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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穆棱河

2023-01-20 16:53陳華
當(dāng)代人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賈

◇陳華

手機(jī)一唱,老賈不行了。

什么?你讓老賈接電話!我對手機(jī)叫。

他接不了電話。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我心坎上。

一個念頭鉆進(jìn)腦海,我不能參加本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了,我得回去。我開始收拾課桌上的書本,把考研參考書用書簽做好標(biāo)記,輕輕合上裝進(jìn)書包。把陽光里曬著的鋼筆套進(jìn)鋼筆帽,鋼筆熱乎乎的,忍不住在手心里攥了一會兒,想讓那絲溫暖滲透我冰冷的血液。

得去請假。不行了就是要死了,要死了總得請假。

請幾天呢?沒有人告訴過我一個人從要死了到死了需要多久。

穿過長長的走廊,下了臺階,我朝教學(xué)樓走去。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看起來窈窕婀娜。我走了幾步,原地轉(zhuǎn)了個身,裙角飄起來。影子的裙角也飄起來。

老賈要死了?系主任梁宏偉抬起鏡片后面的眼皮問。

嗯,我得請假。

老賈要死了你為什么要請假?

咳咳。我的咳嗽聲有點(diǎn)尷尬。老賈,是我的,爸爸。我磕巴著。

系主任像是被開水燙了,他抖了一下拿文件的手,接著慌亂地朝鼻梁上搡了搡眼鏡,在眼鏡后面瞪大匪夷所思的眼睛看我,揮揮手喊,還不快去!

我轉(zhuǎn)頭走。身后飄來一聲嘆息:現(xiàn)在的孩子!

這句話像一團(tuán)棉花,塞進(jìn)我胸口。幾乎憋出眼淚。我知道不會憋出眼淚,只會憋出嘴角的潰瘍,我很久沒哭過了,也或者我從來就沒哭過,誰知道呢,我不記得。

太陽很高,扎眼。我不得不瞇縫起眼,世界暗下來,也窄了。我盡可能地克制住五味雜陳的心情,邊走邊掏出手機(jī)訂票,最早一班三個小時后。收拾行李,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品都扔進(jìn)箱子。

樹葉被太陽曬得油亮,知了也不叫,疲倦地藏在樹葉后面。地面像平底鍋般炙烤著我,汗水順著脖頸流下來。1158路公交開過來,我拖著箱子往前擠,還是被箱子拖累了,公交拋下我,像是有了不軌之戀的女人,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只好拖著箱子朝火車站走去。

漂亮的童車上面,一個小男孩側(cè)頭看著身邊撐傘的女人笑。女人挽著推童車的男人,柔軟的目光鋪開一世界陰涼。

我沒有童車。

我是在老賈背上長大的,從早到晚,他把我綁在背上,從肩頭塞過一個奶瓶。我隨著他低頭哈腰不規(guī)則的動作不規(guī)則地吮吸奶瓶。喝光了也就飽了,一松口,奶瓶掉下去?!斑邸钡匾宦曀榱恕@腺Z又買新的,塑料的。再掉下去只會聽見一聲響,不會碎。

老賈很忙,有時候忙得背不起我,就用布帶子拴住我,綁在木頭窗棱上。他在我身邊扔些毛絨玩具、餅干之類的東西。我像條小狗樣地爬向小熊,爬向布娃娃,再爬向餅干。我爬向餅干的時候,蒼蠅就嚇得飛走了,也或者是吃飽了飛走的,誰知道呢。我吃飽了就歪倒在玩具堆里睡去,手里還抓著半塊沒吃完的餅干。

它們是我兒時的伙伴,經(jīng)常這樣陪我。和蒼蠅一起陪我的還有門口的大槐樹,它粗壯的樹干上綁滿了紅布。風(fēng)一吹樹葉就沙沙響。我總是歪著頭聽樹葉的響聲。也總是伸手去抓舞動的樹葉投到炕上、身上的影子。

影子太淘氣,一直沒抓住。

那時候我還不討厭老賈,不僅不討厭反倒對他是依戀的。依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溫暖的懷抱。夜里,我常捻著他黃豆粒子般的乳頭安魂,看著他齜牙咧嘴的樣子我就笑起來,一笑,剛安好的魂又飛起來,笑聲跳躍在昏暗的屋子里,將薄薄的月光震得晃晃悠悠。老賈拍我的屁股:臭丫頭,趕緊睡覺。

我要是佯裝睡著了,他就貼著我的臉膩膩歪歪地叫:諾瀾,哦,我可憐的小諾瀾。他的胡茬扎著我的臉,又癢又疼。我忍住痛癢,貼著他的臉?biāo)ァ?/p>

他喜歡聽我叫爸爸。他說,我的諾瀾叫爸爸最好聽,像是大黃米粥里放了白糖,甜、糯。

長大一點(diǎn)我會逗他了,他再嗲著聲音讓我叫爸爸,我的腦袋便搖得像個撥浪鼓。賈師傅。我邊叫邊笑,雙手合十,一邊拜一邊叫,賈師傅——老賈的大巴掌棉絮般落在我身上,淘氣!說罷長長地嘆口氣。

嘆息聲穿過我的夢境,直抵黎明。

有些病懨懨的人走進(jìn)門。

老賈見來人就精神了,他挑起眼皮坐直身子,伸出戴銀戒指的手將羊毛卷般的頭發(fā)向后推一推,薄薄的嘴唇抿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不問來由,指著面前的塑料凳說,坐吧。來人坐好后,老賈很深地打個哈欠,此時哈欠不似平日,要仰起頭張大嘴,一口氣深深地吸進(jìn)去,再慢慢吐出來。如果一個哈欠打完眼角憋出一兩滴淚是再好不過的。打過幾個哈欠,老賈眼角終于有了淚。淚來了,神就到了。

他朝神龕走去。

神龕在炕的另一端,和炕之間被一個薄木板墻隔著。神龕也是薄木板做的。不同的是里面用鉑金紙裱糊,金碧輝煌。

這是我家最豪華的地方。

如來佛祖、觀世音菩薩、彌勒佛、文武財(cái)神……都端坐在那里。側(cè)面還有一塊紅布,紅布上面用毛筆寫著一串名字,第一個是狐仙老母。接下來就是胡三太爺?shù)纫婚L串。老賈走到跟前,低眉斂首翹起蘭花指捻出三根竹立香,點(diǎn)燃,搖滅,插好,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拜了又拜。

香霧繚繞起來的時候,老賈的神就真到了,老賈的神到了他就不再是老賈,他是狐仙老母。成了狐仙老母的老賈佝僂起腰身,駝起后背,雙臂彎曲著。他腳后跟碾著地,向后揚(yáng)起頭,一步三搖地挪回來。他雙腿盤成蓮花坐在塑料凳上,又翹著蘭花指挑起一根香煙,看得出眉眼高低的人通常會在此刻將打火機(jī)點(diǎn)燃湊上去。

他深吸一口煙,醺著迷離的眼神輕輕吐出去。他用一種遙遠(yuǎn)的、陌生的語言唱起來:無論面前坐何人,不必緊張不分心,把心調(diào)靜來斷事,救你塵世小凡人……唱罷這一段,老賈左手拇指與食指、中指、無名指快速撞擊著,眉頭緊鎖,偶爾俯下頭去做一個努力探索的動作。這樣折騰幾次,他才如釋重負(fù)般又唱起來:丙日申上橫死鬼,常人遭上失驚魂,爾等行路遭身上,金箔貳一送坤方……

老神仙,您給解解吧。

招了惡鬼索命。

那咋辦?

破解。不然性命不保。

咋破解?您受累幫忙啊。

得花錢了,破財(cái)免災(zāi)。

來人點(diǎn)頭如搗蒜,花錢,花錢,您說吧,多少都行。

一只紅冠子大公雞,六樣水果,三刀燒紙,還要六百六十六元香火錢。

生死的大事,誰還在乎千八百?于是我有了喝奶粉的錢。可惜這錢來得太遲,不然李桂香也不會跟人跑。

童車上的男孩對母親張開了雙臂,那樣子像是一只雛鳥。母親將手中的傘遞給男人,抱起了男孩。男人一只手推著空空的童車,一只手把傘盡可能地舉到孩子和母親身上。

我想去空了的童車上躺一會兒,想知道躺在里面是一種什么感覺。可惜童車拐了彎,離開了我的視線。我目送著,像目送我遠(yuǎn)去的童年。

李桂香是老賈深愛著的女人。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前后院鄰居。一起上學(xué)一起淘氣,又一起情竇初開,情竇初開的老賈和李桂香好上了。這件事離我太遠(yuǎn),我只在老賈和別人的閑聊中拾起只言片語,拼湊成他們的故事。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反對,為什么反對我不知道。老賈也沒說過,只說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拉著李桂香的手奔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這一段是我后來能想象的,兩個年輕人把身后的喊叫聲甩掉,拉著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在他們的愛情之路上。

多浪漫的事!這一段一直被我羨慕著。

穆棱鎮(zhèn)在他們眼里是陌生而繁華的,他們的雙腳離開了松軟的鄉(xiāng)村土地踏上了水泥瀝青路面。他們在老街口一個偏廈子里安頓下來。老賈在工地上找到了當(dāng)小工的工作,李桂香不能工作了,她肚子里藏著我。他們這一段苦日子對于我來說是不公平的,如果不是住在陰暗潮濕的偏廈子里,我的個子說不定會高一點(diǎn),如果不是營養(yǎng)跟不上,說不定我的智商也會高一點(diǎn),或者更漂亮一點(diǎn)。

老賈說:你生下來才四斤多,像只老鼠。

老賈去工地,李桂香就坐在門口的水泥臺階上等他,從早上一直坐到日落。和李桂香一起坐著的,還有一個腦血栓老太。她有個兒子在外地做生意,每天都有個中年女人過來將老太連拖帶拽弄到臺階邊的藤椅里,天黑了再拖進(jìn)屋。藤椅上有個圓洞,洞被一個大黑塑料袋套著,老太的屎尿直接就進(jìn)那里了。她歪著嘴角淌著涎水告訴李桂香:小鎮(zhèn)叫穆棱鎮(zhèn),為啥叫穆棱鎮(zhèn)?這里有條河叫穆棱河啊。為啥叫穆棱河?穆棱,滿語,又稱木倫,木臨,漢譯是馬的意思。穆棱河,是馬兒繁衍生息的地方……

李桂香對穆棱鎮(zhèn)的認(rèn)識和了解全部來自于這個流淌著涎水的腦血栓老太。

穆棱河里有魚,三花五羅十八子應(yīng)有盡有。魚肉細(xì)膩沒有土腥味兒,那叫一個鮮!老太說到這里抬起佝僂著的手去擦亮晶晶的涎水,涎水被手拖出來,亮晶晶地扯出很長。李桂香仿佛聞到了魚香味兒,她咕咚一聲吞下唾沫。

多久沒見葷腥了?李桂香不記得了,老賈從工地上拿回來那點(diǎn)錢,除了房租,只能青菜蘿卜勉強(qiáng)度日。

現(xiàn)實(shí)像六月天的毒日頭般炙烤著他們年輕的愛情。李桂香嘴巴越來越饞,她白天坐在門口看行人,人家手上提著什么她晚上就夢見什么。紅艷艷的西紅柿、活蹦亂跳的魚、肥瘦相間的肉……李桂香終于熬不?。毫磷?,我想吃好吃的。吃魚、吃肉,還要吃蘋果,沒有蘋果西紅柿也中。

剛下工回來的老賈將手腕上的繃帶一拉,連皮帶肉撕下一塊,他疼得五官都挪了位:吃吃,你就知道吃,我他媽的快累死了!老賈疼得心都焦躁起來。

李桂香拉下臉吞下一口酸水說了狠話: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跟你跑出來!

老賈抬頭看了她一眼,他似乎認(rèn)不出坐在臺階上那個衣衫破舊、蓬頭垢面臃腫的女人。他眼角掛了淚,仰起頭看天,似乎天上有他漂亮可愛的香妹子。半晌,他低下頭:早知道這樣我也不帶你出來。

世事無常,他們眾叛親離奔向愛情時,一定想著此生再不分開。如果不是腦血栓老太兒子回來探親;如果不是老賈每天早出晚歸累得死豬一樣;如果不是李桂香骨子里水性楊花。是的,我一直認(rèn)為李桂香水性楊花。肚子里揣著一個男人的孩子又勾搭上另一個,不是水性楊花是什么。

那是一個謝了頂?shù)闹心牿姺?,手上戴著金戒指,脖子上戴著金鏈子,開著桑塔納。他對李桂香說:謝謝你陪伴我媽媽。那天他伸出手扶了一把要起身的李桂香,又遞給李桂香一串香蕉、一只鹵鴨。

當(dāng)太陽紅著臉墜下西山的時候,李桂香邊將青菜葉子扔進(jìn)簡易鐵鍋邊想,一輩子太長,我不要這暗無天日的窮日子。

月子都沒做完,那個謝頂?shù)啮姺蚪幼吡怂睦夏福矌ё吡死罟鹣恪?/p>

出來讀書三年多了,幾乎沒有機(jī)會像今天這樣細(xì)細(xì)地丈量一條街道。街道真是寬,像穆棱河。摩肩擦踵的人像河邊待了幾千年的石頭。柳樹都一樣,伸展著長臂在風(fēng)中不知疲倦地婆娑。

老賈在河邊洗衣,我坐在石頭上,把一雙腳塞進(jìn)河里。河水溫潤地?fù)徇^我的腳背。諾瀾,餓了么?別急,快洗好了,洗好了就回家給你烀餅吃。老賈的烀餅真是好吃,下面燉豆角,上面蓋一片發(fā)好的面,菜熟了,餅也熟了,掀開鍋蓋,豆角油汪汪,餅也油汪汪。

諾瀾。為啥叫我諾瀾?那是你的名字啊。那,河水有名字么?我把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水,看著老賈手里的肥皂泡隨著河水飄遠(yuǎn)。有啊,這條河叫穆棱河。

河水有媽媽么?我問老賈。

他洗衣服的手頓了頓,說,有。

那它的媽媽叫什么?

叫大海。老賈說。

那我媽媽呢?她叫什么?老賈定格在穆棱河邊,像一塊石頭,半天不動。不許提那個該死的女人!他忽然狂怒,將快要洗好的襯衣狠狠地朝河水砸過去。水花飛起來,濺濕了我的衣服,也濺濕了我的眼睛。哇——襯衣隨著我的哭聲漂去。不許哭!哭有屁用!穆棱河不相信眼淚,這個世界也不相信眼淚!老賈惡狠狠地瞪著我繼續(xù)咆哮。

我依然哭。老賈怒氣沖沖地轉(zhuǎn)頭看見他的襯衣正在漂走。他沖進(jìn)河里,河水濺起浪花。我的襯衣!該死,我只有這一件襯衣!他邊叫邊朝漂走的襯衣追去。

穆棱河在陽光下金光閃閃,老賈也金光閃閃,他像只落水狗般舉著他的襯衣走回來。諾瀾,你瞧,我追回了襯衣,爸爸是不是很厲害?我看著他,忘記了哭泣。很厲害!我邊笑邊抽噎著說。

諾瀾,你看那些,冒著水泡的地方有魚。你等著,爸爸明天就給你扣魚吃。老賈會扣魚,怎么扣我不知道。他總是在我午睡或者傍晚出去,回來手上就提著幾條或大或小的魚。大的燉,小的煎或者做湯。他總是趁著魚歡蹦亂跳時下鍋,他不用自來水,去打河水燉魚。魚湯發(fā)白,黏稠鮮香,出鍋時再撒上幾片香菜碎兒。

我吞下口水又穿過一個紅綠燈,以后吃不到這樣的魚湯了,老賈要死了。

一根魚刺扎進(jìn)心臟。

尹媚出現(xiàn)那年我上小學(xué)了。

他也是被惡鬼附身來找老賈的。總之來找老賈的人都是惡鬼附身。他被老賈一頓忽悠后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交了錢虔誠地離開。他坐在那里盯著老賈身上褶巴巴的衣服,也盯著老賈昏暗的眼睛。老賈抬頭,對上他的眼神,一絲羞澀的、凄苦的笑在老賈唇邊展開。

第二天尹媚來了,他說:我好了。

老賈抬抬眼皮得意地笑:好了就好。

尹媚不再說話,他拿起墻角的笤帚開始掃地。從那天起他每天都來,有時候幫忙收拾一下臟得豬圈一樣的房間,有時候什么也不做,只安靜地坐一會兒就走了。

他們開始像好朋友一樣聊天。尹媚說他相好四年最后劈腿的女友,老賈說李桂香。說著說著他們就罵:女人,沒他媽好東西!

一切都變了。

初冬,太陽斂了心性墜下西山,我背著書包打開家門,一屋子濃香撲面而來,桌上擺著幾樣菜,有兩個身影還在忙碌。一個是老賈,一個是尹媚。見我回來,老賈笑嘻嘻地過來接過書包,推了我一下,諾瀾,叫尹叔叔。

一種別樣的反感緊緊地環(huán)繞著我。我打量著面前這個臉刮得青灰,凸著喉結(jié)卻穿得不男不女的人,張著嘴巴,沒吐出一個字。

那是我從小到大吃到的最豐盛的飯菜。干烹野雞肉、香煎細(xì)鱗魚、榛蘑炒辣椒、黃瓜大拉皮上淋著芝麻醬,還有一盆豆腐丸子湯。尹媚廚藝真不錯,我卻難以下咽,扒拉著菜,將米粒一粒一粒塞進(jìn)嘴里,看著他們將一杯一杯白酒灌進(jìn)去,聽他們大罵女人都是見異思遷忘恩負(fù)義的東西。罵著罵著尹媚伸出手,把老賈臉上粘著的飯粒輕輕拿下來。老賈笑了,順勢抓住了尹媚的手,我渾身汗毛立起來,停止了咀嚼,耷拉著臉看著那兩只手,直到它們慢慢移到桌子下面。我憤怒得像一只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獅子。我將筷子和碗撞擊出清脆的響聲,我夸大其詞地吧唧嘴。這一切都沒有打斷他們。

一頓飯吃完,我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再無一絲力氣。

尹媚從前不叫尹媚,叫尹貴。他女人離開他后他喝農(nóng)藥自殺,在醫(yī)院搶救時他媽抱著昏迷的他哭:傻不傻,你都這樣了人家都不肯來看你一眼。值么?尹貴醒了。醒了后他就成了尹媚。

我們搬了家,租了一個四十多平米的房子。尹媚和老賈睡在大屋,我在小屋。

家變得井井有條,有病懨懨的人來找老賈,尹媚總是泡上一壺茶,我們的飯桌也活色生香,老賈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我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中像個局外人一樣過著日子。老賈不再跟我親昵,不再盯著我寫作業(yè),不再跟我聊天,偶爾說話也是三句不離尹媚。諾瀾,你看叔叔做的飯多香;諾瀾,你看叔叔疊的衣服多整齊……

我常在漆黑的夜里醒來,赤腳站在大屋門口,聽著大屋里的呻吟聲,粗重的呼吸聲,月光也茫然不知所措地碎了一地。

夜晚變得難以啟齒、丑陋不堪。

我開始厭惡老賈,像厭惡尹媚一樣厭惡他。我不再叫他爸爸,我開始像尹媚一樣叫他老賈。我不再接過老賈遞給我的食物,不再看他的眼神,我覺得老賈臟了。我盡可能地不回家,總是在黃昏里最后一個離開學(xué)校,又在黎明里第一個走進(jìn)班級,我頂替了所有值日生。

很多人開始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我變得內(nèi)向,脾氣大得嚇人。同學(xué)漸漸遠(yuǎn)離了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細(xì)菌在滋生。老師看我的眼神似乎也變了,我低著頭進(jìn)進(jìn)出出,盡量不發(fā)出一絲聲響。

有些日子,我上學(xué)放學(xué)路上都會碰見一個女人。她個子不高,皮膚白皙,微胖,眼神像充了電似的閃閃發(fā)光。我覺得在哪里見過她,又記不起是哪里。她總是跟著我,不遠(yuǎn)不近。跟一段路,到了家門口就不見了。直到那個忍無可忍的傍晚,我突然轉(zhuǎn)身迎著她走去,我歇斯底里地叫:你是不是想拐賣我!那就快點(diǎn)兒帶我走吧,我受夠了!女人一下子淚流滿面:諾瀾,我是媽媽。她一下子跪在我面前。

我大腦一片空白。

在以后的夢境里,這個畫面被無數(shù)次回放,她哭著跪在我面前說:諾瀾,媽媽錯了,錯了。我想回家??伤皇俏业牧磷痈缌?,我回不了家了。

我推開她。我討厭她就像討厭老賈和尹媚。我討厭白慘慘的月光,討厭被微風(fēng)吹皺的穆棱河,討厭河邊婆娑的柳枝,討厭學(xué)校,討厭街道……我討厭整個世界。

我把一臉淚水埋進(jìn)書本。

尹媚完全以這個家里的主人自居,他甚至吩咐我?guī)退麆兯?、掃地,要求我學(xué)著洗自己的內(nèi)衣和襪子。他吩咐我的時候那么理所當(dāng)然,諾瀾,你是女孩子,女孩子要學(xué)著照顧自己,要把自己照顧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我斜眼看老賈,眼角余光里的老賈卻贊許地看著尹媚。

某個蓄謀已久的早上,老賈出去倒垃圾。他在倒完垃圾回來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了我歇斯底里的叫聲。他沖進(jìn)屋恰好看見尹媚在搖晃我的肩膀。他當(dāng)然沒有聽到尹媚慌亂的第一句話:諾瀾,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掙脫開他撲進(jìn)老賈的懷抱,渾身發(fā)抖歇斯底里地哭叫。

其實(shí)我就想告訴老賈尹媚偷偷掐我,我只想以這樣的方式搶回我的爸爸??墒抢腺Z卻像條瘋狗般撲向他。

看著像野狗般扭打在一起的老賈和尹媚,我渾身每一個細(xì)胞都充滿了快樂。

諾瀾,你爬上去,數(shù)一數(shù)煤棚上的瓦,是不是一千塊?八百四,我數(shù)過。我提著書包帶子疲憊地站在門口,覺得整個世界都黑暗無邊。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微醺的老賈沒叫我進(jìn)屋吃飯。我是不敢在他醉酒的時候貿(mào)然坐下吃飯的。不喝酒的時候他像只溫順的貓,但是醉酒后他就是定時炸彈了,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做些什么。飯桌上有一瓶快空了的紅星二鍋頭,還有一只醉倒的杯子,兩根筷子一顛一倒躺在酒杯邊。一碟炒豆腐已經(jīng)被挖去了三分之一,一碟花生還在。還有一個盤子,上面扣著一只大碗。我知道那是屬于我的食物。老賈就是醉死也會給我準(zhǔn)備晚餐,他現(xiàn)在是個好廚子,會做各種食物。但是碗下面扣著什么呢?排骨燜飯?水晶包子?我吞咽著口水。

他媽的!我明明買了一千!諾瀾,你上去,再上去,數(shù)一遍。我盯著老賈:爸,我餓了!老賈忽然軟下來,一縷卷發(fā)耷拉在垂下去的額頭上:好閨女,你上去,最后一遍,再仔細(xì)數(shù)數(shù)。我不信馬老頭兒會騙我一百多塊瓦,馬老頭兒多老實(shí)的一個人啊!

我含著眼淚搬來凳子,爬上矮墻,順著矮墻攀上煤棚房頂,腳下一滑,一片瓦落下去,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F(xiàn)在是八百三十九塊了,我絕望地說。

馬老頭兒,你他媽的騙我,李桂香,你他媽的也騙我。騙子!都是騙子!

我坐在房頂上,看越來越暗的天邊。剛剛還紅彤彤的火燒云,太陽墜下西山,抽去了最后一抹顏色,火燒云變成了烏云。我想從烏云里看出李桂香哭泣的臉,可是看不到。黑黢黢的烏云里,尹媚的臉忽明忽暗。

諾瀾,你下來。老賈叫我。我惴惴不安地下來,老賈卻似乎忘記了剛才的事。他將一把鑰匙塞進(jìn)我手里。平安家園二號樓三單元三零一,五十二平方,諾瀾,我們的新家。我當(dāng)年發(fā)過誓,我要給我的諾瀾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不是租來的。

老賈,你別做那個了,去找個工作吧。我把肉片塞進(jìn)嘴里。

為什么?我做得好好的。

找個別的工作。我吞下一口飯。

找什么工作?工地上的臨時工?老賈舉起空杯子朝嘴里倒去,他似乎真倒出了什么,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我不去,諾瀾,做臨時工我餓跑了老婆,我可不想再餓跑女兒。他將空酒杯摔在桌子上。

人家說你裝神弄鬼騙錢。我別開頭說。

哈哈哈哈……凄厲的笑聲劃破了剛剛降臨的夜幕。我是騙子?哈哈哈,他媽的,說我是騙子!我是大仙!出馬的大仙!我知曉前世今生,算得出生死富貴,我救人疾病普度眾生!說著他又端起空酒杯朝嘴巴舉過去。喉結(jié)上下蠕動,他又吞咽了一下,放下酒杯,他拿起酒瓶搖了搖,說:諾瀾,去給我買一瓶酒。

我站在原地沒動,哀傷地看著這個凄苦無邊的男人。快去,再給我買瓶酒!他咆哮起來。

普度眾生的,是菩薩。我小聲嘟囔道。

起風(fēng)了,夜風(fēng)很涼,帶走了我這句低語,也吹來了遍地哀傷。

火車終于啟動了。我找出那個號碼撥了回去,老賈目前在哪家醫(yī)院?

他不在醫(yī)院,在家里。

生病怎么不去醫(yī)院?

沒用了,肝癌晚期,到了最后了。

你是誰?

我是尹媚。

我掛斷了手機(jī)。

老賈瘦得像根魚刺,他深陷在被子里,只有兩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尹媚也老了,兩鬢斑白,皺紋爬滿了額頭。

屋子很干凈,窗臺的蝴蝶蘭妖嬈地綻放著。床頭柜上放著一半蘋果,被勺子挖了一個洞。尹媚像個主人一樣給我倒了一杯水,我沒有去接。我眼角的余光凜冽地掠過那杯水,也掠過他。

去年寒假我回來過一次,老賈還是好好的,為了考研,暑假我沒回來。不到一年,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就成了這樣。

我盯著蒼白如紙的老賈,眼前卻晃動著白茫茫的穆棱河。河水中年輕的老賈濕淋淋地朝河邊走來,手里舉著濕淋淋的襯衣。他說:諾瀾,你看,爸爸把襯衣追回來了。

被子抖了抖,老賈蚯蚓樣地蠕動了一下,干癟的嘴唇發(fā)出一聲夢囈:諾瀾。我將手伸進(jìn)被子,掏出老賈枯樹干般沒有溫度的手。老賈什么都說不出,只夢囈般地喚:諾瀾,諾瀾。

老賈蒼白的臉上滑下兩滴淚,順著他溝溝壑壑的眼角落到枕頭上,跌碎了。

老賈的喪事很簡單。按照他的遺愿:水葬。穆棱河嘩啦啦地流著,我不知道是不是從遠(yuǎn)古奔來的河水在循環(huán)。老賈飄在水面上了,我追著跑,邊跑邊叫,老賈,記得這里,以后清明我給你寄錢。地址就寫這里。你不要喝孟婆湯,一定要記著!我原來會哭,這歌唱般酣暢淋漓的哭聲!

尹媚也跟著河水跑,他什么也不說,淚水爬滿了他的臉,隨著他的腳步顛簸簌簌落下,風(fēng)吹起了他的風(fēng)衣和頭發(fā),看上去像是隨風(fēng)飄零的一枚枯葉。

尹叔叔,我在他身后喊。

尹叔叔——我喉頭干澀。我喊了還是沒有呢?他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粲然一笑,又朝前走去。他什么也沒說,只對著我粲然一笑。我雙眼模糊,人流幻化成穆棱河,尹媚漸漸飄遠(yuǎn)。像穆棱河上的一朵浪花,又像電影畫面終結(jié)的那樣飄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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