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偉

本文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裝在套子里的人》為例探討社會環(huán)境對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影響。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故事發(fā)生在北宋。宋代程顥、程頤提倡理學，教人“存天理、滅人欲”?！疤炖怼庇质欠饨ǖ赖略瓌t及封建等級制度的總稱。三綱五常的確立讓忠君成為了天理一般的存在，忠君成為了一種必須的道德責任。

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中，“忠君”是不可侵犯的天條，代表國家權力機器的的高官便成了高高在上的存在。生活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中的林沖不免受到影響。林沖一直是個遵紀守法的良民，經(jīng)濟豐裕，生活無虞，屬于社會中層人士。不料飛來橫禍，高衙內(nèi)看上了他妻子。從此他迭遭迫害，一路淪落到刺配滄州。但即使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迫害，林沖由一個擁有一定社會地位、擁有較多生活資料的社會中層人員變成了刺配滄州的囚犯，他仍然心存幻想，安分守己。他明知高俅“生事陷害”，自己才吃了官司，被刺配到滄州，但和李小二說到這件事時，他并不氣憤、痛恨，還把高俅稱作“高太尉”，甚至認為是自己冒犯了高太尉才受了官司。在草料場，他還想“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還幻想平安度過服刑期。

這種極度推崇權力的社會環(huán)境，還催生了一幫追權逐利的小人。請看這幾處：

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銀。只聽差撥口里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jié)果了他性命?！闭f之間，閣子里叫：“將湯來?！崩钚《比ダ锩鎿Q湯時，看見管營手里拿著一封書。

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時，有些常例錢鈔。往常不使錢時，不能夠得這差使?！?/p>

“一帕子物事”是金銀，“一封書”是代表了權力的高俅書信，在金錢和權力的誘使下，管營和差撥毫不猶豫的“要結(jié)果了他性命”，連考慮一下都沒有。可見做這樣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他們罔顧王法、殺害無辜已不是第一次。

看管草料場這個稍微有點好處的“差使”，得“使錢”，“不使錢時，不能夠得這差使”。得了“差使”，就“有些常例錢鈔”收。這說明了一個事實：看管草料場的囚犯可以向交草料的百姓收取“常例錢鈔”，而底層百姓已經(jīng)默認了這個“邏輯”，底層照樣有著欺壓與剝削！

還有更精彩的一處可以證明：

數(shù)內(nèi)一個道：“這條計好么？”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蹦侨说溃骸傲譀_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nèi)這病必然好了?！庇忠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歿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nèi)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干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薄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nèi)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干事?！?/p>

陸虞侯與林沖是發(fā)小，曾受恩于林沖；富安與差撥與林沖無仇無怨，三人卻視人命如草芥，都想置他于死地，向高俅邀功請賞。為的什么？為的是“一帕子物事”，為的是“都保你二位做大官”！社會風氣追逐金錢和權力，壓迫敲詐成為常態(tài)，官吏勾結(jié)，草菅人命。

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作用于人物，造就了林沖隱忍退讓、安分守己的性格；也正是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逼”人物做出了終極選擇——林沖選擇山神廟殺敵，沖出封建禮教的束縛，打破了環(huán)境的禁錮，走向了反抗的道路。這就是人物與環(huán)境的互動。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充分揭示了林沖性格的發(fā)展與成熟，林沖性格中原有“狠”的一面，李小二曾說林沖：“摸不著便殺人放火”，他原本性格剛烈，在社會環(huán)境的壓迫下變得“隱忍退讓”。但是，當林沖終于明白高俅為自己設下的無論如何都是死局，那一夜，在滄州的雪與火中，被逼到絕境的林沖終于提槍而起，手刃仇人，也扼殺了自己的一切幻想。皚皚白雪埋葬了他的全部過往，熊熊火焰吞噬了他的所有隱忍。高俅們的迫害激發(fā)出了他性格中反叛的一面，風雪山神廟，林沖終于沖出了束縛他的重重套子、道道枷鎖，完成了由安分守己的良民向江湖英雄的蛻變。那個安分守己、隱忍退讓的林沖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威風凜凜的豹子頭！向死而生，快意恩仇，林沖用自己血腥的復仇在江湖上豎起了英雄的大旗，完成了生命個體在社會環(huán)境重壓之下的掙扎與突圍！

與林沖不同，《裝在套子里的人》主人公別里科夫卻在束縛自己的社會環(huán)境中窒息而死。俄國作家契訶夫塑造了一個性格孤僻、膽小怕事、恐懼變革，想做一個純粹的現(xiàn)行制度的“守法良民”別里科夫。別里科夫的性格仍然可以從社會環(huán)境中去尋找成因。十九世紀后期的俄國實在是一座陰森恐怖的大監(jiān)獄。一八八一年三月，民意黨人刺殺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繼位的亞歷山大三世變本加厲地實行血腥統(tǒng)治，亞歷山大三世的繼承人尼古拉二世更是殘暴的“流血者”。在他們的反動高壓政策下，社會只容許愚昧和庸俗，自私和罪惡，不許人們覺醒?？纯次闹惺侨绾蚊鑼懮鐣h(huán)境的：

有個告示禁止中學學生在晚上九點鐘以后到街上去……他那種慎重，那種多疑，那種純粹套子式的論調(diào)，簡直壓得我們透不出氣……降服了我們，我們只好讓步……

我們教師們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陶冶，可是這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小人物，卻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

我們這兒的太太們到禮拜六不辦家庭戲劇晚會，因為怕他聽見；教士們當著他的面不敢吃葷，也不敢打牌。在別里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全城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么事都怕。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

社會層面是“禁止”“轄制”“壓”，民眾層面則是“讓步”“怕”“不敢”。上段文字出現(xiàn)了兩個“怕”字，八個“不敢”，可見這是一個麻木腐朽、大家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活的時代。腐朽的社會制度禁錮了人們的思想，使人們在重壓之下逐漸喪失個人意志，異化成一臺機器，一臺自覺包裹在套子中、并企圖用套子包裹他人的機器。別里科夫們是這個令人窒息的社會環(huán)境的受害者，又是這個可怕的社會環(huán)境的制造者、民眾的加害者，腐朽的社會環(huán)境造就了他，他又加劇了社會環(huán)境的的腐朽，最終在這個腐朽的社會環(huán)境中毀滅。別里科夫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悲劇，而且是社會的悲劇。盡管別里科夫死了，但產(chǎn)生套中人的社會制度仍在，套中人的悲劇就不會滅絕！

比較二人的人生軌跡，不難發(fā)現(xiàn)，林沖的套子是被統(tǒng)治者施加的，他對套子是被動接受；別里科夫不僅自己甘居套子中，還用套子去轄制別人。林沖對社會環(huán)境有一個“反動”，他沖出了束縛他的社會環(huán)境，到了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梁山。當然，后期在梁山的林沖仍延續(xù)了他的“掙扎與突圍”。而別里科夫，卻甘當環(huán)境的助推者，最終成了社會環(huán)境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