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芙都 劉書玲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膠作為一種粘接材料,在中國古代的器物制造、工程建設(shè)以及修繕活動中都起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傳世文獻中對此已有一定的記載?!犊脊び洝凤@示先秦時期人們就已經(jīng)對鹿角膠、牛膠等動物膠有了較為成熟的認知并將之廣泛使用于器物制造中。稍晚的《齊民要術(shù)》及一些本草類文獻如《本草經(jīng)集注》《雷公炮炙論》等,對不同種類膠的性狀及煮膠工藝有或多或少的記載,為我們了解先秦秦漢時期的制膠工藝提供了參考。近幾十年出土的簡牘材料中,多有涉及膠的買賣問題,是原有傳世文獻中所未見的。這些材料揭示了秦漢時期基層行政單位以及邊塞屯戍部隊以買賣的形式獲取日常修繕用膠的現(xiàn)象,并對秦漢基層買膠的負責官吏、分配方式及膠的價格波動等問題都有所反映,同時也展現(xiàn)了對某些特定種類膠的買賣禁令,是研究膠的使用與管理制度的一個重要切入點。有鑒于此,本文擬以簡牘資料為基礎(chǔ),探討秦漢時期膠的買賣諸問題,不妥之處,還望方家賜教。
動物膠作為先秦秦漢時期最有效的粘接劑,在《考工記》中多有記載,大量使用于兵器、船只、車輛等器物的制造與修繕中,以至于“凡車木任力處皆有之”。(1)孫詒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卷86《冬官·輪人》,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3813頁。而簡牘的記載,更加直觀地向我們呈現(xiàn)了秦漢時期膠在基層官府中的應(yīng)用情況:
(3) □□□[十丈] ? □□
□ 茹矢□□ 檠弩繩少十一 ?
□[廣]卒□□ 毋膠 (227·73)(4)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三),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6年,第54頁。
例(1)出自秦律《司空律》,是秦代官府管理公有車輛的相關(guān)規(guī)定,直接反應(yīng)了膠在車輛修繕中的廣泛應(yīng)用情況。整理小組指出“膠”為“粘接車輛木制部件用的膠,古時制車多用膠黏接”(5)⑥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50、49頁。,這一點在《考工記》中也可以得到印證:“容轂必直,陳篆必正,施膠必厚,施筋必數(shù),幬必負干”(6)孫詒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卷86《冬官·輪人》,第3810頁。,指出制作車輪時需要大量的膠加固,以增強車輪的承載力。但秦漢時期膠的粘合性有限,容易開解?!尔}鐵論》中“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7)桓寬撰集、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10《大論》,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72頁。就是以膠車遇雨作為分疏解散的隱語?!蹲髠鳌焚夜哪辍罢淹跄险鞫粡汀笔轮?,《正義》引《帝王世紀》云“昭王德衰,南征,濟于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于水中而崩”(8)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18頁。,亦說明膠遇水易解的特性。因此,車輛需要時常維護修繕,重新施膠加固?!端究章伞愤€規(guī)定:“不攻間車,車空失,大車轱盭,及不介車,車藩蓋強折裂,其主車牛者及吏、官長皆有罪?!?9)⑥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50、49頁。官府車輛若因未及時保養(yǎng)與修繕而導致?lián)p毀,相關(guān)官吏需受到懲罰,故修繕車輛成為秦基層官吏的一項重要任務(wù),膠等修繕材料也成為其日常所需的重要物資。
從例(1)可見,基層官府用膠首選的方式是出資購買,如官府財政狀況不良時才按月報領(lǐng),而西北漢簡中的官府買膠記錄也反映出這一規(guī)定在漢代依舊實行。有兩條簡牘記載了采買膠的情況:
(4)出錢千三百卅 買膠廿三斤 □斤□兩士吏□取 其十斤=五十五尉□
□□自取 九斤八兩斤六十□ (229·8)(16)②③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三),第60、170、49頁。
(5)出錢六十七 八月丁巳付尉史壽=以買膠三斤(267·12)(17)②③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三),第60、170、49頁。
例(4)后段字跡模糊且有殘斷,但“中研院”簡牘整理小組釋讀的“士吏”以及“尉□”,可能是此次買膠所涉及的人員,“尉□”在《居延漢簡釋文合?!分斜会尀椤拔臼贰?。例(5)中也恰好出現(xiàn)了尉史這一職官,采買膠的任務(wù)是由尉史壽完成的。
尉史常見于西北漢簡中,是候望系統(tǒng)中較為重要的一類吏員,其職責主要以處理文書工作為主,還兼有采買物資等職能。除買膠外,西北漢簡中還有尉史負責購買其他物資的記載。如“出錢二百八十五 五月乙卯尉史鳳付士吏閻卿買羊”(18)②③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三),第60、170、49頁。,就是尉史將官府的采買經(jīng)費交付給士吏閻卿,再由士吏閻卿買羊的記錄。由此可見,尉史與士吏都具有采買物資的經(jīng)濟職能。在漢代候望系統(tǒng)中,尉史通常是作為令史副貳存在,職能與令史有較高的一致性。從簡文記載看,令史也具有采買物資的職能,如居延簡“出錢二百買木一長八尺五寸大四韋以治罷卒籍令史護買”(19)張德芳主編、李迎春著:《居延新簡集釋》(三),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頁。,是令史護為官方采買用以制作“罷卒籍”的木材?!傲钍穼O政為官市藥酒泉郡中當舍傳舍”(20)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guān)漢簡》(五),中西書局2016年版,第104頁。,是令史孫政前往酒泉郡買藥,中途需在傳舍住宿的文書。因此,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證明令史參與買膠事務(wù),但從職能推測,買膠事宜應(yīng)當是由令史、尉史、士吏共同負責的。
秦代基層行政機構(gòu)中也存在尉史與士吏兩職,但從文獻記載看,兩者的隸屬和職能均發(fā)生過較大的變化。秦縣中的尉史與士吏應(yīng)屬縣尉,沈剛認為其組成了與丞、令、令史的行政系統(tǒng)相對的縣武職系統(tǒng),主要職責是管理治安、屯戍與日常軍事訓練。(21)沈剛:《秦代縣級行政組織中的武職系統(tǒng)——以秦簡為中心的考察》,《煙臺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記載:“□□□□發(fā)及斗殺人而不得,官嗇夫、士吏、吏部主者,罰金各二兩,尉、尉史各一兩”(22)彭浩等:《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頁。,可見,直到漢代初年尉史與士吏的主要職責仍是維護治安等武職。而西漢中后期之后,尉史不再僅直屬于尉,在內(nèi)郡行政機構(gòu)和邊塞軍事機構(gòu)中,均出現(xiàn)了與尉無關(guān)的直屬于縣廷的尉史,職能也由武職轉(zhuǎn)為文書為主的令史副貳。(23)李迎春:《漢代的尉史》,《簡帛》第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67—479頁。西北漢簡中記載的尉史與士吏的采買職能,應(yīng)該是這一時期增加的。因此,就目前所見材料而言,秦及漢初的尉史與士吏并無與采買相關(guān)的職能,縣廷膠的買賣事務(wù)也不應(yīng)由尉史與士吏負責。無直接資料記載秦代縣廷采買膠的是何類官吏,但里耶秦簡中有幾條為縣“買工用”的記載,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參考:
(6)冗佐上造臨漢都里曰援,庫佐冗佐。為無陽眾陽鄉(xiāng)佐三月十二日,凡為官佐三月十二日。年卅七歲。族王氏。為縣買工用,端月行。(8-1555)(24)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57頁。
陳偉指出“‘工用’,大概是指‘工’之用料。在漆之外,應(yīng)該還包括其他材料。這些材料,既可用于兵器、車輛的制造,亦可用于其維修、保養(yǎng)。”(26)陳偉:《關(guān)于秦遷陵縣“庫”的初步考察》,《簡帛》第1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177頁。由此推測,膠也應(yīng)屬于“工用”中的一類,“買工用”的記載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秦代縣廷買膠的情況。從上面兩條材料來看,負責買工用的主要是縣庫。例(6)中前往買工用的人員為庫冗佐王援。董禎華認為,“冗”是為了“解決事務(wù)性機關(guān)的吏員短缺問題,能夠在短期內(nèi)給官府提供大量勞動力”而采取的“由供役者臨時性承擔某些職事或職役”的供役方式。(27)董禎華:《論秦及漢初的臨時性供役方式“冗”》,《古代文明》2022年第3期。因此,王援實際上為鄉(xiāng)佐,只是臨時擔任庫佐,負責買工用一事,完成后還需恢復其本來身份,這也恰好證明買工用一事需由庫屬吏庫佐負責,即使人員短缺也要以冗官的形式解決,而非由其他機構(gòu)代為采買。
值得注意的是,簡文中提到冗佐王援“端月行”,即正月從遷陵縣出發(fā),可知這次買工用應(yīng)是前往它縣,且用時不止一月。這種情況在秦簡中較為常見,如岳麓秦簡198提到:“買及賣馬牛、奴婢它鄉(xiāng)、它縣”(28)⑥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四),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148頁。,里耶秦簡9-600也記載“令史□自言:為遷陵吏,去家過十里,當以令□□錢以為遷陵買鳥毛它郡縣”。(29)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第161頁,從整理者釋??梢姡虺鲇谖锂a(chǎn)不同的緣故,秦代縣廷的物資采買往往需要到其他縣鄉(xiāng),每次購買的量可能也較大,還會調(diào)派徒隸一同前往。如里耶秦簡簡8-145:“七人市工用”(30)④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84、196頁。,簡8-663:“二人市工用:、亥”(31)④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84、196頁。,簡10-1170:“女丗人與庫佐午取桼”(32)陳偉:《關(guān)于秦遷陵縣“庫”的初步考察》,《簡帛》第12輯,第161—177頁。,都是徒簿中對買工用徒隸的記載。采買物資的數(shù)量不同,參與的徒隸數(shù)量也有所區(qū)別,簡10-1170反映的應(yīng)該是一次較為大額的買漆活動,由庫佐與徒隸30人共同參與。需指出的是,秦縣廷中進行采買事務(wù)時,需要由令史進行監(jiān)督。如岳麓秦簡《關(guān)市律》規(guī)定:“縣官有賣買也,必令令史監(jiān),不從令者,貲一甲?!?33)⑥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四),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148頁。而這種買賣中的監(jiān)督制度,在漢簡中暫未發(fā)現(xiàn)。
綜上,秦漢時期膠的采買皆有專員負責,秦縣廷所需膠的購買,應(yīng)是與其他工用一起,由縣庫掌管,通常由庫佐負責,必要時也可派遣徒隸共同前往,而漢代西北候望系統(tǒng)中的采買,則由令史、尉史、士吏共同負責。
重新分析例(4)、例(5)兩條簡文,兩次買膠的數(shù)額有較大差距,例(5)僅3斤,而例(4)則一次性購入了23斤,兩者的用途顯然不太一樣。例(5)中的3斤膠由尉史購買,尉史駐候官鄣,因此其所買膠可能也是候官鄣本身所需。但例(4)所買膠數(shù)量較大,以例(1)的車輛修繕用膠為例,23斤膠大約可修繕368輛車,應(yīng)不是僅供候官鄣本身所用。例(4)簡文后半部分模糊不清,但從其可釋讀的部分字句推測,應(yīng)當是對23斤膠的分配情況,說明候官會對所買的膠進行再次分配。而具體的分配方式,則可以通過漢代候官的建制進行一定的推測。
(8)元延二年八月乙卯,累虜候長敞敢言之。官檄曰:累虜六石弩一,傷右橅,受降隧六石弩二,其一傷兩橅,一傷右橅,遣吏持詣官,會月廿八日。謹遣驩喜隧長馮音持詣官,敢言之。(170·5A)(38)②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二),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5年,第172、109頁。
例(8)、(9)皆是烽燧與候部將損壞的兵器上交到候官進行修繕??梢?,與秦簡中記載的“為鐵工,以攻大車”類似,漢代候官之下也應(yīng)設(shè)有專門的機構(gòu),統(tǒng)一負責諸候部與烽燧的器物修繕。而例(10)則是尉史將候官中損壞的器物上交到更高一級的都尉府,其原因應(yīng)是損壞更嚴重或工藝要求更高,候官所設(shè)機構(gòu)無法進行修繕。因此候官所買的膠,除了少量分配給烽燧外,更主要的應(yīng)該是供應(yīng)給其所屬專門負責修繕的機構(gòu)。
漢代候官買膠后,還要進行分配的原因,在于負責采買者與實際用膠者的不匹配,而秦代縣廷中可能并不存在這種矛盾。前文已提到,縣庫負責縣廷膠的采買事宜,而庫作為儲藏機構(gòu),有儲藏膠等材料的功能,且更重要的是,庫還負責保養(yǎng)與修繕兵器車輛。睡虎地秦簡中記載,“稟卒兵,不完繕,丞、庫嗇夫、吏貲二甲,廢”(41)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82頁。,從法律層面證明了庫必須對其所藏兵器進行維修。而里耶秦簡8-686+8-973是一則庫作徒簿,明確記載了縣庫修繕兵器車輛的行為:“廿九年八月乙酉,庫守悍作徒簿……城旦二人繕甲□□。城旦一人治輪□□。城旦一人約車:登。丈城旦一人約車:缶……”。(42)⑥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203、144頁。此外,與縣庫有關(guān)的記載中還出現(xiàn)了“車曹”這一機構(gòu),里耶秦簡8-405:“倉守擇付庫建,車曹佐般受券”(43)⑥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203、144頁。,陳偉認為車曹是庫中分管車務(wù)者。(44)陳偉:《關(guān)于秦遷陵縣“庫”的初步考察》,《簡帛》第12輯,第161—177頁。由此,則“治輪”“約車”等車輛修繕事務(wù)應(yīng)盡歸車曹所管,睡虎地秦簡中提到的“為鐵工,攻間大車”的鐵工,很有可能也由車曹管理。因此,從庫的修繕職能可以推測,庫實際上就是秦縣中最主要的用膠部門,而買膠事宜同樣也由庫負責,自然也很少出現(xiàn)采買后進行分配的情況。
綜上,漢代軍事系統(tǒng)中的買膠行為,至少存在兩種方式:一是少量購買以滿足自身所需,二則是一次性購入大量膠后再進行分配,分配對象則可能有候官自身、候官所屬的專門修繕機構(gòu)、所屬諸部燧等。而秦代縣中則由于采買與使用機構(gòu)的一致性而無需進行分配。
秦代膠的價格受到材料所限無從得知,但例(4)與例(5)兩枚漢簡,對漢代候望系統(tǒng)中買膠的數(shù)量與金額進行了記載,可以借此了解漢代西北市場中膠的價格。
例(4)中出錢1330錢,買膠23斤,每斤單價約為57.81錢,例(5)中出錢67錢,買膠3斤,每斤單價約為23.3錢。此外,還有一則涉及到膠的價格材料:
(11)[汲]桐二直卅 [檠]弩繩卅二枚直六十 膠一斤十五
枲長弦四直百 書繩廿丈廿 □弩繩一直十
□[緯]二[困板]橐二直百五十 脂二斤廿 楯革一直十(A)
出火革二直十
·凡直四百廿四 交錢二百卌·凡六百六十
少八十 (B) (326·6)(45)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四),第20頁。
例(11)中,“直”用為“值”,記載了這些器物的價格,其中僅膠、書繩、脂三物沒有寫明“直”字,但從語意來講,其后的“十五”“廿”也應(yīng)是其價值15錢或20錢。若按此計算,則簡文所記物品總價為425錢,與簡背面記載的總價424錢基本相符。如此,此處膠的單價為15錢每斤。三處竹簡所記載的膠價格相差較為懸殊。
膠的價格差距,首先可能與膠本身的質(zhì)量有關(guān)。居延漢簡265·41A記載“桼一升,善膠一斤”,這里提到的“善膠”,就體現(xiàn)了對膠質(zhì)量的區(qū)分。《齊民要術(shù)》“煮膠法”中也曾提到:“近盆末下,名為‘笨膠’,可以建車。近盆末上,即是‘膠清’,可以雜用。最上膠皮如粥膜者,膠中之上,第一黏好?!?46)賈思勰著、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shù)校釋》,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8年版,第679頁?!敖枘┫隆迸c“近盆末上”,指靠近盆底的膠,雜質(zhì)沉淀相對更多,最靠近盆底的“笨膠”雜質(zhì)最多,一般用于車輛建造,而靠近膠盆上部的為“膠清”,可以雜用,可用于粘接器械等更精細的部件。雜質(zhì)越少的膠,粘接能力應(yīng)該越強,車輛修繕雖可用“笨膠”,但西北邊軍中用于修繕各類精細兵器的膠,粘性要求更高。
記載例(4)、例(5)、例(11)的三條竹簡,均出自居延漢簡A8破城子遺址,簡文未明確記載年代,日本學者永田英正認為,居延漢簡編號的前號與其出土地點相關(guān),可以以相同前號的一組簡中的紀年簡對其他簡的年代進行大致的推斷。(49)[日]永田英正著、張學鋒譯:《居延漢簡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26、436頁。以此為線索,對三枚簡的年代進行推測,以229為前號的簡中,紀年簡的年代上限為漢成帝永始二年(前15年),下限為漢哀帝元壽二年(前1年),例(4)簡號為229·8的年代也可能為成帝中晚期到哀帝。以此類推,則例(11)簡號為326·6的年代可能為元帝、成帝之際,而267開頭的簡年代跨度較大,其紀年簡集中在宣帝中晚期到元帝前期,最晚也可達哀帝建平年間。總體而言,三支簡的時間應(yīng)主要在宣帝中晚期到哀帝這一時段內(nèi),即西漢中晚期,例(4)時代可能相對靠后,更接近哀帝時期,例(5)與例(11)可能較早。這也與膠的價格波動較為相符。宣帝、元帝時期,西漢政治與社會狀況基本穩(wěn)定,并時有災(zāi)害疫病發(fā)生,物價應(yīng)總體穩(wěn)定,偶爾偏高,例(5)與例(11)中膠價為每斤23.3錢與15錢,雖有一定差距,但仍在正常的波動范圍內(nèi)。而成帝“建始以來,王氏始執(zhí)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50)《漢書》卷10《成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30頁。,且多發(fā)生大旱、大水等災(zāi)害。因此,成帝之后,西漢物價應(yīng)總體較高,至哀帝、平帝時期急劇上漲,例(4)中每斤膠價已高達57.8錢,幾乎是前兩者的3倍左右。
從秦漢時期基層官府的買膠行為可知,膠在秦漢時期應(yīng)是一種大量流通于市場的商品,但岳麓秦簡中卻出現(xiàn)了一則膠的買賣禁令,原文如下:
(12)黔首及賈人或以麋鹿角為膠,其禁令毋敢為敢賣。已聞令后有不從令者,以盜紿人律論□。(71正)(51)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六),上海辭書出版社2019年版,第71頁。
簡文規(guī)定黔首與商人不能制作或買賣麋鹿角為原料的膠,已經(jīng)知道禁令而不遵從的,以盜紿人律論處。盜紿人律的具體內(nèi)容此處未言明,可據(jù)秦漢簡牘中的相關(guān)記載,基本還原這一律文。岳麓秦簡“芮盜賣公列地案”中,芮所犯即“盜紿人買公列地”,“紿”即欺詐,當是以欺騙等形式進行貿(mào)易以獲取財物。相關(guān)的還有《二年律令》簡261“諸詐紿人以有取,及有販賣貿(mào)買而詐紿人,皆坐贓與盜同法?!?52)彭浩等:《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196頁。其中的“詐紿人”應(yīng)與上文“盜紿人”為同一罪名,二年律令規(guī)定,在貿(mào)易中有欺詐行為的,應(yīng)按照其所得財物坐贓,以盜律論處。而盜律則規(guī)定:“五人盜,贓一錢以上,斬左止,又黥以為城旦;不盈五人,盜過六百六十錢,黥劓以為城旦;不盈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黥為城旦;不盈二百廿以下到一錢,遷之?!?53)⑩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93、20頁。芮盜賣公列地案中“地贓值千錢”,據(jù)盜律應(yīng)處黥為城旦之刑,而案件審理結(jié)果“令黥芮為城旦”,與盜律相符。由此,則盜紿人律應(yīng)是針對貿(mào)易中的欺詐行為,量刑時按其所得金額與盜同法,所以以盜紿人律論處,實際上就是以盜律論之。
例(12)的禁令只針對麋鹿角膠。以鹿角制膠在先秦時期就已存在,《考工記》記“鹿角青白”(54)孫詒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卷86《冬官·弓人》,第4283頁。,將之與牛膠、魚膠等共同列為制弓的常用膠種。南北朝時期的《本草經(jīng)集注》也有對鹿膠的描述,此時鹿角膠仍普遍用于制弓之中:“今人少復煮作,惟合角弓,猶言用此膠爾”。(55)陶弘景編、尚志鈞輯校:《本草經(jīng)集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年版,第399頁。而麋鹿角膠則是以麋鹿之角所制,《雷公炮炙論》中提到:
雷斅曰:鹿角使之勝如麋角,其角要黃色緊重尖好者。緣此鹿食靈草,所以異于眾鹿也。其麋角頂根上有黃色毛若金線,兼傍生小尖也,色蒼白者上。注《乾寧記》云:其鹿與游龍相戲,乃生此異爾。(56)雷斅撰、張驥補輯、施仲安校注:《雷公炮炙論》,江蘇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1985年版,第41—42頁。
這一段文字描述了麋鹿角與其他鹿角的不同之處,時人認為麋鹿相較于一般的鹿更有靈性,其鹿角所制之膠品質(zhì)也更佳。在這一背景下,秦律卻禁止民間制作與買賣麋鹿角膠,其原因或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解釋。
同時,鹿特別是麋鹿作為一種澤獸具有一定的政治象征,“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69)《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29頁。,即以鹿喻帝位,也使鹿區(qū)別于其他動物。因此,例(12)禁止民間以麋鹿角為膠,不僅是秦代生態(tài)保護意識的體現(xiàn),更有深刻的政治內(nèi)涵。
秦漢時期膠的買賣現(xiàn)象已經(jīng)十分普遍,并成為基層官府獲取其日常用膠的主要途徑。秦縣廷與漢候官雖行政級別相當,但在買膠事宜上,二者的程序與權(quán)責都有較大差異。秦縣官曹兩分,各機構(gòu)職能明確,膠的采買與使用皆以縣庫為主,并受令史監(jiān)督。而候官作為軍事機構(gòu),以候望敵情,抵御外敵為主,沒有獨立完整的財政體系,在職官建置、官吏職能上都不如縣廷完備,因此史職在職掌文書之外更承擔了大量的包括采買官方物資在內(nèi)的其他日常事務(wù)。各級機構(gòu)都有修繕需求且有一定的自主修繕能力,導致候望系統(tǒng)中膠的使用權(quán)分散,購買之后或按照需求在其所屬的修繕機構(gòu)與候部、烽燧中進行分配。西北漢簡中膠的價格差距懸殊,除其本身質(zhì)量有層次差異外,更集中體現(xiàn)了一個時期戰(zhàn)爭、災(zāi)害或政權(quán)動蕩等因素所導致的經(jīng)濟波動。秦漢時期,也有麋鹿膠等個別種類的膠受到政策影響不得進入市場流通的禁令,而其原因,除與當時的生態(tài)意識有關(guān)外,更重要的在于鹿的政治象征意義不斷增強,皇室圈養(yǎng)麋鹿成風,使之逐漸受統(tǒng)治者壟斷。秦漢時期膠的普遍流通,為我們呈現(xiàn)了其基層行政與軍事機構(gòu)的運作機制,而個別膠種的禁止買賣,則反映了上層統(tǒng)治者的政策導向。對膠的買賣問題的研究,對我們深入了解秦漢時期的政治與經(jīng)濟制度都有一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