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強
(襄陽魚梁洲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湖北 襄陽 441000)
襄陽歷史悠久,人杰地靈,幾千年來涌現(xiàn)出了許多風流人物。有的記載于正史,有的記載于方志或其他古籍,有的傳頌于民間。南朝“衛(wèi)敬瑜妻”王氏,就是一位既記載于正史,又記載于方志和其他古籍,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古代襄陽奇女子。在以貞義聞名的王氏見諸《南史》之后,又誕生了小說版“娼家女姚玉京”的文學(xué)形象。由于情節(jié)更加離奇,故事更加曲折,從而產(chǎn)生了比正史更大的傳播影響力。以致今人在讀這一傳奇故事時,往往難以分辨哪些是史書記載,哪些是文人的演繹或民間傳說,常常出現(xiàn)誤解或被誤導(dǎo)。近年來出版的有關(guān)書刊,特別是大量網(wǎng)絡(luò)文章,采用的也幾乎都是這一文學(xué)版本,對所謂“南朝襄州名妓姚玉京”津津樂道,而真實的王氏則很少被提及。
頗為尷尬的是,故事原發(fā)地的一些文史專家和媒體,甚至也被文學(xué)傳說版本帶了節(jié)奏,只知有“娼家女”姚玉京,而忽略了活生生的“貞義衛(wèi)婦”王氏。在發(fā)掘地方傳統(tǒng)文化資源,推進文化旅游時,對這一以貞義著稱的歷史人物和故事刻意回避,諱莫如深,導(dǎo)致歷史的真相幾乎被完全湮沒。
筆者認為,地方人文資源是地方歷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今人在研究發(fā)掘本地人文資源時,不應(yīng)人云亦云,盲目從眾。特別是對一個品德高尚,忠貞不二,崇孝重義,在當今仍有一定正面教育意義的歷史人物及事跡,應(yīng)通過深入研究厘清事實,去偽存真,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筆者不自量力,試對“衛(wèi)敬瑜妻王氏”的形象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辨析:
王氏的傳奇故事,見于《南史·孝義傳》的記載:
霸城王整之姊嫁為衛(wèi)敬瑜妻,年十六而敬瑜亡,父母舅姑咸欲嫁之,誓而不許,乃截耳置盤中為誓乃止。遂手為亡婿種樹數(shù)百株,墓前柏樹忽成連理,一年許還復(fù)分散。女乃為詩曰:“墓前一株柏,根連復(fù)并枝。妾心能感木,頹城何足奇。”所住戶有燕巢,常雙飛來去,后忽孤飛。女感其偏棲,乃以縷系腳為志。后歲此燕果復(fù)更來,猶帶前縷。女復(fù)為詩曰:“昔年無偶去,今春猶獨歸。故人恩既重,不忍復(fù)雙飛?!庇褐荽淌肺鞑钤寮纹涿拦?jié),乃起樓于門,題曰“貞義衛(wèi)婦之閭”。又表于臺。[1]450
在《南史》之前,還有一部典籍記載了王氏事跡,就是鮑至所撰《南雍州記》?!赌嫌褐萦洝烦蓵谀铣何涞蹠r期,比《南史》早130年左右,是一部專門記錄南雍州(僑置于襄陽)山川名勝的地理雜志,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不過,原書約在金元時期散佚。當代學(xué)者黃惠賢著有《校補襄陽耆舊記(附南雍州記)》,其中的《貞女樓》篇,是根據(jù)宋初《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五《雍州·襄陽縣·貞女樓》,《太平廣記》卷二七0《衛(wèi)敬瑜妻》,整理校訂還原。全文如下:
王整之姊,衛(wèi)敬瑜妻,年十六而亡夫,父母舅姑欲嫁之,乃截耳為誓,乃止。墓前柏樹,為之連理。戶有巢燕,常雙飛,后忽孤飛。女感其偏棲,乃以縷系腳為志。后歲,此燕果復(fù)來,猶帶前縷,妻為詩曰:昔年無偶去,今春又獨歸。故人恩義重,不忍更雙飛。[2]166-168
此篇雖比《南史》的記述簡略,但主要內(nèi)容基本吻合,應(yīng)該是《南史》王氏傳的重要來源。《南史》和《南雍州記》中記述的王氏,十六歲便失去丈夫,忠貞愛情的她決心為夫守節(jié),侍奉公婆,并截耳明志。后與孤燕為伴,同病相憐。因觸景生情,寫出了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詠柏》《詠燕》詩。
關(guān)于王氏的出身,《南史·孝義傳》的記載是:“霸城王整之姊嫁為衛(wèi)敬瑜妻,年十六而敬瑜亡?!薄赌嫌褐萦洝芬矁H有:“王整之姊,衛(wèi)敬瑜妻,年十六而亡夫?!背酥?并無其他記述。文中提及的王氏親屬有王整、衛(wèi)敬瑜和“父母舅姑”,對這些親屬未提供任何身份和家境方面的信息,說明王、衛(wèi)兩家既非官宦之家,也非名門望族,沒什么值得介紹的。由此可以斷定,王氏就是一名出自民間的普通女子,因忠于愛情,專于婚姻,守于孝義,而受到官府表彰并被正史列傳。
其人其事也被后世的襄陽地方志普遍收錄入內(nèi),如乾隆《襄陽府志·列女》[3]369-370和光緒《襄陽府志·列女》[4],基本都照錄了《南史·孝義傳》中的王氏傳。
由于“衛(wèi)敬瑜妻王氏”的故事曲折傳奇,生動感人,于是引起了古代文人的注意,將其納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一個來自正史,又有別于正史,孝義感天的“娼家女姚玉京”文學(xué)形象隨之誕生,影響深遠,流傳千古。
最早出現(xiàn)的以“衛(wèi)敬瑜妻”王氏為人物原型的文學(xué)作品,是唐代文人李公佐根據(jù)《南史·孝義傳》記載創(chuàng)作的筆記小說《燕女墳記》。經(jīng)過李公佐的改編和演繹,原本傳奇的人物和故事更加離奇,也更加神奇,很快便廣為流傳,其真實人物與文學(xué)形象由此開始分離。后世歷代文人編撰的古代小說集和有關(guān)書籍,如北宋張君房的《麗情集》[5]861,南宋祝穆的《事文類聚》[6]1037,明代梅鼎祚的《青泥蓮花記》[7],處囊齋主人的《詩女史纂》(1)處囊齋主人,《詩女史纂·卷之四》,國學(xué)知識文庫·集部·詩藏·詩女史纂,電子版。以及清代的《古今圖書集成》《物猶如此》等,大都輯錄了取材于《燕女墳記》的故事。雖然《燕女墳記》原文早已散佚,但通過宋代以后的小說文本,基本上可以還原其本來面目。經(jīng)過文學(xué)加工的小說,與正史記載最大的不同,是主人公“衛(wèi)敬瑜妻”由貞義化身的普通民間女子“王氏”,變身為孝義感天的“娼家女姚玉京”。
現(xiàn)在所見最早的小說文本,是北宋張君房編纂的傳奇小說集《麗情集·燕女墳》,全文如下:
宋末娼家女姚玉京,嫁襄州小校敬瑜。敬瑜溺水而死,玉京守志養(yǎng)姑舅。常有雙燕巢梁間,一日,為鷙鳥所獲,其一孤飛,悲鳴徘徊。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別然。玉京以紅縷系足,曰:“新春定來,為吾侶也?!泵髂旯痢R蛸浽娫?“昔年無偶去,今春猶獨歸。故人恩義重,不忍更雙飛?!弊誀?秋歸春來,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明年復(fù)來,周章哀鳴。家人語曰:“玉京死矣,墳在南郭?!毖嗨熘猎崴?亦死。每風清月明,襄人見玉京與燕同游漢水之上。[5]861
比此稍晚,南宋祝穆的《事文類聚》也收入了小說《燕女墳》。祝本與張本正文基本相同,但在正文后特別注明:“唐李公佐撰《燕女墳記》。按,《南史》載,襄陽霸城王整之姊嫁衛(wèi)敬瑜,亡,截耳守志,余略同?!盵6]1037不僅點明了出處是《燕女墳記》,還點出了小說與《南史》記載的不同之處。然而,這兩篇《燕女墳》并非李公佐《燕女墳記》的原本。顧名思義,《燕女墳記》就是記“燕墳”和“女墳”??蛇@兩文中都只提到:“燕遂至墳所,亦死?!焙竺娌⑽词黾盀楣卵嘀灹⒈隆H绻局斜緛砭椭粚憽芭畨灐倍粚憽把鄩灐?小說篇名便名不副實了。由此推斷,《燕女墳記》原本至遲在北宋已散佚。根據(jù)祝穆的記述,可知李公佐在小說取材時,有意刪去了“截耳守志”情節(jié),增寫了“燕女生死相伴”的結(jié)尾。
其后歷代錄入的小說文本,也均未描述“燕墳”之事。直到清代徐謙所著的《物猶如此·燕?!?才補足了這一情節(jié):“燕春來秋去,殆七霜矣。后復(fù)來,女已死。燕繞舍哀鳴,人告之葬處,即飛就墓,哀鳴不食而死。因葬其傍,曰‘燕?!L评罟粲小堆嗯畨炗洝??!盵8]49將這一情節(jié)與《燕女墳》等版本拼接在一起,才符合李公佐《燕女墳記》的全貌。小說原創(chuàng)者李公佐在加工過程中,通過對正史記載的增刪取舍,減弱了夫妻情義,增強了燕女之義,保留了奉養(yǎng)公婆之孝,“娼家女”的開頭和具有神話迷信色彩的結(jié)尾,增加了故事的曲折性和傳奇性,也更符合市井百姓的意愿。一個原本生動凄慘的故事,變成了哀婉凄美的故事,并逐漸成為民間傳說的藍本。
通過以上考證,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唐代李公佐的傳奇小說《燕女墳記》問世之前,只有“衛(wèi)敬瑜妻王氏”的傳奇故事,并無“娼家女姚玉京”的神話傳說。身世曲折,紅顏薄命,化為仙子的“娼家女姚玉京”,純屬唐代李公佐小說中塑造的文學(xué)形象。盡管唐人傳奇小說一貫標榜的是其記事之確實,以史家的態(tài)度記敘。實際上是“有聞加工,無聞虛構(gòu)”,以史家筆法,傳奇聞異事。李公佐借用虛構(gòu)和夸張的文學(xué)手法,形成了主人公低微的身份與至情至孝之舉的巨大反差,使之散發(fā)出更加奪目的人性光輝,吸引和打動了一代又一代讀者。李公佐創(chuàng)作《燕女墳記》的本意,是借助文學(xué)的力量,倡導(dǎo)女子秉持“孝義”的價值取向,并無貶低王氏的惡意。但客觀上卻是模糊甚至掩蓋了歷史的真相,并成為以訛傳訛的發(fā)端。如萬歷《襄陽府志·列女傳》[9],就采用了筆記小說與民間傳說版本。
歷史人物王氏與與文學(xué)形象姚玉京,既有關(guān)聯(lián)又不完全相同,前者是小說主人公的人物原型,后者是經(jīng)過文學(xué)加工的藝術(shù)形象。古代官修正史和古代筆記小說,筆墨都極為簡練,尤其缺少細節(jié)描寫。對于民間之事,無論是正史采集,還是小說素材的搜集,顯然都離不開民間傳說和對傳說內(nèi)容的取舍。因此,正史未必全面,小說未必不能拾遺補缺。將史料與小說綜合分析和校補,基本上可以推斷出王氏的主要身世。
長期以來流傳著一種說法,王氏本就是“娼家女”出身,只是正史不便記錄罷了。筆者認為,這種說法不過是依據(jù)小說文本所作的推測,不僅沒有事實根據(jù),而且從理論上根本站不住腳。
“娼家”,原指以歌舞為業(yè)的人家,后謂妓院。無論是以色藝娛人的藝妓,還是以出賣肉體為業(yè)的娼妓,在古代封建社會一直都是出賣色相的低賤職業(yè),從業(yè)者為世人所不齒,更為統(tǒng)治者所不容。從封建統(tǒng)治者對王氏的態(tài)度來看,可以絕對排除王氏“娼家女”出身的可能性。
其一,官府公開表彰?!赌鲜贰份d:“雍州刺史西昌侯藻嘉其美節(jié),乃起樓于門,題曰‘貞義衛(wèi)婦之閭’。又表于臺?!盵1]450一個“美節(jié)”,一個“貞義”,足以排除王氏娼妓出身的小說家之言。古人強調(diào)的“貞”,對婦女而言既有忠貞之義,更有貞潔之義,是封建禮教所推崇的一種道德觀念,指女子不失身、不改嫁。因此,娼妓是無論如何不能與“貞”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
“西昌侯藻”是梁武帝蕭衍之侄蕭藻,梁天監(jiān)元年封西昌侯,時任雍州刺史。雍州為古代九州之一,原在長安一帶。東晉至南北朝時期,雍州一直僑置在襄陽。蕭藻就是在雍州刺史任上追授王氏“貞義衛(wèi)婦”,立貞節(jié)牌樓。州一級行政區(qū)劃的衙門表彰一名民間女子,審查把關(guān)不可能不慎重。
《南雍州記》中明確記述,蕭藻所起之樓名“貞女樓”。鮑至于公元523年追隨時任雍州刺史的蕭綱(梁簡文帝)來到襄陽,此時距蕭藻旌表王氏不過上十年。將貞女樓作為襄陽名勝記載于地理專著中,說明此樓尚在,正史的記載完全可信。一個“貞女”,更證明“娼家女”之說絕不成立。
其二,正史中為其立傳?!赌鲜贰肥翘瞥豕俜叫蘧幍男攀?能被正史立傳的婦女,絕對要符合封建道德標準。之所以將王氏事跡收入《孝義傳》中,前提是曾經(jīng)被前朝官府公開旌表,而民間尚無王氏本“娼家女”的傳言。與王氏同時代、同樣以美貌和文才著稱、名氣更大的錢塘名妓蘇小小,不僅正史中未立傳,甚至沒有任何記載,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其職業(yè)與身份卑賤。
其三,入選御敕官修女教讀物。清初,順治皇帝遵孝莊太后之訓(xùn)頒旨,命大學(xué)士傅以漸主持編纂女教讀物《內(nèi)則衍義》。王氏事跡收入《禮之道》篇,該文開頭記述:“梁王氏,灞陵王整之妹,冒母姓姚氏名姚玉京,年十六,歸衛(wèi)敬瑜。”[10]437-438寥寥數(shù)語,將姓名來歷交代得十分清楚,并未涉及青樓出身。傅以漸是清代第一個狀元,學(xué)富五車,治學(xué)嚴謹?!秲?nèi)則衍義》又是奉最高統(tǒng)治者之命編纂,是朝廷教化天下女子的讀物,書中淑女烈婦事例,全部從正史列傳中挑選,稗官野史、近代雜刻者一概不錄。欽定之書,不可能允許一個不符合封建禮教的青樓女子,作為教化天下婦女的“道德楷?!薄8狄詽u主持編纂此書時,顯然摒棄了小說家言和影響巨大的民間傳說。
前文已經(jīng)論及,《南史·孝義傳》和《南雍州記·貞女樓》記載的王氏,就是一普通民間女子。但是,近年來冒出的一種新說法,混淆了人們的試聽。在一些網(wǎng)絡(luò)平臺和自媒體上,出現(xiàn)了不少文章和網(wǎng)貼,稱姚玉京本出身官宦人家,為“壽安(今河南宜陽縣)知府姚遠之女”,其父死于戰(zhàn)亂后隨母流落至“襄州(今河南方城)”,其母病故后淪為“怡情館”營妓。在這一版本里,襄陽“衛(wèi)敬瑜妻王氏”被篡改為方城“衛(wèi)敬瑜妻姚玉京”,從“娼家女”出身,又變成了“官家女”出身,然后淪落為妓,其身世更加曲折離奇。此說無論是舊編還是新編,都十分荒謬。
其一,果真如此的話,正史就不會記載衛(wèi)妻為“王氏”,而應(yīng)稱“姚氏”。也不會稱其“王整之姊”,而應(yīng)直接稱“壽安知府姚遠之女”。
其二,作為地方行政區(qū)劃的府,是在南北朝幾百年后的唐代才出現(xiàn)的建制,而且無論是壽安還是宜陽,古代從未設(shè)置過府衙。既無“壽安府”,何來“壽安知府”。將“襄州”標注為“今河南方城”更是移花接木,歷史上的襄州治所從未設(shè)置在河南方城縣,襄州也從未管轄過方城縣,二地毫無關(guān)聯(lián)。
其三,《南雍州記·貞女樓》中記載的“父母舅姑欲嫁之”[2]166-168,《南史·孝義傳》中記載的“父母舅姑咸欲嫁之”[1]450,都說明衛(wèi)敬瑜去世之后,王氏的父母仍在世,不存在其嫁與衛(wèi)敬瑜之前父母已亡故。
傳奇小說中所稱“嫁襄州小吏衛(wèi)敬瑜為妻”(有的版本稱“嫁襄州小校”),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小吏”的身份仍比較低微。古代的官與吏大有區(qū)別,官為朝廷任命有品級的官員,而吏則是地方官府雇傭的差役等低級辦事人員。需要指出的是,王氏生活的時代并無襄州,襄州的設(shè)置是公元554年,西魏吞并襄陽之后的事情。此前的襄陽有雍州、襄陽郡、襄陽縣幾級官衙,不管是哪一級官衙的“小吏”或“小?!?都屬低級雇傭人員,在正史中與其他市井小民一樣不值一提。因此,王氏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后,就是一個普通民間女子。
南朝先后經(jīng)歷了宋、齊、梁、陳,王氏具體生活在哪一王朝,哪一地區(qū),《南史·孝義傳》中并未具體說明。因此,給后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惑,也提供了一定的想象空間。例如,《麗情集》《事文類聚》等稱“宋末”,《內(nèi)則衍義》則稱“梁”。從《南史》中所載蕭藻旌表之事分析,王氏生活的年代最遲不會晚于梁初。因為地方官府一般不會旌表前朝的人或事,更不可能跨越南齊而追溯到劉宋王朝。蕭藻任雍州刺史是公元511年至512年間,南梁建立于公元502年。那么,王氏應(yīng)當是病故于梁初。病故時多大年紀正史未載,《燕女墳記》等記述的是:燕“自爾,秋歸春來,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盵5]861《物猶如此》稱:“春來秋去,殆七霜矣?!盵8]49《內(nèi)則衍義》稱:“如是者五六年。”[10]437-438無論按哪個時間推算,王氏病故時都不會超過26歲。傅以漸所稱的“梁王氏”是可信的。當然,王氏完整的生活時代,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齊末梁初。
至于王氏生活的地區(qū),正史也未明說,只是點到“霸城”和“雍州”兩個地名,以及蕭藻旌表之事,等于間接交代王氏原籍霸城,后遷居于雍州。
霸城西漢時為霸陵縣,古屬雍州,故城距今西安市東北35里。西晉五胡之亂,北方被少數(shù)民族占據(jù),晉室被迫南渡,是為東晉。北方士紳庶民為避戰(zhàn)亂大量流落南方,其中雍州一帶流民主要落戶在襄陽一帶,晉廷隨之將雍州僑置于襄陽。南朝劉宋時又劃實土置雍州,治所仍在襄陽,這一時期的雍州即指襄陽。當時霸城屬北朝地域,該事跡既然記入《南史》,就說明霸城只是王氏的原籍,而非故事發(fā)生地。不然的話,其事就應(yīng)該載入《北史》了。
蕭藻先后擔任過益州刺史、雍州刺史和兗州刺史等地方要職,在朝中擔任過仆射、侍中,官至極品。王氏傳中不點他所擔任過的其他官職,卻點了任職僅一兩年的雍州刺史。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雍州刺史旌表本州貞女節(jié)婦。與蕭藻同時代的鮑至,在《南雍州記》中,明確把蕭藻旌表王氏的貞女樓記為襄陽名勝就是鐵證。
《燕女墳記》及其他古籍中,姚玉京(或王氏)“嫁襄州小吏”及燕女“同游漢水之濱”的記述,均一致指向襄陽,依據(jù)的無外乎是《南史·孝義傳》及《南雍州記》。對此,《事文類聚·燕女墳》描述得最清楚:“按,《南史》載,襄陽霸城王整之姊嫁衛(wèi)敬瑜。”[6]1037點出了南史所載的就是祖籍霸城的襄陽之女王氏。
王氏家族南遷襄陽的原因,就是戰(zhàn)亂。正史惜墨如金,不可能面面俱到,對王氏從前的家境雖未記載,但透過文字應(yīng)該可以作出推斷。王氏不僅識文斷字,甚至也可稱為才女。最能代表其文才的,是她留下的兩首詩。
一首是《詠柏》:“墓前一株柏,根連復(fù)并枝。妾心能感木,頹城何足奇。”[1]450作者思念亡夫,情思綿綿,以比興的手法,將眼前之景比自身境遇,真切感人。前兩句寫墓前的一棵柏樹本是樹根相連,忽然樹枝相交糾纏在一起,然后又分開,如同作者和亡夫一樣。后兩句用對比的手法,強調(diào)自己對丈夫的思念能夠感化樹木。那么,杞梁之妻因痛哭亡夫以致城墻崩塌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語言質(zhì)樸,感情真摯,撼人心魄。近年重刊出版的乾隆《襄陽府志》[3]369-370中,將“頹城”印成了“秀城”,估計是因原本字跡模糊而導(dǎo)致核校錯誤。后來不少文章也以訛傳訛,寫成“秀城”,造成文意不通,詩味平淡。這恰好說明作者用典太過巧妙,平實自然,不露痕跡,致參與整理乾隆《襄陽府志》的學(xué)者和一些附庸風雅者都走了眼。有人說,詩中用的是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典故。此說不確,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是在唐代才由杞梁妻哭夫頹城演化而成。
其二是《詠燕》:“昔年無偶去,今春猶獨歸。故人恩既重,不忍復(fù)雙飛?!盵1]450同樣是比興的手法,作者將孤燕比作同病相憐,情意深重的老友。既是擬人,也是雙關(guān)。表面寫燕子,實則寫自己。該詩句遂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千古流傳。明代處囊齋主人所輯歷代女詩人的《詩女史纂》,將姚玉京及《詠燕》詩收入卷之四。民國早期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長譚延闿,中年喪妻,一直堅守對亡妻的承諾,不再續(xù)弦。就是借“故人恩義重,不忍更雙飛?!蓖窬芰藙衿淅m(xù)娶的諸多親友。
相較于同樣才高貌美的錢塘蘇小小之詩《錢塘蘇小歌》:“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詠柏》《詠燕》不僅毫不遜色,甚至更勝一籌。
透過這兩首詩,足可證明王氏幼年曾受過比較好的文化教育或熏陶。說明王家在南遷之前家境不錯,要么是家學(xué)淵源的書香門第,要么是家境殷實的地方士紳。
《南史》中的王氏,傳奇小說與民間傳說中的姚玉京,均為“衛(wèi)敬瑜妻”。而真實的王氏與姚玉京是否為同一人,古人也有論及。清傅以漸在《內(nèi)則衍義》中稱:王氏“冒母姓姚氏名姚玉京”[10]437-438。傅以漸是著作等身的大學(xué)者,精通文史,曾任國史院文學(xué)士,先后參與《明史》《清太宗實錄》纂修,還是清太祖、清太宗《圣訓(xùn)》及《通鑒全書》的總裁官。在朝廷修編的“教科書”中,對王氏“從母姓”說得如此肯定,不會沒有可靠的根據(jù),只不過今人尚不知其出處。清徐謙《物猶如此》中記述:“或云:玉京即王氏乳名,加姚者,從母姓也?!盵8]49受男尊女卑觀念影響,古代女子只有乳名而無大名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傅以漸、徐謙所言若成立,那么,王氏的本名就應(yīng)該是王玉京。
王氏因何故“從母姓”,《內(nèi)則衍義》和《物猶如此》均未提及。有人認為,王氏“從母姓”,是因其墮入風塵羞于以本名姓示人。而其孝義之行符合封建統(tǒng)治者的導(dǎo)向,故有意回避其出身,以本姓加以褒揚。這個說法看似有理,實則不然。前面已經(jīng)分析了王氏出身娼妓絕不可能,避娼妓之恥的前提便不存在。古人確實有為“避恥”而隱姓埋名的習慣,但以母姓和乳名示人并不能與娼女身份劃等號。古人所避之“恥”,不僅有所從事職業(yè)帶來的“恥”,也有官宦士紳之后,因家道中落而落魄所帶來的“恥”。冒用母姓姚乳名玉京如果成立,只能屬于后者。從其嫁作常人婦來看,王家南遷到襄陽后家道中落了,淪為寒民,落差巨大。這實際上也是當時許多北方流民的真實寫照。王氏因此而羞于以本名姓示人,當在情理之中。
綜上所述,南朝襄陽王氏是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真實歷史人物,而且是一個極具傳統(tǒng)美德、孝義感天的民間奇女子。王氏的傳奇故事已流傳一千多年,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古代傳奇小說與當?shù)孛耖g傳說無疑起到了重要作用。當然,發(fā)生在王氏身上的故事本身就十分傳奇而又感人。傳奇小說與民間傳說中的化良為娼和孤燕絕食、化仙同游的情節(jié),雖為故事安上了一個市井百姓期望的美好結(jié)局,但“娼家女”身份不僅畫蛇添足,而且破壞了王氏冰清玉潔的形象。尤其是刪去截耳明志、對柏詠嘆兩個情節(jié),更是削弱了主人公性格剛烈、孝義無雙的形象和才女的風韻。
王氏的短暫人生,充滿了極度寂寞和痛苦,深深地烙上了封建社會的印記。但就此便簡單地將其視為封建禮教的犧牲品,也未必客觀。因為南朝是中國歷史上相對開化的時期,孀婦再嫁并不像后世那樣受到譴責。況且,她還得到父母和公婆的主動支持。王氏之所以堅拒再嫁,是出于對亡夫的一往情深,對愛情的忠貞不渝。甘愿青春守寡來侍奉公婆,是一種至孝與擔當。與孤燕同病相憐,情深義重,是排遣孤寂心情的一種自我心理疏導(dǎo)。按照現(xiàn)代道德標準來看,有些行為并不值得仿效。但其忠于愛情,孝敬尊長,善良重義的品格則值得稱道。作為故事發(fā)生地的襄陽,完全可以古為今用,以民間傳說為藍本(避免以妄構(gòu)的“娼家女”作噱頭),以歷史記載為支撐,開辟相應(yīng)的景點,使其在公民道德教育和推動文化旅游方面發(fā)揮獨特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