,其能然乎?
所以,對戴槃而言,改動原文以“集”成律賦,并不算是一個特別“艱難”的選擇。
于是乎,較之清人其他的符合規(guī)范的集句文賦,《書經(jīng)集句賦稿》好比是一面模糊的鏡子,一眼照過去,確實能看到《尚書》的輪廓,但仔細去觀察,卻又會發(fā)現(xiàn)很多細節(jié)并不那么真切,我們只能稱之為非典型集句。
當然,依靠非典型集句提供的“技術(shù)保障”,《書經(jīng)集句賦稿》在藝術(shù)上呈現(xiàn)出不低的水準,以下三個方面表現(xiàn)得比較突出:
首先,布局上,章法謹嚴,如《知人安民賦》,題目出自《尚書·皋陶謨》,故起筆自禹舜時代的政洽人和寫起,隨即引入皋陶告禹的嘉謀良言,鋪陳自然,之后呼應(yīng)題目,正面分說“知人”“安民”兩大重點,宕盡題意,接下來,翻入一層,從反面著手:
假令厥德弗慎《五子之歌》,大卞不循《顧命》,未敷求夫俊彥《太甲》,殄資澤于下民《文侯之命》,將見昵于憸人《囧命》,邦之阢隍《秦誓》,殘害萬姓《泰誓》,天不畀純《多方》。又安能命爾予翼《君牙》,恫瘝乃身《康誥》?是長是崇《牧誓》,擇吉人呂刑永綏在位《文侯之命》;引恬引養(yǎng)《梓材》,凡庶民《洪范》懷于有任《太甲》。惇德允元《舜典》,勿以便僻側(cè)媚《囧命》;柔遠能邇《舜典》,并其有邦厥鄰《太甲》。極言不知人、不安民的嚴重后果,以氣運詞,語語諦當,激蕩翻騰,從而加強了論說的力度,使文章更具感染力和說服力。
其次,行文上,手法多樣,比喻、鋪排、屬對等,交相輝映,各顯其能,如《君子所其無逸賦》中的一段:
無康好《康誥》,能作恭先《洛誥》;無戲怠《盤庚》,其敬德疾《召誥》。無敢昏豫《顧命》,謀猷率從《文侯之命》;無即慆淫《湯誥》,始終惟一《咸有一德》。無斁康事《洛誥》,時亮天功《舜典》;無從匪彝《湯誥》,心在王室《康王之誥》。無小無大《禹謨》,罔不由慰日勤《呂刑》;無怠無荒《禹謨》,亦惟自息乃逸《酒誥》。無有作威作?!逗榉丁?,戒十愆與三風《伊訓》;無淫于游于田《無逸》,謹萬幾于一日《皋謨》。
用一連串整齊的鋪排,對君子提出了一系列明確的要求,文氣恣肆流轉(zhuǎn),浩蕩翻瀾。
再次,風格上,各體兼工,“摹仿漢魏六朝、唐、宋,無格不備”[9],或“古音古節(jié),古艷古香”,或“簡凈不支”,“嗣響唐賢”,或“運古為律,積健為雄”,或“洋洋灑灑,潤色鴻業(yè)”[10],千姿百態(tài),“有制皆工,無體不備”,“有典有則,宜古宜今”。[11]
律賦在清代,并不是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鄉(xiāng)試、會試、殿試均不考賦。但其在文人心中,依然有重要的地位,文人也都比較重視這一塊的練習和寫作,因為清代的生童入學、歲科兩試、庶吉士月課、翰詹大考、召試、博學鴻詞都普遍采用試賦制度,而所試之賦,即為律賦:
我朝承前明之制,取士以制義,而仍不廢詩賦。自庶吉士散館、翰詹大考以及學政試生童,俱用之。其體因不捻一
格,而要之以律為宜。[12]
于是,便出現(xiàn)了“懷才待聘之士,無不童而習之,人握靈珠,家抱荊玉”[13]的局面。隨著清代官方對試賦制度的重視和推舉,律賦在經(jīng)歷了元、明兩朝的低谷之后,重新走向復興與繁榮。而且,從主導思想上看,“律賦與經(jīng)義的交融,成為時人追求的理論風尚”[14],正如阮亨在《律賦經(jīng)畬集序》中所云,“熔鑄經(jīng)典之范……洵為作賦之本原”。[15]
如何做到經(jīng)義與律賦的交融?普遍的做法是把律賦的寫作與經(jīng)義的闡釋結(jié)合起來,或深入淺出,以理服人,或引經(jīng)據(jù)典,義正言辭,從而給作品注入一股典重樸厚之氣。而在《書經(jīng)集句賦稿》中,戴槃則走到了盡頭,以經(jīng)注經(jīng),將這種交融推到了極端。
首先,《書經(jīng)集句賦稿》的選題大半出自儒家經(jīng)典。戴槃在“凡例”中明言:“應(yīng)制之賦,以經(jīng)命題,眆自有唐。近日館課及直省科歲試,多經(jīng)語為題,以覘實學,故是集命題大半用經(jīng)語”①戴槃《書經(jīng)集句賦稿》,此本乃筆者購自孔夫子舊書網(wǎng),刊刻時間未知,疑似為早期刻本。。因為是《書經(jīng)》集句,故《賦稿》中以《尚書》命題者占了絕對主導,共20篇?!渡袝分?,以他經(jīng)命題者另有10 篇,如出自《論語》的《敬事賦》(以“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為韻)、出自《孟子》的《禹好善言賦》(以“禹拜昌言曰俞”為韻)、出自《易經(jīng)》的《體仁足以長人賦》(以題為韻)、出自《詩經(jīng)》的《綏萬邦賦》(以“作之君寵綏四方”為韻)、出自《春秋》的《民生在勤賦》(以“箴之曰民生在勤”為韻)、出自《禮記》的《大臣法賦》(以“所謂大臣以道事君”為韻)等。以上相加,《賦稿》中題目出自經(jīng)部的律賦共計30篇,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三。余下的10 篇,賦題取自子、史、集三部,如出自《管子》的《立中生正賦》(以“圣人精德以立中”為韻)、出自《三國志》的《惠以康民賦》(以“能?;萦谑瘛睘轫崳⒊鲎远鸥Α渡享f左相詩》的《霖雨思賢佐賦》(以題為韻)等。
出自經(jīng)部的題目,立意皆圍繞修齊治平,樸素厚重,雅正典則,自無需贅言;即便是出自子史集三部的賦題,也無一不充滿經(jīng)世致用之思和正大浩然之氣。不僅如此,稍加留意,還可發(fā)現(xiàn),超過百分之八十的賦作,其所用之韻,亦采自經(jīng)典。或與題目出處完全相同,如《亮采有邦賦》,題目出自《皋陶謨》“日嚴祗敬六德,亮采有邦”,賦文即以前一句為韻;或與題目異源而同質(zhì),如《靜以修身賦》,題目出自《南史·陸慧曉傳》①《書經(jīng)集句賦稿補注》題解云:“《南史·陸慧曉傳》廬陵王子卿為南豫州刺史,帝使慧曉為長史,行事別。帝問曰:‘卿何以輔持廬陵?’答曰:‘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性?!洗髳?。”,賦韻則出自《尚書·皋陶謨》(以“慎厥身修思永”為韻)。
如果說題和韻的選定,為律賦與經(jīng)義的交融定下了一個堅實的基調(diào),那么,具體行文中,依托《尚書》,組織《書》語,發(fā)揮經(jīng)義,頭頭是道,則為這種交融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shù)保障,從而將其推向極端,“以通經(jīng)才為作賦手,駢儷家無從望其項背?!保▌⒆铀∥才?/p>
以《明目達聰賦》為例,“明目達聰”四字,出自《舜典》“明四目,達四聰”二句,意謂王者要全面了解情況,明鑒四方;韻押“惟天生聰明時乂”七字,出自《仲虺之誥》,意指只有聰明之君,才能不負天命,治理好臣民。題、韻站在同一立場,互相配合,堪稱“表里俱澄澈”,沿著這個方向,句句出自《尚書》的賦文自然醇雅厚重:
若稽古帝舜《舜典》,克恭上下《君奭》,厥終圖惟《太甲》;萬邦作式《微子之命》,百志惟熙《禹謨》。闢四門而詢四岳《舜典》,臣曰都《皋陶謨》而帝曰咨《堯典》。三事六府惟修和《禹謨》,灼知厥若《立政》;五聲六律在治忽《益稷謨》,尚明聽之《呂刑》。自邇陟遐《太甲》,小人之攸箴罔伏《盤庚》;有善弗蔽《湯誥》,君子之在野無遺《禹謨》。
開篇從帝舜的功業(yè)講起,“籠題大方”,主干部分分承“明”“聰”二字,敘述議論,沉著從容,同時,又能夠與帝舜的事跡回環(huán)呼應(yīng)、顯隱成趣:
其明目也無反無側(cè)《洪范》,惟一惟精《禹謨》。予若觀火《盤庚》,民可見情《康誥》。作朕目《益稷謨》庶官無曠《皋陶謨》,不役目百度惟貞《旅獒》。明庶以功《益稷謨》,何畏巧言令色《皋謨》;明光在下《洛誥》,至于海隅蒼生《益稷謨》。烈風雨弗迷《舜典》,一人以奉《呂刑》;若日月之照《泰誓》,四海永清《又》。
其達聰也多聞建事《說命》,滅私以公《周官》。有嘉猷入告于內(nèi)《君陳》,肩一心《盤庚》允執(zhí)厥中《舜典》。達于上《皋謨》而爾善不掩《盤庚》,達于下《皋謨》而詢謀僉同《禹謨》。夔典樂而八音克諧《舜典》,懋乃后德《囧命》;龍受命而五言以納《益稷謨》,時亮天功《舜典》。有猷有為《洪范》,勿謂違之不達《秦誓》;作內(nèi)作外《洪范》,端由聽德惟聰《太甲》。
最后由古至今,以頌聲落筆于當下:
方今圣天子文思欽明《舜典》,旁招俊乂《太甲》,分職命卿《周官》,天工人代《皋謨》。布昭圣武《伊訓》,撫萬方《太甲》而灼見克知《立政》;小大謀猷《文侯之命》,正百工《蔡仲之命》而交修不逮《囧命》。知人則哲《皋謨》,宣重光《顧命》于九有之師《咸有一德》;文命誕敷《禹謨》,動休風于四海之內(nèi)《說命》。非惟綏祿而底民生《咸有一德》,抑且奮庸而熙帝載《舜典》。
全文層次清晰,過渡自然,虛實相生,融貫古今,頗有意到筆隨之妙。所以,劉子恕在尾批中盛贊其“全借古語,用申今情,斟酌悉工,縱橫如意”。當然,能做到這一點,與其“非典型集句”的技術(shù)保障是分不開的。但我們也得承認,雖然其對《尚書》原文做了一定程度的剪裁和改動,但文字基本不背于《尚書》,所以,自然延續(xù)了《尚書》詰屈聱牙、古奧肅穆的風格,故行文中,《尚書》的底蘊便非常清晰地滲透出來,字里行間鼓蕩起的醇厚雅正之氣,是時人用今時口氣行文所難以企及的。
對于以經(jīng)注經(jīng)這種極端的做法,鐘啟峋在《書經(jīng)集句賦稿序》中從現(xiàn)實功利的角度出發(fā),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以經(jīng)注經(jīng),集古人之《書》而為今日之文賦,俾今人之讀文賦者,如讀古人之《書》,于經(jīng)傳為有功,于人心為有益,而成不朽之盛業(yè)也。”[16]在他看來,戴槃通過這種方式,將經(jīng)義從枯燥的經(jīng)解文字中解放出來,重新壓縮于可讀性較強的律賦之中,使其更容易傳布人口,深入人心,從而在潛移默化中指引人們立身處世,成就功業(yè)?!稌?jīng)集句賦稿》到底影響了多少讀書人,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戴槃自己做到了知行合一,是《書經(jīng)集句賦稿》的踐行者和受益者。通過這些律賦的寫作,他對《尚書》中思艱圖易、舉賢任能、正德厚生、嚴明刑法、以農(nóng)為本、重視文教等一系列重要思想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和更加透徹的理解,所以,當其日后為官一方的時候,這些早已爛熟于心的理念便很自然地轉(zhuǎn)化成施政的方針:出守嚴郡,其“招集流亡,請蠲徵賦”,“募民墾田,籌儲倉谷”,“崇祀典,修壇廟”[17];燮理溫州,其“正己以率屬,勤事而愛民,剔蠹興利,百墜具舉”[18];轉(zhuǎn)遷桐鄉(xiāng),其“禱雨救荒,養(yǎng)濟育嬰,保衛(wèi)鄉(xiāng)里”,“掩埋書院,置膳田,重修節(jié)孝祠”,無論何地,無一不是以實心實力行之善政,故“百姓愛之,上游重之”。無怪乎孔憲采在《桐溪紀略跋》中發(fā)出感慨,“人皆知其文賦本于壁經(jīng),風行海內(nèi),群艷稱之,而不知其吏治之善皆由經(jīng)學中來?!盵19]
綜上所述,《書經(jīng)集句賦稿》由40 篇集《尚書》律賦組成。雖然無論戴槃本人還是當時的士林,都認為此集堪稱前無古人之杰作,但事實上,《書經(jīng)集句賦稿》卻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集句之作,因為具體行文中,改動原文的情況相當普遍,故我們應(yīng)當將其定位為“非典型集句”。清代是律賦的復興時期,律賦與經(jīng)義的交融,是當時人追求的理論風尚?!稌?jīng)集句賦稿》命題大半取自儒家經(jīng)典,所押之韻亦多采自儒經(jīng),二者為律賦與經(jīng)義的交融定下了一個堅實的基調(diào),而賦文組織《書》語,發(fā)揮經(jīng)義,以經(jīng)注經(jīng),頭頭是道,則為這種交融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shù)保障,從而將其推向了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