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買買提艾沙·買買提吐爾汗

婚禮上的約隆歌

一、綜述

“約隆歌”是柯爾克孜族民間禮儀歌謠中的一種。它具有獨特的演唱場所、曲目和詩歌結構，其內容也包羅萬象，“主要描述日常生活現象、傳統(tǒng)習俗、言行道德問題、年輕人的感情以及他們的生活觀等”①。據目前收集的資料可知，我國柯爾克孜約隆歌主要流傳在帕米爾高原阿克陶縣的柯爾克孜人中。在帕米爾柯爾克孜文學中，約隆體裁占有獨特的位置，它用自己豐富的內容，強烈的結構性、歷史性，深刻的文化內涵豐富著柯爾克孜文學。此外，喀什地區(qū)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科克亞爾柯爾克孜民族鄉(xiāng)、和田地區(qū)皮山縣康克爾柯爾克孜民族鄉(xiāng)，以及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烏恰縣的膘爾托闊依鄉(xiāng)和波斯坦鐵熱克鄉(xiāng)也有部分演唱約隆歌的民間藝人。國外的約隆歌，則流傳于吉爾吉斯斯坦南部奧什、賈拉拉巴德、巴特肯等州，以及塔吉克斯坦的捷爾格塔勒地區(qū)以及阿富汗的小帕米爾等地區(qū)。

約隆歌作為跨民族、跨文化、跨地域的民間文學現象，其形成與古代各部落的西遷和草原文化的相互融合有關，因此，它與哈薩克族，以及阿爾泰、圖瓦、哈卡斯等北方族裔的民間文學也都存有內在聯(lián)系。經過代代相傳的發(fā)展與演變，今天可以聽到的約隆歌種類繁多，有勸嫁約隆、迎客約隆、猜謎語約隆、對唱約隆、諷刺約隆、“納薩特”（勸善）約隆、“鐵爾滅”（柯爾克孜語中指無韻詩，或哲言詩）約隆以及女性約隆、男性約隆等。

雖然約隆歌在帕米爾地區(qū)聚居的柯爾克孜族各部落中口耳相傳，但直到1980 年才開始真正受到世人關注。2007 年，柯爾克孜約隆歌作為代表性項目，被列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單。2008 年列入由國務院批準、文化部確定的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自2010 年以來，在新疆的烏魯木齊市以及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多次舉行過約隆研討會和約隆演唱活動。通過有關單位和研究人員的大力搜集與整理，約隆歌現在已成為民間文化與文學研究的熱點話題。以馬克來克·玉買爾拜等為代表的我國柯爾克孜族專家學者長期從事柯爾克孜約隆歌研究，已發(fā)表研究論文20 余篇。筆者于2014 年出版的《柯爾克孜約隆及約隆歌手研究》，是我國柯爾克孜約隆研究的首部專著。2015 年，克州阿克陶縣文體局又整理出版了《柯爾克孜約隆文化》論文集。這些成果都極大地推進了我國柯爾克孜約隆歌的研究。

二、柯爾克孜族約隆的傳唱現狀

從我們開始關注約隆起，就在關心約隆歌到底是在什么樣的場合中演唱這個問題。弄清楚柯爾克孜約隆的演唱場合，是對其進行保護、傳承和研究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柯爾克孜口頭文學的任何一種體裁都有其獨特的演唱場合。譬如，《瑪納斯》等宏大史詩都是在人員比較集中的大型宴會中演唱，《西熱里當》（牧馬歌）是在牧馬時演唱，《別克別凱依》（守圈歌）是在夜里守護羊圈時演唱，《奧普瑪依丹》（打場歌）是在收麥子的時候演唱等等。同樣，約隆歌也有其固定的演唱場合。一般來說，約隆歌是在婚禮儀式上演唱。在柯爾克孜人的傳統(tǒng)中，宴會禮儀的隆重程度都由儀式有沒有知名的瑪納斯齊②、有沒有曲目演奏家、有沒有即興阿肯③等民間藝人來決定的。同樣，柯爾克孜族鐵依提、西普恰克、波斯坦、多洛斯等部落中舉行婚禮的隆重程度與約隆歌，尤其是與約隆歌手的知名度和演唱水準有直接的關系。

柯爾克孜人特別尊敬約隆歌手，在舉辦婚禮之前，男女雙方父母都會提前做好準備，分別把自己認為最優(yōu)秀的約隆歌手請來，并用裝扮好的馬迎接他們。當婚禮進行到即將迎送新娘時，即進入演唱約隆階段。婚禮上的約隆演唱帶有一些競爭的意味，約隆歌手們?yōu)榱搜埛降牡匚慌c榮譽，都試圖通過自己優(yōu)雅的語言和高超的技藝來戰(zhàn)勝對方?；槎Y上的約隆歌由男女雙方各自請來的歌手演唱，習慣上首先是由代表女方的約隆歌手或女性約隆歌手開始。所以，柯爾克孜人中流傳著“約隆是由女方開始的，由女方開始的約隆百姓愛聽”這樣一句俗語。但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如今女性約隆歌手登臺演唱的情況越來越少見。

關于約隆歌的演唱場合、目的與形式，法國著名學者列米·多爾在他的《阿富汗帕米爾的柯爾克孜族》一書中曾做過探討，認為婚禮上演唱約隆“是為了對出嫁的女孩兒表示祝?！?。而“約隆的內容還是以出嫁女孩兒的愿望為主。約隆在富人家的婚禮上演唱的時間比較長，在窮人的婚禮上演唱的時間比較短?！雹茈m然有關約隆歌的演唱目的還需要日后進一步考察，但由此可見，在婚禮上演唱約隆，無論中外，都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和習俗。

根據約隆歌本身的特點，具體又可以將婚禮上的約隆演唱分為兩種類型：

（一）在送新娘時演唱

筆者在克州阿克陶縣訪談約隆歌手

在柯爾克孜族婚禮中，自古以來就有送新娘時演唱《哭嫁歌》的環(huán)節(jié)?！犊藜薷琛芬膳降纳┳觽兒湍蟹降纳┳觽兎譃閮煞絹硌莩?。女方的嫂子們在演唱中要夸獎即將結婚的女孩和他的父母，希望女孩到新郎家后能被珍惜和好好對待，并對女孩成家后如何對待婆家人進行了引導。而男方的嫂子們則是夸贊男孩和男孩的父母，在保證女孩出嫁以后不會被欺負的同時，也勸勉女孩善待自己的丈夫和公婆。送新娘時演唱《哭嫁歌》的古老習俗，在帕米爾柯爾克孜各部落中以演唱約隆歌的形式延續(xù)下來。不同的是，約隆歌是由民間藝人來演唱而非結婚者的親屬，人們將這些民間藝人統(tǒng)稱為“約隆奇”。

據馬克來克·玉買爾拜研究，迎送新娘時演唱的約隆歌有一定的講究：婚禮中送新娘時，要在白氈房或者房屋前面鋪上坐墊，然后讓伴娘們把新娘領到這里，由四個人從四個角抓住新娘的婚帳（婚禮時隔開洞房的帳幕）晃動。男女雙方提前指定的約隆歌手，騎在用白色繡花被子（坐墊）裝扮好的馬上。手里拿著恰其洛（又稱恰其拉、恰其力，指過節(jié)或者喜事中所做的油炸面包），提著一袋一袋或者一盆一盆的油炸果子、方塊糖，來到婚帳的兩側，前來參加婚禮的群眾圍繞著他們。隨后，由女方歌手站在馬背上一邊朝著婚帳和人群撒恰其洛，一邊開始演唱約隆歌。接著男方約隆歌手會根據女方演唱者的內容進行對唱⑤。

演唱約隆歌時，伴郎會站在姑娘們的后邊。正如前文所說，對于約隆歌手而言，此時演唱約隆歌是一種比賽。演唱開始的時候，都是以平和的形式開頭，慢慢演變成對唱，繼而轉化為互相調侃。高潮部分是演唱猜謎語約隆，歌手通過演唱來一決勝負。如果在這一環(huán)節(jié)還沒有分出勝負，最后雙方會以諷刺約隆的方式來挖苦對方。

由于在送新娘演唱約隆時聚集的人很多——包括老人、孩子，都會來聆聽，所以在這種場合下，約隆歌手演唱的內容也比較龐雜，如勸納薩提約隆、鐵爾滅約隆、猜謎語約隆等，都屬于送新娘時常演唱的約隆種類。尤其是猜謎語約隆，其中包含著有關人物、動物、自然界和民間知識等方方面面的內容。演唱猜謎語約隆非?？简炑莩叩闹腔叟c能力，好的猜謎語約隆會被上至七十歲，下到七歲的聽眾們所喜愛。

有意思的是，在演唱調侃約隆或者諷刺約隆時，由于歌手們即興創(chuàng)作能力不同，加上對唱情景的激發(fā)，雙方約隆歌手相互譏諷、爭吵的情況也會發(fā)生，甚至會有一些演唱者因為過于尷尬而下馬走掉。不過這種事情很少出現——圍觀的聽眾們總是會提前將他們勸解開。除此之外，在送新娘演唱約隆的過程中，如果舉辦婚禮的主人不好好招待歌手，讓他們感到不滿意的話，約隆歌手們也會在演唱約隆過程中用約隆詩句毫不留情地批評婚禮舉辦者。

（二）在舉行婚禮當天的通宵晚會中演唱

在婚禮當晚的娛樂晚會中，年輕人會進行“抓茶”（遞茶碗）“丟頭巾”等游戲。在“抓茶”游戲中，主持人往碗里倒上馬奶酒，然后在不拋灑的情況下，一邊唱歌一邊將這碗馬奶酒從別人的頭上傳遞過去?！皝G頭巾”指的是柯爾克孜族古老的“托克莫克薩勒德”（傳遞棒子）游戲，“主持游戲活動的嫂子要手持一個編結成棒狀的頭巾，用歌聲祝福新郎、新娘成親順利，婚后的生活幸福美滿，并用傳遞這個頭巾棒的方式邀請在場的人唱歌跳舞為婚禮助興”⑥。在這些游戲的過程中都需要演唱歌謠，所以約隆歌又成為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

當然，娛樂晚會上年輕人的游戲中演唱的約隆，和送新娘時演唱的約隆在形式和內容上有一定區(qū)別。比如，娛樂晚會中不需要騎在裝扮好的馬背上演唱約隆歌，而是很平常地站在那里演唱。而且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中不需要拋灑恰其洛。從內容上看，晚會游戲時演唱的約隆內容，以表達年輕人的性格、內心想法為主，調侃和對唱形式的約隆占有較大比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年輕人的娛樂晚會中，男女兩方也會事先請好約隆歌手，這些歌手也都以年輕人為主。

三、結語

首屆柯爾克孜中學生約隆演唱會

有部分學者認為，在婚禮演唱的約隆歌只出現在送新娘的階段，約隆歌的各個種類，包括調侃約隆、抒情約隆、諷刺約隆都作為固定的程序被演繹。年輕人的娛樂晚會上可能并不唱約隆歌，而是演唱柯爾克孜族的其他民間歌曲。但筆者的觀點恰恰與之相反。對于婚禮娛樂晚會中約隆歌演唱的深入探索和思考，將會成為約隆歌研究中的一個頗有學術價值的關注點。

最后，有關柯爾克孜約隆歌傳唱的具體狀況，有必要提出幾點需要澄清和注意的問題。第一，以前在送新娘演唱約隆歌時，沒有彈奏傳統(tǒng)樂器庫姆孜的情況，因為約隆歌手站在馬背上拋灑恰其洛，演唱約隆時，不可能彈奏庫姆孜。在娛樂晚會上，年輕人在演唱約隆的游戲環(huán)節(jié)中，也不彈奏庫姆孜等樂器。而現在，在這兩種場合中都加入了彈奏庫姆孜等民族樂器的表演，可以視為約隆演唱的一種新變化。第二，約隆歌只是在新婚女性的婚禮中演唱，而不在再婚女性的婚禮中演唱。正如有的約隆歌本身所唱：“如果我演唱約隆的話——我的月亮一樣的姑娘——對你有益，對于沒有人娶的少婦，不會有約隆?！鼻拜吋s隆歌手們都秉持著這一觀點。第三，有人根據“約隆是在宴會儀式中演唱的”這種習慣語，進而從理論上將約隆歌演唱范圍擴大到“祭典宴會”上，這是錯誤的。通過筆者的實地調研，不管是從約隆歌的內容來看，還是從約隆的演唱情況來觀察，都找不到它在祭禮上演唱的痕跡。因此我們還要進一步強調，約隆歌只在新婚女孩的婚禮中演唱，而不會出現在祭禮或者其他儀式。

注釋：

①引自《柯爾克孜約隆研究》（吉爾吉斯文），古麗巴拉·吾若孜娃著，比什凱克：“Uluu toolor”出版社，2009年，第6 頁。

②瑪納斯奇：柯爾克孜語中演唱《瑪納斯》史詩的歌手的名字。

③阿肯：指現場即興創(chuàng)作歌謠的民間歌手、即興詩人。

④引自《阿富汗帕米爾的柯爾克孜族》（吉爾吉斯文），列米·多爾著，比什凱克：吉爾吉斯斯坦出版社，1993 年，第39 頁。

⑤引自《淺談柯爾克孜約隆》，馬克來克·玉買爾拜著，載于《帕米爾柯爾克孜約隆》，阿圖什：克孜勒蘇柯爾克孜文出版社，2009 年，第13 頁。

⑥引自《中國柯爾克孜族》，阿地里·居瑪吐爾地編著，寧夏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3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