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
一
他在看窗外的云,大朵大朵攢在一起,像千軍萬馬,像凝固了的驚濤駭浪。想起那首 Both Sides Now,歌名被翻成“正反的兩面”,或是“人生的兩面”。他覺得都不通,應(yīng)該是“云的兩面”:地上抬頭望,是浮在天上的云,飛機往下看,就成了漂在地上的海。
微信里提起這首歌,她問是什么人唱的。他說記不準(zhǔn)了,好像是美國人,鮑勃·迪倫的一個女朋友?誰的一個女朋友?她反問,顯然有些不快。果然上網(wǎng)查了,告訴他是瓊尼·米歇爾,不是美國人,是加拿大人,說得鄭重其事。誰會在乎那個米歇爾是他媽哪國人呢?他好氣又好笑。到了這年齡,不是沒想過找個人安定下來,但她絕不會是那個人選。
不該較真的地方太較真,記憶力又那么好,生活在一起會很麻煩。他一向覺得自己怵的不是負(fù)責(zé),是麻煩。
飛機降落在波士頓的洛根機場。畢業(yè)后他在西海岸找的工作,本以為就此永別新英格蘭,沒想到疫情還沒鬧完就轉(zhuǎn)回來了。所以人的腦子永遠比老天慢半拍。他戴上口罩,雙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對著行李傳送帶發(fā)呆。折騰了兩年多,就算是病毒這么低等的生物也會覺得累吧?機場里的人稀稀落落,傳送帶上的大包小箱倒一件緊跟著一件。比起它們的主人,這些塞滿了化妝品、安眠藥、內(nèi)衣褲的行李更像是行色匆匆的旅客。
出國之后人還沒什么感覺,腸胃倒先“文化休克”了,一碰乳制品就崩潰。登機前就吃了藥片,拿到行李還是進了公廁。雙保險并不為過,因為今晚在她那兒過夜,又是長周末,腸胃與鼻毛類似,都是那種潛藏著魔鬼的細(xì)節(jié)。機場這馬桶用的人次太少,不但看著干凈,坐下去屁股也涼了一圈兒。劃開手機,想告訴她自己到了,還是作罷。畢竟第一次見面,別讓人家覺得太趕。
二
也是因為疫情,一款音頻社交 App 成了全球爆款。他們就是在那上面認(rèn)識的。不打字,不轉(zhuǎn)圖,不視頻,只能語音,主題隨意,來去隨意,像是把聲音當(dāng)成假面的化妝舞會。
他們常去一個分角色讀小說的語音聊天室。他讀《紅樓夢》里的賈政,她讀王熙鳳,昨天還對著賈瑞粉面含春,今天就摟著尤二姐一把鼻涕一把淚了。可是他聽出來了,她真正想讀的是干凈利落的史湘云。而他埋放在政老那副官腔里的玩世不恭,她感受到了嗎?微信私聊,上來就捅破這層心照不宣,然后就約見面,沒拒絕,也沒答應(yīng),她只是說剛搬到新英格蘭,還不太熟悉環(huán)境。他說沒關(guān)系,我要見的是你,又不是什么新舊英格蘭。她沒回復(fù),他猜可能是自己有點過了,便往回拽話頭,說他以前在波士頓讀過書。
“你覺得這兒怎么樣?”她問。
“你把波士頓市區(qū)想成是海淀區(qū),周邊城鎮(zhèn)略等于國內(nèi)四五線小城,再用密密麻麻的高速公路捆成一團,差不多就是新英格蘭了。”
后來她承認(rèn),這個略顯浮夸的比喻讓她答應(yīng)見面了。他并不全信。他一直單身,她也絕不像有過子女。能讓他們倆在獨立日的長周末見面,不可能只是一句比喻。拖著行李走出公廁,買了杯冰咖啡,小口啜著,站在機場門口等她。機場空調(diào)的森涼,更顯得機場外的七月悶熱。咖啡因一波接一波沖擊著神經(jīng),讓他在興奮與疲倦之間擺蕩。天黑透了,路燈下飛舞著無數(shù)蟲類,他捏著空的咖啡杯,沒想到會等這么久。失望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不解:如果不想見面,她完全可以提前告訴他,畢竟兩人在護照上的年齡加一起超過八十歲了。
“稍等,”她發(fā)來語音,“開錯路了?!?/p>
“不急,開車小心!”
一直等到起霧,那輛黑色凌志才停在面前。她穿了條過膝長裙。他見過這裙子,在她的朋友圈上。他扔掉咖啡杯,給了她一個擁抱。從機場往回開,她請他坐駕駛座上。他系好安全帶,對這信任略感驚喜。
“我還不太敢在波士頓開車,”她說,“你肯定知道這邊司機的綽號吧?”
“Masshole,”他盯著后視鏡里她的眼睛,“馬薩諸塞州和屁眼兒的合體?!?/p>
“我初來乍到,不知多久才能合體呢?!避嚐粽{(diào)成遠光模式,還是刺不透大霧。他瞄了眼她放在腿上的手,猶豫要不要握住。見面還不到半小時,似乎有點過。可考慮到今晚要一起過夜,好像又很正常。她大概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手抱在胸前,看車窗外的霧,任憑雨刷發(fā)出節(jié)奏單調(diào)的搖擺。
“聽點什么吧,”他提議,“廣播也行?!?/p>
“好?!?/p>
古典音樂頻道,埃里克·薩蒂的鋼琴曲《幾百年和一剎那》?!懊制鸬谜婧谩!彼f。
“曲子更好,”她拂了拂額前的頭發(fā),“我有樂譜,旋律看著簡單,就是彈不出那感覺?!?/p>
他在視頻里看過她彈琴,神情專注到不像是彈琴,像碼工調(diào)試程序。等進了她的公寓,她赤腳彈這首《幾百年和一剎那》,他才領(lǐng)教那雙腳踝與踏板組合在一起的殺傷力?!斑@曲子讓我想起過去的某個時刻,可有可無的那些時刻,”他說,“連時刻都算不上,就是一種忽悠而至的情緒?!?/p>
“比如呢?”
“小學(xué)時的一個雨天,路上踢出的石子在水洼留下波紋?!?/p>
信號漸漸亂了,他關(guān)掉廣播,在大霧中開進她住的小區(qū)。
全封閉的公寓樓,一副貴模貴樣。她提醒他戴口罩,說是規(guī)定。他沒說什么就戴上了,卻疑心她是不想讓鄰居們看到他的臉。也許曾帶別的男人回過公寓,也像他這樣嚴(yán)嚴(yán)實實捂著口罩。若非疫情,誰會想到口罩竟成了比保險套更保險的約會用品?走廊里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彼此不打招呼。好吧,請放心大膽把負(fù)面情緒寫在臉上,無須擔(dān)心付出社交上的代價。倒是美國人牽的美國狗對他好奇,用黑黑的鼻頭蹭他的牛仔褲。
三
尚未拆開的紙殼箱還堆在客廳里,她這個家的確是新搬過來的。“椅子腿讓搬家公司的人折斷了,”她給他拿了雙酒店用的一次性拖鞋,“吃飯只能坐紙殼箱上?!?/p>
“我都好,就怕壓壞你箱子里的東西?!彼讼聛恚睦镉行┣敢猓核虐徇^來,怎么可能就會帶別人回公寓?
“壓不壞,里面都是書,《紅樓夢》正被你坐著呢?!?/p>
他的手指落在木質(zhì)的飯桌上,輕薄,靈便,關(guān)節(jié)處不含任何金屬,地地道道的宜家風(fēng)格,倒是和這新搬的家很搭配。
“這樓里的人都把狗當(dāng)成家人,”她點開電子屏幕控制的高壓鍋,“他們會跟你說這是我家麥克,他今年四歲了,或者這是我的露西,她很可愛?!?/p>
“而且用男‘他和女‘她。”
“是啊,”她抿嘴笑,“昨天在樓下看見兩個白老頭,一高一矮,不像朋友,也不可能是兄弟,倒像一對兒說相聲的,推著輛嬰兒車,里面坐著一條戴圍巾的狗,跟我解釋說他叫吉米,是他們的孫子。”
“狗坐在嬰兒車?yán)??”他茫然地看著飯桌對面的琴,“又是美國人搞的那一套?!毙r候家住胡同里,鄰居家有一條大黑狗時常追他?,F(xiàn)在想來不過是要和他玩,況且也沒追多遠。反倒是多年后的夢里,大狗還不停地追他,伸著又肉又卷的舌頭。
高壓鍋發(fā)出電子樂,她擰開氣閥,他聞出鍋里燜的是羊肉。他以前跟她提過老家縣城烤的羊肉串——盡管她這羊肉是燜在鍋里的——她果然是記性好,膻味兒十足的好??蓜傄娒婢蜔@么硬的菜,不會是要鎖定我吧?我和她已經(jīng)很熟了嗎?難免疑懼,同時涌出感動。當(dāng)然也得意,甚至一絲莫名其妙的輕蔑。情緒混亂而跳躍,反倒讓隔著宜家飯桌的親吻順暢自然了。
四
“這樣你會很餓吧?”她坐在床邊,背過身,從胸罩穿起。
“沒事,羊肉不已經(jīng)熟了嗎?”他盯著她的后背,試圖理順脖頸以下的皺紋,仿佛對自己剛才的大汗淋漓構(gòu)成一種嘲諷。
“鍋里燉的是羊排?!彼瘟艘幌滤哪?,穿 T 恤和套頭衫去了客廳。
他在等待饑餓。不是不餓,是每次做完都被空白期填滿了。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想,鋪開身體,就那么躺著,把自己當(dāng)成一張白紙。年輕時也有這空白期,短促,湍急,就那么一瞬。能容下整本《麥田的守望者》的一瞬?,F(xiàn)在這空白期越來越長,長到變成一種無法與人分享的私密。所以理想的伴侶應(yīng)該在這時陪他一起沉默,一起空白。他甚至開始理解那些被衰老一寸寸淹沒的男人為什么會選擇娼妓。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只刮了一下他的臉就走開,表現(xiàn)已經(jīng)相當(dāng)棒了。當(dāng)然,這類比又讓他陷入了某種感傷。
羊排的味道在激發(fā)食欲。出于最起碼的禮貌,他知道自己該起來了。翻開床邊小木柜的抽屜,打算穿好衣服之前再用紙巾擦一擦身體。沒想到抽屜里還真躺著一盒紙巾。這是在說她很有經(jīng)驗嗎?平常用的紙巾難道不應(yīng)該擺在桌面上?他甚至想看看那盒紙巾底下有什么。放棄了,因為想象不出盒子下如果有一盒安全套自己會是什么心情。也不想穿撇在地毯上的牛仔褲。這個時間點他習(xí)慣在自己臥室穿平角底褲,而底褲又被掖在行李箱里——這才想起行李忘在了她的凌志車?yán)铩獎e把自己看得太過重要——心理醫(yī)生給他開的方子。別把自己看得該死的重要,他惡狠狠地提醒自己,可是根本不管用。
五
“嘗著還行嗎?”她撐著下巴問他,“我還是第一次燒羊排,在網(wǎng)上學(xué)的?!?/p>
羊肉的成年隱喻,所有中國人都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是對自己剛才滿意還是不滿意?他越來越看不懂她的微笑?!昂贸?,好吃,”他盡量讓自己聽著沒那么客套,“家還沒搬好,也真難為你了?!?/p>
“其實也沒什么,那天跟你聊得開心,聽你講羊肉串鼓癤子樂得不行,剛好路過超市,就順手買了這羊排。”
他怔了一下,羊肉的分子順著腸胃蠕動向體內(nèi)擴散。吃羊肉串鼓癤子倒確有其事,那還是上小學(xué),縣里的夏天和人民影院都很熱鬧,門口擺著炭火烤串的攤子,腳趾大小的肉塊被穿在自行車輪輻條擰成的扦子上。爸媽從小管他很嚴(yán),本來沒有零花錢買肉串,剛巧碰到后奶家的小姑和一個男孩來看電影。那男孩比他和小姑大幾歲,叼著煙,一副混混模樣。小姑有些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讓那男孩請他吃烤串。他也不說話,只是悶頭吃,吃不出到底穿的是什么肉,一直吃到嘴里被燒炭味兒填滿,小姑才和那男孩進去看黃飛鴻了,手牽著手?;丶蚁仁菄I吐,然后腹瀉,第二天胳膊上鼓起一個癤子,不很疼,但蘊含著一股恥辱,帶著惱怒擠開,于是留下這塊疤?!鞍淘谶@兒呢,”他伸出胳膊給她看,“其實就是輕度的食物中毒。”
“那位小姑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用手指摩挲那塊疤。
“她因為戀愛高考砸了,只去了個??茖W(xué)校,畢業(yè)后教初中數(shù)學(xué),開補習(xí)班,有幾年很掙錢,后來又不行了?!?/p>
“小孩應(yīng)該也到了能吃肉串的年齡吧?”
“離了,沒判給她?!卑X子的故事,給不止一個女人講過,總是略有差別,這次是在縣人民影院,下次就變成人民公園,這次是演的是黃飛鴻,下次就是槍神。牽手當(dāng)然也能換成接吻。小姑身邊那個混混男孩,還有小姑對他的愧疚,倒從未變過。他反而疑心是這兩點純屬虛構(gòu)。關(guān)于這位小姑,他其實還有個故事,學(xué)校開運動會,爸媽沒給他錢,只能坐最后排看別人吃雪糕。小姑過來問他是不是沒帶零錢。他說錢裝在校服口袋里,校服被鎖在教室了。小姑那時當(dāng)少先隊長,身上有教室鑰匙,要幫他開門。他說不用,小姑看出他的窘迫,但沒說破,留下五塊錢就走了。
“那時的五塊錢也不少,”她聽得很有興趣,“你怎么花的?”
“雪糕五毛一板,十板吃了一下午,回家肚子痛,手腳冰涼,不過,好在沒鼓癤子?!?/p>
“小姑是有點喜歡你?!?/p>
“也不是吧,她是我后奶的侄女,雖然跟我同齡,但比我大一輩,學(xué)習(xí)又好,大人們喜歡她,所以無論在家還是班里我都討厭她,不跟她說話,她可能有這方面的愧疚?!?/p>
感謝這位多年前的小姑,這頓羊排沒有吃冷場。他問她怎么不吃,她說她自己不吃羊肉的。
“你討厭羊肉?”他愕然盯著自己盤里的羊排骨。
“不是討厭,”她又認(rèn)真了,而且聽起來有些煩,“是不吃而已。”多年后因為她這股子較真而在商場或是餐館里吵架,這場景在眼前劃過,毫無預(yù)兆,嚇了自己一跳。我和這人是沒有長遠打算的,他告訴自己。
“你該吃就吃嘛,”她語氣又柔了,是不想讓他過意不去?“再說去機場之前我已經(jīng)吃過了?!?/p>
他沒法再舒舒服服坐在餐桌上了,借了她的凌志車鑰匙,去樓下拿行李箱?;貋碓谧呃扔龅剿f的一高一矮那對老頭,推著嬰兒車,里面坐了條戴墨鏡的狗。他戴上口罩,掃了眼落地窗外落在泳池上的月光,向兩位老人點了點頭。
“他是我們的孫子,”矮個子老人對他說,“他叫吉米?!?/p>
“你們家吉米很酷,不是嗎?”如果是她站在他們對面,他忍不住想,會怎么說?
“是癌癥,”高個子老人摘掉棒球帽,銀發(fā)涌了出來,像孔雀開屏,“人都治不好的病讓我們吉米得上了?!?/p>
“該死的化療!”矮個子正了正吉米的墨鏡,“他們給我的吉米注射跟人一樣猛的劑量,小家伙才多少磅,人又多少磅?這些狗娘養(yǎng)的獸醫(yī)!”
“現(xiàn)在還沒有專門針對狗的抗癌藥,”高個子又戴上球帽,他注意到是紅襪子球隊(注:波士頓地區(qū)職業(yè)棒球隊),“只能對著人照葫蘆畫瓢,也不知道這國家那么多制藥公司都是干什么吃的。”
“你剛搬過來?”高個子指著他的行李箱問。
“是的,”他清了清嗓子,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撒這謊,“剛搬過來?!?/p>
“住幾層幾號?”矮腳虎也對他發(fā)生了興趣。他報出了她的房門號。
“太棒了,”矮腳虎向他伸出手,“原來我們是鄰居?!?/p>
他握了握那只毛茸茸的、讓他想起《水滸傳》的手。高個子皺眉盯著他,也許是想起她才是他們的鄰居?也許是見過她帶別的男人回公寓?可是見鬼,她也才搬過來,不是嗎?別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更別把她想得太過重要。
“我們每天晚上都帶吉米在月亮底下遛一遛,”矮腳虎說,“化療后吉米對光很敏感,所以才戴墨鏡,真不是要扮酷的?!?/p>
“您是紅襪子的粉絲?”他問高個子。
“他把這輩子都獻給紅襪子了!”矮腳虎笑著捶了下老伙伴的大腿,“怎么,你也‘粉紅襪子?”
“我是從中國來的,”他聳了聳肩,“在中國沒人打棒球,也沒人看那玩意兒。不過,我剛到這兒,打算去球場看個新鮮,就跟點一票波士頓大龍蝦似的,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也不錯,”矮腳虎聳了聳肩,“我們還有紅襪子的季票呢,不過,這個賽季他們可是夠嗆,那個古巴投手說轉(zhuǎn)會就轉(zhuǎn)會了?!?/p>
“我們要搬家了,搬去佛羅里達?!?/p>
“是呀,這狗娘養(yǎng)的波士頓太冷了,寶貝兒,你準(zhǔn)備好曬佛羅里達的陽光了嗎?”
“我聽說佛羅里達很棒,祝你們好運!”
“也祝你好運。”
兩個老頭走了,推著他們的孫子吉米。窗外的泳池映出清冷的藍光,月光自有一種波瀾。
以他對這個國家的認(rèn)知,佛羅里達是所謂的死亡之州:許多老人退休后賣掉房產(chǎn),搬到佛州,在游艇上曬太陽,吹海風(fēng),在沙灘上一步一個腳印走向死亡。他想起自己爸媽,在東北的老家,一個十月份就會下雪的小縣城。他曾以獨生子的口氣,邀請他們來美國養(yǎng)老,說他會給他們買一棟小房子,不用操心草坪和屋頂,廚房里甚至能裝中式的抽油煙機。你跟我們聊這個太早了,母親聽力不好,所以這種話題都是父親在語音里回他,我和你媽身體現(xiàn)在還行,而且說實話我們也不想去美國。為什么?他問,你們以前不來過了嗎?美國有什么不好?是環(huán)境不行還是醫(yī)療水平不夠?我和你媽英語一句不會,連車都沒法開,去美國干嗎?
其實爸媽每次來看他,總是在行李箱里塞一本簡易詞匯的小冊子,上面印著大號加粗且顏色鮮艷的字體,講解如何用漢語拼音替換英文單詞。當(dāng)然,還有他們的放大鏡、助聽器和老花鏡。再說我和你媽去美國投奔誰啊?你嗎?你自己連個家都還沒有呢。也聽說國內(nèi)許多東北老人去海南養(yǎng)老,網(wǎng)上流傳三亞驚現(xiàn)東北燉菜一條街之類的截圖,反過來老家縣城的電線桿也貼了不少三亞的房產(chǎn)廣告。海南:一個不設(shè)迪斯尼樂園的佛羅里達,東北老人們在沙灘上漫步,一步一個腳印走向死亡。等我和你媽老得不行那天,找個養(yǎng)老院就完事兒了,父親說得斬釘截鐵,得了那種要死要活的病,就來個干脆,對人對己都是解脫。他聽了難受,可也沒有辦法。疫情期間連自己都回不去,又憑什么讓爸媽飛過來?
落地窗外,嬰兒車?yán)锏募壮霈F(xiàn)在泳池邊上,它的兩個爺爺坐在月光下,四條腿搭在水里,藍色的光跟著來回晃動。上次回國見爸媽還是疫情暴發(fā)前,在他讀過的高中圍墻邊上,爸媽在前面慢慢走,既是牽手也是互相攙扶。那時的爸媽充滿希望,因為他和維羅妮卡打算訂婚了。雖然維羅妮卡不講中文,雖然她對生孩子的話題諱莫如深,但好歹這是第一步,不是嗎?可一回到美國,他就和維羅妮卡分手了,過了一個多月才敢告訴爸媽,理由是她不同意他們來美國養(yǎng)老——當(dāng)然,他也不會答應(yīng)她父母從羅馬尼亞搬來美國一起住。
其實他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恐懼。他自認(rèn)為對與某個人在一起生活懷有恐懼。深深的恐懼,他就是因為這個才約了心理醫(yī)生。衰老并不可怕,因為衰老是不可回避的。可怕的是衰老帶來的無所不在的恐懼。維羅妮卡比他年齡大,反倒沒什么好怕的,在他面前大大咧咧地不上妝,擴張的靜脈盤在小腿上,像藍色的蛇,毫不掩飾。
矮個子老頭兒笑著抱起吉米,這條體內(nèi)長滿癌細(xì)胞的狗張嘴叫了兩聲。他隔著窗子,什么也聽不見,好像在看一部月光下的家庭輕喜劇,放到團圓結(jié)局之前突然成了默片。好在他也松了口氣:至少吉米還不是一條死狗。
六
她在客廳里彈琴,他小心不打斷她,她也沒有為他停下來的意思。他坐在紙殼箱上,盯著那雙伴隨踏板一上一下的腳踝,試圖進入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幾百年和一剎那》?!熬褪菑棽怀瞿歉杏X?!彼A讼聛?。
“沒有,”他從背后抱住她,下巴貼在她的脖頸上,他對胡茬摩挲肌膚的感覺有一種執(zhí)著,近乎迷信,“你彈得很棒?!?/p>
“還是用消毒液搓一下手吧,”她并沒有依照他的想象那樣閉上眼,“這樓里的人都大大咧咧,我們最好還是注意一下?!?/p>
他的手和下巴都縮了回去。
“如果可以的話,也洗一下臉?”
剛才在臥室里怎么不提什么消毒液呢?他有些不快,還是去了衛(wèi)生間,驚喜于這七八平米的女性用品和衣物。他發(fā)現(xiàn)比起身體,衛(wèi)生間才更能說明女人的內(nèi)在:架在浴缸邊的三角梯,每一層都掛著一個編織籃,裝著浴巾、毛巾、香波、沐浴液或是洗牙器。也許是她的品好,也許是新搬來的緣故,反正和他見過的都不一樣。反倒是身體更可能千篇一律。他脫掉襯衣,看著墻上柜式鏡面中的自己:肩膀因為每天四十次的俯臥撐還算寬闊,腰腹上的贅肉雖不至觸目驚心,但也無法視而不見。在家辦公一年多,受夠了,和她過完長周末回去一定裝上升降桌,站著辦公,不然贅肉絕不會自動消失。脫掉牛仔褲,雙手箍住粗壯的大腿。球當(dāng)然要繼續(xù)踢,只是膝蓋越來越扛不住勁,說到底還是要減輕體重。今晚這羊排吃的真是活見鬼。她的廚房不像是有紅酒的樣子,喝上一杯有助消化。他至少還有審視自己身體的勇氣和興趣,她呢?
二十四小時前,在這鏡子里赤身裸體的人或許就是她。再往前推算?想想就有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猥褻。打開鏡面后的柜櫥,過了一遍里面的化妝品、棉球棒、電動牙刷、各種形狀的梳子、睫毛刷、剪子和鑷子。猜不出這鏡子背后藏了多少秘密,但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出格的玩意兒。
“那我洗澡了?”他也不穿衣服,故意走到她面前問。她點點頭,繼續(xù)彈琴,換成《獻給愛麗絲》了。
七
他把頭枕在小臂上,等她熄掉床頭木柜上的臺燈,趁著黑暗擁吻,被她拒絕了。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p>
“怎么了?”他的手并沒放棄,“剛才不還好好的嘛?”
“真的不行,”她停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我感覺頭暈?!?/p>
“是——”他用手背輕輕蹭她的臉,“——是生理期?”
“不是?!?/p>
“跟我說一說嘛,你也知道我那專業(yè),相當(dāng)于半個婦科醫(yī)生。”
她松開了他的手。
“當(dāng)然,是紙上談兵那半個,不是真刀真槍那半個?!?/p>
這玩笑沒有激起她的回響。他也有些不耐煩,翻過身背對著她。空調(diào)關(guān)了,臥室很熱,或者是自己身體很熱,干脆扯掉毛巾被,將身體暴露在黑暗中。
“是我的不對,”她的手順著他小腹往下爬,“接你之前吃了不該吃的,吃得又急,在車?yán)锞筒皇娣?,腹部堵得慌。?/p>
“吃了什么不該吃的?”他停住了她的手。
“中餐?!?/p>
“中餐?中餐也能把你吃病了?”
“是中式快餐,”她又較真了,“好久沒吃那么油的了,去機場之前又吃得急——算了,我一直有這毛病,就是胃先難受,然后頭疼?!?/p>
所以連中國人都不待見的中式快餐壞了自己的長周末?他在黑暗中啞然失笑?!皼]事,”他握住她的手,放回她胸口,“你好好睡吧。”
“你呢?”
“我其實也困了。你也知道,我睡眠一直很規(guī)律。”
“今晚可是讓你不規(guī)律了。”
“沒關(guān)系,反正是長周末,”他吻了下她的額頭,“我們有的是時間,晚安!”
八
他睡不著,聽她的呼吸聲,知道她也沒睡。
“還睡不著嗎?”她似乎在表達歉意,他更后悔飛波士頓過這見鬼的長周末了。
“我沒事,你怎么樣?好些了嗎?”
“不行,頭更暈了?!?/p>
“來一粒泰諾止疼片?”
“沒用,這時候吃泰諾已經(jīng)晚了?!彼曇綦m疲憊,但語氣硬邦邦的,好像對自己這病成竹在胸。他默然無語,有一種把返程機票改簽到明天的沖動。劃開手機屏幕,黑暗中格外刺眼。
“聊點什么吧,”她說,“我們在微信上一聊兩個小時,見面反倒話這么少。”
“你不是頭暈嘛?”
“這么晚拿手機干什么?”她捂上眼,“可以關(guān)掉嗎?”
沉默再一次砸在他的頭上。頭暈?不發(fā)燒嗎?
不會是染上病毒了吧?她不是說打過疫苗了嗎?他自己是打過了,就算她染上病毒,也應(yīng)該沒事??刹《具@種東西,誰又能說得準(zhǔn)?不是還有很多變異體嗎?他沒用手機查機票,反而去搜感染病毒的癥狀。
“關(guān)掉它,”她一下子坐起來,“你在看什么?有什么非看不可?”
“沒事吧你?”他很驚詫,“我回我家里的微信不行嗎?”
“你家里?”
“對,我國內(nèi)的家里,”他要給她看手機,“我爸我媽。”
她又躺下,頭蒙上被子。
“他們剛才散步拍的視頻,”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切換到微信,母親的朋友圈,“我們縣高中圍墻外側(cè)新建了個花壇,種了千日紅和大波斯菊,我媽看著喜歡,就拍下傳給我了。別說花草,我是個連貓狗都不養(yǎng)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她?!秉c開視頻,母親站在花叢邊上,父親在鏡頭外喊,讓她往里邊站站,可別把高中那破樓拍進去了。
“我媽聽力不好,不單是耳朵的問題,血管也不行了,系統(tǒng)性老化,很難治。一開始我在電話里對她吼,然后是我爸,一邊聽我電話一邊對她吼。再后來所有人都對我媽吼,她雖聽不清,還是從大家的表情里看出整個世界都在吼,不知道心里有多難受?!?/p>
“是你以前跟我講過的高中嗎?”她從被子里露出頭,“那個坐在三樓的女生,總喜歡往窗外看,所以你就故意遲到,吹著口哨,迎著她的目光走過操場?”
“我們縣那高中,自封的縣重點,前年我回縣里,還說要拆教學(xué)樓,桌椅都清空了,窗子支離破碎,黑板和墻上涂滿臟字,反倒有一種破敗的生命力,好像再續(xù)上兩年光陰就能長出個新樓似的。沒想到現(xiàn)在還沒拆完,那么一個空樓架子擺在天地間,風(fēng)吹雨淋,有點像一個人對過去的回憶,有時模糊,有時清晰?!?/p>
“因為疫情,才一直沒拆掉吧?”
“也許吧。不過,換個角度想想,我離開縣城這么多年,哪有資格對人家怎么規(guī)劃教學(xué)樓指手畫腳?那可是幾百個孩子念書的地方,憑什么由著我的記憶指指點點?”
“那個女生后來有聯(lián)系嗎?”
“如果聯(lián)系就是指互加微信,當(dāng)然有了??闪膸拙渚筒涣牧耍綍r在朋友圈上互相溜兩眼,逢年過節(jié)點個贊,也就那么回事?!?/p>
那女生當(dāng)時住校,他剛踢完一場球,輸?shù)煤軕K,腳踝也扭傷了。她說她寢室里有紅花油,他就一瘸一拐跟她上了女生宿舍樓。趕上五一放假,陽光正好,樓里空蕩,水房里的水滴聲聲入耳,心跳成怎樣記不得了,反而記得腳踝很燙。她給涂的紅花油,味道一直停滯在鼻子里,刺激他多年后的神經(jīng)。兩個中學(xué)生笨拙而小心翼翼地親吻,又都吃過綠箭口香糖,滿嘴的人造薄荷味兒,遮蔽了彼此的味道。成人后他養(yǎng)成一個執(zhí)念:只要沒什么病,接吻是探索彼此味道的必經(jīng)之地。當(dāng)時很流行找筆友,起筆名,她用碳素筆把“霽雯”兩字寫在他的掌心,那個年代典型的少年少女,不是嗎?她后來通過婚姻移民去了法國,落腳在萬花筒一般的大巴黎,他在美國第一站是保守的得克薩斯州,因為對國內(nèi)的教育看法不一致,QQ上互相狠了幾句——很荒謬,連小兒辯日都算不上,因為他們誰都沒在國內(nèi)有過一男半女——就不再聯(lián)系了。也好,讓一切停留在紅花油和綠箭口香糖上吧。
她又坐起來,要下床,他扶住她,問怎么了。
“頭更暈了,胃發(fā)酸,吐之前先盡量多喝水?!彼犐先ソ?jīng)驗老到,反倒是他手足無措。
“你躺著,我?guī)湍闩??!?/p>
這種見一面就相忘于網(wǎng)絡(luò)的快餐他吃過不止一次,穿越北美給對方當(dāng)家庭護理還是頭一遭。更別提他還是第一代獨生子女,國內(nèi)上學(xué),出國留學(xué),這么多年都是自己跟自己過,突然要照顧一個床邊的人,居然感到新鮮刺激。想當(dāng)然去客廳廚房找電熱壺。找不到,也許是沒有,也許是在箱里打包還沒拆開。冰箱很亂,和屋里的紙殼箱互為驗證這是一個沒成形的家。有玻璃瓶裝的涼水,浮著碎冰,典型美國人的習(xí)慣,他是決然沒有的。有成排成排的酸奶,包裝盒眼熟,仔細(xì)看果然是希臘酸奶,他公司里那些還在乎身材的白人女同事都吃這玩意兒,伴著封口袋里的堅果,嚼起來嘎嘣嘎嘣,讓他想起在美國到處亂竄的灰松鼠。還有泡沫餐盒,里面裝著宮保雞丁,一看就是來自美式中餐館,估計就是敗壞這長周末的罪魁禍?zhǔn)琢恕9黄淙?,保鮮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餐館贈送的油炸小蛋卷,拆開包裝,捏碎蛋卷,攤開里面的幸運字條,中式英語寫著“親愛的朋友,你雖錯過了一些機會,不過別擔(dān)心,更好的機會一直等待你?!弊謼l反面是鮮紅的漢字“愛”,注釋則中英混雜:“你很快就會跟ta say yes 了?!弊謼l和捏碎的蛋卷都被他丟進垃圾桶。最底層塞滿了分裝好的白綠兩樣顏色,更讓他瞠目結(jié)舌:白的是雞胸肉,綠的是西蘭花,到底是搬家還是逃難?不會像那些健身的整天吃西蘭花水煮雞胸肉吧?說實話,他唯一知道吃這白綠組合的有名有姓者是C羅,那個進球就曬腹肌的狂魔。她到底會不會做飯?做中國飯?如果生活在一起,他捫心自問,是不是要我天天做飯?想多了吧你,他又對著保鮮柜冷笑,只是過個長周末而已。
客廳的落地窗外,夜正深,月朗星稀。小時候語文課,老師讓大家填月后面那個字,有人填明,有人填園,還填出亮和大什么的,只有他猜對了,所以記得格外清楚。如果抽掉記憶,真不知道人生還會剩下什么。借著月光,他瞥見洗碗池里的高壓鍋漂著一層白的,打開燈,才認(rèn)出那是羊排燉出的羊油。忍著惡心,從紙殼箱里翻出一個印著加菲貓的瓷杯,倒上冰水,從自己行李箱拿出兩粒泰諾片,用勺子碾碎,一股腦投進水里。應(yīng)該沒事,他對自己說,只是讓她快點好而已。
“沒有熱水,”他扶她起來,猶豫是否要把自己的額頭貼上去,“只能喝涼的?!?/p>
她大口大口喝,邊喝邊嚼碎冰,哪里像個生病的國產(chǎn)女人?
“一點都不燙,”他硬著頭皮,額頭貼上她的額頭,“連發(fā)燒都算不上,明天就好了?!?/p>
她放下杯子,說胃里堵得厲害。他掐她右手拇指與食指間那塊皮肉,說這是魚際穴,能緩解痛苦。臺燈調(diào)成微光,杯子上的加菲貓憔悴黯淡。舊式小說里的老夫老妻,想來也不過如此。
“別掐了,”她縮回手,打破了他的傷感,“沒用的?!?/p>
九
他醒來后嘴干,鼻子堵,不敢用力擤,怕會出血。應(yīng)該是她這臥室的通風(fēng)問題。他的習(xí)慣是夏夜里開窗睡,可自己畢竟是在客場,她這兒連中立第三方的酒店都不是,盡量收斂一些,何況身邊還躺著個病人。
她比昨晚更嚴(yán)重了,連叫幾聲都沒回應(yīng)。鼻息里還有一股苦酸,不知道因為隔夜還是這煞風(fēng)景的怪病。摸了摸她額頭,還是沒有發(fā)燒的意思——真要發(fā)燒倒好了,他至少還有個努力的方向,像現(xiàn)在這樣無因無果到底算怎么回事?不敢打開百葉窗,怕吵醒她,也是不愿看清她現(xiàn)在的模樣。國內(nèi)讀研時交往過一個大二的小女生,愛看日本動漫,穿戴打扮走 Kitty貓之類的卡哇伊路線,校賓館用學(xué)生證開了標(biāo)間,反鎖上洗手間的門卸妝,他躺在兩張單人床靠窗的那一張上,貪吃蛇打出了哈欠。記不清是前半夜還是后半夜,他醒得不湊巧,趕上她起夜,撞到一張沒上妝的臉,慌亂間讓他想起教工食堂砂鍋窗口里的服務(wù)員小妹,手指通紅且粗壯。又不得不摟在一張床上溫存,心里悚然了很久,分手后再沒敢去教工食堂點羊肉砂鍋。
他過的是所謂晨型人生,七點一過肚子就餓得發(fā)酸。她冰箱里沒有讓他感興趣的存貨,又不好意思因為早餐喊她起來,只好用熱水和她的洗發(fā)香波、沐浴露、浴巾在衛(wèi)生間里把自己拾掇成能出門的模樣??膳R出門犯了強迫癥——或者干脆就是犯賤——瞥了眼洗碗池,對那高壓鍋苦笑一聲,乖乖挽起袖子對付白花花的羊油。對付一半放棄了,因為找不到清除油膩的強力洗滌劑,搞得兩手全是黏乎乎的膻味兒。反復(fù)用洗手液搓,搓到手心手背通紅。坐在她的凌志車?yán)铮旭傇谒刻煨旭傔^的麥迪遜大道上,腦子里又冒出兩人一起購物的場景:她坐副駕駛,就穿昨晚那條裙子,露出膝蓋和小腿,抱怨這個那個又買貴了,他懶洋洋地說無所謂啦,我們又不養(yǎng)小孩,專心升職加薪好了。趕緊他媽給我打住。
這時段開業(yè)的只有快餐店,用手機導(dǎo)航去了賽百味,覺得總要比麥當(dāng)勞健康些。當(dāng)然是掩耳盜鈴。一個赤腳穿睡衣的白人女孩坐在角落,對著雙人份的三明治嗚咽。他叫了火腿煎蛋卷餅,奶酪直接扔掉,黑咖啡里的甜奶精倒是沒少加,單算卡路里的話,他可不想面對那個數(shù)字。他想給她叫一份卷餅,可她那狀態(tài)恐怕夠嗆,何況人家冰箱里塞滿了 C 羅健康套餐。劃開手機,附近沒有開業(yè)的中餐館,華人超市也要等到十點過后,最后去美國超市買電熱壺和洗滌劑,又突發(fā)奇想給病人熬熱乎乎的甜米粥,結(jié)果只找到小包裝的泰國香米,適合蛋炒飯或咖喱拌飯,非要熬粥的話難免刻舟求劍。超市里在放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fēng)中飄》,再次拷問自己為什么不一走了之。給機票代理打電話,說可以改簽中午的航班,但之前信用卡攢的積分就浪費了。要走的話還得抓緊,最好是現(xiàn)在就沿著查爾斯河一路奔向洛根機場。開她的凌志車?開著倒挺順手,沉穩(wěn),舒服,啟動減速都很順滑,不像他自己那輛運動型的雪佛蘭,硬橋硬馬式的桀驁不馴。當(dāng)然,不可能開人家的車。她那公寓從車庫到大門全都裝了攝像頭,被報警的話可不是開玩笑。先開回去再打優(yōu)步車去機場?恐怕也夠嗆。因為疫情,優(yōu)步的司機們既不愿出車,要價又黑。但這些都是道聽途說。唯一的事實是病毒鬧到現(xiàn)在,他還是第一次出門約會。
十
站在她門前,才發(fā)現(xiàn)忘帶她的鑰匙了。遍尋不到門鈴。這種高檔公寓居然不裝門鈴?有一絲氣惱,還不至于慌亂。下意識拍了拍門,才想起她大概還臥床不起。那怎么辦?總不能拎著一堆破爛站這兒傻等。用力捶了幾下門,走廊里似乎有回響。不能太過分,到處都有攝像頭,美國人又不嫌事多,搞不好會被當(dāng)成破門闖入而報警。疫情期間什么荒唐的報警都有,廣播上說有個航空公司的飛行員——沒錯,就是那種制服筆挺拖著小皮箱神情漠然地出沒機場的家伙——因為停飛太久,在焦慮和困惑的雙重驅(qū)動下大半夜去公園里游蕩,躺在長椅上對著林肯的銅像手淫,被一個長途卡車司機撞見報警,被拘捕的理由是在公共場合行為不端,還因此丟了飛行員的工作和執(zhí)照。真是吃飽了撐的:一個卡車司機半夜三更跑去公園干什么?走廊拐角處傳來一聲狗叫,戴墨鏡的吉米端坐在嬰兒車?yán)?,后面跟著它的兩個爺爺。
“嗨,你們早上好!”他正了正口罩,向兩個老人和狗走去,裝出一副剛出門的樣子。
老人們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都鐵青著臉,莫非剛吵完架?反倒是吉米對他叫了兩聲。也許在一條狗的世界里,見過兩次面就算是老相識了。
他裝著擺弄手機,慢慢踅進拐角,聽準(zhǔn)人和狗都開門進屋了,立刻折返回來。她的門已經(jīng)開了。勉強起來為他開的?餐桌上還留了字條:“對不起,病來得不巧,過完周末肯定會好,所以不用擔(dān)心。Please feelfree to leave at any time.”他好多年沒見過手寫的漢字,沒想到重逢竟是在這樣一張字條上。至于她那句英文,字面意思是請隨時離開,語氣完全是工作郵件的結(jié)尾套語。可真正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這中文轉(zhuǎn)英文的心理:他自己在做這種切換時,要么是尷尬,要么是惡意。
“放心,我不會改機票的?!?/p>
他也手書漢字回她的字條,好久不動筆,字寫出來像蚯蚓。賭氣似的貼在她床頭。她半張開眼,哭笑不得還是厭煩?她有什么好煩的?
“你總得吃點什么吧?”他坐在她身邊,望著那張被莫名其妙的病折磨了一夜的臉。不嫌惡,也不哀憐,倒有一種親切,以及你落在我掌心里的快意。“想吃什么?”他語氣里的溫柔讓自己都覺得好笑,“我現(xiàn)在就給你做?!?/p>
“不用。”她閉上眼,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與肩膀很不成比例。
“吐也得吃啊,”他不由分說,伸手捏她的脖子,松松垮垮,居然想起小時過年那些要被斬斷頭的雞,“要不我再出去買點菜,給你燉個雞蛋柿子湯,加點淀粉,吃起來熱乎乎、黏糊糊的那種。國內(nèi)有個親戚,我爸家那邊的,縣里搞集資那幾年很有錢,結(jié)果得了胰腺癌,手術(shù)化療放療像車輪大戰(zhàn),一樣一樣都挺過來了,就是熬不住各種忌口,臨走時瘦得一把骨頭外加癌細(xì)胞。我爸說不是病死的,也不是治死的,是餓死的。
當(dāng)然了,死這個字眼兒太重,用在自己家親戚上不好。但到了爸媽那個歲數(shù),這種事見多了,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也就不用摳這點字面——”
她睜開眼,嘴唇動了動。
“你說什么?”他俯下身,鼻腔里闖進她一整夜的氣味。
“手機?!彼谒呎f。
他不想給她看自己的手機,還沒熟到有那個必要。她手機在客廳的琴上,拿過來,她在觸屏上劃出“Pedialyte”。
他并不認(rèn)識這單詞,再用她的手機查,原來是倍得力牌電解質(zhì)補充液。Pedialyte 只是品牌,重點是后面的電解質(zhì)液,說白了就是以前在國內(nèi)醫(yī)院打的點滴,被拾掇成各種水果味兒的口服液。小時候腸炎住院,瘦得不像樣子,在最淘氣的年齡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數(shù)著吊瓶里的點滴往下墜,氣泡向上升,永遠不會相遇。透過吊瓶看親戚長輩們的臉,還有他們帶來的水果,全都變了形,像在爺爺辦公室里翻《黨的生活》,最后一頁全是漫畫,有種說不出的快樂。
她突然起來去洗手間,反鎖上門,一連串動作的爆發(fā)與決絕讓他感到驚愕。嘔吐聲像一個人對著馬桶哭泣。他悄然伏上洗手間的門,屏住呼吸聽她嘔吐,聽嘔吐與嘔吐的間隔,聽吐完沖馬桶,聽漱口,聽用冷水沖臉。猶豫是否該問她感覺怎么樣,要不要幫忙。嗯,要問就用英語問??勺詈笫裁匆矝]問,在她開門之前又悄然坐回床邊。他看她有了一點活氣,可能是被嘔吐與冷水激起了斗志?也許今晚就好了也說不定。
“我出去給你買——”
“我吃過了?!?/p>
“你什么時候吃的?吃什么了?”
“你別管了?!?/p>
沉默。那點活氣從她臉上褪掉了。
洗碗池里的高壓鍋,白色羊油上躺著一點殘綠。
西蘭花。沒準(zhǔn)還配了雞胸肉。吃這玩意兒病能他媽好?他帶著惱怒和強力洗滌劑屠戮一切。餐巾紙擦干手,把她的凌志與房門鑰匙捆綁在一起,開車去買電解質(zhì)補充液。還是先用手機搜附近的 CVS(注:美國藥品連鎖店),好在這時間點開業(yè)了,戴口罩的女藥劑師正給一個白人大漢打疫苗,眼睛比眉毛還細(xì),而且分得很寬,像迪斯尼卡通里走出來的花木蘭,直而黑的頭發(fā)垂在比他腿還粗的白人胳膊上??蓜e小看這 ABC 女孩——他掃了眼她白服下刺著漢字“大同”的腳踝——這種有執(zhí)照的藥劑師薪水很高,至少不低于那個在公園對著林肯像手淫的飛行員。電解質(zhì)液有多種口味,不到十美元一瓶,他挑了香橙、葡萄和藍莓,三種顏色捧在懷里像無形無狀的花朵,笑問藥劑師能不能摻一起服用。
“隨便你了,”那雙細(xì)眼睛沒有看他,“反正核心成分都一樣。”
“是給我太太買的,”他改用漢語,白人大漢張嘴看著他,“也不知道她喜歡喝什么口味?!?/p>
“所有口味都是人造的,”她猶豫一下,也改成生澀的漢語,狹細(xì)的眼縫總算流出一點好奇,“最重要的是4℃冷藏后服用口感最佳,但不要加冰,因為融化后會稀釋有效成分?!?/p>
“那我替我太太謝謝你嘍,”他愉快地將三瓶電解質(zhì)液裝進CVS的購物袋,“可惜沒法付你小費?!?/p>
“Bullshit(注:扯淡).”白人大漢搖頭嘀咕了一聲。
十一
仔細(xì)讀了一遍瓶裝上的成分說明,略微擔(dān)心與昨晚他偷偷加的那兩片泰諾沖突。網(wǎng)上沒查到什么正經(jīng)說法,估計問題不大。問她想喝哪種口味,她說現(xiàn)在不想喝,沒準(zhǔn)還會吐。也好,就聽細(xì)眉細(xì)眼的藥劑師的,他把電解質(zhì)液放進了保鮮柜?!澳羌褻VS四星好評,離你這兒不算遠,”他的手降落在她臉上,當(dāng)然沒力氣反對,“不知道你去沒去過——嗨,肯定沒去過,你剛搬過來,去藥店干嗎?開你車的時候,知道我在想啥么?過去在波士頓讀了幾年書,如今一個地方也記不住。老家縣城離開多少年了,拆了多少舊房,起了多少新樓,可閉著眼也不會走錯。這道理在你車?yán)锵朊靼琢耍嚎h城是從小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波士頓是每天開車開出來的,頂多能記幾個街名和高速出入口,就好比畫畫兒,光描線條不上顏色,怎么可能會畫到心里去呢?現(xiàn)在有了手機,架空得就更徹底,連線條都不用描了。我現(xiàn)在沒手機都沒法出門,變成一個活在手機地圖里的人了?!?/p>
她閉著雙眼,他看了一眼那張被病容填滿的臉:真的只有四十歲嗎?錢包就在客廳里,翻出來看看她的駕照?還是算了吧,看到自己不想看的,感覺很開心嗎?這些念頭無關(guān)乎道德。一個人獨處時,一個人就是所有道德?,F(xiàn)在改機票不算晚吧?東西海岸間有三個小時時差,一切都順利的話,還能趕回去踢一場球。
“你車后座上有一雙高跟鞋,我用手機拍下來了,樣式和顏色都很喜歡,你穿上一定很好看。不過,還沒見你穿呢,應(yīng)該是專門上班——你說什么?”
她的嘴唇在動,他俯下身子,“什么?”
“蒼蠅,”她口里的氣味讓他難以置信,“從早上飛到現(xiàn)在?!?/p>
“然后呢?”
“打死它?!?/p>
窗子一直都沒開,哪有什么蒼蠅。就算開了,也隔著內(nèi)置的防蟲紗窗。整棟公寓又是全封閉,難道是嫌他出出進進帶來了蒼蠅?不會是幻聽吧?他皺眉看她,這么說來這病好像也不是小打小鬧。用送去醫(yī)院嗎?還是先靜觀其變?畢竟是客場,自己連個車都沒有,開人家的車送人家去急診室算怎么回事?她新來乍到,已經(jīng)入波士頓這邊的醫(yī)療保險了嗎?就算入了,保額又涵蓋哪家醫(yī)院呢?
“嗡嗡嗡一直在飛,落在我臉上和腳上。”
腳?她的腳可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隔著被子捏了捏。這莫須有的蒼蠅,是不是在譏諷我賴著不走?還想不想讓我伺候了?好像現(xiàn)在不是你想不想,是我愿不愿意,難道不是嗎?
“蒼蠅我?guī)湍愦?,但要答?yīng)我一件事?!?/p>
“什么?”她睜開眼。
“加油快點好起來?!?/p>
他的嘴唇壓在她的上面,那股子病味兒透著真實,透著情色。對病西施這說法他有了新的理解:重點不是西施有多美,而是西施他媽病了——因為病了,難免會有任意擺布的可能,或是錯覺。
“我看見蒼蠅了,”他說,“飛你衣櫥里了。”
她這衣櫥是所謂步入式的,很寬闊,清空衣物、鞋襪、圍巾、帽子,恐怕能拴上兩匹馬。
“別擔(dān)心,我不會讓它死在你裙子上的。”
他止不住興奮,原來闖進一個女人的衣櫥比衛(wèi)生間更刺激。泳裝,套裙,西服,絲襪,登山褲,涼拖,長靴,Lululemon 牌瑜伽褲,貼著她名簽的小行李箱:他仿佛窺見她不斷流動的朝九晚五和一年四季。他關(guān)上衣柜拉門,燈自動亮了。看著立式衣鏡中的自己,不知是角度還是充滿商機的設(shè)計,腿被拉長了許多。他從衣架卸下各種顏色質(zhì)地的裙子,擺在地上,脫掉自己的襯衫和牛仔褲,躺在那些裙子上,將她半透明的夏日短衫裹在腰腹深處,頭埋進那些更私密的小衣小物里,拼命地嗅著,試圖驅(qū)趕鼻腔里她的病味兒。
鞋架底層是未拆封的香燭與香水,包裝還貼著未撕掉的標(biāo)價。爸媽上次來美國,還是邈遠的疫情開始之前,他每天下班開車帶他們?nèi)ス珗@散步,車?yán)锏臍馕蹲屗滩蛔≌f你們是不是該洗澡了。母親有點不好意思,說打算明天和你爸洗的,又說咱們北方人也沒有天天洗澡的習(xí)慣。他后來很懊悔,那氣味其實就是衰老,和是否天天洗澡無關(guān)。難怪美國老人身上都香噴噴的,因為美國人太怕老了。感恩節(jié)去商場掃貨,向來不用化妝品的母親悄悄問他美國香水貴不貴。他裝作沒聽懂,說給一般親戚捎的話就不用買貴的。母親說男用女用香水各來一瓶吧,別買太貴的,挑香味兒清淡的那種,就我和你爸用。他聽了悲從中來,笑著給母親挑了兩瓶尋常的法國牌子。在爸媽離開美國之前,車?yán)锞统錆M了法國香水的味道,聞不出男女款型,所以也分不出是爸媽誰身上的。不知道兩瓶香水能用多久,爸媽回國后還用沒用。大概率是早就扔掉了,畢竟那工業(yè)提純的香味對他們來說只是異國他鄉(xiāng)的壓抑。所以要不要給她噴點香水?哪怕只是往臥室里噴一點也好?就算是她自己,也不想一直躺在發(fā)餿的病味兒里吧?算了,香水還沒拆封,也許是她要送人的禮物也說不定。只是來過個周末,保持點界限至少沒有壞處。
他在悵然中穿上自己的衣褲,盡量按原狀整理好她的衣物,褲兜里還順了一條她的絲巾?!吧n蠅還是放出來打吧。”他拉開門,她依舊沒有反應(yīng)。她剛才一直這樣躺著?還是掙扎起來偷聽他在衣櫥里干什么了?他把手指放在她鼻子下,確定她還在呼吸。她睜開了眼。“我可沒用這只手趕蒼蠅。”他解釋說。
“飛客廳去了?!彼]上了眼。
他走到客廳,發(fā)現(xiàn)那架琴原來是電子琴,只是看著像鋼琴而已:木質(zhì)踏板雖有模有樣,按下琴鍵發(fā)出的音符卻毫無輕重緩急?!吧n蠅落到琴上了?!彼昧η昧饲们冁I,回頭對臥室說,像是在對她解釋。踢了下琴架旁的紙殼箱,感覺很重,用鑰匙劃開封死的透明膠,里面全是書,并沒有他們一起讀過的《紅樓夢》。落地窗外陽光刺眼,已經(jīng)到中午了?打開冰箱,電解質(zhì)液已頗有涼意。從她的玻璃櫥里拿出所有咖啡杯和酒杯——當(dāng)然,那幾套成雙成對的高腳酒杯又引起了他的猜想。用高腳酒杯嘗了香橙味,清涼,甜中帶苦,葡萄與藍莓也大同小異。倒了三小杯,依次端到她床前,沒錯,要的就是這種儀式感。
打開百葉窗,陽光折過三種顏色的液體,落在她臉上,微微晃動。側(cè)枕太久,臉上有枕巾的印痕。她還是拒絕喝電解質(zhì)液。沒有好起來的跡象,甚至都沒有好起來的愿望。他的擔(dān)憂里又蔓生出恐懼:如果是那種能要命的大病,留在這兒豈不是自找麻煩?可轉(zhuǎn)念一想,哪有那么多要命的大???至少在他的認(rèn)知里,生病和衰老差不多,都是那種線性的滲透性的不可逆存在。大概率也許就是個頭疼發(fā)燒。沒有體溫變化的發(fā)燒?;蛘哌B發(fā)燒都算不上,就是身體過段時間需要調(diào)整一下。電腦用時間長了還死機重啟,何況是人呢。
“我送你去醫(yī)院?”
“不用?!?/p>
“我給醫(yī)院打急救電話,讓他們派救護車過來?”
“我現(xiàn)在這樣能坐車嗎?”
“你辦醫(yī)療保險了吧?”他終于忍不住問。
“公司正在給辦?!彼齻?cè)過頭,背對著他和陽光。
那就是沒有保險嘍!他體內(nèi)掠過一陣絕望,換機票的念頭又跳了出來?!澳氵€是試試電解質(zhì)液吧,我給你買了三瓶呢,”他坐下來,手臂跨過她的腰,“以前喝不是管用嗎?每瓶 600 毫升,CVS 的藥劑師說喝夠1000毫升就會好。”
她用被子蒙住頭,這動作激怒了他。
“我只能打急救電話了,不能看著你這么垮下去,等救護車開過來,就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了。”
她冒出頭,轉(zhuǎn)過來,看著他,目光古怪,但還是努力笑出來了。他也微笑著扶她起來。三種口味都喝了。不但沒吐,還多喝了兩口葡萄味的。
“太棒了,”他吻她的臉頰,“感覺你最少喝了 100毫升,躺下歇一歇,待會兒咱們繼續(xù)?!?/p>
十二
他關(guān)上臥室門與百葉窗,脫掉衣服,躺在她身邊。劃開手機,登錄他們相識的音頻社交 App。周末在線人數(shù)遠少于平時,天知道大家上班時都偷了多少懶。進了一個叫“愛麗絲·門羅”的房間,本以為是分角色讀門羅的小說,沒想到是一男一女兩個ID對著另外幾十個ID講女作家的人生。手機放在枕邊,手伸進被窩,握住她的手,任意捏握把玩。女 ID 講,80 年代門羅來過中國廣州,當(dāng)時的作協(xié)搞了個交流研討會接待,卻不歡而散,因為門羅認(rèn)為中國同行們對那些讓她日后拿到諾貝爾獎的小說毫無興趣。當(dāng)然,這都是那種不會被寫進傳記或回憶錄的小道消息,男ID卻認(rèn)為很可信,因為我們在 80 年代粉的是馬爾克斯·昆德拉、加繆,再不濟也是瑪格麗特·杜拉斯,誰會把一個專寫加拿大小鎮(zhèn)家長里短的放在眼里?
“門羅要是晚來廣州四十年,”他在她耳邊說,“就妥妥的網(wǎng)紅啦!”
門羅本人有過兩次婚姻,50年代與第一任丈夫生過三個孩子,夭折一個,60 年代生了第四個,離婚,嫁給一個學(xué)者,專心寫作。男ID認(rèn)為門羅寫了那么多關(guān)于婚姻家庭的小說,肯定和她自己的經(jīng)歷分不開。作家的深刻,與作家本人生活的沉重永遠成正比。
“扯一扯作品也就罷了,”他很不屑,“拿人家私生活說事兒就沒意思了?!笔址旁谒乜谏希惺芩男奶鸱?。手指又伸到鼻子下,探測她的一呼一吸。
女 ID 又聊到門羅和前夫在加拿大維多利亞市經(jīng)營一家書店,就叫門羅書店。男ID調(diào)侃說這書店在網(wǎng)上的粉絲才不到一萬,單論流量,國內(nèi)隨便一個小網(wǎng)紅就能吊打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所以大家要是喜歡門羅的作品,就請多多支持她的書店吧。
“放屁!”他從她鼻子下抽回手,退出房間,“那是兩個人一起開的書店,弄一幫亂哄哄的粉絲過去算怎么回事?有問過她前夫同不同意嗎?把婚姻寫得那么壓抑痛苦,又是《逃離》又是《幸福過了頭的》,我要是她前夫,可絕不想出現(xiàn)在她小說里?!?/p>
“門羅都沒改姓氏?!彼曇粑⑷?,語調(diào)堅決,較真病又犯了。
“那又怎么樣?”他不服,“兩個人在書店都有股份,又生了好幾個子女,還用門羅的名字出了那么多書,真改起來很麻煩的……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前夫很開心她出名也說不定,畢竟書店賣錢需要流量……
兩口子之間的事嘛,自己都說不清,更別說外人了……門羅要是把門羅書店寫進門羅的小說,那就好玩了……”
光線昏暗,她的氣味在房間里越發(fā)沉重黏滯。他閉上眼,靜心感受這氣味的每一個分子,沒有厭惡,沒有擔(dān)心,沒有煩躁,發(fā)現(xiàn)這氣味和爸媽的氣味是相通的。他自己的氣味早晚也會變成這樣,只是時間問題。時間正過得越來越快,不是嗎?申請綠卡那兩年一直回不了國,拿到綠卡父親才在電話里說爺爺快不行了,讓他趕緊訂機票。爺爺?shù)牟》烤统錆M了這種味道。奶奶是后奶,到了這種時候還得指望骨肉血親。父親和叔叔在醫(yī)院旁租了個小屋,兄弟倆一住就是幾個月,輪流照顧他們的父親,體內(nèi)恐怕也被這氣味填滿了。父親還有叔叔,可他這個獨生子女還有誰呢?如果久住病房的是父親,他能拋掉美國的一切,一陪就是幾個月嗎?所以父親跟他提養(yǎng)老院的事,絕不是氣話。父親只是替他說出他心里不愿說出的話而已。他飛回美國后,爺爺很快就去世了。死亡:那氣味的消散。小時候和爺爺過馬路,明明車流不斷,卻覺得自己跑得比車快。還真讓他做到了,對著馬路另一邊的爺爺傻笑。后來才知道那是爺爺?shù)谝淮畏感呐K病。爺爺當(dāng)了一輩子書記,辦公室里堆滿《黨的生活》,每期封底的漫畫他都看過。大學(xué)放假回來,爺爺見老,更見縮。不問他考試成績,也不問找沒找女朋友,只問他入沒入黨。還說交志愿書和思想?yún)R報的話,最好先給他看看。臨出國,他去爺爺家,后奶知道這一別不知多久,借口出去買菜,讓他們祖孫說話。卻也沒聊什么,爺爺只是拿出錢,讓他趕緊接著。從小給零錢就是這樣,讓他趕緊接著,因為不想讓后奶看見。時間之風(fēng)越吹越猛,一切都被吹散了。死亡。拇指與食指間是魚際穴,他就捏她的魚際穴。沒有反應(yīng)。脈搏還在跳。如果她這病是父親說的那種要死要活的大病,比如腦袋里長瘤,該怎么辦?動手術(shù)之前先把頭發(fā)剃光,像個尼姑一樣?
阿Q是怎么說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他伸手摸她的頭,隔著頭發(fā)揣摩她頭顱的形狀,來美國后才發(fā)現(xiàn)中國人的后腦勺大多很扁。她的似乎例外。維羅妮卡的也很圓。她到底是他的同類還是異類?假如躺在身邊的她就這么死掉了怎么辦?該給誰打電話?警察還是醫(yī)院?她身上可布滿了他的指紋,昨晚還有過床笫之歡,美國警察會讓他如愿飛離波士頓嗎?現(xiàn)在走掉呢?為什么還不走?難道是被這氣味捆住了手腳?網(wǎng)上相識,網(wǎng)上刪除,有這么難嗎?可是真要倉皇走了,警察更不會輕易放過。原本當(dāng)成小假期過的長周末,居然成了一場魂不附體的噩夢。如果周末沒飛過來的話,現(xiàn)在應(yīng)該剛踢完球,正經(jīng)歷劇烈釋放多巴胺后的快感與茫然吧。
十三
馬桶的沖水聲讓他睜開了眼。她不在身邊,床頭柜的臺燈亮著,上廁所去了?他從床上起來,拉開百葉窗,外面黑透了,不知道睡了幾個小時。
“你怎么樣了?”他敲衛(wèi)生間的門。
她又吐了,聽著不再像嗚咽,而是干號。已經(jīng)吐無可吐了?他現(xiàn)在也習(xí)慣過來了,一點都不惡心,反而因為自己餓得肚子發(fā)酸感到羞愧。但也沒到自責(zé)的程度,畢竟一天沒吃東西了。久病的人總是讓健康的人感到羞恥,不是嗎?那些有一方長年病臥的夫妻,到底是怎么處理性生活的?
她吐完躺下了,頭蒙上被子,一句話也不說。也許是說話的勁兒都吐沒了,也許是對他的存在表示厭惡,不知道哪種情況感覺更糟。別把自己想得該死的重要!這么一想,他的自尊心又被刺了一下。我可不是非留這兒不可的,他告訴自己,不過,得先喂飽肚子。餓了不吃會傷胃的,就當(dāng)來波士頓度個小假好了,沒必要讓她毀掉這個周末。
她的冰箱里沒什么能引起他的興趣。打開泡沫餐盒,宮保雞丁隱約有了餿味兒,扔掉。莫名其妙想起速凍餃子。
剛出國那陣不會做飯,又是窮學(xué)生,不知道吃了多少袋凍餃子。他不吃豬肉,因為小時候吃傷過。青春期時挑食最夸張,連粉條和豆腐都不碰,理由是口感像豬肉。這很折磨一日三餐頓頓下廚的母親,但也容忍了他。獨生子女怎么會有原罪呢?可到美國就沒人管他那些啰里啰唆的了。華人超市里的凍餃子全是豬肉餡,餓得實在扛不住,只能猛加醬醋去壓豬肉的腥膩。鎮(zhèn)江香醋,李錦記醬油,老干媽香辣醬,華人超市賣的老三樣,遍布全美,在她這廚房里居然一樣也找不到。所以她已經(jīng)入籍了?從里到外真把自己當(dāng)成美國人了?他拆開還沒拆開的箱子碰運氣。那些箱子上也貼了標(biāo)簽,但和里面裝的物件驢唇不對馬嘴。也可能是箱子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搬家,搬著搬著標(biāo)簽就亂了套。搬那么多次家,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搞定的?想想也不容易。用皮筋扎起來的成捆的衣架,毛巾和紙巾層層包裹的碗碟,胸罩底下?lián)沃雷冃蔚牧罆袼芰霞埽芰霞芾镉钟貌徒砑埌巳帐叫〔璞?,圖案是穿和服的玩偶娃娃,有一種毛骨悚然的妖艷。最后只找到了蠔油,聊勝于無。
冰箱里唯一的肉類就是雞胸脯,只好燒水,配上西蘭花,清湯寡水撈出來,蘸了大半瓶蠔油。人生第一頓 C 羅套餐。也是餓壞了,剛吃幾口還行,雞胸嚼著像嚼沒味兒了的口香糖。再往下吃,就又想起華人超市的速凍餃子,而且是他最受不了的那種白菜豬肉餡兒的,醬醋根本壓不住,得上芥末。越吃越惡心,想吐,去洗手間試了,但吐不出來,除非用手摳。不上不下最是難受。箱底又翻出一盒星巴克的速溶黑咖啡,兩包合一杯用開水沖了,調(diào)得黑滾滾的,又酸又苦。倒是不想吐了,只剩心跳得厲害。
母親發(fā)來微信,說有親戚打了五條江鯉魚,不是純野生的,但至少沒土腥味兒,今天燉兩條我和你爸先嘗嘗,剩下三條收拾好凍上了,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吃。最末一條是視頻邀請。爸媽前陣子在一個海外群里聽的消息,說高速上出了車禍,三男一女全部遇難,都是中國人,從那以后只要他半小時不回微信,母親必發(fā)視頻邀請。
“媽,”他發(fā)了語音邀請,“我在朋友家呢。”
“在朋友家就不回信了?”母親馬上回了,顯然是一直等他。
“朋友生病了,我過來照顧照顧?!?/p>
“什么朋友?”
“早就認(rèn)識的朋友,跟你說也不認(rèn)識。”他把她的癥狀跟母親說了,盡量說得聽不出男女。母親說熬姜湯喝,汗發(fā)出來就好了。他說這位朋友剛搬家,廚房里沒姜。
“那也得讓你朋友多喝水,飯一天不吃能挺過去,水不喝人就完了,頭疼可能就是缺水?!?/p>
說到底還得喝電解質(zhì)液。他掛斷語音,又去臥室扶她起來喝葡萄味的。她不喝,他嚇唬要打急救電話,她只好從了。
他用日式小茶杯喂,手在她嘴上用了力氣,幾乎是掰開的。她喝下一杯,他就讀一段她箱子里的《郁達夫精選集》?!拔疫@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中從狹隘的深藍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邊做些漫無際涯的空想,倒是與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dāng)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四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里。初中時在我爸的箱子里翻到一本廣播電視大學(xué)教材,”他合上書,調(diào)暗臺燈的亮度,“里面收了郁達夫的《沉淪》,偷窺房東女兒洗澡,有肥白的腿肉,有被窩里的苦悶,青春期那會兒就當(dāng)黃書看了?,F(xiàn)在想想,真是寫得太誠實了:一個身在國外的小青年,怎么可能不把性壓抑和祖國孱弱聯(lián)系在一起?當(dāng)然,這是男性視角,換成女性也未必立得住。”
她一直閉著眼,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還是沒有反應(yīng)。
“大學(xué)時交了個女朋友,‘十一放假去她家玩,她老爸在當(dāng)?shù)鼐频杲o我開了個單人間,我和她用筆記本一起看電影。在一起兩年多,就親熱過一次。你能相信嗎?那可是二十出頭的年齡。她是挺好一女孩,人很干凈的那種好法兒,你懂吧?所以不應(yīng)該是她的問題。我過生日帶她出去喝酒,然后打車去校外開房,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床單,很眼熟,因為那就是她寢室床單,上面印著04級食品科學(xué)2班,剛洗過,有一股她經(jīng)常用的藥皂的味道。我跟她說今晚喝多了,難受,澡也沒洗就直接睡。從那以后再沒親熱過,我也沒告訴她為什么。是不太地道,但這種話我怎么說出口?哦,因為一張床單掃了興致?說出來誰信?輪到她過生日,陪她們寢的K完歌,打車出去,雙肩包里裝著筆記本還有床單,抱在一起看碟,前半夜看她喜歡的宮崎駿,后半夜看我喜歡的阿爾帕西諾,她要困了就先睡,我要困了就沖個冷水澡繼續(xù)看,一夜很快就過去了。天剛剛亮回學(xué)校門口吃小籠包,餓得眼睛發(fā)藍,就著小米粥能連吃好幾屜,原來單純的熬夜更是一件體力活兒?!?/p>
“讀過一篇魯迅的文章,說剛當(dāng)上新郎官的小伙子看著新娶的娘子,嬌憨不可方物,但是別得意,看一眼老丈人吧,那就是多年后娘子的模樣?!毕栍统韵塘?,他連著干掉兩茶杯電解質(zhì)液解渴,“出國后還認(rèn)識了一白人姐們兒,不是美國人,是羅馬尼亞來的,跟咱們都一樣,第一代移民,差點沒結(jié)婚。比我才大兩歲,但是白人比咱們太顯老了,還總不上妝,我一看那張臉,就想起魯迅的文章,然后是她父親的臉——羅馬尼亞老爺子年輕時候打過仗,那張臉都很難定義成一張臉了,線條都被大鼻子和眼睛窩兒給擠垮了——每次親吻,我都不敢睜開眼,怕想起魯迅那句話,怕看見老爺子那張臉——”
她翻了個身。“喂,”他用臉蹭她的臉,干燥,松弛,像被曬脫了的膠皮,“我這么說你能聽清嗎?”手捏住她的臉,分開嘴唇,再灌一杯電解質(zhì),用紙巾揩掉殘留在她嘴角的液體。
還是渴。一口氣喝掉了香橙和藍莓兩瓶電解質(zhì),很通透。葡萄味兒的還剩小半瓶,明天再去CVS買好了。周一凌晨兩點,睡意全無。想開她的凌志車出去兜風(fēng),又怕萬一被警車截下說不清道不明。干脆從行李箱翻出帶過來的沙灘褲和花襯衫——他本打算和她去波士頓海邊戲水來著——去公寓一樓的公共吧臺,沒有人,只有成排成排的酒瓶,還有音箱里不知唱給誰聽的約翰尼·卡什。又回去換上網(wǎng)球衫和短褲,在踏步機上大汗淋漓。多巴胺退卻前沖的澡,喂她喝剩下的葡萄味,再回一樓去小影廳用手機藍牙連上放映器,想看一部老港片,誰演誰導(dǎo)都不重要,只要是粵語就好,有無字幕都沒所謂??蛇€沒等到五十三年前的梅艷芳與五十三年后的張國榮人鬼重逢,他已歪在影廳的沙發(fā)椅上睡著了。
十四
他醒來時,她已經(jīng)醒了,側(cè)著臉,安靜地看著他。
窗臺上的迷你電子鐘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百葉窗是拉開的,她已經(jīng)起來過了。這目光是感動還是困惑于他居然還不走?既然猜不透,報以微笑就是最安全的。
“感覺怎么樣?”他試著吻了下她的額頭,手指拂過黏而薄的頭發(fā),“你出了很多汗?!?/p>
“我好多了,”她停住他的手,“感覺到餓了?!?/p>
皺紋,浮腫,眼瞼和鼻孔里的分泌物。盡管陽光讓這面對面的距離毫發(fā)畢現(xiàn),嘴里的苦臭更具有敘事屬性,他還是放松愉快地去用冷水沖臉,用超市買的泰國香米熬粥。她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洗澡。他不同意她這么快就洗澡,隔著門勸不要著急,先好利索再說。她的回答是浴缸里的放水聲。
粥熬好了,她還在衛(wèi)生間里沒出來。仔細(xì)聽,沒有水聲,不知道在磨蹭什么。餓得受不了,自己先盛一碗,粗糲的棕糖添到粥里,筷子攪一攪就喝。控制攝入糖與碳水化合物,這是疫情期間他給自己定下的飲食底線,到她這兒就全亂了。今天恐怕還得去健身房,晚飯要吃纖維類的蔬菜。
“謝謝你!”她總算出來了,頭發(fā)吹干了,還上了一點妝,猶抱琵琶半遮面原來是忙乎這個,有必要嗎?
“快趁熱吃吧?!?/p>
她只穿了件浴袍,他盡量不看,專心對付碗里的粥。她打開冰箱,拿了盒希臘酸奶拆開,又加了兩勺堅果,核桃杏仁之類,小口小口抿。
“你就吃這個?”他問。
“我平時都吃這個。”
“可是你生病了,”他改用英語,“不是嗎?”
“是病了,”她用英語回,語氣比那包堅果還干巴,“這兩天真是抱歉,一直麻煩你,浪費了你的長周末?!?/p>
“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他放下碗,又縮回到漢語,“能在這兒陪你我挺高興的,不然就你自己怎么辦?還有那個電解質(zhì)液,那么管用的話就多買幾瓶留家里備用,反正CVS賣得也不貴?!?/p>
“嗯,放洗碗機里吧,”她指的是他吃粥用的碗筷,“你往回飛的機票是今天的?”
“今天不走,”他沒法掩飾自己的不悅,“今天走太不像話了,等你明天好利索再說?!?/p>
“那怎么行?我真的OK了,你別耽誤明天上班。”
“下午三點的航班,現(xiàn)在去機場肯定來不及。再說我也可以遠程辦公,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不過,我明天必須要上班?!彼糁妥篮驮∨劢o了他一個擁抱,臉貼了一下臉,算是致謝他這份堅守?不知道她用的是香水還是護膚霜,香味很虛幻,只有被遮蓋的病味兒才是真的。
她吃完酸奶,刷過牙,又回臥室躺下了,說身上還沒有力氣。她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閃爍,他問要不要看一下,昨晚就在閃了?!翱隙ㄊ俏壹依锶?,”她說,“我現(xiàn)在不敢看手機屏幕,怕又會頭暈。”
“那就更得回了,”他想到了母親,想象不出自己一天一夜不回信她會急成什么樣,“怎么能讓家里人擔(dān)心呢?”
她只好劃開手機,讓他幫忙回復(fù)。這信任他并不意外,畢竟連又皺又臭的病容都見過了。未讀信息基本都來自一個叫“家”的群,除了她還有“爸”“媽”和“弟”三個ID——他都不知道她在國內(nèi)還有個弟弟,要是有個兒子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剩下的信息看頭像也分不出男女。倒不怕她事后發(fā)現(xiàn)他點開過,而是他的老毛病,不愿看到自己不想看的,像鴕鳥那樣乖乖把腦袋插進沙子里吧。
“你爸發(fā)過來的?!彼c開語音條,是他聽不懂的方言。這才想起她以前說過她家在南京,還說那個叫作金陵的南京早就沒了,只剩下架在鴨脖子上的南京。城里是滿街的鹽水鴨、咸板鴨、鴨血粉絲湯,城郊是鴨子的集中營和生死場,每次回國要用兩個禮拜的時差來縫合這恐怖。他自己對鴨子雖無嗜好,但這話還是聽著別扭:從小就在南京長大,為什么出了國才發(fā)現(xiàn)恐怖?
“我爸就是問我怎么不回話,”她閉著眼,不急,不慌,“你在群里打字回他吧,就說我在朋友家呢,朋友生病了,我一直幫忙照顧來著。”
“我跟家里也這么說來著。”
“什么?”她半睜開眼。
“我家里也問我干嗎呢,我也說在照顧朋友,”他對她擠出一個笑臉,“咱們想一塊兒去了?!?/p>
初吻后他給那個筆名叫霽雯的女生家里打電話,事先約好響到第三下接的人才是她,不然就掛掉。他把自己和母親之前的對話敲到她的家人群里,回味著兩個中學(xué)生對付家長的天真與荒唐,任由時間之風(fēng)在腦頂掠過,不免心生悲涼。
“你爸問你是什么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p>
“嗯,很好的朋友?!彼麚u頭,苦笑,一個字一個字照她說的敲。
“你爸讓你在朋友家也別摘口罩,還是要小心疫情?!?/p>
“告訴他曉得賴,這是南京話。”她從未跟他提過南京話。當(dāng)然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有什么好抱怨的?兩個護照年齡超過八十的人湊一起過周末,不是很好的朋友又是什么?跟她一起回國,回她的南京,街頭的板鴨店,自己爸媽就坐在對面,翻開菜譜,問有沒有適合東北人口味的主食——手指越發(fā)僵硬,在她家人群里打錯一個字就刪一個字,刪掉再打,再刪,再打——他不明白這種時候怎么還會冒出這種狗屁畫面。
“你媽說讓你發(fā)張照片,她想看看到底是哪位朋友?!?/p>
“我媽?”她睜大眼,聽著有些吃驚,“她怎么比我爸還婆婆媽媽?”
“不信你看,”他遞過去手機,“你媽就是這么說的?!?/p>
“你就說是美國朋友,他們不認(rèn)識,也沒見過。”
“逗你玩兒的,你媽什么也沒說,”他拍著腿,放聲大笑,“你媽淡定得很,女兒躺了兩天,一句話都沒問?!?/p>
“嗯,”她也笑,“這一點我倒很像我媽?!?/p>
“幫你回完了,”他放下她的手機,打開窗子,晴得讓人心悸,“天氣這么好,也不知道晚上有沒有煙花。
“我還是沒力氣,不然就跟你去海邊了。”
“沒關(guān)系,以后再說?!?/p>
十五
她醒來時,他正在用手機查“與你一起醒來的一百種方法”和“我愿每天早上和你一起醒來”哪句是徐志摩的手筆。
“睡過去的時候就在想這兩句話,”他說,“醒來就趕緊查,結(jié)果哪句都不是徐志摩寫的,網(wǎng)上亂說而已?!?/p>
她笑一笑,準(zhǔn)備起來。她的氣色好了很多,床上的病味也消退了,他反而感到失落。
她這臥病不起的狀態(tài),私密而不常見,結(jié)果被他撞上了,占有了,可是才兩天一夜就消失了。如果他們還有以后,這個充滿病懨懨的長周末或可被當(dāng)作一件親昵的往事重提。更可能是就此別過。她呢?她肯定盼他也忘個一干二凈吧?他建議她繼續(xù)休息,晚飯他來準(zhǔn)備,“你冰箱里沒什么好吃的,我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剛好去趟華人超市,這樣等我走了,剩下半個禮拜你也不用再去買菜了?!?/p>
她不同意,理由是太麻煩他了,“I just cant abuseyour being here.(注:我不能因為你在這兒就沒完沒了)”
這句英文噎得他夠嗆,只好給餐館打電話訂菜,幻想她得了重病,臥床不起,大小便失禁,由他全權(quán)照顧,全程擺布。
“那館子叫‘天府之城,四星半的網(wǎng)評,”他放下手機,干巴巴地說,“不過,中餐館的廁所都臟得不得了,四星五星根本就是個笑話?!?/p>
他開著她的凌志,查爾斯河的夜景在眼前掠過。
太陽落下沒多久,天邊還是奇異的深紫色,河畔已經(jīng)起了稀稀落落的煙花。有的只聽見響,不見煙花,有的剛好相反。
小時候在爺爺家過完除夕夜,和爸媽一起往回走,街上漫天的煙花。母親那時聽力沒有問題,很怕炮響,看到誰家院子里躥起魔術(shù)彈或鉆天猴兒就捂耳朵。父親只是默默往前走,偶爾打個哈欠,呼出的白氣也被煙花染上了顏色。比起遠遠近近、疏疏密密的爆竹,棉鞋踩在雪里的咯吱響他反倒聽得更清晰。后來想一想,這邏輯也說得通:畢竟雪踩上去有實實在在的觸感,煙花飛上天就只剩寒風(fēng)中若有似無的火藥香。眼下這美國的煙花就更縹緲,一簇一簇倒映在水上,分不清是射向查爾斯河還是夜空。
開到“天府之城”,氣派可是不?。很嚨乐蓖ù箝T,兩旁立著老莊孔孟秦皇漢武,都是兩人高的石頭像,打躬作揖間透著五千年的壓迫力。推開門先入眼的是老板和林青霞、張曼玉、劉嘉玲們的雙人合影。好家伙,半個《東邪西毒》的劇組都齊活了。
大廳里很冷清,只有兩個系圍裙戴廚師帽的男子,抱肩立在窗前,一邊看煙花一邊用粵語聊天?!疤旄恰辟u的難道不是川菜嗎?廣東人來掌勺豈非要涼涼?果不其然,三杯雞根本是泡在醬油、蠔油和花生油里的雞塊,另一樣更后現(xiàn)代:蓮藕蘑菇魷魚湯澆在一坨米飯糊糊上就自封為三鮮鍋巴了?為保險起見,他又點了二十個餃子——南方人包餃子向來論個不論斤——韭菜雞蛋蝦仁,再三強調(diào)自己是回民,連和餡用的油都必須是素的。
敗興而歸,她不但沒聽他話好好休息,反而在收拾臥室的衣櫥,從里到外噴了清新劑。
“又飛進蒼蠅了?之前那只被我干掉了?!?/p>
“不是,”她說,“就是看著亂,忍不住收拾一下?!?/p>
他這才想起自己曾赤身裸體躺在她的裙紗短衫里。
洗衣機發(fā)出提醒音,原來她還洗了衣服?!昂娓蓹C還沒修好,就先不洗你的了,”她說,“怕你回去時還沒干透。”
客廳也拾掇出個模樣:他拆開的紙殼箱都扔掉了,未拆開的就推到角落,制造出硬性的空間,軟性的氛圍由立在餐桌上的香燭輸出,像是在給長周末辦一個悼亡儀式。
“早知道我就再買束花兒了,”他也調(diào)整情緒,盡量打起興致,“可惜還差一瓶酒?!?/p>
餐盒擺在餐桌上,燭光朦朧,三杯雞和三鮮鍋巴看著沒那么驚悚,她仍然不碰,只象征性地吃了個餃子。原來西蘭花煮雞胸肉還可以加蘿卜塊,再配上黑椒和橄欖油,該死的C羅套餐升級版。
“待會兒樓下吧臺開party,”她說,“一起下去看看吧。”
“那是他們的國慶節(jié),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至少有現(xiàn)成的雞尾酒。”她把電子琴調(diào)到自動播放模式,《秋日私語》汩汩而出,他想起那盒精裝的理查德·克萊德曼,高考后送給那個筆名叫霽雯的女生做分手禮物。她傷感地收下了,卻拒絕在八月的夏夜和他見最后一面,害怕在操場深處被他占了便宜。
廣東人燒的川菜果然荒腔走板,反正她也不吃,一股腦倒了,專心對付餃子,發(fā)現(xiàn)皮兒上有筆墨的漬記,被燭光晃得沒法視而不見。給“天府之城”打電話,接的居然是一個東北口音的女人,嗓音低沉,問他有啥證據(jù)證明是她家的餃子。他說有發(fā)票,還有餐盒,還說這里是美國,打個電話就能讓你家執(zhí)照吊銷。
“大哥,你是認(rèn)真的嗎?”那女人笑了,“你就說想要多少折扣吧。”
“折扣?”他被氣笑了,放下筷子,走到窗前,獨立日的煙花映在臉上,“這是吃肚子里有毒沒毒的問題,跟折扣有個毛關(guān)系?
“不要折扣就是要餃子唄?我家現(xiàn)在打烊了,明天帶發(fā)票和餃子的照片——”
“Fuck you(注:去你的)!”他掛斷電話,對著漫天煙花拍視頻,背景里有影影綽綽的噼啪聲,有甩干筒的轉(zhuǎn)動聲,有《秋日私語》的旋律,有北大西洋的潮濕悶熱,有不那么洶涌的食困,沒有自拍,沒有合影,沒有寒風(fēng)中的火藥香,更沒有棉鞋踩在雪里的咯吱聲。
傳到朋友圈里,不知道她會不會點贊。
她在洗手間里梳洗打扮,出來時換了一條他沒見過的裙子。忍不住想象美國男人摻混著酒精的目光落在那雙小腿上。
“韭菜餡的餃子,”她提醒他,“還是刷一下牙吧?!?/p>
十六
走進吧臺,才意識到是所謂的theme party,主題是棒球——那種讓他昏昏欲睡讓美國人瘋狂的運動——穿上老家球隊的球衫,一次性托盤里堆滿壽司和培根蝦卷,雞尾酒里的碎冰塊在晃動中與獨立日的夜一起消亡。對于美國人搞的這些玩意兒,他向來不感冒,沒想到她卻很投入,還說家里沒有球衫,不然肯定穿一套下來。
“我在國內(nèi)就踢球,”他不屑地說,“到了美國也一直踢,找中國人踢,我只有足球衫?!?/p>
“可這兒是美國呀,”她幫他正了正襯衫領(lǐng)子,“這兒也是你的家了,為什么不適應(yīng)它呢?”
“是,我是在美國買了房子,給美國公司上班,退休,十有八九還會老死在美國醫(yī)院,可我啥時候說我的家在美國了?”
“隨便你吧,”她給他點了杯雞尾酒,Mojito,冰塊里豎著一簇薄荷葉子,“記住,是西班牙語的發(fā)音,Mo-Hee-Toe。”
他吸了一口,酸,甜,辣,還不如泡在酒里的冰有嚼頭。
派對請了現(xiàn)場樂隊,鄉(xiāng)村布魯斯一路唱到嬉皮民謠。她的短裙在一堆棒球衫當(dāng)中既格格不入,又引人注目。白人黑人印度人都跟她談笑,碰杯。為什么不呢?酒精再加上猜不透年齡的亞洲女人,有什么比這組合更刺激他們躍躍欲試?
吉米的兩個爺爺也來了,穿著紅襪子的球衫與短褲,露出四條毛茸茸的腿,但是沒有帶吉米。也是,這一屋子的人類荷爾蒙恐怕也不適合一條長滿癌細(xì)胞的狗。
“那女人是你的?”矮腳虎開門見山。
“嗯,從西海岸飛過來看我,”他說,“一起過個長周末?!?/p>
“挺好啊,”矮腳虎跟他碰了一下杯,“她看起來很棒,也很愛笑,不是嗎?”
“她跟我不一樣,”他干了雞尾酒,“她是 ABC,又天天曬著南加州的陽光,走哪兒笑哪兒?!?/p>
她在人堆里回過頭,向他和兩位老人舉杯,揮手。
“我看她倒是有點眼熟,”高個子老人小口啜著啤酒,“好像在這樓里見過?!?/p>
“是嗎?那我可得要看緊她了。”他開個玩笑,叼著吸管向她走過去了。
十七
臨睡前又洗漱一遍。雖然他不認(rèn)為有什么好洗的,但這不是自己家,只能客隨主便。她用洗手間的當(dāng)兒,他歪在床上把煙花的視頻發(fā)給爸媽,說朋友已經(jīng)康復(fù),他也回家了。
“到底是什么朋友?”母親問。
“媽,你別管了,”他打字回復(fù),“我睡了,明天還得上班?!?/p>
她穿著睡裙從洗手間出來,“你聞到了嗎?”她指的是那股像臭鼬的味道。
“嗯,”他用力聞了聞,“可窗子都關(guān)上了,怎么飄進來的?”
“是通風(fēng)孔傳過來的,”她在他身邊躺下,“估計是樓上的人在抽?!?/p>
“這國家不就是這樣嘛?”他輕蔑一笑,腿壓在她的腿上,“養(yǎng)小孩,養(yǎng)狗,看那些沒完沒了的球賽,吃沒完沒了的垃圾食品,搞垃圾派對,抽垃圾玩意兒,不然就不算融入他們?!?/p>
“晚安!”
她戴上眼罩,被子底下握了一握他的手,腿從他腿下抽走了。
全世界的新聞都在報道疫情結(jié)束,他在辦公室訂回國的機票。病毒來得說不清道不明,去得更是莫名其妙。隔壁有人在哭,聽著像霽雯,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是她,抱住他說弟弟在國內(nèi)出了車禍,孩子還不到兩歲。
醒來劃開手機,發(fā)現(xiàn)她把派對的照片貼到朋友圈里了,應(yīng)該是哪個美國人給她照的,跟樂隊吉他手的合影,沒有他,不知道有沒有南京的家人點贊,不知道有沒有在他夢里出車禍的弟弟點贊。
她睡得很穩(wěn),很沉,呼吸均勻,像查爾斯河畔升起的煙花,一簇連著一簇,聽不出遠近,聽不出真假。
十八
因為做了太多夢,醒來就不早了。她已上好妝,穿著套裙,準(zhǔn)備上班了?!拔?guī)湍憬辛嗽绮停瑫偷郊议T口的?!迸R走,她擁抱了他,在他臉頰留下一種可稱之為清雅的氣味,與套裙帶來的視覺感相得益彰。
早餐送過來了,是 Cracker Barrel(注:美式連鎖餐廳)的煎蛋、培根和土豆餅。所以她自己吃那么健康,給我就點這個?他把培根倒進了垃圾桶。
又是一個晴天,打開窗子,陽光填滿了公寓。墻角卷著一捆瑜伽墊子,上面放著她那條 Lululemon 瑜伽褲,疊得方方正正,還是能看出來她早上用過了。
他撫摸它,外層質(zhì)地柔軟,內(nèi)層也是那種吸汗的料子。仔細(xì)聞了,有汗味兒,但和她生病時的汗味兒絕對不一樣。“想喝咖啡的話,公寓大堂也有咖啡機,”她發(fā)來微信,“Enjoy your morning(注:享受你的早晨)!”
他迅速吃掉熱量奇高的煎蛋、土豆餅,打算用工作來排遣失落。
筆記本電腦是帶過來了,但不知道她的wifi密碼,又不好問。他們已不再是見面之前的他們,不是嗎?
公寓一樓有一間公用的小會議室,在健身房對面,wifi信號很棒,窗外還能看到游泳池。他剛回了幾封郵件,一個西裝革履戴口罩的白人男性過來敲門,自稱是公寓經(jīng)理,很客氣地問他是否預(yù)訂了會議室。
“反正這屋子也沒別人,非要預(yù)訂嗎?”他反問。
“對不起,這是我們公寓的規(guī)定,都寫在您簽的租約合同里了?!?/p>
“那我現(xiàn)在就預(yù)訂,可以嗎?”
“對不起,”噴了過度古龍水的經(jīng)理指了指對面的健身房,“她已經(jīng)訂好了。”
“誰?”
“就是那位躺在瑜伽墊上的女士?!?/p>
又是瑜伽,體內(nèi)掠過一陣惱怒,“她現(xiàn)在不還沒完事嗎?”
“對不起先生,”經(jīng)理晃了晃肥厚的滿是汗毛的手掌,“使用前會議室要提前半小時清空,這是疫情期間的規(guī)定?!?/p>
他收起筆記本,漢語甩了句國罵。
“對不起先生,”經(jīng)理給他開門,“十分抱歉。”
“Please stop fucking sorry me(注:請別再對不起我了).”吧臺也有免費 wifi,他在靠窗的方桌坐下來,很快跑進來幾個黑人孩子,橄欖球在他筆記本上飛來飛去。他報以寬容的一笑:他們的膚色在這國家的歷史和現(xiàn)在都太沉重了,只有上帝知道他們長大后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卸掉這沉重??僧?dāng)他發(fā)現(xiàn)帶領(lǐng)這些孩子的是一個白人女性,而且胖得像一口灌滿水的麻袋,便坐不住了:她是家長嗎?她那兩條大白狗憑什么不拴狗繩?
“喂,能拴上狗嗎?這可是室內(nèi)的公共場所?!?/p>
胖女人依舊看著孩子們與狗嬉鬧。
“你是這里的住戶嗎?”他加重了語氣,同時告誡自己要管住舌頭,千萬別提膚色,別提性別,別提體重,別提這國家的任何禁忌,“如果孩子被狗咬了你能負(fù)責(zé)嗎?”
“就像你說的,這里是公共場所,”她甚至都沒看他一眼,“不爽的話你可以回家呀?!?/p>
他快速收起筆記本,去前臺投訴。一個五官與膚色都充滿拉丁風(fēng)情的女人接待了他,衣領(lǐng)的扣子開得很低。
“您好先生,我叫盧西婭,有什么可以幫您的?”
“吧臺里有孩子和狗,”他把目光從她的胸口移到那雙深到能放下兩個鵪鶉蛋的眼眸上,“狗沒拴繩子,我擔(dān)心孩子們的安全?!?/p>
“是您的孩子嗎?”
“是一位女士帶過來的,狗也是她的,我看她不像是孩子們的家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聽著,我對這公寓一直感覺很棒,想把一居室改成兩居室,叫我女朋友搬過來一起住,不過,現(xiàn)在我不確定了?!?/p>
“您住哪個房間?”盧西婭的嘴唇像兩支橫過來的口紅。
他報出了她的房間號:“可以盡快處理嗎?我約了人在吧臺談事?!?/p>
“沒問題?!北R西婭去了吧臺,可是很快無功而返:胖女人聲稱就是為了讓孩子與狗親近,才不拴繩的。
“咬著人怎么辦?”
“咬人的話可以報警,那是違法的。”
“只要沒咬人就是不違法了?什么混賬邏輯?”
“你現(xiàn)在就可以給警察打電話,”盧西婭聳了聳肩,胸口跟著顫抖,“但我打賭他們是不會來的?!?/p>
“我每月付三四千美元的租金,就為了聽你說這個?”
“嘿,”她拉下臉,“我是在幫您的,這里安了攝像頭,不準(zhǔn)任何人撒野,您明白嗎?”
十九
中午她帶回來石鍋烤肉,“這邊中餐館我還不熟,就訂了韓國菜?!彼麘嵢桓嬖V她上午的輾轉(zhuǎn),還說要打電話,問美國警察到底管不管美國人的狗。
“公寓前臺給我打電話了,”她給他掰開筷子,“原來是為了這個,早知道把wifi密碼給你就好了。”
“給你打電話了?沒事吧?”
“應(yīng)該沒事,我太忙了,沒接。”
他用筷子夾烤肉,她用小勺挖堅果酸奶。兩人之間的碟子里擺著切成小塊的蘋果,沒人動。電子琴在放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編曲有簡化的嫌疑,迷幻已經(jīng)壓不住尷尬了。
“是這樣的,”她放下勺子,“我給你訂了下午的機票,吃完就送你去機場,好不好?”她甚至還捧住他的臉,吻他,歉意還是不舍?
“你已經(jīng)徹底好了,”他盯著她那張上妝的臉,好像武士披著鎧甲,和沒上妝就是不一樣,“是嗎?”
“嗯,這兩天真的謝謝你了?!?/p>
她繼續(xù)吻他,他用令她窒息的擁抱回應(yīng)。因為要趕時間,所以略過臥室,直奔衛(wèi)生間。一次性的方便筷子搭在烤肉餐盒上,如果框進靜物畫里,不像一個周末的結(jié)束,倒好像剛剛開始。她反鎖上衛(wèi)生間的門擦洗,他躺在臥室地毯上,盼著空白期降臨。劃開手機有母親的微信,說剛看完晚間新聞,他所在的城市暴發(fā)了疫情,讓他千萬戴口罩,切忌遠行,遠離人群流動密集區(qū)。
“媽,你放心吧,今年春節(jié)不管疫情什么樣,不管隔不隔離,我都要回國看你和我爸。”
本來要再加一句“我想你們”,卻沒用語音。他從來不跟母親說“想”或“愛”之類的字眼兒,不是因為母親聽不清,是怎么也說不出口。對那些帶給他空白期的女人,倒不吝慷慨。人生過半,才知是一場虛妄,說與不說大概都是枉然。
打出那四個漢字,點擊發(fā)送,放下手機,那片空白方如夢似幻,悠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