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福章
車窗外的樹一棵棵向后倒去,飛快的,有節(jié)奏的,如同生命的倒計時。汽旅的終點是寧陽,坐南路的乘客多半中途在葛石鎮(zhèn)下車,那是山東一個小小縣城上的一個小小鄉(xiāng)鎮(zhèn),也是乘客的故鄉(xiāng)。
寧歌已經(jīng)半百又十,她坐在汽旅的最后一排,汽車進入縣城以后途經(jīng)不少村莊,走的依舊是土路,她只能牢牢抓著旁邊的扶手來穩(wěn)住身體。雖說是小鎮(zhèn)但其實也通了其他交通工具,可她依舊執(zhí)拗地要坐汽車回,面對女兒的質(zhì)問她支支吾吾說不明白,她當然也更喜歡舒服的環(huán)境,不過在她印象中回鄉(xiāng)就應(yīng)該如此。頭靠著車窗,隔著玻璃看經(jīng)過的田野,一眼便知是回家的路。她的身子隨著車的顛簸不?;蝿樱裨阱佒斜恢蟮臐L燙的水餃突然被撈起,在濾勺中不斷回旋來濾水一樣,骨頭馬上要散架,她再次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像有什么從身體里抽離了一樣。
她從不在乎一條細紋、一根白發(fā)在她身上留下的時間經(jīng)過的痕跡,卻在一次次與生命的告別中感受到時間的無情,現(xiàn)在她也即將變成那個揮揮手跟世界告別的人,所以終究不灑脫了一次,背棄了之前自己暗暗發(fā)過的誓,還是回到了這個已經(jīng)沒了什么牽掛的故鄉(xiāng)。
寧歌的母親丁霞屬于相信天道酬勤的一代人,年輕時候帶著父親給的十塊錢就踏上遠行的道路,就算每頓咸菜配水喝,也揣著百余塊錢回家過年。寧歌曾這么形容母親的一生:轉(zhuǎn)圈。從農(nóng)村到城市,再回來,之后又在外面安家,最后卻回到了生命的起始點。寧歌不懂出走的意義,更不明白回來的意義,丁霞對她講:“我就是這的人呀,那臨頭了肯定要回來。”寧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的人,她只跟女兒講:“我要回去看看老家的梧桐樹?!?/p>
隨著年齡的增長,故鄉(xiāng)這兩個字的意義大抵是越來越重的,像丁霞,盡管在城市過活了后半生,但依舊堅持在生命的低谷期選擇回鄉(xiāng)。這個概念對于寧歌來講卻是截然相反,在她眼里故鄉(xiāng)不過是生命中的一個時期,一個最微不足道的時期,像一瞬息的煙火劃過夜空,絢爛之后只留下燃料刺鼻的氣息。
現(xiàn)在是四月份,神童山上的梨樹開滿了花,寧歌踱步慢慢下車,抬頭便能看見被黃白渲染的山頭,她站在山腳下,依舊那么渺小。似有似無的香氣、漫山遍野的顏色、依舊在賣字的小販,和記憶中相差無幾,這塊故土就如同被按了暫停鍵,似乎什么都沒變。寧歌有些陌生,她默默凝視著隨后也走進這一方天地。
她不喜歡這個地方,閉塞,空間和思想上都是。一個村莊起初不過只有兩三個姓氏,等著外鄉(xiāng)女子嫁進來添些新鮮血液,便又留下一個母姓永久地留在這里,還有一部分跟隨著時代的浪潮流進城市,找到新的歸宿。年輕人都不愿被困在這狹小的地方,靠著幾畝糧食來支撐生活,所以更多人選擇走出去,平日里的村子平靜一如老人的喘息聲。就這樣村子跟著一代人一同老去,成為日落下的一抹灰色。
順著村口直走就能到家門口,門口有一個大石碾子,寧歌小時候經(jīng)常聽家里人提醒說不用怕走迷路,門口有大碾的就是家。農(nóng)忙時家門口最是熱鬧,幾乎每家每戶都來家門口碾大豆,她那時懵懵懂懂,覺得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而現(xiàn)在石碾已經(jīng)閑置了,冰冷地被丟在路邊,只有幾朵蜘蛛網(wǎng)閑適地趴在上面。
鑰匙已經(jīng)生銹,顯著古老的紅銅色。門還未推開,寧歌就聽到自己名字。
“歌兒,是不是歌兒回來了?”聲音沙啞但尾音又帶著歡脫。
寧歌回頭,看見一張皺巴巴的婦人臉,身體佝僂著,戴著棗紅色的帽子,帽子下鉆出幾束白色的發(fā)絲,眼睛周圍爬滿了斑,可眼神依舊明亮,緊緊地盯著她。這村里已經(jīng)沒什么她認識的人了,她并未認出眼前人,還是回應(yīng)了兩句。婦人絮叨地講多久沒見寧歌,感慨時間飛逝,不過幾句車轱轆話她卻顯出興致勃然的樣子,在她的只言片語中,寧歌終于記起了眼前人。
村里娶親一般都要找同村里七八歲的小男孩小女孩迎轎,男孩抱著公雞站在大門口,女孩要拿著蠟燭圍著接親的車走兩圈。那個婦人剛嫁過來時就是寧歌給迎的轎,她家婆婆正巧是罕見的和順的性格,寧歌的母親也愿意和她家婆婆親近,婦人嫁過來時丁霞便應(yīng)下了讓寧歌迎轎的請求。
那次迎轎寧歌已經(jīng)記不清太多細節(jié),只記得婦人結(jié)婚的日子和她上學的時間相撞,所以她能偷得半日閑,借著迎轎的由頭向老師請假。比起婚禮上喧鬧的鞭炮聲和貼在各處紅色的喜字,寧歌更在意婆婆在結(jié)束后塞給她的一大袋糖果。當時她匆匆將糖果交給母親,期待放學之后一人獨享,可惜她前腳剛踏上校車,后腳母親就把糖果分個精光,坦然自若地解釋為保護寧歌的牙齒。這次迎轎也順理成為給寧歌留下印象最獨到的一次,也是對結(jié)婚的新娘印象最淺的一次。
印象中婦人乖順賢惠,旁人講話時她只靦腆地笑,每天都坐在大門口攬著孩子曬太陽。門上的喜字還沒摘掉,已經(jīng)被太陽燒得發(fā)黃,邊角都翹起來。她有時隨著幾個小媳婦聽幾耳朵村里的逸事,有時只是發(fā)呆。丈夫在孩子出生后便外出闖蕩,她將孩子撫養(yǎng)長大順便在盡了兩個人的孝道。好不容易等到孩子成人,她卻躲在腳步沉重的影子里不再邁出一步。
恍惚已經(jīng)半輩子都沒有聯(lián)系過了,那婦人將所擁有的記憶同村子的歷史串聯(lián)起來,記得每處花花草草的位置,也記得每個稱得上是故人的名字。寧歌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直到衣服的顏色與灰色的墻融在一起,她沒法再辨別。
推開大門,眼前都是灰沉沉的。墻皮斑駁,抬頭還能看見一個破破的燕子窩。再往里走,小小的院子里都已被枯黃的雜草堆滿,倒像個枯草園。寧歌趟過雜草,打開堂屋的門,陽光灑進屋內(nèi),照著積灰的地板。
堂屋西側(cè)的墻上掛著一整面的大鏡子,從鏡子里看,整個房間的景象都一覽無余。鏡子邊框的縫隙里夾著幾張照片,大都是寧歌的周歲照和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有張照片中的寧歌還留著光頭,像是剛學會走路時的樣子,她急著擺開母親在旁攙扶的手,母親則一臉笑意地看著她。寧歌對這些照片很熟悉,雖然記憶中抽調(diào)不出當時的情形,但照片的滑稽感還是讓她感到愉悅。
不同于院子荒蕪的狹小,堂屋里顯得大而空。走進院子的右手邊還有個小屋子,門上的綠漆也掉了許多,襯得更加陳舊。里面有做飯用的灶臺,寧歌將鑰匙輪番試了一下沒能打開門,只能趴在門口往里看,灶臺已經(jīng)被熏得發(fā)黑,灶臺邊放著的是輛銀白色的自行車,斜斜地靠在灶臺邊上。
聽母親說,那輛自行車是結(jié)婚前父親買給母親的,后來盡管舊了過時了沒人再騎了,母親還是舍不得扔。記憶里那輛自行車是很高大的,座位比寧歌甚至還高上一頭,所以寧歌從來沒有騎過,可她很想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那樣就能和其他小伙伴一樣,威風地在村里騎行。故而她纏著大人買了一輛很小巧的,粉色的,還帶著貼紙的自行車。
擁有了自己的自行車,寧歌也有了去學習騎車的勇氣,可是依舊不敢在跌宕不平的土路上練車,于是在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父親幫忙把自行車抬上屋頂,她在屋頂上學騎自行車。與大多數(shù)人的經(jīng)歷差不多,盡管寧歌狠狠跟父親強調(diào)了不能撒手,但父親依舊在扶著后座的中途偷偷撒手。寧歌回頭看見空蕩的后座心里頓時慌了神,她還不能熟練地剎車,只能用腳蹬地來讓車停下來。
車還是沒能剎住,一個轉(zhuǎn)彎撞在了屋頂?shù)囊粋€角上,寧歌驚魂未定趕忙從車上下來坐到了地上。屋頂這個角靠近院子,院子里的幾枝梧桐樹枝垂在這邊,此時正值開花的季節(jié),幾朵紫色的花落在寧歌身旁,她緊張地心快要跳出來,那棵梧桐樹依舊隨風淡然的舞動枝條,她看厭了滿樹的紫,撕了幾朵花瓣灑在院子里也不以為意,然后跟父親齜牙咧嘴地算賬。
她沒再騎車,就在屋頂躺著,等到星星掛滿整個夜幕。寧歌看著滿天的星光,也問母親:“天上到底有多少顆星星?”母親看著天空,繼而閉上眼說:“數(shù)數(shù)就知道了?!睂幐钄?shù)著數(shù)著就睡過去,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有多少星星。
次日一早寧歌就在家門口練車,神奇的是她一上車就能上路,她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學會了騎車。她高興地上躥下跳,跟所有人都宣布這個好消息,包括那棵梧桐樹,然后她風光地開啟了自己的騎行之旅。
如果人的一生只有一個夏天,寧歌會毫不猶豫地認定是八九歲時那個騎行的暑假。不怕陽光的灼燒,肆意流汗、肆意歡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騎過村里每一條小路、田里每一條小徑,聽著蟬聲和蛙叫,恍然從清晨到黃昏。
不過那些陳年記憶也都隨著今天正午的太陽一起漸漸落到西山了,寧歌收拾了一下午勉強整理出睡覺的地方。她搬了個小馬扎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現(xiàn)在是春季,風吹在臉上不溫不燥,院子里三面都是墻,靠近外面那一面緊貼著一小片樹林,她看著樹投射在墻上的影子慢慢移動,最后藏在墻后面,躲在樹的腳下,寧歌看不到了。樹葉又飄過來了,落在寧歌身旁,落在梧桐樹根旁,寧歌的呼吸隨著落葉起伏,她馬上要與這院子、與這樹融為一體了。
“媽!媽!”
聲音將寧歌的思緒拉回來,女兒實在放心不下還是打算回來看看。“那個出租司機心真黑,就這么短一段路他跟我要八十,其他話嘰里咕嚕說一堆根本聽不懂,就要錢聽得最清楚,不然非得跟他理論理論!”
女兒走得很急,臉紅撲撲的,白色的帆布鞋沾滿了黃土,“門口那個碾找了好久才找到,光聽你講,我以為是很大的,不過那么臟真的會有人拿它碾糧食嗎?反正我不會吃?!迸畠亨┼┎恍莸?。
“那都是很久之前了,又沒人逼著你吃?!睂幐鑼⒚磉f給她,讓她擦去額頭的細汗。
母女倆一起坐在院子里。
“你不是想看梧桐樹嗎?看到了沒?”
寧歌聽后指了指旁邊一個半米不到的樹樁,上面積滿了枯葉,“那不就是?!?/p>
“樹呢?”
“砍了?!?/p>
女兒看著樹樁,根本想象不出這么狹小的院子、這么丑陋的樹樁,怎么會有像母親所說的高大茂密的梧桐樹。寧歌依舊看著墻,在月光的照耀下變得發(fā)白的墻,她絮絮叨叨地講自行車、講梧桐花、講夏天,對女兒講,也對自己講。
“梧桐樹會開紫色的花朵嗎?我們住的地方的梧桐樹都開黃色的花啊。”女兒不解道。
“會呀,會開,會在夏天開,很漂亮的?!?/p>
女兒低頭在手機上翻找一會,說:“是泡桐吧,泡桐會在春天開紫色的花。”
寧歌頓住了,一會兒慢慢開口:“沒聽說過,就是梧桐?!?/p>
女兒看著寧歌,又看著那泡桐根,她們臉上都布滿蒼老的痕跡。女兒不再言語,暗暗在心里撇嘴。
寧歌的思緒又回到幾十年前,那個夏天過后她曬得黝黑,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那是她在鄉(xiāng)下度過的最后一個夏天,不久后一家人計劃搬離這里,請來了伐木工將梧桐樹砍走。將要傾倒的梧桐樹的影子將整個小院覆蓋,遮住寧歌臥室的小窗戶,將陽光擋在外面,伐木的聲音震耳,寧歌捂住耳朵,借臺燈的光把精力集中在印有十位數(shù)乘除法的作業(yè)本上。梧桐樹離開后,一家人站在院子里,寧歌第一次感到院子是這樣的狹小和空曠,心里竟然也輕松些,好似能離開得毫無牽掛了一樣。丁霞執(zhí)意將梧桐根留下來,拒絕了伐木工提出的高額價錢,原來人是比院子更需要梧桐樹的。
那時她心里還是依戀這片土地、這一方人的,她將心里好朋友的位置上鎖,任何人都無法撼動年少玩伴的地位。等到寧歌再回來便是過年的時候,她的個子已經(jīng)竄了幾竄,踏入外婆低矮的臥室門已經(jīng)要低頭,曾經(jīng)她能暢玩的一方自由天地,如今再來卻感受到了局促。
本是最熱鬧的年夜飯時光,變成了大人吹噓的名利場,講著自己做出的豐功偉績。舅舅把寧歌叫過來,房間里飄散的煙圈讓她看不清他喝的紅醉的臉,他大聲叫著讓寧歌背首寫新年的古詩,背出來要給寧歌包個超大的紅包。寧歌故作內(nèi)向地往丁霞身后躲,丁霞只能說:“長這么大了還不愛說話,跑出去看煙花吧,記得早點回來?!?/p>
聞言寧歌頓時覺得自己比風還要輕盈,跑出這憋得人要窒息的房間,抬頭是漫天的煙花,將夜幕點綴成彩色,但那并不是寧歌想看的,她還是跑著。轉(zhuǎn)過了兩個街口,她終于看到了他們,伙伴們依舊相約在那點燃煙火,她無法壓抑住自己即將呼喊出的歡喜,遠遠地就向他們招手,“我回來啦!”
待到她走近卻覺察到了本不該存在的沉默,一伙人里又加入了幾個新面孔,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是寧歌!”她還是笑著。他們相視一看也只是笑笑,又繼續(xù)了剛才的話題。寧歌插不進話,只能在旁邊默默聽著。直到不知道誰提議,要去坡里放煙花,一行人開始動身往前走。寧歌跟在隊伍的最后,經(jīng)過結(jié)冰的小河,經(jīng)過光禿禿的小樹林,到了長滿麥子的坡里。一飛沖天的煙火在天際綻放,寧歌能清楚地看到麥子的綠色。
她跟著隊伍又去了幾個地方,原本歡脫的心臟已經(jīng)歸置原位。她身后也跟著個鼻涕蟲,親戚家的表弟拿著小炮和點燃的香跟在她后面,她不喜歡這個臟兮兮的小孩,勸他早點回家。他仰起頭撅著嘴,“我才不!”寧歌不再理他,想追上已經(jīng)離她變得遙遠的隊伍。表弟突然上前拿香去燒寧歌剛穿上的的新衣服,衣服的一角上被燒出個洞,那個洞發(fā)出紅色的光暈繼而又變黑,露出里面雪白的棉絮。
表弟臉上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你看他們把你拋下了,你的衣服也壞了。”笑聲混進鞭炮聲中,作了嘈雜的交響曲。寧歌捏著衣角,也彎了下嘴角,“無所謂,反正我也不喜歡這件衣服。”
她轉(zhuǎn)身回去,沒有再回頭。她突然就想出去,再出去一點,去更遠的地方。離家的人背上拋棄的罪名,轉(zhuǎn)身也被家鄉(xiāng)拋棄,不如棄得更加徹底一些。
但那棵梧桐樹的根沒有被拋棄。
“我還是打算留在這了?!睂幐鑼ε畠褐v。
等來的是長時間的沉默,寧歌扭頭,女兒并沒有在看她,借著月光她發(fā)現(xiàn)女兒哭了,眼周和鼻子變得紅紅的,“怎么你也和外婆一樣?!?/p>
寧歌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緩緩開口,“看看天上有幾顆星星,我小時候就喜歡數(shù)星星,現(xiàn)在老了也喜歡數(shù)星星?!?/p>
“嗯……只有四顆?!?/p>
兩人突然就笑了起來,女兒緊緊地抱著寧歌。
母親走出去了,又回來了。
寧歌發(fā)誓再也不回到這個小地方,現(xiàn)在也回來了。
大概是發(fā)現(xiàn)了哪里都沒有自己的歸屬處,可這里至少有自己的梧桐樹。
女兒沒陪寧歌很久,三日后天剛亮便早早在路口等車,經(jīng)停等幾個乘客下車后,她便上車,到縣里坐著北路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