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少年天圓和好友小手看完雪景回到家的時候，奶奶正在屋子里的火爐前面挑米。細(xì)小的米粒在奶奶手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馉t里的火燒得很旺，一團(tuán)熱氣氤氳在火爐四周。天圓急忙坐過去，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一邊烘烤嘴里一邊發(fā)出滿足的吸溜聲。

奶奶放下手里的籮筐，一把把天圓拉進(jìn)懷里，一邊用手拍掉他頭發(fā)上零星的雪花，一邊滿含疼惜地說：“這大冷的天非要看雪，凍壞了吧？”

“不冷不冷。”天圓搖著頭從奶奶懷里掙脫出來，一臉興奮地說，“奶你是不知道這雪景有多好看，整個兒桃花峪都變成冰雪世界了，比動畫片里的冰雪王國好看多了。”

奶奶點(diǎn)著頭說：“那是那是，電視上都是假的，我們桃花峪的雪景才是真的?！?/p>

“沒錯?！碧靾A也點(diǎn)點(diǎn)頭。

“圓兒啊……”奶奶突然叫了聲。

天圓轉(zhuǎn)過臉，發(fā)現(xiàn)奶奶變成了另外一副面孔，臉上的皺紋都緊了起來，額頭中央出現(xiàn)了個不大不小的疙瘩。一看奶奶這副表情天圓就知道她有事要說——雖然他才十一歲，但跟奶奶朝夕相處這些年他已經(jīng)對她了如指掌了，他卻開起了玩笑：“咋呀奶，你不喜歡下雪??？”

奶奶頂喜歡下雪的，雪下來，這世界就清亮了。說著奶奶卻嘆了口氣，道：“這大雪封山了吧？”

“可不是嘛，這雪把桃花山壓得都沒山模樣了，把出山的路也堵得死死的。”天圓點(diǎn)點(diǎn)頭。

“后天就冬至了呀?！蹦棠逃謬@了口氣。

“那又怎樣？”天圓實(shí)在困惑了。

“冬至要吃餃子呀，可家里一點(diǎn)兒面都沒有了，昨兒雪開始下的時候，我還盤算著，等雪停了咱倆就去鎮(zhèn)上馱袋面回來，不承想這雪越下越大，竟封了山，這可咋弄??？”

“嗨！”天圓松了口氣，說，“那就不吃了唄，不就是頓餃子嘛……”

“那咋行？”奶奶打斷天圓的話，眉頭皺得更緊了，“老話說，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這大冷的天，你要真凍出個好歹，我咋向你死去的爺爺死去的媽還有你那蹲大獄的爸交代啊！”

說到最后，奶奶語氣里竟帶著些哭腔了。天圓最受不了這個，便急忙表現(xiàn)出退讓來，說：“要不我去小手家借點(diǎn)兒面吧?！?/p>

奶奶卻擺了擺手，說：“那天跟你麗芳嬸子還說起了，她也說沒面了，得去買，再說了，冬至可是大節(jié)，還要給祖宗上供，借面也不吉利?！?/p>

“那可咋辦??？”天圓嘆了口氣，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我倒有個辦法……就是怕你不同意……”奶奶竟支吾起來。

“啥辦法啊？我咋會不同意呢？”天圓疑惑不已，不過還沒等奶奶開口，他突然猜到了——他是何等的聰明啊，只是他并未開口——他甚至都沒表現(xiàn)出來，依然以一副不變的表情盯著奶奶。

奶奶像犯了錯一樣低下頭去，說：“就是……去他家買吧，你麗芳嬸說……他家還有，就是……也不多了……得抓緊……”

“去他家？”天圓大聲重復(fù)了一遍。

奶奶被驚了一跳，身體立刻繃了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慌亂的神色，搖著頭說：“圓兒不同意就罷了，罷了……”

天圓皺緊了眉頭，想了一會兒，說：“這事嘛……我考慮考慮再說吧?！?/p>

奶奶的身體松了下去，她看到天圓昂首挺胸的樣子，臉上立刻重新浮現(xiàn)出笑容來，口氣里還夾帶著明顯的討好的成分，說：“是啊，圓兒是大人了，啥事是得有個思量，奶奶等你的答復(fù)??！”

天圓在自己屋里待了頂多十分鐘便重新出門而去。一走到門外的巷子里，他立刻一蹦三尺高，雙腳落地的時候還做了個“耶”的手勢，把幾只在草窩里覓食的雞嚇得四散逃竄。天圓掩著嘴笑了笑，便轉(zhuǎn)身連蹦帶跳地朝小手家走去。

小手正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看到天圓他立刻咧開嘴笑了起來：“怎么，這才分開多大工夫啊又想我了？”

“想你個屁，我是找你有事?！碧靾A壓著聲音，朝小手?jǐn)[擺手。

小手立刻會意，一骨碌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就要往外走，這時候小手媽麗芳嬸從里屋出來，擺著手說：“這不剛回來嘛？咋又出去？”

小手說：“我們要說事?！?/p>

“那就在這兒說嘛，外面怪冷的。”說著麗芳嬸朝天圓招招手：“圓兒快進(jìn)來暖和暖和?！?/p>

小手表情嚴(yán)肅地說：“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哪能在這里說？”

麗芳嬸“噗哧”一笑，用手指點(diǎn)了一下小手的頭，說道：“你這小屁孩，還男人了？”說著轉(zhuǎn)身拿過衣架上小手的羽絨服，邊往他身上套邊說，“看剛才那一趟把你凍的，小臉小手冰涼，快穿暖和點(diǎn)兒……”

小手一把從母親手里奪過羽絨服，沒好氣地說：“我自己來！我都多大了啊，還要你穿？”

麗芳嬸面露尷尬之色，斜睨了天圓一眼，點(diǎn)著頭說：“對對，小手是大人了，還有圓兒，都是大人了?！?/p>

天圓明白麗芳嬸這話里的意思，當(dāng)然他也知道小手為何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他們是怕傷著自己，想到這里，天圓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要說受傷的感覺，以前肯定是有的。那是在母親去世、父親被捕入獄后不久，他最不愿意或者說是不敢看到別人的父母對孩子做出關(guān)愛的舉動，在小手家尤甚。第一次當(dāng)看到麗芳嬸把小手親昵地?fù)г趹牙锏臅r候他默默地流起了眼淚，把他們娘兒倆嚇了一跳；第二次他干脆扭頭便走，回到家里撲倒在自己床上又流了半天淚，把奶奶嚇得夠嗆。而從那以后，麗芳嬸和小手就特別注意了，尤其是小手，有時候麗芳嬸粗心或者出于母性的本能會忘記避諱，小手則立刻表現(xiàn)出激烈的反感，這讓天圓感動不已，不過時間久了他也慢慢想開了，他知道這不是別人的錯，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調(diào)整心態(tài)，勇敢地去面對，這才是解決問題之道，而且他相信這樣做天上的媽媽也會高興的。所以現(xiàn)在再面對這種場面的時候，他心里僅僅小波瀾了一下兒，便立刻恢復(fù)了平靜。他笑著對麗芳嬸說：“就幾句話，一會兒就好?！?/p>

麗芳嬸立刻笑容燦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倆人正要走，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對了圓兒，你奶不說家里沒面了嗎？我家也不多了，就夠一頓餃子的，這樣吧，我去那邊買點(diǎn)兒，不說你們要……”

麗芳嬸說著眼神朝村口超市方向瞭了瞭，天圓明白她的意思，急忙擺擺手說：“不用不用，這個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p>

不等麗芳嬸開口，天圓急忙拉著小手出了門。

倆人一口氣跑出了小手家所在的巷子，然后繼續(xù)往村子北面跑，很快便跑出了村子，來到了一片廢棄的院子里。這里原本是村小學(xué)，倆人在這里讀到二年級，學(xué)校便被撤并到鎮(zhèn)上去了。后來有人承包這里搞起了養(yǎng)雞場，賠了個精光，這里便荒廢了。后來倒成了天圓一干孩子的樂園，每逢周末或者假期他們都會來這里捉迷藏探險啥的玩?zhèn)€不亦樂乎。這兩年很多孩子都隨外出打工的父母離開后再也沒回來過，熱鬧的場面也就冷清下來。作為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留守孩子，天圓和小手還經(jīng)常來這里，不過他們也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喜歡打打鬧鬧的游戲了，他們的思緒開始飄向外面那個廣闊的世界了，便時常坐下來，聊一些在他們看來很深奧的話題，或者探討一些從網(wǎng)上看來的熱點(diǎn)消息，而他們畢竟才十一歲，對絕大多數(shù)問題的認(rèn)知都是似是而非的，許多問題探討半天依然是云里霧里的，于是他們幾乎心有靈犀地一起下定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走出山村，投身那個廣闊的世界，以解開心里所有的謎團(tuán)。只是他們誰都沒把這個決心直白地表露出來，因?yàn)樗麄冎酪獙?shí)現(xiàn)它并不那么容易。比如天圓有奶奶拴著，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yuǎn)——甚至能不能走出村子都是未知；而小手呢，他自感成績不好——跟名列前茅的天圓可是天壤之別呢，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去那個外面世界生存的能力，如果讓他像他爸爸那樣去建筑工地干苦力，他寧肯永遠(yuǎn)待在這里。所以隨著年齡增長，兩個少年都有了煩心事，也變得越來越安靜甚至沉默起來。

仿佛是條件反射，一路上倆人還嘻嘻哈哈的，等進(jìn)到院子里之后，他們都沉默了下來。雪后這里還沒人來過，地面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上面只有一些細(xì)小的動物的腳印。兩人都不想破壞院子里這幅純凈的雪景圖，便轉(zhuǎn)到臨近門的一間屋子里——這里曾是學(xué)校的傳達(dá)室，然后關(guān)上門。

“啥事??？”小手搓著手跺著腳問道，有些急不可待。

天圓也跺了跺腳，主要是跺掉腳上沾的雪，然后站直了身體，表情極為嚴(yán)肅地說道：“我要報仇！”

小手定了一下兒，縮起脖子問道：“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了？”

天圓說：“后天不冬至了嗎？我家沒包餃子的面了，我奶想去他家超市買。這正好是個下手的好機(jī)會?！?/p>

“哦?！毙∈钟挚s了縮脖子。

天圓瞪了他一眼：“你怕了？”

“沒……怕，就是……有點(diǎn)兒……突然……”小手低下頭去，又開始跺腳。

天圓知道他是在躲避自己的眼神，便嘆了口氣說：“你走吧，我不連累你?！?/p>

“別呀?！毙∈旨泵√靾A的手，著急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是鐵哥們兒，我不害怕被連累，我是覺得吧，你學(xué)習(xí)這么好，一定會大有前途的，如果你殺了他，就會坐牢，前途也沒了，多可惜??！”

“我不管那些?！碧靾A咬著牙說，“他害死了我媽，害得我爸蹲了監(jiān)獄，我要不給他們報仇，我還活著干嗎？”

小手又跺了下兒腳，再抬起頭來，臉上就變成了堅(jiān)定的表情：“你說吧，怎么做！”

天圓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懷里掏出一把彈簧刀，摁了一下兒，刀刃“啪”的彈出來，閃著寒光。

“就用它！”天圓的目光圍著刀刃轉(zhuǎn)著，說，“到時候我想辦法靠近他，然后趁他不備，一下子扎到他身上……”

小手倒吸了口涼氣，問道：“你是想把他扎死嗎？”

天圓搖搖頭說：“這我就不管了，死不死是他的事，反正這一刀扎下去我就報仇了?！?/p>

小手松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說：“對，那就算報仇了。對了，我咋做？”

“到時候你只要拉住我奶奶就行，可別讓她出什么問題。我想好了，復(fù)仇的事我一個人完成，絕不能連累你?！闭f著天圓收起刀子，塞進(jìn)褲袋里。

小手心頭一熱，他語氣堅(jiān)定地說：“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完成復(fù)仇計劃。”

天圓驚叫著醒過來的瞬間，眼前的情景像變戲法似的由那張滿是血跡的女人的面孔變成了奶奶的臉。天圓松了口氣，緊繃的身體重新陷進(jìn)了松軟的被窩里。

奶奶手里拿著條毛巾，一邊給天圓擦額上的汗，一邊口氣輕柔地問道：“圓兒又做噩夢了吧？”

這個夢魘對于天圓和奶奶來說并不陌生，無非就是一個披頭散發(fā)滿臉是血的女人朝他招手叫喊。這個夢魘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媽媽跌落山崖殞命之后不久，所以奶奶認(rèn)定那個女人就是天圓的媽媽，說是媽媽想天圓了托夢來看他。不過天圓并不覺得那個女人就是媽媽，而且那張面孔并不清晰，也就從樣貌上大體判斷出是個女人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是媽媽又是誰呢？

媽媽出事那年，天圓還不到六歲，所以她的樣貌在天圓的記憶中并不清晰，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清晰度也在遞減。媽媽出事那天，爸爸拖著天圓去現(xiàn)場，他說要讓他把媽媽的慘狀看清楚，日后好給她報仇，但最終還是被奶奶死死地拖住了。奶奶的理由更充分：看了會害了天圓。天圓后來從別人零星的議論中知道，媽媽死的時候頭幾乎摔碎了，模樣看不清了，慘狀無法描述。這個信息給天圓的沖擊很大，他覺得夢魘中那個女人的面孔模糊不清應(yīng)該跟這有關(guān)系。對于母親的死因，村里有很多說法，有人說她是因?yàn)橐掠炅嗣χ樟罆竦牡毓细墒ё愕聭已碌模腥苏f她是因?yàn)榛剂艘钟舭Y想不開自殺的，也有人說她是被那人糟蹋后嫌丟人跳崖自盡的。警察的結(jié)論是“死于自殺”，這無疑對平息謠言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他爸完全不接受警察的結(jié)論，近乎瘋狂地堅(jiān)信第三個說法，所以才有了后來他找那人尋仇結(jié)果錯傷了那人的老婆而進(jìn)了監(jiān)獄的可憐結(jié)局。爸爸坐牢使少年天圓幼小的心靈受到第二次巨大沖擊，那年他八歲，已經(jīng)完全能把一件事情記清楚了，所以爸爸被警察帶走的那天的情景就變成了一張清晰度極高的照片存在了他的記憶里，“復(fù)仇”的決定也是那個時候做出的。

說起來，這個“決定”已經(jīng)存在三年多了，但天圓保密工作做得極好，只把它透露給了鐵哥們兒小手——事實(shí)證明小手的確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而且他還發(fā)誓要做天圓的“堅(jiān)強(qiáng)后盾”。當(dāng)然這個“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奶奶。天圓了解奶奶，別看她表面上溫和平靜，心里卻是極要強(qiáng)的，她肯定死也不同意——甚至哪怕想想都不行。奶奶總是給他灌輸一個思想，那就是媽媽死于意外，與那個人沒關(guān)系，爸爸坐牢是罪有應(yīng)得，甚至她還會念叨那個人的好，說要不是他說好話爸爸肯定判十年不止，說他是怎樣明著暗著幫他們祖孫倆，甚至還往大了說，說要不是作為一村之長的他帶著村民走致富路，桃花峪至今還陷在窮泥坑里，如此等等。一開始天圓是抵觸甚至反感的，他覺得奶奶是被嚇破了膽，后來他漸漸想明白了，奶奶這樣做就是為了自己好，她怕自己像爸爸那樣“被仇恨害了”。因?yàn)檫@樣，他便把這個“決定”深深地隱藏了起來，并要求小手跟他一起保密。熬了三年，終于等來了機(jī)會，想起來竟有些興奮，但天圓使勁忍住了。

看著奶奶巴巴的眼神，天圓不能完全否認(rèn)，就委婉地說：“那個女人臉又出現(xiàn)了，不過這次一點(diǎn)兒都不可怕，她還對我笑呢。”

奶奶嘆了口氣說：“那是圓兒想媽了，兒想娘想斷腸啊?！闭f著奶奶抬起手來用毛巾擦眼角滲出的淚水。

天圓說：“沒事奶，小孩都經(jīng)常做噩夢的，小手也做，他說他經(jīng)常夢到被老虎追，嚇得都尿床了?！?/p>

天圓這樣說是為了逗奶奶開心——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讓奶奶為自己傷心。奶奶果然被逗樂了。

天圓說：“我跟小手商量好了，等長大了我們一起出去闖世界，到時候我接奶奶去享福?！?/p>

“嗯嗯。”奶奶忙不迭地點(diǎn)頭，贊嘆說：“我圓兒志氣大，長大一定會有大出息的，不像你那個不成器的爹，把我們倆撇下……”奶奶說著又要抹眼角。

這時候外面突然刮起一陣猛烈的風(fēng)，風(fēng)帶起雪末子拍在窗玻璃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奶奶立刻對著窗外濃密的夜色念叨起來：“求老天爺，可不要刮風(fēng)下雪了，快讓天暖和起來吧，好讓我們圓兒過個好年。”

天圓兒皺了下兒眉頭，說：“還是先過好冬至吧?！?/p>

奶奶點(diǎn)點(diǎn)頭：“可不嘛，冬至大如年??！”

天圓再次興奮起來——不過他還是強(qiáng)忍著不讓奶奶看出來，說：“對了奶，啥時候去買面啊？”

奶奶愣了一下兒，旋即臉上現(xiàn)出喜色，問道：“這么說，圓兒同意了？”

天圓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同意！”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圓兒是個通情達(dá)理的孩子?！蹦棠膛d奮地伸手拍了拍天圓的頭說，“那就明天一早去吧?！?/p>

走在村子中心的大街上，天圓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了年的味道。一些門前貼上了大紅的對聯(lián)或金色的福字，空氣里彌漫著雞鴨魚肉的香味兒，街角處還有燃燒過的紙香的灰燼，那是村民祭拜先人留下的，偶爾還會從某個角落里傳出一兩聲鞭炮的炸響，每次聲響都會讓天圓好一陣興奮。放鞭炮是天圓過年最喜歡的活動了，在他眼里年的味道幾乎就等同于鞭炮的響聲，只是今年他還沒跟奶奶開口呢。

又一聲鞭炮炸響聲之后，天圓興奮地對奶奶轉(zhuǎn)過臉：“奶，要過年了！”

讓天圓沒想到的是，奶奶臉上并沒有他想象中的興奮之色，相反卻滿是憂慮。奶奶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這年味兒可是老大的淡了??！我們桃花峪的老風(fēng)俗，一到冬至節(jié)年就算開始了，要擱往年，村里可熱鬧了，混外的都回來了，大人孩子滿大街都是，還有這些門房，理發(fā)的、賣東西的啊都放起了音樂，吵得人耳朵疼，可現(xiàn)在，你看看這還哪兒有人啊，別說這門房了，就是村里的人家，還不一大半都鎖門了嘛？都在城里過上年了，都嫌這小山村沒意思啦，唉——”

奶奶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說到最后連聲嘆氣。天圓的思路有些跟不上，奶奶說的以前的情景他有些想起來，有些想不起來了，不過他到底明白了奶奶的意思，也想起了上次與大鎖叔的一番對話（大鎖叔在廣東打工，今年也沒回來），便安慰她說：“奶奶別怕，他們遲早會回來的。那次大鎖叔就說，他不回來不是因?yàn)樘一ㄓ缓?，是沒啥可干的，如果這里建成了旅游區(qū)，他就回來干，一天也不出去了。你放心吧，等我長大了我也回來，把我們桃花峪建設(shè)成世界聞名的旅游區(qū)，讓全世界的人都來看桃花，那時候可不就熱鬧起來了？”

“我圓兒可有志向了?！蹦棠绦χ靾A的頭，又問道：“可昨天晚上你還說要帶奶奶去大城市享福呢，這會兒就變了？”

天圓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我不是還沒想好嘛?！?/p>

這時候小手冷不丁地從旁邊一個巷子里跳出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nèi)ツ膬何揖腿ツ膬海　?/p>

奶奶捂著嘴笑道：“對對，小手跟天圓是好哥們兒，永遠(yuǎn)不分開?！比缓笏忠苫蟮貑柕?，“咦，你咋來了？”

小手一下兒愣住了。

天圓是趁奶奶做早飯不注意的時候去通知的小手，他怕小手說漏嘴暴露了計劃，便搶先說：“他肯定是找不到我就找來了唄?！?/p>

小手不住地點(diǎn)頭。

奶奶說：“那正好，等會兒奶奶奶給你倆一人買掛鞭炮。”

天圓和小手興奮地拍起了手。

“桃花峪超市”的招牌出現(xiàn)的時候，奶奶明顯放慢了腳步，而且從她臉上逐漸堆起來的皺紋看，她的心情也不像之前那么放松了。又走了兩步，她干脆停下了腳步。天圓一不留神撞進(jìn)了她懷里，接著肩膀被她的雙手抓住了。

天圓從沒被奶奶這么使勁抓過——他甚至有些意外奶奶竟然有這么大的手勁，他咧了咧嘴，問奶奶：“咋了奶？”

奶奶的臉完全板了起來，口氣也是天圓所不熟悉的硬硬的感覺：“要記住，到了那里啥也不要說不要做，聽奶奶的話就是了！”

天圓一個激靈，緊接著他的身體緊繃了起來，一只手悄悄地伸進(jìn)褲兜里，使勁攥住了彈簧刀的刀柄。為了不引起奶奶的注意，他表面上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點(diǎn)點(diǎn)頭說：“放心吧奶，都聽你的?！?/p>

天圓手里的動作沒有逃過小手的眼睛，他原本也跟著緊張起來，不過聽天圓這么一說他立刻松了口氣，湊過來說：“對對，都聽奶奶的?！?/p>

奶奶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朝倆人揮揮手：“走吧?！?/p>

可能是時間尚早的緣故，超市門前冷落，兩扇寬大的玻璃門緊閉著，上面蒙著一層霧氣，從外面完全看不清里面。這個超市對村里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圣地，應(yīng)有盡有，不過天圓從來沒進(jìn)去過——自然是因?yàn)槟莻€人的關(guān)系，對它的了解也僅限于小手的描述。而且跟其他孩子對它的無限熱愛不同，天圓內(nèi)心對它充滿了排斥和厭惡。奶奶顯然跟他的心思差不多，所以他們逐漸形成了一種默契——從來不進(jìn)它的門買東西。這是整個桃花峪村盡人皆知的“秘密”——自然也包括里面的人。當(dāng)奶奶剛伸手推玻璃門時，立刻就有一個人閃出來，死死地把住了兩扇門。是那個人的兒子，他嘴里叼個煙卷，一臉的不屑和惱怒。

奶奶被嚇了一跳，伸出的手迅速地縮了回來。

那人拿掉煙卷兒，嘴里吐出一團(tuán)煙和一句怒意十足的話：“你們來干嘛？”

天圓被激怒了，想上前去，卻被奶奶伸手擋住了，奶奶臉上擠出一絲笑紋，討好地說：“這不……冬至節(jié)了嗎，這大雪封了山路，出不去了，就想來……買點(diǎn)兒面……”

“沒有！”那人冷冷地丟下一句，轉(zhuǎn)身就要關(guān)門。奶奶快速地用手撐住了門，完全變成了乞求的口氣：“實(shí)在沒辦法了，也買不多，您就行行好吧……”

天圓的身體弓了起來，像支蓄勢待發(fā)的箭。小手急忙在身后抱住了他。現(xiàn)在的確還不是發(fā)作的時候，天圓只好松了松勁兒。

“誰啊？”里面?zhèn)鞒隽硪粋€人的聲音，接著門被推開了，那個人走了出來。他的嘴里也銜著一支煙，蒸騰的煙霧把他的臉渲染成了一尊冷峻的雕塑。這是他一貫的模樣——不論是在村民大會上還是在街上隨意碰到。

天圓剛放松下來的身體又緊繃了起來，不過小手抱著他的勁兒也更大了。天圓掙了一下兒沒掙開，就沒再堅(jiān)持。

這時候奶奶仿佛看到了救星，訕笑著說：“這不冬至節(jié)了嗎，正好家里沒面了，想來買點(diǎn)兒，給孫子包餃子，您知道這雪封了山路……”

“這算個事嘛！”那個人打斷了奶奶的話，接著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了，說：“進(jìn)來吧。”

“不能讓他們進(jìn)！”他兒子吼了一聲。

那個人罵著甩手給了兒子一巴掌，兒子趔趄了一下兒，嘟噥著走開了。

那人看到奶奶身后的天圓，臉上緊繃的肌肉明顯松弛了下來。他走到天圓跟前，伸手摸著他的頭說：“不錯嘛，又長高了不少，對了，明年要上中學(xué)了吧？”

奶奶急忙說：“可不，明年就念中學(xué)了。”

那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記著呢，我還知道你學(xué)習(xí)很棒。前段時間去鎮(zhèn)上開會，我跟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說好了，三年學(xué)費(fèi)給你全免，加把勁兒，考個清華北大，到時候老子供你。”

奶奶激動地作了個揖，又對天圓說：“快謝謝人家！”

天圓突然吼了一聲：“我不！”

奶奶一巴掌拍在天圓頭上，帶著哭腔說：“你這天殺的孩子，非要學(xué)你那不爭氣的爹嗎？嗚嗚……”

那人一只手突然抬了起來。一時間，空氣似乎凝固了……天圓和小手都抬起頭望向那只大手，小手甚至都閉上了眼睛，因?yàn)樗X得那大手變成了一只獵鷹，從蒼穹俯沖而下；天圓當(dāng)然沒有閉眼睛，他已經(jīng)做好了充足的準(zhǔn)備，他不怕它是獵鷹或者別的什么，那把尖刀乃至他的整個身體都是迎戰(zhàn)的武器。只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那只手并沒變成獵鷹，而是變成了一片葉子——或是一只蝴蝶，落在天圓頭上，輕輕地拍了拍。接著，他聽到了一個溫柔的聲音——

“其實(shí)我很早就想找你聊聊了，今天正好借這個機(jī)會，咱爺兒倆就把話說透。你是因?yàn)槟銒尩乃涝购尬覍Π?？這我知道，但有一點(diǎn)你要清楚，警察的結(jié)論不是隨便說的，是詳細(xì)調(diào)查后得出來的，你媽就是死于自殺。至于那些謠言，沒錯，當(dāng)年我的確想幫你媽一把，因?yàn)槟銒屖莻€要強(qiáng)的女人，她嫌棄你爸，說到底也是嫌棄我們這個窮山村，她想把日子過好，可到底還是不如意，所以就尋了短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會想明白的……”

說著，他又點(diǎn)上一支煙。天圓能感覺到他的話并沒有說完，可他那意思并不打算說下去了。他抬起頭，望向遠(yuǎn)方，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

這時候天圓聽到奶奶抽泣著說起來——

“圓兒啊，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你上學(xué)的學(xué)費(fèi)，還有咱倆的花銷，都是人家?guī)椭鉀Q的，還有你爸那里，人家一直關(guān)照著。你爸也算爭氣，表現(xiàn)好，說要提前出來呢。奶是怕你不高興，這些都沒跟你說起過，怎么說，你最該謝謝人家??！”

天圓全身放松下來，包括口袋里緊握刀柄的手，他抬頭望向那個人，那個人的眼神也正好落下來，其中氳出一層笑意來：“謝啥嘛，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p>

天圓使勁吸了口氣，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想好了，等長大了上完大學(xué)，我就回來，把我們桃花峪建成世外桃源，讓人都爭著來！”

“這就對了?！蹦侨藵M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擺擺手說，“去吧，不光面，還有鞭炮、玩具，吃的喝的，隨便選，不要錢，冬至大如年嘛，一定要過好！”

小手興奮地推了天圓一把，嚷道：“快點(diǎn)兒啊，不要錢的。”

天圓沒有動，他的目光飄向了遠(yuǎn)處的桃花嶺，此時一輪朝陽正從山尖上升起來，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楊 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清明》《延河》《山東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大觀》等刊物，作品曾獲齊魯文學(xué)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