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嶺

細讀《聲聲慢》，感覺上闋下闋在內(nèi)容上相對獨立，合二為一，又在情境上綿密契合。同時，將上下闋對照來讀，會發(fā)現(xiàn)某些句子間有一些關聯(lián)，放于一起理解，頗有意趣。

一“尋”一“守”

如“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與“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之間的對讀。前一句寫詞人反復尋覓，尋之不得，愈感環(huán)境之冷清，從而生出凄苦、慘悲、哀戚之情，縈繞不散，后一句寫詞人獨自一人坐在窗前，心想如何才能挨到天黑。前者是尋覓，是主動性行為，后者是守候，是被動性行為，但兩者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不管是尋，還是守，都基于同一種心態(tài)，指向于同一個對象；前者，尋之又尋，具有連續(xù)性、反復性，透露出一種不甘心，似乎所尋之人、所尋之物，必然在此處，只是暫未尋到而已，后者，“守著窗兒”，“守”是一個持續(xù)性的動作，以一種一直在場的態(tài)度等候，深怕錯失，潛意識中認定守候的對象隨時會出現(xiàn)；前者由尋覓而生冷清之感、悲苦之情，此感此情又何嘗不適用于后者，“守著窗兒”亦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后者突出一個“獨自”，“守”為獨自，尋覓又何嘗不是獨自，正因為是獨自尋覓，才倍感冷清凄苦，可見，這兩句的用詞可以交叉搭配，共同指向同一種氛圍；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后一句，詞人吐露心聲，“獨自怎生得黑”，時間仿佛失去了正常的流速，白天被拉長，而夜晚遙遙無期，將作者無所依傍、悵然若失的情態(tài)表現(xiàn)得十分鮮明，而這種時間的變形也同樣出現(xiàn)前一句，詞人通過疊詞的運用，突出動作的重復性、情緒的疊加性和音韻節(jié)奏的延長性，讓人自然地感覺尋覓的過程是何其漫長的。

一“酒”一“花”

如“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與“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之間的對讀。在作者早期作品《醉花陰》中有“東籬把酒黃錯后，有暗香盈袖”一句，可以作為參考。當時，李清照的丈夫宦游在外，她獨守空閨，時光漫長，孤獨感和思念之情日生，于是她決定在黃昏時分飲酒賞花，排遣心中的愁緒，“東籬”出自“采菊東籬下”，自然讓人想到李清照所賞之花為菊花，“暗香盈袖”也暗示作者久留花叢之中，花香化作衣香，暗含綿綿思念之情。可見，在這個句子里，作者、酒和菊花是一種完美的融合，酒可助興，菊可怡情，酒與菊又是相思之情的載體。但在《聲聲慢》中，這三者被拆分成作者與酒、作者與菊。在同樣菊花盛開的季節(jié)，作者飲酒，并非是為了賞菊，而只是為了抵御傍晚時分的風寒，其中的雅興蕩然無存，苦悶之意愈濃。風愈急，愁愈深，酒既不能御寒，也不能解愁，獨自一人喝著，愈喝愈淡 ；后一句，似乎隱約揭示了作者為何不把酒賞菊的原因，即菊花凋落，憔悴枯萎，此番光景，又何來賞菊的興致，酒的退場，讓作者孤獨地面對菊花，面對凋零與衰敗，面對諸多現(xiàn)實的悲苦。由此，我們深刻感悟到，國在、家在、愛人在、青春在，哪怕是孤獨，也在酒與菊花醞釀出芬芳，國不在，家不在，愛人不在，青春不復存在，酒也淡，菊花也憔悴，只剩下作者孤獨終老的苦痛。

一“寒”一“雨”

如“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與“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之間的對讀。前一句在上闋中，自然引出“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一句，其中“晚來風急”照應前面的“乍暖還寒時候”，點出“乍暖還寒”的具體天氣特征：忽熱忽冷，先前還是有幾絲暖意，接下來便是寒風急襲。在下闋中，這種天氣的特點得到進一步的補充，寒風之中，還夾著細雨，這樣便把秋日黃昏時的天氣渲染得真切具體，讓人身有所感，身有同感。當然，這兩句之間的對應，不只是局限于天氣上，上句提到“最難將息”，也就是說在天氣變化無常中，最難養(yǎng)息休息，下一句則把“最難將息”表現(xiàn)得更為鮮明。雨為細雨，一絲一點，本來無聲，但落在梧桐葉上，稍稍匯集，又落在下一片葉子上，由上而下，這樣接連不斷，水滴越來越大，水滴打在葉子上的聲音也由小到大，形成點點滴滴的聲音效果。作者內(nèi)心哀戚，在極為脆弱之中，對于這種聲音可謂是十分敏感，也聽得非常真切，那么，這一點一滴打在梧桐葉上，也同樣打在詞人的心上，讓本身愁意濃重的內(nèi)心，愈加沉重，讓不堪面對的國破家亡夫逝的現(xiàn)實，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于是，點點滴滴之雨，便織成了一張網(wǎng)，將此時最需要調(diào)理身心的作者困在其中，使其無法舒展，無力擺脫，身體越來越虛弱、精神也越來越疲乏?；蛟S，這種狀態(tài)會一直延續(xù)到夜晚，作者也會因此通宵無眠，需要“將息”，卻最難將息，哀婉之情溢于言表。

一“傷”一“愁”

如“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與“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之間的對讀。上闋以“傷”作結，卻寫得含蓄曲折，耐人尋味。北雁南飛，正是“老相識”，“相識”何處？相識在故土北方，而今在異鄉(xiāng)再見，曾經(jīng)種種歷歷在目，詞人不由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傷心之情油然而生?！跋嘧R”在何時？相識在過去，大雁年復一年南飛，一次又一次讓詞人心傷，而今年再次飛過，又來觸動詞人的內(nèi)心，其傷又加深一層。再者，古有雁足傳書的說法，舊時相識之雁漠然從詞人頭頂飛過，沒有留下只字信息，讓人傷心，傷心之下，猛然意識到故土淪陷，丈夫離逝，大雁本來就無信可帶，無信息可傳，豈不更讓人傷心。這一句，作者言盡，卻不意盡，讓人在反復品讀揣摩之下，進入作者內(nèi)心，卻又感覺無法窮盡她的傷心之情。下闋以“愁”作結，結得看似直白而內(nèi)蘊豐富。相對于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賀鑄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以及李清照自己早年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這一句可以說，拋盡一切刻意的表現(xiàn)，在前面字字句句的渲染和情緒的積聚之下，用脫口而出的形式，將說不完道不盡，也沒法具體形容的“愁”直接擲出，不直接說愁之多，卻說不能用一個愁概括，讓人在突兀訝異之中卻深刻感受到其愁的范圍之廣、程度之深，有愁腸百結的意味。

這樣對讀，雖然詩句間未必完全能產(chǎn)生一一對應的關系，但是，也能讓我們窺見上下闋之間在內(nèi)容上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以及情感的交織與融合，從而帶來個性化的閱讀體驗和藝術欣賞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