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生
(江蘇理工學院 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1)
賦體體式多源而且多變,學者們一般從哪些維度來辨識與陳述賦體體式特征?賦體體式最本質(zhì)的特征是什么?怎樣來認識賦體的本質(zhì)特征?賦體本質(zhì)特征與敘事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可以試著從賦體的特質(zhì)、鋪陳的含義、鋪陳的體量、鋪陳的順序、鋪陳的媒介、鋪陳的內(nèi)容,以及鋪陳與敘事等方面來回答這些問題。
要深入探討賦體的本質(zhì)特征及其與敘事的關(guān)聯(lián),還得細究“賦”字的語義與“鋪陳”的含蘊。賦體多源多貌還多變,它的體式特征極具彈性,以至于在文學創(chuàng)作、編集與評論等實踐活動中,辨識與認定賦的主要標準竟然會是篇名中有“賦”字。所以在分析“賦”與“鋪陳”的含義時,要特別注意清理出賦之為賦,既賦體以“賦”命名,或“賦”字用于賦體命名的內(nèi)在邏輯。要從縱向生成與流變、橫向構(gòu)成與交互等不同維度來考察賦體本質(zhì)。
“賦”有“賦稅”“徭役”“兵役”“服役”“軍隊”“征收或繳納賦稅”“授與”“天賦”“貢士”“貢品”“吟誦或創(chuàng)作詩歌”“詩六義之一”“文體名”“鋪展”“分布”“頒布”“頒行”等多個義項。根據(jù)這些義項的內(nèi)在邏輯,大體可歸為三類:“賦稅賦貢”義、“敷布鋪陳”義、“賦誦賦體”義。
“賦”字“從貝,武聲”[1],“賦稅賦貢”是它的本義。由“田稅”“地稅”到“徭役”“兵役”甚至“貢品”“貢士”“軍隊”“天賦”,可以理解為由近及遠的引申過程?!袄U納”“征收”“服役”是與之相關(guān)的動詞,“授與”“頒布”“施布”的意思就相反了。
“敷布鋪陳”義,古籍中不多見。《管子·山權(quán)數(shù)》:“丁氏歸,革筑室,賦籍藏龜?!币伦ⅲ骸百x,敷也。籍,席也?!盵2]以“敷”釋“賦”,大概因為“尃”有“布”的意思,而“敷”“尃”同義異體。再推開一點,“賦”“布”“敷”“鋪”聲近而義同。
“賦誦賦體”義,屬文辭的發(fā)布,與第一類中的“頒布”有點關(guān)聯(lián)。
三類義項中,“賦”的鋪陳義除了一音之轉(zhuǎn)的解釋外,有沒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章太炎曾經(jīng)假想,說古代納稅必須“按件點過”,這和賦體有相似之處,賦因此得名,張和群、劉昆庸則推測這可能與“任土作貢”的貢賦制有關(guān),并說這種“任土作貢”的分類方法,直接影響大賦的描寫結(jié)構(gòu)模式。[3]
《周禮·春官》:“詩六教,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鄭玄注:“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敝祆洹对娂瘋鳌氛f:“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边@是賦法最權(quán)威的解釋,其中用到“鋪陳”及其同義詞“敷陳”?!颁侁悺钡谋玖x不難理解,《辭?!丰屍錇椤霸敿毜劁仈ⅰ薄瓣愒O;布置”。重要的是,它內(nèi)含時空兩個維度的延展。“鋪”“陳”的同義詞多,我們先以“鋪”“陳”“敷”字為中心組織近義詞:
鋪陳、鋪排、鋪張、鋪開、鋪敘
陳列、陳述
敷陳、敷布、敷衍
再根據(jù)這些近義詞側(cè)重的時空維度進行分類:
兼指維:鋪陳、鋪張、敷陳、敷衍
空間維:鋪排、鋪開、陳列、敷布
時間維:鋪敘、陳述
再結(jié)合文學尤其賦體手法,我們可以歸結(jié)出一個鋪陳釋義表來,見表1。
表1 “鋪陳”三維義項
這個表內(nèi)含時空兩個維度,兼具描寫與敘述兩種手法,并顯示出鋪陳成為賦體本質(zhì)特征的邏輯理路。
關(guān)于賦體體式的特征,代有論說,可以列舉有代表性的觀點,以便從總體上了解賦體體式及其觀照維度。
鄭玄《周禮·春官》:“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p>
班固《漢書·藝文志》:“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p>
班固《兩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也。”
劉熙《釋名·釋書契》:“賦,敷也,敷布其義謂之賦?!?/p>
陸機《文賦》:“賦體物而瀏亮?!?/p>
摯虞《文章流別論》:“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约傧蟊M辭,敷陳其志?!?/p>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p>
朱熹《詩集傳》:“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
王之績《鐵立文起》:“賦之為物,非詩非文,體格大異?!?/p>
章學誠《校讎通義·漢志詩賦》:“古之賦家者流……。假設問對……;恢廓聲勢……;排比諧隱……;征材聚事……”
劉熙載《藝概·賦概》:“詩言持,賦言鋪,持約而鋪博也?!?/p>
上舉各家中,鄭玄、劉熙、朱熹的解說是針對“詩六義”中的賦法而言,涉及義、事兩方面的內(nèi)容與直陳、敷布兩類手法。其余各家之說,提到了賦體來源(班固、摯虞)、內(nèi)容(陸機、劉勰)、手法(摯虞、劉勰、劉熙載)、結(jié)構(gòu)(章學誠)、語言(摯虞)、修辭(章學誠)、聲韻(班固)、體格(王之績)等方面的特點,合起來就可以對古人關(guān)于賦體特征的闡釋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
賦體體式之所以眾說不一,是因為對文體體式特征的觀察原本有不同的維度,而賦體亦詩亦文、非詩非文的橫向特質(zhì),與多源多變、詩賦互化的流動品格更增加了賦體特征描述的難度。傳統(tǒng)文體論好用體制、體要、體性、體貌、體式、體裁、尊體、變體等概念來論說文體,涉及文體的源流演變、目的功用、題材內(nèi)容、結(jié)構(gòu)體式和語言風貌等各個方面,西方文體學、敘事學或重語言,或重結(jié)構(gòu),偏重故事與話語,三者其實可以互相借鑒。童慶炳、陶東風、錢志熙、吳承學、李建中等諸多學者也曾作過這樣的闡釋與建構(gòu),不過他們的探索都沒有特別針對賦體文學。較之他種文體,賦體詩文兩棲,而且多源多變的特質(zhì),更難用一勞永逸、定于一尊的方式加以概括,為了研究的方便,且嘗試繪制如下框架:
縱向維度:
生成流變:詩騷、諸子、史傳、神話——古賦、駢賦、律賦、新文賦、俗賦
創(chuàng)作態(tài)度: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囊括四海、求全再現(xiàn)
閱讀接受:題材意識——模擬創(chuàng)新
橫向維度:
結(jié)構(gòu)體制:問對結(jié)構(gòu)、經(jīng)緯方位、類輯并置;命題限韻、篇分大??;騷辭兮句
敘述話語:鋪張揚厲、不歌而誦
題材主旨:體物寫志、勸百諷一
這個框架兼取中西方文體學、敘事學的優(yōu)長,從縱、橫兩個維度對賦體生成與流變、創(chuàng)作與接受、結(jié)構(gòu)體制、敘述話語、題材主旨等作了合乎文體實際與理論邏輯的歸并,相信有助于賦體敘事的研究,也有助于理解賦體的藝術(shù)構(gòu)成。其實,隱含在這個框架之外,或者說滲透于這個框架的每一個構(gòu)件中的,還是“鋪陳”二字,鋪陳不僅是賦體最基本的表現(xiàn)手法,也是賦體創(chuàng)作的目的、結(jié)構(gòu)、話語、風格、功效,是賦體最原初也最本質(zhì)的特征。
“鋪陳”本義與體量密切相關(guān),無論是時間維的“鋪敘”義、空間維的“鋪排”義,還是兼指維的“鋪張”“敷陳”義,“鋪陳”的對象都具備足夠的體量。賦體之稱“賦”,也是以一定的體量為先決條件的。
從邏輯上講,一定的體量是鋪陳的先決條件。就事實而言,從局部用賦到通篇用賦是賦體形成的過程,苞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是賦體創(chuàng)作的目的與效果。在先秦各體文學中,鋪陳并不罕見,但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從《關(guān)雎》《靜女》《芣苢》《載芟》等詩篇的賦法,到《墨子》《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中的論辨之詞與寓言之體,從《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中的行人辭令與策士說辭,到屈、宋、荀卿辭賦中體物寫志,內(nèi)含一個成句用賦—成串用賦—成段用賦—成篇用賦的過程。橫向來看,這個過程類似于由基本單元組構(gòu)成復合單元或系列單元??梢哉f,以賦法成篇是賦體成熟的標志。司馬相如答盛覽謂“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說的是主觀動機。“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tài)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4]86,講的是賦的能耐。大漢一統(tǒng)后,接過了大疆域,成就了大功業(yè),形成了大尊榮,自覺或不自覺地需要大城池、大殿堂、大排場。事實上,枚乘、司馬相如、班固、張衡他們的作品也是一經(jīng)一緯地建造著大賦“巨”“大”“深”“廣”“高”“遠”“眾”“夥”“雄”“壯”“嵯峨”“無涯”的體量之美。不僅如此,前人還作過自覺的理論歸結(jié),元人陳繹曾《文荃·漢賦譜》提到的體物七種中便有“量體”一目。他解釋說:“量體:量物之上下、四方、遠近、久暫、大小、長短、多寡之則而體之,其體有量本、量枝、量連、量形、量態(tài)、量時、量方,其法有數(shù)量、排量、總量?!盵5]1283這個量體主要指從外在形態(tài)尤其量的因素即外物作為時空體的特質(zhì)來說如何體物,從另一個側(cè)面也說明了賦體鋪陳很重視事物的體量。
大賦鋪陳的體量首先體現(xiàn)在物類的繁多,舉凡花鳥蟲魚、山林川澤、宮室器具、人神精怪,只要是天地間有的,都被寫到了賦里。據(jù)統(tǒng)計,僅張衡《南都賦》中寫到的草木、瓜果、鳥獸、蟲魚等名物就達一百多種。不光種類繁多,大賦還喜歡將這些名物鋪排在一起,產(chǎn)生夸張巨麗、蔚似雕畫的效果。如司馬相如《上林賦》寫天子苑囿物產(chǎn)之富:
短短一百余字,羅列了數(shù)十種水禽果木,如同類書,不止不盡。
賦體體量大小最直觀的參數(shù)是篇幅的長短。陳繹曾《文荃·漢賦譜》言及新體與古制,列舉有大體、中體、小體。[5]1281更多的是大賦與小賦之分。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曾有意識地將大賦與小賦進行對比:
若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斯并鴻裁之寰域,雅文之樞轄也。
至于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nèi)?,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cè)附;斯又小制之區(qū)畛,奇巧之機要也。[7]
所謂“義尚光大”,是指取義要崇尚規(guī)模,要光輝宏大,可知“大賦”之義,也并非僅就篇幅而言。這兩段全面論述了大賦與小賦在題材、篇幅、體制及手法方面的不同特點。
回歸到賦體本質(zhì)的層面來看,賦體鋪陳的延展性必然走向篇制宏大。朱光潛先生說:“詩所以必流于賦者,由于人類對于自然的觀察,漸由粗要以至于精微;對于文字的駕馭,漸由斂肅以至于放肆?!盵8]157
賦體一經(jīng)一緯的鋪陳必求時間的全備與空間的完整。敘歷史必原始察終,繪地理必經(jīng)營四方,語時間多用“萬歲”“萬代”“萬世”“萬載”,話空間喜言“無極”“無窮”“無限”“無端”,時空既已久遠無涯,生長乎其間的人倫萬物便不同凡響。宋玉《大言賦》寫人身體之大:“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之外?!盵9]它如寫建筑的雄壯說“接比相連,云起波駭,星布彌山”(劉歆《甘泉宮賦》),寫山勢的高峻云“鞠巍巍其隱天,俯而觀乎云霓”(張衡《南都賦》),寫聲響的巨大則“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司馬相如《上林斌》),莫不盡其極限。
賦體體量的大小,終歸于賦家心性的高低。司馬相如說“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盵10]“賦家之心”指賦家心性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思維。創(chuàng)作大賦需要博大的胸襟、廣闊的視野、靈動的思維、豐富的知識。按枚乘的說法,要能“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枚乘《七發(fā)》)。后來劉熙載對賦家為什么要有這樣廣闊的胸襟作了解釋,他說:“賦家之心,其小無內(nèi),其大無垠,故能隨其所值,賦像班形,所謂‘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盵4]99
鋪陳的單元既有由句而段而篇章的演進過程,也有同時交錯混雜使用的局面。
有句中鋪陳。如王逸《荔支賦》:“曖若朝云之興,森如橫天之彗,湛若大廈之容,郁如峻岳之勢?!泵冻恕镀甙l(fā)》:“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蛟螻蟻聞之,拄喙而不能前?!?/p>
有段落鋪陳。公孫乘《月賦》云:“猗嗟明月,當心而出,隱員巖而似鉤,蔽修堞而分鏡。既少進以增輝,遂臨庭而高映。”敘寫月亮從初升到高懸的過程。馬融《長笛賦》以諸子擬笛聲:“故聆曲引者,觀法于節(jié)奏,察變于句投,以知禮制之不可逾越焉?!蠑M法于韶箾南龠,中取度于白雪淥水,下采制于延露巴人?!闭f宏大奔放之聲如老莊的汪洋自悠,剛?cè)嵯酀暼缈酌系姆秸杏梗ぴ角宕嘀暼绫咫S務光的耿介自律,高亢激昂之聲如專諸孟賁的磊落慷慨……。這樣的比擬是有趣而且有識的。
有篇章鋪陳。小賦尤其詠物小賦與律賦多全篇鋪陳,大賦除首尾問答之文外幾乎全篇鋪陳,《七發(fā)》以七事鋪陳,《子虛賦》《上林賦》更以姐妹篇遞進鋪陳。
劉熙載《藝概·賦概》說:“賦兼敘、列二法:列者,一左一右,橫義也;敘者,一先一后,豎義也?!盵4]98空間維度的鋪陳原本有縱橫兩個方向,司馬相如“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的“賦跡”之說本意或許就是這樣,劉熙載將其解讀為表示時間先后的敘述與表示空間左右排列,便使其明確地具備了時空兩維的意義。不僅如此,劉熙載還進一步挖掘“一經(jīng)一緯”內(nèi)含的以類相從的意味:
司馬長卿論賦云:“一經(jīng)一緯?!被蛞山?jīng)可言一,緯不可言一。不知乃舉一例百,合百為一耳。賦欲縱橫自在,系乎知類。太史公《屈原傳》曰:“舉類邇而見義遠?!薄稊鳌酚衷唬骸斑B類以爭義?!彼抉R相如《封禪書》曰:“依類托寓。”枚乘《七發(fā)》曰:“離辭連類?!被矢κ堪矓ⅰ度假x》曰:“觸類而長之?!盵4]98-99
這樣一來,鋪陳不僅有時間順序與空間順序,還包括以類相從的邏輯順序。
舉凡自然節(jié)令、運動過程、禮儀程式與虛設的問對,都可以按時間順序進行鋪陳。
江淹的《四時賦》即按季節(jié)的變化鋪敘故國鄉(xiāng)關(guān)之情:
若乃旭日始暖,蕙草可織;園桃紅點,流水碧色。思應都兮心斷,憐故人兮無極。至若炎云峰起,芳樹未移;……若夫秋風一至,白露團團;……至于冬陰北邊,永夜不曉;平蕪際海,千里飛鳥。何嘗不夢帝城之阡陌,憶故都之臺沼!
景因時變,情因景變,情景相融,極其精巧。
征行、狩獵之賦多按運動過程進行鋪陳,即便是狀人詠物也注意動態(tài)敘寫。江淹《麗色賦》在按季節(jié)變化寫景抒情之前,還曾按動態(tài)過程寫女子的狀貌:
其始見也,若紅蓮鏡池,其少進也,如彩云出崖?!艘愔锊剑内w北之鳴瑟。若夫紅華舒春,黃鳥飛時?!蕷庋兹账x明火中?!聊宋麝懯记?,白道月弦。……及固陰凋時,冰泉凝節(jié)?!?/p>
祭祀多講禮儀程式,寫祭祀的賦自然多按祭祀的程式進行鋪陳,但禮儀無所不在,京殿、獵苑、都城之作都滿含等級、儀軌、秩序。
揚雄《甘泉賦》記漢成帝郊祀甘泉事,大體按祀前準備、進發(fā)儀仗、抵達甘泉、肅心登堂、盛典祭祀、禮畢返歸的程序進行鋪寫。司馬相如《子虛賦》記楚王游獵,大致也可以分為這樣幾個片斷:出獵儀仗、騎射英姿、小憩觀樂、夜獵飛禽、泛舟清波、悠然養(yǎng)息,這種程式化的敘述可以視作賦體鋪陳形式與禮儀秩序本質(zhì)的有機結(jié)合。
虛設問對是假借人物方便陳言的需要,也是虛設情節(jié)、組構(gòu)鋪陳的需要。問對與鋪陳也可謂“一經(jīng)一緯”。
空間順序的鋪陳即羅列式、并列式的鋪陳。就空間性質(zhì)而言,有二維的平面空間、三維的立體空間、四維的流動空間。對應于鋪陳的順序,平面空間多見縱橫二維與東西南北中四方五位及圓形輻射與聚焦的順序。立體空間則在平面空間的層次上增加三維的層次,主要以“上”“下”標序。流動空間是給立體空間增加時間的維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時空一體,不存絕對靜止的空間,在文本里,以靜寫動,以動寫靜,乃至寓靜于動,寓動于靜,是十分常見的事情。較之現(xiàn)實空間,虛擬空間里的鋪陳更不拘于單一的時空順序。
鋪陳的邏輯順序主要體現(xiàn)在以類相從集類鋪陳,所謂“連類”敘事應屬于此。除上舉劉熙載《藝概》對“一經(jīng)一緯”所作的以類相從的解讀外。元人陳繹曾專門講過賦體鋪陳的“引類”問題。陳繹曾《文荃·漢賦譜》“漢賦制”下分起端、鋪敘、結(jié)尾三層,說起端是“一篇之首”,鋪敘是“一篇之實”,結(jié)尾是“一篇之終”。它直接用“鋪敘”來代指賦本部,“鋪敘”下再列“體物”(七目)、“敘事”(十一目)、“引類”(十九目)、“議論”(七目)、“用事”(十三目)。關(guān)于“引類”,陳繹曾的解釋是:“篇內(nèi)泛覽群物,各以類聚,此賦之敷衍者也。務欲包括無遺,而群不冗,其目凡十九?!盵5]1284類聚是鋪陳的重要手段,類聚可以搜羅無遺而不覺繁冗。大賦中集類鋪陳殊為常見,以專題成篇的賦中短篇賦更在多數(shù)。因為這個緣故,賦集的編撰也多按題材進行分類編排。因為這個緣故,賦也常常被人視為類書,在以類相從的編排方式上,賦與類書確實相似。
文學的鋪陳以語言文字為媒介,賦體鋪陳在使字、擬詞、構(gòu)句、用典上又別具特色。
大賦鋪陳,喜用奇難僻字,也講究字形的選擇與字匯的排列組合。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稱:“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橫山范水,字必魚貫。”《練字》篇又說:“綴字屬篇,必須練擇: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quán)重出,四調(diào)單復?!眲③乃f的“詭異”大概就是奇僻字,“字必魚貫”與“聯(lián)邊”當指同形同類字。這在賦體文字尤其漢大賦中確實常見,再看上文所舉《上林賦》寫水的那段:潎洌、滂濞、瀺灂、沉沉、潏潏、淈淈、洶涌、沆溉、砰磅、隱隱,同旁字、同類字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寫山也是:崔巍、嶄巖、崔崪、峍崪、崢嶸、嶻嶭、崱屴、崛岣。這也是賦體被譏為字書類書的原因,袁枚《隨園詩話》說:
古無類書,無志書,又無字匯;故《三都》《兩京》賦,言木則若干,言鳥則若干,必待搜輯群書,廣采風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艷,便傾動一時。洛陽所以紙貴者,直是家置一本,當類書、郡志讀耳。[11]
字書類書是分類編排的工具書,呆板而無生氣,賦體鋪陳與之相較還是不同的,除了內(nèi)在生命力的貫注,使字連類整飭也為讀者提供了精巧的視覺形象,這也正是大賦奇麗精美的重要標志。
賦體鋪陳喜用虛詞夸飾。左思《三都賦序》曾批評相如、揚雄、班固、張衡虛詞濫說、虛無藻飾。左思所指是漢大賦中常見的羅致移用、代稱假借各類名物以為鋪張夸飾的手法。如《七發(fā)》寫音樂一段,說做琴的材具有龍門之桐、野繭之絲、孤子之鉤、九寡之珥,做琴的是琴摯,操琴的是師堂,唱歌的是伯子牙,演奏出來的音樂“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螻、蟻聞之,柱喙而不能前”。關(guān)于龍門之桐還有大段鋪陳。寫的都是奇珍異聞,這當然不是寫實,而是建構(gòu)在想像基礎上的挪用與借代。馬融《長笛賦》寫笛聲的感染力,不但將不同時期的歷史人物羅致一處,還要改變他們的命運:說屈原去了樂土樂國,介子推接受了奉祿,王公貴族棄官歸隱,宦游士子回家安居,諸如此類,用歷史的眼光來衡量,無疑是荒誕不經(jīng)的,但文學區(qū)別于史學,就在于這種異質(zhì)化、陌生化的想像與虛夸。除了名物的夸飾與移用,賦文中假借能工巧匠、美人圣賢,甚至神話傳說中人名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七發(fā)》中,寫音樂則師堂、伯牙,指良醫(yī)則扁鵲、巫咸,說御者則伊尹、易牙,以先施、征舒、陽文、段干、吳娃、閭娵、傅予指代美女,以莊周、楊朱、墨翟、孔子、老耽、孟柯代稱辨士。揚雄《甘泉賦》“蚩尤之倫,帶干將而秉玉戚”,《河東賦》“羲和司日,顏倫奉輿”,《羽獵賦》“蚩尤先驅(qū),雨師清路”,張衡《東京賦》“大丙弭節(jié),風后陪乘”等等,莫不以神人代稱侍從,以表彰帝王的威儀。祝堯《古賦辯體》卷三說大賦:“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詞夸:取風云山川之形態(tài),使其詞媚:取鳥獸草木之名物,使其詞贍:取金碧彩繒之容色,使其詞藻:取宮室城闕之制度,使其詞莊?!币蛊湓~夸、媚、贍、藻、莊,就不免要挪用借代甚至想像虛設。
大賦鋪陳的句式以四字句最為多見,大概以四字鋪陳名物最為省煉,也最能達成“蔚似雕畫”的視覺效果。大量堆砌形容甚至聯(lián)邊類聚,卻不便或者也不及在屬對與聲韻上過于講求。也常用排比的三字句改變節(jié)奏、振作聲勢。再加上對問的散句與更端的連接詞,整篇讀來,更能給人以大氣渾成的感覺。
魏晉以后,開始有意講求駢對,六字句日漸多見,且與四字句形成聯(lián)對結(jié)構(gòu),屬對的四六句較之綿密的四字句,更加流麗精巧,也正是賦體句式的這種演變促進了詩和散文的駢驪化,所以朱光潛先生說“詩和散文的駢驪化都起源于賦”[8]158。
當全篇為駢賦甚至律賦時,不光是句段間有結(jié)構(gòu)的講求,通篇都有句段結(jié)構(gòu)乃至聲韻的講求與關(guān)聯(lián),這個精巧的結(jié)構(gòu)當然也可以考究你的才情,但太多的束縛必然不能像大賦那樣肆意地鋪陳夸張。易聞曉先生說:“聯(lián)對語意的相對自足性導致語意的頓斷和語勢的間歇,而且四六或六四聯(lián)對結(jié)構(gòu)以其字句容量的擴大造成語勢的益加遲緩,它不再充任名物紛沓的鋪陳本職?!盵12]
賦法原本是直陳其事,不假比興,也無需使典用事,漢賦的鋪陳描寫縱有假設想象,也多系虛擬借代。但能工巧匠、圣賢辨士乃至美女名物無不因事成名,所以名物中自有典事?!扒竭m樂國,介推還受祿”的反向鋪陳,是建立在屈原沉汨羅,介之推不言祿的典事之上的。其實漢賦引述先秦經(jīng)史典籍頗為常見,據(jù)許結(jié)先生統(tǒng)計,僅張衡《思玄賦》,直接引用和明顯仿其句意的文獻有29種,158處[13]。也許語典與事典有別,這樣的統(tǒng)計過于寬泛,但漢賦鋪陳好使事用典終歸是事實。何況后來賦作中使事鋪陳的越來越多,尤其南朝駢賦與唐人律賦,有幾乎句句用典的。律賦更從標題、韻語,到正文,處處用典,甚至通篇就為了闡釋一個典故或典籍中的一句成言。如王起《書同文賦》《振木鐸賦》《履霜堅冰至賦》《延陵季子掛劍賦》、李程《披沙揀金賦》《金受礪賦》、白居易《漢高祖斬白蛇賦》、白行簡《車同軌賦》等等,莫不出于經(jīng)史成言舊事。陳繹曾《文荃·漢賦譜》鋪敘法下也列有“用事”十三條:正用、歷用、列用、衍用、援用、評用、反用、活用、借用、設用、假用、藏用、暗用。[5]1285這類分法雖然繁瑣,但一定實用,并且有文本作為依據(jù)。
鋪陳作為表現(xiàn)手法總得有表現(xiàn)對象,這就回到了賦體內(nèi)容與形式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所作概括最為恰切與權(quán)威的還是劉勰的“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文心雕龍·詮賦》)。“鋪采摛文”主要講寫作技巧,內(nèi)含直陳與辭彩兩層意思,涉及寫作特點與語言形式兩個方面?!绑w物寫志”至少可以有三種理解:專重體物,體物與寫志并列,以體物來寫志。
先說以體物來寫志?!睹娦颉氛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币虼擞小霸娧灾尽钡拿},這個“志”,是廣義的心志情懷,陸機《文賦》所謂“詩緣情而綺靡”中的“情”也在廣義的“志”里,不過更傾向于個性靈動的心性情感?!绑w物”的“物”是相對于內(nèi)在心性而言的外在物態(tài),體物就是要鋪陳描繪事物的形態(tài)風貌?!绑w物”可以看作是“寫志”的載體,或者至少可以說“體物”中自有“寫志”,體物與寫志融為一體。這種解讀是符合“情以物興”(《詮賦》)的本意的。就文字言,“體”作為動詞本有體察、體認之意,體察的是物理物態(tài),體認的是物情物性,也有內(nèi)外兩種趨向。
不過除“體物寫志”的論斷外,劉勰還有一個重要的命題,就是“寫物圖貌”,《詮賦》贊曰:“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抑滯必揚,言曠無隘。風歸麗則,辭剪荑稗。”第一句講賦的源流,強調(diào)賦從詩出;第三句講題材主旨,主張發(fā)揚諷諫拓展題材;第四句講文辭風格,希望回到文質(zhì)相稱的地步。只有第二句是正面概括賦體本質(zhì)特征的。這八字有兩層意思,“蔚似雕畫”講的是效果,說文采豐富如同雕刻繪畫,“寫物圖貌”是技法兼內(nèi)容,指描寫事物圖繪形貌??梢姟绑w物寫志”中的體物也必有寫物圖貌的一面,而且這一面還應該是賦體最本質(zhì)的特征。劉勰之前,王延壽說過“物以賦顯”(《魯靈光殿序》),陸機說過“賦體物而瀏亮”(《文賦》),摯虞說過“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文章流別論》)。劉勰自己在講賦體的產(chǎn)生與獨立時,強調(diào)的也是聲貌的描寫:“靈均唱騷,始廣聲貌”,“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詮賦》)
以創(chuàng)作實際而言,體物或者干脆說寫物與寫志的作品都很多,僅就題材內(nèi)容而言,寫物與寫志,或者說體物與寫志是并立的。
從賦體生成的邏輯理路與賦體體式的本質(zhì)來看,賦體以鋪陳體物為原初任務與核心特征。這是賦區(qū)別于他種文體,尤其“與詩畫境”的標志。但以賦體形成與創(chuàng)作的實際而言,純粹寫物而不寫志的情況幾乎不存在,而且在賦體文學的發(fā)展史上,寫物與寫志逐漸相融合一,甚至議論也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于是描寫、敘事、抒情、議論在賦體文學里也可以相得益彰。
舉例來說,荀子的《賦》篇,分詠禮、知、云、蠶、箴五種事物,純屬鋪陳描寫,雖有說理意味,卻無抒情成分。漢初枚乘《柳賦》、路喬如《鶴賦》、鄒陽《酒賦》《幾賦》、公孫詭《文鹿賦》、羊勝《屏風賦》之類,篇制短小,體物為主,有頌聲而無抒情。而孔臧《楊柳賦》便于描寫敘事中見抒情議論。相如《子虛》《上林》是詠物鋪陳的典范,但《哀二世賦》《長門賦》則多抒情詠嘆。自茲以往,抒情日隆,漢末六朝漸至以抒情小賦占據(jù)主流。
最后,在分析賦體鋪陳的內(nèi)容時,還是要多考慮賦體多源多變的特點,既要明了體用之別,又要明了本原與流變之別。與詩文相比,賦體自身以鋪陳體物為標志,但鋪陳不限于體物,敘事、議論與抒情事實上遍存于賦體文學。
本文詳論鋪陳與賦的關(guān)系、鋪陳的體量、鋪陳的順序、鋪陳的媒介、鋪陳的內(nèi)容。經(jīng)論證分析,已確知鋪陳是賦體最本質(zhì)的特征。就題材內(nèi)容,鋪陳可以體物寫志,也可以抒懷論議;就表現(xiàn)手法,鋪陳內(nèi)含時空兩個維度,兼具描寫與敘述的能力。在敘事學家看來,“敘事是對于時間序列中至少兩個真實或虛構(gòu)的事件與狀態(tài)的講述?!盵14]62事件的交待離不開敘述,狀態(tài)的陳述靠的是描寫,鋪陳的賦體當然可以敘事,何況“事件可以定義為狀態(tài)性的或行動性的”[14]63-64。而時空原本不可分離,便是空間方位的陳列與陳述也要講求次序與先后,更無論后現(xiàn)代敘事學已然將空間敘事納入敘事學的范圍。
對特定文體作敘事學的研究需要有文體學與敘事學的雙重支持。文體學與敘事學都有古今與中西之別,文體學還有側(cè)重于語體功能的語言文體學與側(cè)重于體裁功能的文學文體學之分。其實它們之間都是相融互補的,“傳統(tǒng)的文體學內(nèi)涵與方法,正是包括了目前學術(shù)界使用的語言學的文體學與文學文體學兩方面的內(nèi)涵,是真正完整意義上的文體學?!盵15]文體學內(nèi)部如此,文體學與敘事學都借鑒語言學方法來研究文本,也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交叉學科。但文體學所看重的文體技巧主要是語言層面的遣詞造句。而敘事學所關(guān)注的敘述話語側(cè)重于結(jié)構(gòu)安排,涉及敘述方式,兩者在關(guān)注上有側(cè)重也有局限。為了克服文體學的局限性,越來越多的西方文體學家采用了或溫和,或激進,或并行的方式來借鑒敘事學。溫和的方式以敘事學的概念或模式作為文體分析的框架;激進的作法徑用“敘事文體學”來同時涵蓋對語言特征與敘事結(jié)構(gòu)的研究;并行就是兩種方法并用,它既指向批判家的學科歸屬,也用于文本研究方法的說明。文體學注目于文字技巧,敘事學聚焦于結(jié)構(gòu)形式,西方學界傾向于科學與抽象,中國傳統(tǒng)鐘情于整體與直觀,鋪陳是賦體基本手法與本質(zhì)特征,既關(guān)文字技巧,又屬結(jié)構(gòu)形式,我們希望能取各方之長,從文體特質(zhì)、時空結(jié)構(gòu)、話語修辭等方面深入探究賦體鋪陳敘事的問題。鋪陳如何敘事,筆者另有專文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