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振
一生中穿過各種款式的鞋子不知有多少,可我唯獨對草綠色的解放鞋情有獨鐘,喜愛不已。它耐穿,又平實,不會打滑,是腳下最可信的“鎧甲”和“衛(wèi)士”。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所生活的大別山小山村先后有幾個堂哥參了軍。他們回來探親時,總會把部隊下發(fā)的解放鞋“節(jié)儉”下來帶回一雙送給自己的父親,伯父們把解放鞋穿在腳上,那種榮耀感、興奮勁至今我都記憶猶新。
我父親經常打赤腳干農活,看見伯父們穿的解放鞋更是眼睛發(fā)光;無奈我們子女年幼,家里無人去當兵,父親的愿望便一直“懸空”;后來,大隊小賣部有仿制的解放鞋售賣,父親穿著草鞋上山砍柴賣,湊齊兩塊八毛錢,買了一雙解放鞋回來,同樣高興得不得了,只有走親戚時才舍得穿;上山砍柴和干農活時,依然穿我太爺爺打的一雙能賣上五分錢的草鞋。仿制的解放鞋畢竟跟真正的軍用解放鞋質量上差別太大,父親穿不了多久,解放鞋底便被磨得光光的,沒有齒印,下雨天穿上干活,特別容易滑倒。尤其是與幾位伯父坐在一起時,父親穿的仿制鞋與他們穿的正品鞋一比,那就頓時像假李逵碰到真李逵一樣,對比強烈,鞋底齒印磨光不說,鞋面也褪成白色了,還破了幾個窟窿;而那些伯父穿的解放鞋卻依然有型有款,堅硬如故,色澤分明,光亮如新。父親很“慚愧”,總是找借口提前離開聊天現場。
父親羨慕正品解放鞋,想得到一雙正品解放鞋成了他的奢望;父親尚且不能如愿,我十來歲渴望穿上解放鞋更是“天方夜譚”。為了讓父親實現奢望,也為了自己能夠盡快穿上解放鞋,高中一畢業(yè),我就報名參了軍。戴上大紅花,穿著沒有帽徽、領章的軍裝和一雙新的解放鞋,我實現了夢想;離開家鄉(xiāng)那一天,要不是部隊接兵干部要求要從頭到腳必須穿下發(fā)的入伍軍裝,我真巴不得脫下解放鞋送給父親,因為父親老是盯著我的鞋子看個不停,我知道他的心思。
到了部隊后,我一直記得父親的念想。在各種訓練場所,總是小心翼翼保護腳上所穿的解放鞋,不讓它被刺破或鉤穿,我的潛在動機就是能夠節(jié)省下來或好好保管下來,每年能夠“富余”一雙真正的解放鞋,然后送給父親。部隊每年發(fā)放兩雙解放鞋,我做到了只穿一雙,另一雙節(jié)省下來寄給父親。父親在老家穿上真正的解放鞋后,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神情和心情,我看不到,但能夠充分地想象得到:他也會像村里那幾個伯父一樣,穿上正品解放鞋在村里到處轉悠,表面上是與別人熱乎聊天,實際上是在炫耀。
在部隊十幾年中,我自己節(jié)省下來的解放鞋基本都寄了回去給父親和家人,有時候還贈送給了一些親戚。他們說:“送解放鞋比送什么都好,最實用?!焙髞硪恍┼l(xiāng)親也跟著索要,我自己節(jié)省下來的解放鞋遠遠不夠滿足他們的愿望,便把戰(zhàn)友們準備扔掉的半舊不新的解放鞋收集起來,洗干凈晾干,然后寄回老家。有一次寄回去二十多雙,駐地郵政局的工作人員十分納悶,連連問了幾個“為什么?”我說,你們沿海地區(qū)可能不大了解山區(qū)情況,我們那怪石嶙峋、山路崎嶇,不像城市一馬平川、潮平沙闊,這個鞋子可以在石子上踩,不會傷到腳。郵遞人員雖然似懂非懂,但同意了郵寄。
轉業(yè)后,很多戰(zhàn)友還在部隊,只要有可能,我每年總是托他們“囤”幾雙解放鞋,然后我探親時帶回去。部隊的軍人服務社,也是我經常逛的商店之一,只要有高度仿真的解放鞋,我一買就是十幾雙,寄回老家,分發(fā)給種莊稼的鄉(xiāng)親們。去年有部隊請我去講新聞寫作課,部隊領導要給我酬勞費,我說不用了,如有解放鞋,送給我一些就是“酬勞費”,我轉贈給山區(qū)農民。部隊領導一口答應,給了我二十雙新的、二十雙半舊不新的,我一起托運回老家,委托父母分送給有需要的山區(qū)農民,也算是我對鄉(xiāng)親的一片心意吧。
父親今年快八十歲了,依然在大別山里勞作,每天仍然穿著解放鞋,步履豪邁,精氣神十足。雖然時下不缺吃穿,皮鞋也買了不少,但他獨愛解放鞋,這種情結將伴隨他一輩子。一雙解放鞋,平平常常,它蹚出來的卻是一條滄桑而康莊的大道。穿著它走過的路,也變成了我難忘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