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哲為
如果不是陸繼善從吳淞黃允中家?guī)Щ亓饲锪忠芭d圖,倪瓚都快要想不起16年前的那個秋天了。
那一年,倪瓚39歲,他的生活里只有一些有錢人的煩惱。年初去虎丘游玩,回來后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無錫老家。
10年前,長兄去世,經(jīng)營家業(yè)的責任全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向不事生產(chǎn)的他雖然仍將大部分時間用在讀書作畫、焚香撫琴等清雅之事上,卻免不了時常要在人前應付,不再像之前那般無憂無慮。
從春至秋,俗事纏身的倪瓚一直沒有什么吟詩作畫的興致。九月,好友小山帶著半個月前倪瓚為他畫的《秋林野興圖》前來索題,倪瓚想了想,似乎只有作畫那日的光景還值得一寫,于是僅賦一長句于畫作左方。
那時適逢中秋佳節(jié),木樨花盛開于經(jīng)鉏齋前。清風載著秋涼,吹落黃花滿地,帶走了夏日殘留的暑氣。林木蕭蕭,杉影幢幢,低矮的遠山上方籠罩著烏云。倪瓚靜坐齋前,從午后一直待到日暮,身后的童仆不時往金鴨爐里添香,悉心侍奉。
《秋林野興圖》描繪的既為秋景,想必距離中秋不會太遠。題詩雖是倪瓚后添,卻也毫不違和。畫面中天色微茫,河面并不寬闊,光禿禿的對岸雖然已有幾分蒼茫,卻還稱不上荒涼。畫面似有一種力量,能讓人安靜下來,忘記上一刻還縈繞在胸的惱人心事,只聽見均勻的呼吸和耳邊的颯颯秋風。
當倪瓚在陸繼善家重新展開這幅16年前的戲筆之作,不覺有恍如隔世之感。
曾經(jīng)的他,時常乘船往返于荊溪(今江蘇宜興)、無錫、蘇州、松江等地,與友人游山玩水。若是興致不錯,便對酒當歌,留宿在朋友家里一兩個月也是尋常之事。但此次,他停留甫里(今江蘇蘇州甪直鎮(zhèn))近兩年,卻是為了避難。他和家人擠在朋友家的客房里,生活已不如之前那般悠然愜意。
倪瓚出生于江蘇無錫的一個地主家庭,雖然時常奔波在官府和田壟之間,但依然過著讓無數(shù)人艷羨的精致生活,這點在《題倪瓚像》中便可得到印證。畫面中,倪瓚身著道服,盤腿坐于榻上,左手執(zhí)卷,右手握筆,神情自適,仿佛已構(gòu)思新詩一首,正準備落筆。他斜倚著一件古色古香的扶幾,身體右側(cè)有一方三足古硯,床榻左側(cè)的方桌上擺放著五件古董,形制古樸、素雅非常。倪瓚身后的巨大屏風以神獸為足,上畫一幅山水小景。然而,那并不是一幅隨意寫就的畫作。
秋林野興圖 紙本水墨 97cm×68.5cm 元 倪瓚 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院藏
題倪瓚像 紙本設(shè)色 28.2cm×60.9cm 元 張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鄭元祐是倪瓚30歲前便結(jié)交的好友,僑居吳地時常登門造訪倪瓚,還留下了一首關(guān)于清閣的詩作。清閣是倪瓚的書房,據(jù)說幽迥絕塵,有藏書數(shù)千卷,“鼎彝名琴,陳列左右,松桂蘭竹,香菊之屬,敷紆繚繞”。
再看《題倪瓚像》中屏風上的山水小景,所繪小橋、溪水、山巒、樹木、房屋,恰好與鄭元祐在詩中描寫的清閣的周邊景致相符,因而判斷,屏風上描繪的極有可能就是清閣。清閣內(nèi)是否真有這樣一幅畫作我們不得而知,但細觀此畫卻不得不佩服畫家的巧思—在一幅描繪書齋內(nèi)景的畫作中,同時展現(xiàn)了書齋的外部景致。
此外,畫作中的倪瓚,身體正好處于屏風上的茅屋與扁舟的中間,藝術(shù)史研究者石守謙先生認為它“立即令人憶起東晉顧愷之為謝鯤畫像以‘置于丘壑中’為之傳神的典故。這個安排必非偶然,以他事事講究細節(jié)的個性來推敲,應是倪瓚自己的設(shè)計,意在以此幽曠山水為其隱居的代表圖像”。不同于謝鯤、趙孟心向丘壑卻不能至的遺憾,清閣的主人足不出戶便已置身江河湖海之間了。
至正十二年(1352年)春,因不堪州郡租稅的盤剝,倪瓚變賣田宅,將全部家財裝于一艘屋船上,踏上了遙無歸期的漂泊之路。
元代末期,自然災害頻發(fā),朝廷靠不斷增加江南地區(qū)的賦稅飲鴆止渴,擁有眾多田產(chǎn)的富商成了重點搜刮的對象。倪瓚在30歲時以庶出成為一家之主,在之后的20多年里,倪家所受的公私侵逼日甚一日。倪瓚為人清高且有潔癖,常常受到官員胥吏的故意折辱。如果說39歲時他尚能幽居山林暫時逃離俗世的煩擾,那么此時,他必須在富貴與生存之間做出選擇。
為了躲避官府的追逼以及揭竿而起的義軍和窮寇,倪瓚不得不頻繁地變換寄居之所。漂泊湖海,有家難回,對于任何人來說都太過沉重了。好在有一眾好友時常接濟他,即使自己家中糧食緊缺,也每每拿出酒飯相饋,他則回贈畫作聊表謝意。往來的一飯一蔬,更是這些友情的見證。
農(nóng)歷四月麥收季節(jié),好友茂異買來松肪筍脯和美酒,在晚節(jié)軒中招待留宿的倪瓚,倪瓚描畫古木竹石,記錄心中的凄涼蕭瑟,以及這份友情的溫暖。古木竹石是情誼不渝的象征,只是倪瓚筆下的樹木掛滿苔絲,墨竹或斜,或直,時繁時疏。曾經(jīng)的倪瓚每日要命人洗拭閣前梧桐,連落葉、落花都不忍破壞,讓童子仔細挑出。如今是怎么樣了?想必那里早已成為“軍旅之舍”“狐兔之窟”了吧。
在至正十六年(1356年)之后的10年里,倪瓚一直住在吳淞江與太湖的交匯之地附近,居室名為蝸牛居。由此名來看,生活環(huán)境自然不能跟清閣相比。然而,居室雖小,卻為倪瓚提供了安身之所,給予漂泊的他莫大的慰藉。
元朝末年,江浙地區(qū)的割據(jù)勢力張士誠在占領(lǐng)蘇州后不久便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蘇州因此解除了戰(zhàn)時狀態(tài)。張士誠廣納人才,使得此地文士匯集。那時倪瓚時常去蘇州,然而,他因不肯為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作畫,遭受了一頓毒打并險些喪命。當鞭子重重落在身上,倪瓚卻始終不出一聲。有人問他原因,他竟說“出聲便俗”,依然是當年那個脾氣。之后,倪瓚為了躲避張士信的勢力,搬離了蝸牛居,前往松江繼續(xù)漂泊。
清閣圖 紙本水墨 108.7cm×44.3cm 元 倪瓚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容膝齋圖 紙本水墨 74.7cm×35.5cm 元 倪瓚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洪武七年(1374年)三月四日,檗軒翁為了感謝無錫名醫(yī)潘仁仲為其治病,拿著好友倪瓚三年前為其所作之畫到訪,想請倪瓚為畫作題詩,于是便有了這段不朽的題跋:“屋角春風多杏花,小齋容膝度年華。金梭躍水池魚戲,彩鳳棲林澗竹斜。斖斖清談霏玉屑,蕭蕭白發(fā)岸烏紗。而今不二韓康價,市上懸壺未足夸”。
倪瓚與潘仁仲素有往來,自然知曉他的居室名為容膝齋。齋僅容膝,其狹小可以想象。倪瓚此前居住的蝸牛居又何嘗不是如此?倪瓚在寬敞豪華的清閣中度過了美好的前半生,流離失所在外漂泊20多年后,他卻能泰然道,齋僅容膝,亦能度此年華。
潘仁仲與倪瓚是同鄉(xiāng),這份情感或許也是喚起他詩情的原因之一吧。倪瓚還在跋文中說,等他日后回到故鄉(xiāng),將登門容膝齋,持“酒展圖”為潘仁仲祝壽。由此猜測,他在那時已有回鄉(xiāng)之意。
南渚泊舟圖 元 倪瓚
仔細觀察《容膝齋圖》下方的亭子、山石與樹木,尤其是最左側(cè)那軀干彎曲的樹木,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秋林野興圖》中的地點。
在《容膝齋圖》中,倪瓚的筆墨越發(fā)疏落,樹葉脫落殆盡,土石剝落苔點,亭中空無一人,江面寬廣難涉,以枯筆淡墨畫就的低矮遠山也不再清晰可辨。他剔除了所有干擾視覺的元素,使畫面簡潔素練。雖如此,我們依然能從中感受到讓人安靜的力量,只是它已沒了《秋林野興圖》中的悠然自適,而變得蕭散荒遠,它來自那個停留在模糊記憶中的失落家園。
重題《容膝齋圖》五個月后,倪瓚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很快就是中秋,脾疾纏身的倪瓚撐著病體賞月,雖然“經(jīng)旬臥病”“白發(fā)悲秋”,經(jīng)鉏齋前的木樨或許也早已荒蕪,但能在遲暮之年落葉歸根,對著家鄉(xiāng)的月影長吟一曲,他內(nèi)心甚慰。
這年冬天,倪瓚病逝,享年7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