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鈺婷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
姜夔(1154—1221年),字堯章,號白石道人,祖籍饒州德興,后遷鄱陽,南宋詞人、音樂家,其所著《白石道人歌曲》是目前唯一流傳下來的宋代詞樂文獻。此書中保留了文字譜、減字譜及俗字譜三種書面記錄形式,在探究宋代音樂體制、音樂與文學關系等方面有重要作用。
《白石道人歌曲》,又稱《白石詞》,共六卷,別集一卷,存詞八十余首,分令、慢、自度曲、自制曲等。其中自度曲與自制曲的具體定義,許多學者認為二者相同,并且把《白石道人歌曲》中歸為“令”的《杏花天影》《鬲溪梅令》稱為“自度曲”或“自制曲”。筆者通過考證《白石道人歌曲》及相關文獻認為,姜夔筆下的自度曲與自制曲之間存在區(qū)別,且關于《杏花天影》《鬲溪梅令》的性質(zhì)、來源亦有值得探討、辨正的地方,故撰此文,以求正于方家。
在《白石道人歌曲》中,姜夔將自度曲與自制曲分為兩卷并附有俗字譜:
卷五:自度曲
揚州慢、長亭怨慢、淡黃柳、石湖仙、暗香、疏影、惜紅衣、角招、徵招
卷六:自制曲
秋宵吟、凄涼犯、翠樓吟[1]11-12
姜夔將二者分卷,說明在姜夔眼中它們存在區(qū)別。后來詩詞的音樂與文辭創(chuàng)作漸行漸遠,自度曲與自制曲的差異日漸模糊。清代張文虎在《舒藝室余筆》中談道:“(自制曲)案:自制曲與自度曲何異,必分二卷,若如卷末《湘月》,則仍舊調(diào)過腔,非特撰也?!盵2]233-234后來的許多學者直接把自制曲等同于自度曲,例如夏承燾在自跋校本中點明“自度曲與自制曲實無分別”[1]208。楊子在《淺論詞與樂的完美結(jié)合:以姜夔自度曲為例》一文中更是直接說明:“自度曲,也稱自制曲,在陶宗儀鈔本的《白石道人歌曲》中,卷五標為‘自度曲’,卷六標為‘自制曲’,二者名異實同,皆是詞樂創(chuàng)作的一種方法。”[3]22
關于自度曲的定義,劉慶云《對“自度曲”本原義與演化義的追述與評議》一文通過梳理自度曲與自制曲的文獻記載,考得自度曲乃自撰曲、詞,而自制曲僅為自撰文辭。[4]16-30但是自制曲的具體意義以及其與自度曲是否屬于同一個體系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在《白石道人歌曲》中,姜夔附有多篇小序,這些是探討姜夔筆下的自度曲與自制曲相關意義的最重要的材料。本文通過考察姜夔的序以及同時期其他相關資料,來論證自度曲與自制曲的異同。
首先,自度曲中的“度”字,古音“鐸”?!稘h書·元帝紀》贊曰:“元帝多才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盵5]298宋人王觀國《學林》卷三《度曲》中說道:“贊所謂自度曲者,能制其音調(diào)也?!盵6]84在《白石道人歌曲》卷五中,姜夔亦是直接說明這一卷的曲子皆是“自度”“予昔所制”。尤其在《暗香》中,姜夔不僅在序中點明自己在樂律方面的相關考證,并詳細論述選用具體曲調(diào)的過程,其自度曲“授簡索句,且征新聲”[1]48的創(chuàng)作方式包括“句”和“聲”的探索。從姜夔自己的描述可知,自度曲包含了文辭的創(chuàng)作以及曲調(diào)的創(chuàng)制。
關于自制曲的具體定義,目前沒有相關考證。據(jù)筆者搜集的資料,可知最早記載自制曲的文獻當屬北宋錢易的《南部新書》,但其中僅僅提到“上自制曲,名曰《贊成功》”[7]131,并未談及自制曲的創(chuàng)制問題。北宋劉斧的《青瑣高議》后集、陳旸的《樂書》及南宋張端義的《貴耳集》中,也都只是提到“自制曲”三字,而沒有其他詳細說明。惟有北宋王讜的《唐語林·傷逝》中提到關于自制曲的具體內(nèi)容:
天寶十五載(756年)正月,安祿山反,陷洛陽。王師敗績,關門不守。車駕幸蜀,次馬嵬驛。六軍不發(fā),賜貴妃死,然后駕發(fā)。行至駱谷,上登高平,馬上謂力士曰:“吾蒼皇出狩,不及辭宗廟。此山絕高,望見秦川,吾今遙辭陵廟?!毕埋R東向再拜,嗚咽流涕,左右皆泣。又謂力士曰:“吾取張九齡之言,不至于此?!蹦嗣惺雇刂?,以太牢祭之。既而取長笛,吹自制曲。曲成復流涕,詔樂工錄其譜。至成都,乃進譜而請名,上已不記,顧左右曰:“何也?”左右以駱谷望長安索長笛吹出對之。良久,上曰:“吾省矣。吾因思張九齡,可號為謫仙怨?!庇腥俗晕鞔▊髡撸瑹o由知其本末,但呼為劍南神曲。其音怨切動人。大歷中,江南人盛傳。隨州刺史劉長卿左遷睦州司馬,祖筵聞之,長卿遂撰其詞……其后臺州刺史竇弘余以長卿之詞,雖美而與本曲意興不同,復作詞以廣不知者。[8]386-387
從這則材料來看,唐玄宗的自制曲直接以劍南神曲為曲調(diào),并根據(jù)這一曲調(diào)來制詞,因其認為劉長卿的詞風不符合該曲的意境,故而“復作詞以廣”,即自己再制歌詞??芍彼螘r期對于唐代自制曲有著明確的定義:在已有的曲調(diào)上創(chuàng)制新詞。
另外,在《白石道人歌曲》卷六中,作者并沒有直接說明曲調(diào)是“自度”,或自己創(chuàng)制。在《凄涼犯》的序中,姜夔說明此調(diào)是借用琴調(diào)命名,并沒有說明這一曲調(diào)是自己創(chuàng)制。而張文虎在《舒藝室余筆》中直接點明“此與《瑞鶴仙》句調(diào)大同小異”[2]234,夏承燾也指出二者之間存在聯(lián)系。據(jù)此可知,《凄涼犯》與《瑞鶴仙》具有較近的親緣關系。而爭議較大的是《翠樓吟》,序中言“度曲見志”[1]18,故后人容易認為姜夔乃自度此曲而成。從內(nèi)容來看,姜夔此詞的創(chuàng)制時間當在宋孝宗淳熙十年(1183年)后。而且即便是“度曲見志”,也無法直接說明此曲為姜夔創(chuàng)制。姜夔在序中的表述是:“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曲見志”,此句中省略主語“予”,當為“(予)與劉去非諸友”,而下文也沒有主語,可知與上文屬于同一主語。查劉過《糖多令》[9]2147所記安遠樓小集,可知在當時的雅集中,并有劉過、石民瞻等人,故而可從另一個側(cè)面推測,參與這場盛會的名士不在少數(shù)。那么即使是屬于共同創(chuàng)制,也不可全權(quán)歸入姜夔名下,故而這個“度曲見志”極有可能是同席之人的共同創(chuàng)制。且姜夔在這篇序中強調(diào)的經(jīng)驗是制詞方面的而不是作曲方面的。
由上論述可知,自度曲是包含曲、詞在內(nèi)的創(chuàng)制,而姜夔筆下的自制曲只是關于文辭方面的創(chuàng)造。姜夔在自制曲序中多討論中國古代調(diào)制的轉(zhuǎn)換問題,以及自己創(chuàng)作的緣由,這并不能作為他創(chuàng)作曲調(diào)的直接證據(jù)。姜夔所謂的“自制曲”,其實是嚴格意義上的自制詞加上已有的曲調(diào)而成。后來人把自度曲與自制曲混為一談,大約是曲解了“度曲見志”,“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故前后闕多不同”[1]36這幾句話,誤認為姜夔本人沒有把二者區(qū)分開來。
《白石道人歌曲》卷三令中的《鬲溪梅令》《杏花天影》亦附有俗字譜,許多學者把二者也歸為自度曲或自制曲,加上卷五和卷六的部分,認為姜夔的自度曲和自制曲共計十四首,楊蔭瀏的《白石道人歌曲研究》便是這樣統(tǒng)計的。李建榮的《姜夔自度曲的音樂創(chuàng)作風格研究》分析了姜夔這十四首自度曲在詞序、歌詞、曲調(diào)本體等方面的創(chuàng)造風格特征。[10]10-12左娟的《三首姜夔自度曲的演唱研究》分析了《鬲溪梅令》《杏花天影》《揚州慢》三首自度曲的演唱方式。[11]7麻麗冰的《宋姜白石藝術歌曲探析》分析了包含《杏花天影》《鬲溪梅令》在內(nèi)的十四首自度曲、自制曲的音樂特征。[12]79
惟有趙玉卿的《<白石道人歌曲>的版本及內(nèi)容考》認為《鬲溪梅令》和《杏花天影》為姜夔譯舊曲為新譜,或為填詞作品。他的文章根據(jù)夏承燾的校注來說明《杏花天影》是依照《杏花天》而創(chuàng)作的情況:夏承燾的校注點明宋代詞牌創(chuàng)制的通行規(guī)則為在舊譜的基礎上創(chuàng)制新譜。[13]90-95夏承燾考《杏花天影》句律,發(fā)現(xiàn)“比《杏花天》只多‘待去’‘日暮’二短句;亦猶白石自度曲《凄涼犯》名《瑞鶴仙影》,與《瑞鶴仙》大同小異①夏承燾此處講到的“大同小異”,本人對?!镀鄾龇浮罚础度瘊Q仙影》)與《瑞鶴仙》的句律,《瑞鶴仙》以北宋周邦彥為正體,但是南宋詞人在填詞時多以史達祖為宗),二者之間的句律沒有完全重合之處。此處的“大同小異”以及“舊譜譯新詞”的創(chuàng)新程度不同,所以就實際創(chuàng)作而言,《鬲溪梅令》的創(chuàng)新程度遠低于《凄涼犯》。參見夏承燾《姜白石詞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1頁。。依舊調(diào)作新腔,命名曰‘影’,殆始于歐陽修《六一詞》之《賀圣朝影》《虞美人影》,殆謂不盡相同、略存其影耶?”[1]21姜夔在《杏花天》的基礎上做了一番改造,但是詞譜大體不變。這是詞調(diào)創(chuàng)制之初的一個普遍情況:詞人在已有詞譜的基礎上稍加改動而形成與之相近的新的詞譜,所以這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自度曲。而這樣的改動行為在宋代之后更不是什么新鮮事,直到清代,文人依然熱衷于這樣的文字游戲,甚至是直接以前人成果“拼接”形成新的詞譜。例如在清代出現(xiàn)的《暗香疏影》詞牌,正是采用姜夔《暗香》《疏影》各自一半的詞譜創(chuàng)制而成。而這類音樂游戲?qū)τ诮邕@樣的才子來說并不是多大的難事。
沿著夏承燾的研究思路,查與姜夔相近時代流傳的詞譜,筆者認為《鬲溪梅令》也和《杏花天影》一樣,借用舊譜譯為新譜,它與《落梅風》有較近的親緣關系?,F(xiàn)將《落梅風》[14]367及《鬲溪梅令》[14]459二詞譜列如下:
落梅風 (宋)無名氏②加點字為韻腳。
宮煙如水濕芳辰。寒梅似雪相親。玉樓側(cè)畔數(shù)枝春。惹香塵。
平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仄仄仄平平 仄平平
壽陽嬌面偏憐惜,妝成一面花新。鏡中重把玉面勻。酒初醺。
仄平平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平
鬲溪梅令 姜夔
好花不與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歸去綠成蔭。玉鈿何處尋。
仄平仄仄仄平平 仄平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平
木蘭雙槳夢中云。小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
仄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平
《鬲溪梅令》上片和下片前兩句的句律與《落梅風》上片與下片的最后兩句完全一致,而且這兩首詞都是一韻到底,平韻貫通。這與《杏花天影》的創(chuàng)制方式非常相近。
專門記錄姜夔的宋代官方文獻較少,本文擬從其他文獻論證其借用的可能性?!睹吩贰肥悄纤螘r期的詞作品集,作者是黃大輿,收錄于王灼的《碧雞漫志》:“吾友黃載萬歌詞,號樂府廣變風……載萬所居齋前,梅花一株甚盛,因錄唐以來詞人才士之作凡數(shù)百首,為齋居之玩,命曰《梅苑》?!盵15]86-87周煇《清波雜志》也記載:“紹興庚辰(1160年),在江東得蜀人黃大輿《梅苑》四百余闋。”[16]455黃大輿,字載萬,自號岷山、耦耕,蜀人。《碧雞漫志》卷首有自序稱輯錄于己酉之冬,乃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編定?!睹吩贰匪浗栽伱分鳎鹩谔拼?,止于北宋末南宋初,共十卷,以詞調(diào)編次,先慢詞,后引、近、小令,其中亦有不以此為序者,并不盡善。在姜夔生活的年代,《碧雞漫志》早已成書,且在當時廣為流傳,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文人的作品中。趙萬里在呂本中的《紫薇詞》中有一跋云:“《碧雞漫志》卷二稱居仁詞佳處如其詩。然其詞《東萊先生文集》不收,豈當時別出單行與?”[17]276而《碧雞漫志》卷二正是《梅苑》的收錄之處。另外,洪邁在《夷堅志》中也提道:“劉原甫于《清平樂》作詞詠木樨,其后陳去非、蘇養(yǎng)直、向伯共、朱希真、韓叔夏亦續(xù)一闕,王晦叔并紀于《碧雞漫志》。”[18]1520可見當時洪邁等人熟悉《碧雞漫志》,才能在自己的筆記中對其記錄與議論。王灼的《糖霜譜》收錄于洪邁的《容齋隨筆》,而姜夔游歷鄱陽二十余年,與洪邁甚是交好,洪邁在《容齋隨筆》中收錄了姜夔與他人及自己唱和的詩詞。洪邁官至副宰相,也是著名的文學家,對當時的文化潮流有著重要的引領作用。更重要的是,洪邁有能力及時了解當時的文壇動向,他關注王灼作品也是很正常的事。姜夔與洪邁,本就是起于詩詞的交往,而洪邁在姜夔面前提及王灼與其著作也是情理之中。姜夔對于梅花的喜愛在他的詩詞中也得到生動的體現(xiàn),在他的349首詩詞中,提到梅花、與梅相關或是直接點明詠梅主題的詩詞,一共有39首,占到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的百分之十以上?!靶∶贰薄坝衩贰钡刃蜗蟊磉_了他對梅花的喜愛以及對梅花所代表的高潔精神的追求,同時也有他對合肥戀情的無限追思,如《暗香》。那么,這本收錄梅花詩詞的《梅苑》亦可能是姜夔創(chuàng)作的重要參考著作。姜白石的詞中,有許多可能是借用《梅苑》中收錄的無名氏之詞,如“梅雪相兼不見人,月影玲瓏徹”化用“雪月相交無辨,影玲瓏”③唐宋無名氏《梅苑》卷一《望梅花》。在此詞前,“影玲瓏”這一描述在唐代早已有之,而與前面的“雪月相交無辯”一起成句的相似描述亦有。運用搜韻中的自動注釋,檢索“相似句子”一項,可發(fā)現(xiàn)二者結(jié)合的類似描述則無。,可以看出姜夔詩詞創(chuàng)作化用的機巧。由此而言,姜夔將舊譜譯新譜也屬于平常的創(chuàng)作行為。
自度曲古已有之,自漢代這一概念提出后,自度曲在古代音樂文獻中出現(xiàn)的身影日漸增多,尤其是在音樂大興的宋代,文人的音樂創(chuàng)作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度,多有忖度之意,自度曲屬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果,其中包含音樂體制的創(chuàng)制,加以文辭,達到樂律與文辭的高度和諧,這也是宋代文人追求的最高音樂境界。而次者則是在已有的或是他人創(chuàng)制的音樂之上,在文辭方面加以潤色,這就是自制曲的創(chuàng)制,不免落入因聲循字的桎梏。但無論只是文辭還是音樂方面的創(chuàng)制,甚至是對于二者的全新創(chuàng)制,都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的天賦。
在《白石道人歌曲》中,姜夔因不同方面的創(chuàng)制對自度曲和自制曲加以區(qū)分。而他將《鬲溪梅令》《杏花天影》列入令這一卷,體現(xiàn)了姜夔對于他人創(chuàng)作的尊重。作為音樂天才,姜夔在自己靈感的基礎上對舊譜進行改編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改造,但是并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原創(chuàng)作品。這二詞是在直接采用他人成果的基礎上誕生的,故而姜夔并未把它們歸為自度曲或自制曲。從自度曲與自制曲的區(qū)分,可以看出姜夔嚴格的曲體區(qū)分意識,生動體現(xiàn)了文學與音樂的互動關系,是了解詞曲交融下宋代文藝發(fā)展高度的極佳視角。
(本文蒙中山大學中文系陳志勇老師指導,謹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