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野蠻生長

2023-02-19 11:06:34許宜修
延安文學(xué)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二流子飛龍德清

許宜修

生活似乎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圓。但生活又不會以圓的形式結(jié)束。生活會一直走向前去!

——路遙《平凡的世界》

這家店就在陳海洋的公司樓下。是夫妻店,門面不大,專做羊肉面。門口燒一鍋羊湯,直冒熱氣。七八張橫桌,桌面吃盡了羊油,又黏又亮。不是飯點,店里沒別的客人,所以羊膻味就盡往我們身上撲。

陳海洋還沒進門就喊:“陳媽,兩碗羊肉饸饹!”

我看到他口里的陳媽個子不高,身子溜圓,圍著油裙,正忙前忙后。我們對坐,剝蒜等面。陳海洋告訴我,這家店還是陳飛龍帶他來吃的,是這一片做得最正宗的陜北面食,現(xiàn)在他每周都要帶公司員工來“包場”。哪怕現(xiàn)在大小酒局不停,山珍海味滿桌,他還是覺得不如咥一碗面舒坦。我到西安第一站,他就帶我來了這兒。他曉得我出門在外,肯定饞這一口。

我們有幾年沒見了。上次來,他女兒剛出生,見我只會哭,這次來,笑著跟我要糖吃。雖然陳海洋說他天天泡健身房,又是有氧又是無氧的,但一見面就露餡兒了。他跟我一樣,中年男人該有的毛病都沒落下:地中海發(fā)型、啤酒肚、煙漬牙……

陳海洋抽著煙問我:“你那個小說,寫得咋樣兒啦?”

我說,剛開了個頭,不是很滿意。我只寫了幾百字,存在手機里,坐高鐵來西安的路上,反反復(fù)復(fù)刪改,總覺得差點兒什么。陳海洋說給他看看,我把手機給他,他就念了起來:

“‘在我們陜北,二流子是一句罵人的方言。但我覺得罵人的話也有罵人的好。有些話,罵著說反而更親切。我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年輕人,或三五成群軋馬路,或抽著煙蹲街角,或啐口痰罵臟話,我總想到二流子這個詞……’哈哈,這話好,沒麻達!我估計陳飛龍也愛聽——就這個吧,別改啦!”

羊肉面上桌了。陳海洋把蒜全蓋進碗里,把香菜蔥花加滿,又舀了一勺羊油辣子,拿筷子挑來拌去,油星子濺到桌上,又紅又亮。我也照他的樣子添料,聽他接著念:

“‘……我們這個村在延安市子長縣底下一個山溝溝里,我們縣因民族英雄謝子長而聞名陜北,我們鎮(zhèn)因盛產(chǎn)紅薯粉絲而聲名遠播……’寫到這兒咋能停呢?你應(yīng)該繼續(xù)寫‘我們村因盛產(chǎn)紅富士而享譽全陜西!’而且這紅富士還得特別強調(diào),是咱‘海洋果業(yè)’出品!”

我們笑著把面吃完了,湯都幾乎喝光,腆著肚子出門去了。這頓面吃得真舒服!人一下子就踏實了。直到陳海洋開車上了高速,我還意猶未盡。我看到陳海洋也抿著嘴,在用舌尖舔牙齒上的余香。

我說,咱改天再去吃那碗羊肉面吧,太好吃了。陳海洋笑著說,你曉得為啥好吃不?那就是咱村里人開的店!他說完,我回想一下,覺得那陳媽的確很面熟,似乎哪里見過。陳海洋卻不說這話題了,反問我:

“你小說的開頭改來改去,沒定下來,寫啥內(nèi)容總想好了吧?”

我說,構(gòu)思得差不多了,就是還沒定下調(diào)子。

陳海洋說:“我也不懂啥調(diào)子,你就一路說給我聽聽吧,咱先把小說‘說’出來,小說小說,不就是說嗎?”

我說:“行。”

陳飛龍比我大兩歲,但和我同級,我們都在村里念小學(xué)。

那時他就已表現(xiàn)出當二流子的天賦了:他曾脫下我們班小胖子陳海洋的褲子,讓他在全班同學(xué)指著他的紅色三角褲衩哈哈大笑時,雙手捂臉,像只肥鴨子般哇哇大哭。后來,陳海洋和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陳飛龍也曾揪著我們班最漂亮的女孩劉翠英的黑辮子,嘻嘻笑著說“等我長大了娶你當老婆”這樣的話,盡管劉翠英不久就隨她爸媽回故鄉(xiāng)寶雞去了,但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陳飛龍每次提到她都會立刻沉浸在當時的表白中無法自拔。

當然了,打架是二流子必不可缺的技能,陳飛龍在這點上從未受到質(zhì)疑。

他自稱在娘胎里就練起拳腳了,他說他娘每走一步路,他就在肚里翻一個跟頭,所以他娘懷他時受了不少罪,常疼得在炕上翻來覆去,或在田里東倒西歪,那是因為他在他娘肚子里打拳練腿。

據(jù)說,生他那天,他娘凄厲的叫喊響徹陳家畔村的上空,直嚇得太陽急急落山,月亮卻久久不升起來。陳飛龍他娘生他生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喊啞了,被褥都濕透了,被單都摳爛了,終于感到下面一緊、一松,有什么東西滑了出去,陳飛龍他娘還沒來得及看她兒子一眼,就兩眼一黑,昏過去了。

接生婆好不容易把陳飛龍從娘肚子里弄出來,顧不得滿手血水,期盼著一聲清脆的啼哭。但等了半天,陳飛龍不哭不動也不叫。接生婆使盡畢生所學(xué),仍無濟于事,她決定以十里八村唯一一個接生婆最具權(quán)威的口吻宣布,這是一個死嬰。想不到陳飛龍突然哭了,那哭聲不像嬰兒啼哭,更像某種幼獸的細吼。陳飛龍越哭越響,都要把窗欞上糊窗紙的積灰震落。

這哭聲讓焦急等待的陳飛龍他爹懸石落地,這位一輩子與黃土地打交道的農(nóng)民當時還沒有成為十里八莊有名的醉漢,他為兒子起了“飛龍”之名,希望他能像龍一樣一飛沖天,光宗耀祖。

可惜小學(xué)六年,陳飛龍凈給他爹惹事,更別提光宗耀祖了。

我們村小學(xué)加起來不到二十個學(xué)生,個個都跟他交過手?;蛘哒f,個個都挨過他的打。

陳飛龍挨打主要來自班主任和他爹。班主任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罵他:“你這小二流子!”陳飛龍嘻嘻哈哈地,把批評教育權(quán)作耳旁風(fēng),甚至有時在辦公室門口邊挨打,邊沖我們擠眉弄眼、呲牙咧嘴。讓我們心驚膽戰(zhàn)的戒尺,于他而言好像就是一根輕飄飄的雞毛,班主任不是在打他,而是在給他撓癢癢。

但他爹揍他就不一樣了。

班主任把他爹叫來,說:“你們家飛龍?zhí)幌裨捓玻】窗讶送尥薮虻?,眼窩都腫哩!”

他爹那時已成醉漢,酒瓶不離身,酒氣沖天臭。他醉醺醺地晃進辦公室,還沒等班主任把話說完,大耳光、飛毛腿就混著酒氣齊上陣了,直把陳飛龍從辦公室踢出來,踹到操場的升旗臺前。他爹嘴里咒罵,手腳不停,對著陽光下鮮艷無比的五星紅旗教訓(xùn)他的兒子。他爹站在旗臺前,陳飛龍縮在陰影里,此情景讓我們產(chǎn)生了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愧對祖國的羞慚。我們的升旗臺第三排臺階上有一攤黑色的血漬總揩不掉,那就是陳飛龍的鼻血長年累月積出來的痕跡。

我之所以成了陳飛龍的小跟班,是因為我個矮身瘦的形象和膽小怯懦的性格。以至于我受他欺負,在家也從不提起。他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在學(xué)校都不敢大聲說話,上廁所要等到?jīng)]人才去。老師喊我回答問題,因為緊張,我站起來之后,板凳腿、桌子腿就和我的雙腿一起發(fā)抖了。

但陳飛龍收了我的東西后——比如幾塊喔喔奶糖,一塊我在河灘撿到的光滑如玉的石頭,一只我爺爺用柳枝杈做的彈弓——他也就罩著我了。他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教室里,他坐我后面,目的是為了讓我擋住他,他好睡覺;操場上,我跟在他后面,他像遛狗似地帶著我轉(zhuǎn)悠,我像貓一樣緊緊盯著他的腳后跟。我從來沒有過狐假虎威的思想,但跟著他走讓我充滿了安全感。

我從沒見過我爹。在我的印象里,我爹是一張泛黃的照片。但別人告訴我的關(guān)于我爹的形象,是一具從塌方的煤礦里挖出來的像去骨烏雞般柔軟的尸體。聽人說,我娘那陣子整日啜泣,整夜不眠,茶飯不思,身形肉眼可見地消瘦。所有人都以為我娘會流產(chǎn),想不到我娘把我生下來了。

有時候,我真的想喊陳飛龍一聲“爹”。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想把這個字從我嘴巴里說出來。但我把這股沖動咽下去了,像吞咽一顆冰涼的開裂的玻璃彈珠。陳飛龍對他爹恨之入骨,我想他不愿意喊他爹,也一定不希望有人喊自己“爹”,那只會讓他更瞧不起我。于是,我只能時時刻刻地靠近他,如影隨形。

聽我娘說,陳飛龍四歲時,他娘跟村里來收蝎子、柴胡根和羊毛羊皮的男人跑了,還把他爹鎖在柜子里的積蓄全撬走了。陳飛龍他爹就是從那時開始酗酒的。原來滴酒不沾的男人,卻變成醉酒漢,整夜整夜在窯洞里哎嗨哎嗨地嘆氣。白天酒醒了,撐著被酒泡酥了的身體,去地里刨挖,沒刨掉雜草,卻往往把秧苗挖掉了;或打著酒嗝,抱著酒瓶,在村里哪棵老樹下歪頭打鼾。

多虧陳飛龍每天在莊稼地里跑來跑去,刨來刨去,才不至于秋收打不到糧食,把他們父子倆餓死。主要是陳飛龍怕把他自己餓死,他說:“那老東西要死要活,關(guān)我屁事?”

陳飛龍是跟德清老漢學(xué)的農(nóng)活。

說來也怪,陳飛龍看誰都不順眼,看誰都想欺負,路過人家坡下,都要撒泡野尿;碰到誰家小狗,都要踹它兩腳;誰家小媳婦喂娃吃奶,他都要捏著柳樹梢子偷看。但對德清老漢倒沒脾氣,對那老漢順眉順眼的。

德清老漢手把手教他打連枷的正確姿勢,教他如何省力而高效地讓小麥粒粒分明,他糾正陳飛龍的姿勢,說:“錯啦錯啦!嗨呀,后生!你這樣打,手就要磨血泡啦!”

陳飛龍居然溫順地把連枷讓到德清老漢手里,雙手叉腰,學(xué)連枷起落,看小麥脫粒。

德清老漢是我們村的老光棍。六十多歲了,沒討老婆,當然也無兒無女。不過德清老漢打了一輩子光棍,卻沒有那種老光棍的邋遢樣。去趕集時,常穿一身洗得發(fā)舊的嗶嘰藍中山裝,倒使他看起來像個退休干部。平時在莊稼地忙活,頭戴白羊肚巾,老遠看去,像頭頂一團雪,又像一只黑山羊長了兩只白犄角。皮膚糙得像樹皮,臉上滿是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但一對眼睛卻明亮如雨水洗刷過的煤塊。

德清老漢喜歡我們這群娃娃。我們常看見他或牽著一頭黃牛,或拖著一捆干柴,圪蹴在學(xué)校旁邊的峁上休息。他吸著煙鍋,笑呵呵地看我們在操場瘋跑、做游戲。每次看到他,我們都在操場上喊:

“老光棍來啦!”

他吆著牛或背著柴離開,我們就拍手喊:

“老光棍走啦!”

德清老漢那張又黑又瘦的臉上總是堆滿笑容,沖我們一個勁兒打招呼。我們看到他牙齒露出來,嘴巴在動,但我們隔得遠,聽不見他說什么,就沖他扮鬼臉、扭屁股。

德清老漢教給陳飛龍很多實用的農(nóng)田技巧:灌溉啦、耕田啦、施肥啦……我猜不透陳飛龍對德清老漢究竟是個什么態(tài)度,不過我有時放學(xué)經(jīng)過莊稼地,看到一老一少在地里忙活,真讓我覺得那像是爺孫倆哩!

但是五年級的時候,有次陳飛龍在學(xué)校里和人打架,把一套桌凳摔壞了,班主任讓我去喊他爹,我漫山遍野尋不見,正心焦著,德清老漢出現(xiàn)了,他聽罷,忙拉住我的小手說:“我去看看吧!”

我把德清老漢領(lǐng)到學(xué)校,沒想到陳飛龍老遠看見德清老漢,原本圪蹴著的他噌地從地上冒起來,突然像瘋狗一樣狂叫,就要撲過來。班主任把他按在墻上,陳飛龍大喊:

“滾!老東西,再不滾我就把你腿打折!”

這話是沖德清老漢說的,但那雙毒狼般的眼睛也分明瞪著我。德清老漢要過去,但陳飛龍大吼大叫著,逼得他又不敢亂動,只好站在原地,滿臉著急。我知道他是心疼陳飛龍被班主任按在墻上,陳飛龍臉上糊著打架殘留的鼻血,牙齒縫里還在滲血。

班主任手上加了勁兒,像殺雞一樣,死死按住陳飛龍不停動彈的身體,說:“你德清爺爺來了,讓他給評評理,你把人家耳朵咬破了,把好好的桌凳摔壞了,要不是我按著你,你是不是連我一起打?”

陳飛龍聽了班主任的話,突然暴喝一聲,卸了班主任的力,掙脫束縛,回身狠狠地給班主任的肚子來了一拳。班主任的五官霎時扭在一塊兒,“哎呦”一聲,兩手捂著肚子,腦袋抵著墻,才沒跪在地上。本來在教室窗邊看熱鬧的學(xué)生們見狀,腦袋全縮進了教室。

“誰是我爺爺?那是你爺爺!我陳飛龍沒爹沒娘,更沒有什么狗屁爺爺!”

陳飛龍扯著嗓子喊完,直奔操場墻根,一骨碌翻墻出校門了。

我看到德清老漢的身板似乎被陳飛龍這幾句話壓彎了一些,他的手都有點兒握不住跟了他幾十年的煙袋鍋了,他過去扶起班主任,嘴里直說“對不住”,求班主任不要開除陳飛龍,好像犯錯的是他,好像他真是陳飛龍的親爺爺,在替他孫子求饒。班主任苦笑著,擺擺手,沒有說話。

事情還是后來陳飛龍他爹到校后解決的。陳飛龍他爹送來一套新桌凳,并照例把陳飛龍一頓狠揍,從教室里踢到教室外,還要往升旗臺踢。陳飛龍呢,就像一個沙袋,任他爹打,沒哼一聲,也不反抗,就像丟了魂似的,隨著他爹的拳打腳踢朝操場退,鼻血灑了一路。最后還是班主任架住陳飛龍他爹的胳膊,勸他不要打了,就差也把他爹按在墻上,事情才罷了。

陳飛龍和我的關(guān)系卻僵了。

那陣子我整天魂不守舍,感到坐我后面的陳飛龍隨時會用鉛筆尖兒扎穿我的脖子,因為他連班主任都敢打。我常常一整天都不敢去廁所撒尿,害怕被陳飛龍推進糞坑。每天放學(xué)后,他都把我攔在校門口的河灘旁,讓我交“保護費”——喔喔奶糖、辣片或其它好玩意兒。他揪著我的頭發(fā)往上提,使我?guī)缀蹼p腳離地,然后突然松手,把我推倒在地,揚長而去。

我以為我的小學(xué)生活將會一直這樣受氣到畢業(yè),想不到過了一周,我們就和好了。

那天,全班就我一個沒交作業(yè),盡管后來知道是陳飛龍偷我的作業(yè)抄完就把它丟到豬圈里了,但我當時仍為即將到來的可怕懲罰而嚇得渾身瑟縮,好像冷冰冰、硬邦邦的戒尺已拍到我手掌心了。還沒等班主任開口說什么,我突然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了。陳飛龍舉手說:“報告老師,陳小寶尿褲子啦,請求下一步指示!”

全班都笑了,陳飛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陳海洋也笑得直拍桌子。班主任邊維持紀律,邊揮手讓他們把我抬到廁所去換褲子。

盡管如此,我也不敢質(zhì)問陳飛龍為什么讓我的作業(yè)本睡在豬槽里,為什么讓豬啃我的作業(yè)本,也許他只是覺得好玩,也許是報復(fù),所以我只能一個勁兒地哭。陳飛龍就呵斥我:“別哭啦!他娘的吵死人啦!”

我立刻停止哭泣,只是眼淚汪汪地看著我的褲子和褲衩在墻角曬太陽,我們也在曬太陽,我那時還不知道是陳飛龍幫我曬的褲子和褲衩。陳飛龍對我說:“等太陽把尿騷味烘干,穿上它,你又是條好漢,有啥好哭的?”

他們看著下半身光溜溜像白蘿卜的我,卻像孵小雞那樣捂著自己的襠部,都嘿嘿哈哈地笑。我看著陳飛龍笑,不知怎的,我也破涕而笑了。我們?nèi)齻€在廁所里一直笑到下課,然后一起笑著走回教室。

小學(xué)很快就畢業(yè)了。

畢業(yè)那天,在黃土亂揚的操場上,我們男男女女都蹦蹦跳跳,嘻嘻哈哈,我們玩跳皮筋、頂牛和丟沙包的游戲,我們還玩“擠暖暖”的游戲:找個向陽的墻角,好多人擠在一起,拼命朝最中心那人擠,擠的時候,我們脖子伸得長長的,臉憋得紅紅的,像渴望陽光的向日葵,你擠我、我擠你,你推我、我推你,陳飛龍、陳海洋和我被擠在最中心,擠得滿臉紅通通的,全身熱呼呼的,頭發(fā)亮閃閃的。陳海洋臉上都快給擠出油了,卻只和陳飛龍一起嘿嘿哈哈地笑。我們邊擠邊哼著一些聽來的歌謠:

太陽,太陽過河來,

那邊的娃娃熱死咧,

這邊的娃娃凍死咧。

后來,班主任也參與了進來,陳飛龍和陳海洋就起哄,把位置騰出來,讓班主任站在最中間,我們就賣力地擠呀擠呀,推呀推呀,哼哈哼哈地和著調(diào)子,用肩膀、腰胯和屁股有節(jié)奏地動,我們一個貼一個,往班主任身上貼,班主任就和我們一起推,一起擠,一起笑,我看到班主任白白的牙齒、紅紅的臉蛋和含淚的眼睛,我看到很多人都又哭又笑。我們畢業(yè)生一起唱:

太陽太陽曬我來,

我給你擔(dān)水飲馬來;

馬兒飲得飽飽的,

你把我曬得好好的。

念初中的時候,陳海洋曾拉著我密謀過一件事,那就是不再當陳飛龍的小弟。其實我懂他的意思,正是氣盛的年紀,他也想當老大,主要是想收我這個乖小弟。

我們那時都是住宿生,每周五回趟家,周日再回來。陳飛龍是老大,我和陳海洋都是他的小弟,有什么好吃的當然得先給他吃,有什么好玩的當然得先給他玩。要按時給他買煙,還有泡泡糖和辣條,每周至少請他吃一次涼皮肉夾饃。

雖然陳海洋心里不服,可膽量也比我多不了幾兩,在一次看完陳飛龍打架后,他的老大夢終于醒了。因為陳飛龍已不是那個在陳家畔村叼著柳枝、吹口哨的二流子,而是染了黃毛、抽著煙的二流子。他的眼神更嚇人了,像港片里在街頭拼殺的古惑仔;個子竄到近一米九;兩只胳膊因為長期掄連枷、扛鋤頭而結(jié)實如牛腱。每次我看到他都不是孤身一人,身邊至少圍攏著三五個男女。他們都一臉兇相。男的像悍匪,女的像潑婦。

那次是陳飛龍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樹林和人約架,拉我和陳海洋充數(shù)。他們先是罵娘聲不斷,緊接著便混在一起扭打,陳飛龍的拳頭使勁兒朝對方身上轟,小樹林里到處都是“哎呦”“嘿呀”的聲音,混合著罵娘咒爹的臟話。打了半天,陳飛龍他們突然從一處灌木叢抽出幾根鋼管,對著人叮叮當當就是一通猛敲。我至今忘不了鋼管敲在人腦袋上的聲音,在黑夜里那樣清晰。對面很快丟鞋棄衫,抱頭鼠竄了。陳飛龍氣喘吁吁地擦擦頭上的汗和手上的血,用力一甩,把已彎曲變形的鋼管拋進河里。借著月光,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是我們宿舍床鋪底下用來固定床板的鋼管。

自此,陳海洋再也沒敢“造反”,成了陳飛龍的忠實跟班。陳飛龍去網(wǎng)吧,他不會去臺球室;陳飛龍吃涼皮,他不會吃涼粉;陳飛龍要五十塊,他不會只給二十。陳海洋還展現(xiàn)了他驚人的經(jīng)商頭腦,他給陳飛龍出謀劃策,讓陳飛龍的業(yè)務(wù)從單純的收保護費變成投資校門口的小賣部,以及在教室、宿舍販賣零食和香煙。當然了,這些事都是陳海洋打著陳飛龍的名號去做的,陳飛龍成了幕后的老板,他的工作很簡單,那就是恐嚇和數(shù)錢。

我們周末回村時,陳飛龍總是掐著陳海洋又肥又大的胸脯說:“你他娘真是投錯了胎,是個娘們兒多好!”又對我說:“陳海洋這頭肥豬,像你小學(xué)時那樣天天粘著我啦!”

我們鎮(zhèn)初中雖不大,但也不止一個班,陳飛龍和陳海洋在2 班,我和我們村的陳秀秀在4 班。陳秀秀是一個文靜的女生,即使小學(xué)時被陳飛龍揚過一把黃土,把她又黑又長的馬尾辮都弄臟了,但她平靜至極的反應(yīng)讓陳飛龍心里怪別扭的,陳秀秀只是靜靜地走到河邊,靜靜地把辮子散開,靜靜地清洗,靜靜地梳頭,然后靜靜地回到座位上,靜靜地學(xué)習(xí)。陳秀秀發(fā)梢上的水珠靜靜地滴下來,每滴一下,陳飛龍的眼睛就眨一次,直眨得他眼睛發(fā)酸,水珠還沒滴完,于是他搓搓眼睛,罵罵咧咧地走開了。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陳飛龍再沒和她說話,也再沒把黃土泥巴弄到她身上,只是遠遠地沖她撇嘴,對我們說:“好男不跟女斗?!?/p>

開學(xué)那天,陳秀秀她爹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把她送到學(xué)校,用農(nóng)民特有的熱情的粗嗓門讓班主任“好好照顧俺家閨女”,臨走還順便把我們學(xué)校廁所里的糞全都掏走了,那是莊稼地上好的肥料。每周五,她爹又開著三輪車接她回家。

有時我們也坐陳秀秀她爹的三輪車,陳秀秀她爹喊:“來來來,快上車!都是一個村的念書娃娃……照顧照顧俺家閨女!”

我們只好捂著鼻子,盡量不讓糞桶里濺出的污物弄臟了頭發(fā)和鞋面。而陳秀秀呢,仍然像小學(xué)時那樣靜靜地坐在車斗橫木座上,抓著扶手,對三輪車底盤涌上來的震麻感和糞桶的臭味神色自若。

我娘在鎮(zhèn)上找了家飯館做服務(wù)員,那飯館主要賣榆林大燴菜、蒜泥豬頭肉和油辣子花卷。每個月工作雖然辛苦,但掙得確實比在莊稼地忙活要多,而且相比面朝黃土背朝天,洗碗端菜顯得要輕松點。我娘說:“怪不得人都往城里跑,誰愿意死在窮山溝哩!”

我娘擁有一顆望子成龍的心,整個飯店很快都知道她兒子聽話好學(xué),成績優(yōu)秀,所以她高興的時候要比在村里時多。我娘總是非常大方地給我零花錢,因為她知道我不會亂花錢。于是我給陳飛龍交保護費交得更多更勤快了。

我和陳秀秀都考上了縣高中,她娘不太想供她繼續(xù)念書,覺得女娃初中畢業(yè)就足夠了,想讓她盡早嫁人,幫做農(nóng)活,這想法卻被陳秀秀她爹一耳光扇沒了,陳秀秀她爹呵斥他婆姨,像訓(xùn)狗罵豬:“頭發(fā)長見識短的憨婆姨!俺閨女只要爭氣,俺就是拾糞戳牛屁股,也要供她念書!”

陳海洋沒考上高中,回村了。他對念書本來也沒多大興趣,倒是三年里“幫”著陳飛龍做生意,攢了不少人脈和生意經(jīng)。當時他爹剛承包前莊后村的大片果林,于是父子倆因地制宜,培育品種,風(fēng)雨無阻,守護果園,幾年下來,每顆蘋果都又紅又大,品相上佳,不光在集上賣得快,還有人聽說他家果子好,來村里采購,生意漸漸起勢了。

陳飛龍初三時輟學(xué)了。

一是因為打架斗毆,二是因為交不起食宿費。他爹壓根兒不管他了,他靠收我們的保護費和賣東西“資助”他讀初中,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自力更生。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筆錢交給學(xué)校非常不值,于是選擇了輟學(xué),把食宿費轉(zhuǎn)換成了打臺球、上網(wǎng)吧的娛樂費。他在鎮(zhèn)上待了一陣,聽說跟著幾個兄弟去了榆林,直到中考結(jié)束,我也不清楚他在榆林做什么謀生。不過用陳海洋的話說:“那肯定是出去闖蕩啦!”

初三下學(xué)期,有天晚自習(xí)下課,一道黑塔似的人影像幽靈般擋住了我回宿舍的路。陳飛龍不知從什么地方閃出來了,把我嚇一跳,手里一堆書全掉在了地上。陳飛龍直截了當?shù)卣f:“有錢沒?”

我已很久沒見他了,不知他是何時回到鎮(zhèn)上的,但我確實攢了一些錢,因為我近半年不用給他保護費了。我想不到他居然放長線釣大魚,突然來找我要錢。他在我身上搜摸一陣,我的錢都捏在他手里了。他從上到下打量我一番,抬手晃了晃我的錢,我就跑回宿舍,把我的存款都拿給他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那樣做,反正我當時的確跑回去把錢都給他了。我本來想問他這半年多都去了哪里,都干了什么,過年回不回村,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在陰影里還站著一個人。

是個女孩。那女孩想要蹲下來幫我撿書,但她蹲得很艱難,好像很不方便彎腰。陳飛龍對她說:“你就別管啦,小寶他自己會撿的?!?/p>

陳飛龍扶她起來,一只手托著她的腰,兩個人走得很慢。女孩轉(zhuǎn)身時,我在月光下看到那女孩挺著個大肚子,薄薄的短袖下擺凸出來。陳飛龍用力掰開學(xué)校墻角的防盜鐵絲網(wǎng),讓女孩先出去,然后自己也身子一斜,要鉆出去。但他突然停步,回頭對我說:“你要把書念成?!?/p>

那年,陳飛龍沒有回村過年。我和陳海洋都不清楚他在榆林還是延安。陳海洋知道陳飛龍找我借錢的事,因為他的錢也都被搜刮走了,陳飛龍還把他們宿舍所有人的錢都拿走了。陳海洋嘿嘿笑著說:“那姑娘長得真俊。”然后又嘆了口氣說:“唉,咱們陳家畔村少了一個小二流子?!?/p>

除夕夜,我和陳海洋放了一晚上鞭炮,主要是大地紅、一百響和摔炮。陳家畔村噼里啪啦炸了一晚上,都把深夜的狗吠蓋過了。以后過年,我們就不怎么放鞭炮了。我們從放鞭炮的小孩變成了看小孩放鞭炮的大人。陳海洋和他爹搞果園去了,我去縣城念高中了,陳飛龍出門闖蕩了。我們像三條年輕的射線筆直地奔向遠方。

我那連小學(xué)都沒有念過的母親將我已過世的父親的處世格言傳給了我,那句話陪伴我一路從村莊走到縣城,從小學(xué)讀到高中。那句話是這樣說的:

“無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

我只能做到前半句,別人不惹我,我是絕不會無故去惹別人的。同班同學(xué)來自子長縣各鄉(xiāng)各鎮(zhèn),這個虎背熊腰,那個人高馬大,很多女生嗓門比我娘在飯店傳菜的聲音都大,因此在校期間,我除了認真聽課,就是專心作業(y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做高考題,很快就有同學(xué)給我起了“書呆子”的外號。我倒很樂于接受這樣的稱呼,我越來越厚的鏡片和越來越小的膽子,讓我知道我的確只能成為書呆子而不是二流子。

當然了,高中校園也是分幫分派的。奇怪的是,沒有人讓我進哪個幫派,雖然男生宿舍仍然臟話連篇,一天三小架,三天一大架,會因為一碗晚自習(xí)后香噴噴的泡面而打破對方的鼻子,我就這樣提心吊膽卻平安無事。

后來放假回村,我和陳海洋說起,才知道是陳飛龍放話了,他讓他的兄弟們多關(guān)照我和陳秀秀。

“我們村就這兩個還念書的娃娃!”

這是陳飛龍的原話。我沒想到陳飛龍的兄弟網(wǎng)這么廣、這么深,但我看同班同學(xué)、同校同學(xué)還有校門口圪蹴在臺階上的小混混的眼神變了,是那種膽怯的親切,帶有某種試探性。我往往一掃而過,在對方?jīng)]發(fā)現(xiàn)我之前匆匆離開,然后獲得受到重點保護的踏實。

有時我去上廁所,看到抽煙的男生,感覺他們在看我——其實并沒有。我覺得陳飛龍似乎就是其中之一。雖然他沒念高中,但他仿佛無處不在。那不再是讓我害怕的二流子,而是暗中保護我的二流子。

盡管我不惹別人,但我管不住別人來欺負我。在我讀高二時,我也不知為什么,回宿舍的路上就被幾個男生圍住了,他們揪著我的頭發(fā),像架犯人般把我一路拖到墻角。他們讓我把上衣脫了,指著我瘦骨嶙峋的胸脯哈哈大笑,往我臉上噴煙,扯我耳朵罵我,然后大大小小的拳頭砸在我后背和胸口,大概是我根根凸顯的肋骨和瘦削如弓的脊柱硌得他們手痛,他們的力道帶著憤怒越來越大了。

后來,為首的一個把我的頭發(fā)往上一扯,我的腦袋揚起來了,下巴懟到他眼前,我看到他染了一撮綠頭發(fā),滿口煙熏的黃牙,身上一股熱烘烘的汗味。綠毛扇了我?guī)讉€耳光,啪啪啪,我只聽到扇耳光的聲音,還沒來得及疼,所以我的表情沒有什么變化。他以為我沒反應(yīng)是因為力道不夠,于是他撐開五指,又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感到臉頰麻麻的,皮膚火辣辣的,伴著耳鳴,我兩腿一軟,又不敢扶著他,就跪倒在他跟前了。他們像在動物園里看猴子一樣沖我擠眉弄眼,有一個嘴巴里還發(fā)出逗狗的“嘬嘬”聲,他們的鞋底在我腦袋上踩來蹭去,他們的笑聲在我耳朵里飄來蕩去。

綠毛說:“跟你飛蟲哥講,該管的事管,不該管的事不要管!”

他后來還說了些什么話,我都記不得了。只知道他們嘻嘻哈哈地走開了,而我像生銹的汽車動彈不得。我一個人小聲地哭,明白肯定是陳飛龍惹了他們,他們拿我撒氣。因為我們是一個村的,陳飛龍又揚言罩著我。他們本來要打的是陳飛龍,可他們找不到陳飛龍,所以他們只能打我了。

但我并不恨陳飛龍,只是心口火燒似的,恨自己懦弱,連還手的勇氣都沒有,就被人踩在腳下。那時我對于成為一個二流子充滿了強烈的渴望,我想抽煙,想染發(fā),想罵臟話,想打架,想抓著那綠毛的頭發(fā)全都剃光,想和喜歡的女孩兒手牽手走過國旗臺……可我只是邊哭邊穿上滿是鞋印的外套,然后一拳一拳往墻上砸,砸到白墻發(fā)灰、指甲出血才停止。

我突然擔(dān)心陳秀秀的安危,他們會不會也去找她呢?我趕緊站起來,擦掉眼淚,一瘸一拐去找她。我攥著拳頭,心里發(fā)狠:如果綠毛欺負陳秀秀,我就一拳轟掉他的牙齒,還要用帶血的手指扯掉他那撮綠毛。不管他們怎么打我,我絕不服軟,絕不退縮。你們來吧,我他媽不怕你們!

我跑到陳秀秀的班級,才聽說她生病了,被她爹一早接回了家。

再后來,我只見過她一次,那就是她來辦理轉(zhuǎn)學(xué)的時候。

我沒看到她的正臉,但看得出她瘦了很多,側(cè)面看,整個人薄薄的,像張紙。她從教學(xué)樓一直走出校門,走得很慢,簡直不像是邁步走,而是有誰在后面硬推著她移動。所以她的又黑又長的馬尾辮沒有甩來甩去,而是緊貼她后背,紋絲不動。她只留下了一道背影,背影越來越模糊,越縮越小,最后成了一個黑點,看不見了。

學(xué)校對此做了保密,我不知道她轉(zhuǎn)學(xué)的真實原因,只記得當時校內(nèi)都在議論一件事:理科第一名的陳秀秀她爹用一把銀光閃閃的鐮刀把一個染綠毛的二流子的毬割下來了。

過了兩天,我們學(xué)校食堂發(fā)生了一起聚眾斗毆事件。

我們的食堂有三層,一、二層供師生吃飯,第三層偶爾辦活動用,其余時間基本是閑置的,無人看管,于是就成了高中情侶們約會的地方,也經(jīng)常有校外來這兒約架的。

當時有不少二流子翻墻進來,他們的頭發(fā)花花綠綠,他們的衣服花里胡哨,他們的眼神仿佛不是走進校園,而是來到了自己家。正是大課間,我們聞訊,都擱筆合書,往食堂里涌。

食堂已是黑壓壓一片,左邊站一群人,右邊立一堆人。有的二流子站在我們吃飯的板凳上,有的二流子坐在我們吃飯的桌面上,有的二流子圪蹴在洗手池旁。有的在咳嗽,有的在擤鼻涕,有的在往我們食堂的地上吐痰。幾乎所有二流子都在抽煙,不一會兒食堂就煙霧繚繞了。很多學(xué)生都捂著口鼻,皺著眉頭,但雙眼睜得大大的,盯著他們看。

食堂滿是讓人昏昏欲睡的香煙味和汗臭味,但躁動的氣氛正在發(fā)酵,一觸即發(fā)。

我擠在中間,瞪大雙眼,不停搜尋陳飛龍的身影。有人說全縣的二流子都來了,我相信陳飛龍一定就在其中。

這時兩方人群里各走出一個人,我心里咯噔一下。其中一個就是陳飛龍。兩個人開始說著什么話。我離得比較遠,聽不清。但看得出他們談得并不愉快,因為接著他們就打起來了。兩個領(lǐng)頭的先打,接著所有人都打起來了。二流子們本來雙手環(huán)胸,衣服緊捂,突然衣服像一對對翅膀張開了,然后甩棍、鋼管、木棍出現(xiàn)在他們手里。食堂原來都是鍋碗瓢盆敲擊和筷子扒飯的聲音,如今變成了棍棒掄在腦袋上、肩膀上和腰上的聲音,混合著此起彼伏的怒吼和呻吟,還有桌椅被掀翻的聲響。洗手池的水龍頭被誰一鋼管敲爆了,自來水哧一下冒了老高。

二流子們打得殺氣騰騰,整個食堂已亂作一鍋粥了。看熱鬧的學(xué)生們一點點后退,生怕殃及,但又無人離開,眼睛大睜,嘴巴微張,前后左右,小聲論戰(zhàn)。

我看到陳飛龍站在一張桌子上,他的黑夾克已脫下來了,兩個袖筒纏在他雙手上。他把一件黑夾克舞得虎虎生風(fēng)。我看到?jīng)]人敢接近他。這是他的打架絕技:他在夾克口袋里塞了兩塊磚頭,揮舞起來極具殺傷力,挨一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喉嚨已啞了,仍像野獸般不停吼叫,唾沫橫飛,額頭和脖子上青筋暴突。

突然,陳飛龍被人抓住了左腿,一拽,他從桌子上摔下來,對面領(lǐng)頭那人抄起磚頭,朝著陳飛龍的腦袋猛扣過去……

打架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很快警笛聲就響起來了,學(xué)校的保安和民警都蹭蹭蹭上了樓。他們疏散了學(xué)生,用防暴鋼叉和橡膠警棍制伏了那些正在群毆漩渦中的二流子們。

二流子們聽到警笛聲,早就丟掉武器,翻窗或跳樓梯跑了。地上到處都是煙頭、斷棍和彎曲的鋼管,還有一攤攤血漬,紅的,黑的。有的二流子受了傷,一瘸一瘸地被人扶著下樓。我看到有人像拖一頭死豬似地拖著陳飛龍往樓下溜,陳飛龍一頭黃毛全都變紅了,一只手僵硬地捂著腦袋,但鮮血還是從指縫滲出,爬滿整張臉。

這時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射出兩道虛弱的紅光,那光穿過人群,直勾勾看著我。我被他釘在原地,一動不能動。我的眼里卻涌出眼淚,嗆得我鼻子喉嚨發(fā)酸發(fā)苦。我覺得我的靈魂被他那一雙眼順著樓梯勾走大半,另一半倒在了地上。我后來是被保安扶下樓的。我那時兩腿綿軟,有氣無力,大腦一片空白。我被我媽接回家,睡了一天一夜才回了魂。

那次斗毆事件后,學(xué)校把食堂三樓封了,我畢業(yè)時也沒重新開放。一直到高考結(jié)束,我再沒見到陳飛龍。

我不知道他傷得重不重,或者說,到底有多嚴重。那段時間我始終處于擔(dān)憂和焦慮中,學(xué)習(xí)總提不起勁頭。我娘以為我談戀愛了,翻遍我書包的所有角落尋找證據(jù)。那陣子她對我的高考憂心忡忡,抹著眼淚苦口婆心地勸學(xué)。我娘在我高考最后三個月辭職了,選擇了陪讀。一模,二模……在我的成績越來越好的情況下,她終于相信我是失戀了。

我懷疑陳飛龍是不是死了。

一想到他可能死了,我心底突然涌出一陣內(nèi)疚。我忘不了那雙眼。我恨自己當時只看他打架,卻沒勇氣上去幫他。我恨自己當時眼睜睜看他被拖下樓,卻沒上去扶他一把。我恨自己當時什么都沒有做,他卻留給我一道擊潰我靈魂的目光。我試圖從那雙眼中讀出什么,卻只記住了他因失血過多而逐漸呆滯的眼神。雖然他一直欺負我,但也在暗中保護我。他的眼睛和他的鮮血讓我產(chǎn)生了復(fù)雜的情緒。

后來,陳海洋告訴了我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那時我已高考結(jié)束,邊等成績,邊在我娘上班的飯店兼職端盤子。陳海洋搭車到城里找我,帶來一個噩耗:德清老漢去世了,過兩天下葬。我娘聽完,眼睛就紅了,因為德清老漢在我爹下葬時是出了大力的,秋收時,看我們母子一個體弱一個年幼,常來幫忙。我娘顧不得滿手油污,揩揩眼角的淚,叫我撂下臟碗臟盤子,抓緊回老家去,看能幫上什么忙。

路上,陳海洋告訴我,那天陳飛龍去我們學(xué)校打架,是為了替我報仇。對面那人就是綠毛的哥哥,綠毛剛出院,就被陳飛龍一伙人又敲斷了腿,他哥就找陳飛龍約架。陳海洋說,陳飛龍知道我和陳秀秀被人欺負了,氣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幾乎叫上了他能叫到的所有人,要給我“掙回面子”,也是給他自己掙回面子。因為他說過要讓我和陳秀秀安心念書,爭取考大學(xué),他不能說到做不到……

我問起他現(xiàn)在的情況,陳海洋說:“他腦袋縫了十幾針,在里面蹲了一陣子……他就是不想影響你考大學(xué),不然早跟你見面了……”

我聽后,感到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我終于知道那道目光里有什么,那是他對于沒能保護好我們的慚愧,他那樣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怎么能容忍在我面前流血的狼狽?可我從他眼中看到更多的,卻是一種對自己所作所為的困惑,困惑順著樓梯步步向下,似乎要墜入看不見的深淵。我不能說那雙眼中有后悔和迷茫,但我分明看到了一絲疲倦。

我問陳飛龍現(xiàn)在在哪兒,陳海洋說:“他前天回來了,但沒有回自己家,而是去給德清老漢守靈……唉,德清老漢對咱們這群娃娃真好??!小時候給咱們烤洋芋和紅薯吃,天天圪蹴在峁上看我們男娃娃扇元寶,女娃娃跳皮筋……出去趕集,還給我們買糖吃……哎嗨嗨!好人沒好報呀!……”

他說起德清老漢的事,聲音哽咽,我也落下淚來。

德清老漢在世上的最后幾句話留給誰,誰也說不準。但村人都記得德清老漢說的那幾句話。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天,他就靠著村口的那棵老榆樹,一邊像條老狗般咳嗽,一邊氣息奄奄地吸煙鍋袋。他逢人就要人扶他起來,虛弱地重復(fù)那幾句話:

“我先走啦……我要死啦……你回來記得給我燒紙呀!”

說完,他那像老井般深邃的雙眼久久地望著出村的路。

德清老漢無妻無兒無女也無債,癌癥晚期時疼得死去活來,咽氣了,身子骨卻沒有像干蝦般蜷曲,而是像塊木板般硬直。村人用他墊在枕頭下的積蓄給他打了口棺材,辦了場簡單的喪葬。

想不到陳飛龍像一陣風(fēng)回來了。

他請了兩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整整響了兩天,直把晴天吹成陰天,直從白天吹到黑夜。全村人沒想到的是,陳飛龍一回來就給德清老漢披麻戴孝,而且戴的是重孝。他一直守靈到德清老漢入土。

陳飛龍他爹喝得醉醺醺的,還沒晃到靈堂,就揚言要大鬧一場,他東搖西擺地把幾個花圈踩得七零八落;像瘋子般抓起一把紙錢,塞到嘴里大嚼特嚼;將祭瓶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把酒瓶砸在靈棚前的地上,砸出一個泥坑。他沖靈棚里的陳飛龍喊:“你爹我在這兒呢!你爹我還沒死呢!畜生……我日你娘的……”

陳飛龍先是給德清老漢磕了頭,然后突然如一團白色的火苗從黃土地上躥起來,撲到他爹跟前,像小時候他爹打他那樣,揪著他爹的衣領(lǐng)一通拳打腳踢,直打得嗩吶不吹了,小鼓不敲了,镲镲不拍了,村人也停止了說話。

陳飛龍他爹早就不是陳飛龍的對手了,如今像一只待宰的雞被陳飛龍摁在土里。要不是村人攔住,陳飛龍手里的酒瓶就要砸破他爹的腦袋了。陳飛龍他爹像一攤爛泥似地糊在鹼畔上,嘴巴里發(fā)出冒血咳痰的聲音,呼嚕嚕,呼嚕嚕。

緊接著,陳飛龍他爹開始笑了。那不像是一個人的笑聲,仿佛是一個冤死鬼在獰笑。

笑了一陣,他爹含著血痰,說起了話。他爹從陳飛龍他娘出走開始說起,罵他老婆是“小賤人”,罵陳飛龍是“沒娘貨”,罵陳飛龍不好好念書,一天到晚光打架。他說他到派出所交保證金,認領(lǐng)陳飛龍;說陳飛龍把人家腿打折,然后跑了,留下爛攤子給他收拾;說地窖里爛掉的洋芋;說村口被毒死的野狗;說德清老漢的死……說著說著便開始嗚咽,嗚咽變成了放聲哭泣,哎嗨嗨嗨!他像小孩一樣哭,像潑婦一樣哭,像老人一樣哭,他的哭聲像他的笑一樣,讓村人感到毛骨悚然。

可在村人看來,陳飛龍守靈,他爹哭喪,這對父子似乎讓德清老漢在世上多了一對至親。

我在次日出殯前見到了陳飛龍。

他明顯瘦了,頭發(fā)不再是黃糟糟一團,而是剃了寸頭,露出青色的頭皮。他左前額到臉頰有幾道很深的疤,像蛛網(wǎng)似地貼著皮膚。他面色黃灰,身形瘦削。我看到他穿一身孝服,跪在靈棚里,低埋著頭,但直著背。他的背影像一柄斷劍。

嗩吶聲起,眾人抬棺上山。大團大團的黃白紙錢揚在空中,風(fēng)一吹,滿天飄。鞭炮聲響,砰!砰!混著嗩吶聲,回蕩山間?;ㄈ?、挽聯(lián)和紙扎的門樓、車轎等高高低低地擠在出殯隊伍里。我看到陳飛龍兩手緊握引魂幡,慢吞吞地走在最前頭。他整個人看著很喪氣,我從沒見他這樣過。

那天,我們都喝了不少酒,陳飛龍和我在村里溜達。我們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就在村里溜達來溜達去。上坡,下坡;踢石子,跨小溪;薅一把野草,再把它們拋到溝底;拾一塊土坷垃,然后狠狠砸在地上……我們陳家畔村是個很小的村子,村頭到村尾,用不了十分鐘就走穿了。所以我們放慢步子,走了很多趟。

陽光烘了一天,土路到夜晚就散發(fā)出羊糞蛋、雞屎、狗尿和牛糞的氣味,以及各類草木的幽香。高的山,矮的峁,全黑了。只有窯洞還立在路兩邊的半坡上,一孔,兩孔,三孔,都亮著黃。黑夜捂住了黃土高原的耳朵,陳家畔村正在沉睡。

我們走著走著,又走到了德清老漢的墳前。泥土還是濕的,祭臺上擺著各色吃食,滿地鞭炮碎屑,花圈在黑夜的籠罩下,顯得比白天更鮮艷。引魂幡直立著,看不到頂,仿佛已伸到天盡頭??諝饫飶浡还上慊胰急M的味道。

陳飛龍塞給我一支煙,說:“抽吧,上了大學(xué),走上社會,你肯定得抽煙,早學(xué)不吃虧。”

我沒有推辭,但接了煙沒有點,就這么放在手心,看他吞吐煙圈。他抽了兩口,把那支煙倒轉(zhuǎn)個兒,擺在祭臺上。黑暗中那一點火星紅彤彤的,把黑夜燙出一個小口子。我覺得臉頰發(fā)熱,似乎都要被那紅星燒著了。我知道我是喝大了,酒勁兒上來了。

陳飛龍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悶聲吸著。我跟他要了打火機,把煙點著,也學(xué)他倒轉(zhuǎn)個兒,擺在德清老漢墳前的祭臺上。四野一片漆黑,我盯著煙頭看,煙頭像兩只紅亮的眼睛,越來越大,把黑夜照紅了。

陳飛龍開口跟我講了一件事。

他說和我一起考上高中的陳秀秀,高考完來找過他,見了面先是哭,完了就說想嫁給他。

“那是個愣女娃,抱住我就說:‘哥,你把我娶了吧!’”

陳秀秀告訴陳飛龍,很多人都說他是二流子,是地痞流氓,是沒出息的人,但陳秀秀覺得他不是,誰說二流子就沒個好?陳秀秀就覺得他好,像哥,像爹,像她夢中陜北漢子的那種模樣。

“聽她說完,我真想給她一巴掌!也想給自己一巴掌……這憨女娃!……”

陳飛龍說話頓了頓,狠狠吸了口煙,煙頭一亮,很快又暗了。

“……我……我對不起她呀!……我說要照顧你們,保護你們,讓你們安心念書,結(jié)果你們在學(xué)校還是讓人欺負啦!……都是因為我跟社會上的人起沖突,都怪我……”

陳飛龍在黑暗中把胳膊抬起,又放下。他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哽咽了,我知道他在抹眼淚。

陳飛龍告訴我,陳秀秀父母離婚了,她爹去坐牢了,她轉(zhuǎn)學(xué)跟她娘去子洲投親戚,高考沒考好,好像只考了一個西安的大專院校。聽說她想復(fù)讀,她娘指著鼻子把她臭罵一通,希望她早點尋營生,嫁人生娃。她就和她娘說,她要嫁給陳飛龍。她娘聽罷,當場就氣暈了。沒想到供女兒念書這么多年,女兒竟想嫁給一個二流子。

陳秀秀偷偷溜了出來,這位在我印象里安靜如小鹿的陜北女娃,一路從子洲到子長,跑到她長這么大從沒去過的酒吧、KTV、臺球室和網(wǎng)吧,找一個叫陳飛龍的二流子。

后來,她終于在一間旅社找到了陳飛龍。兩個人面面相覷,一個在床上光著上身,一個在門前靜靜站著。然后陳秀秀就哭了,她的哭泣也是靜靜的,只有肩膀和腦袋在動,只有眼淚從她臉上滑下一道又淺又亮的痕跡。直到陳秀秀哭完了,突然跑過來抱住陳飛龍,陳飛龍才嚇得從床上跳起來。他從沒在女人面前露怯,面對女人他從來都是從腦袋硬到腳趾頭,但陳飛龍對我說:“她抱住我那一刻,我從里到外都軟了,我覺得我這輩子都硬不起來了?!?/p>

陳飛龍告訴我,他看到陳秀秀紅撲撲的臉蛋和一雙淚眼,心也跟著潮濕了,他很想幫她擦掉眼淚,甚至把她緊緊抱住,在她臉上狠狠親一口,但他忍住了。他近乎無情地推開了她,嚴厲地呵斥她,書都念到屁股溝子里去了!說她只顧長奶子,不顧長腦子。他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臟話,除了動手打她,幾乎用盡了一切下流的手段,終于把她趕出門外。

不知過了多久,陳飛龍睡著了。等醒來時,天已黑透。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角是濕潤的,可他想不起來是不是做了一個讓他落淚的夢。他心驚肉跳地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沒有人。他探出腦袋,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他低頭看到門口走廊地板上有一串很淺的鞋印,確定陳秀秀已經(jīng)離開了。他沒有感到如釋重負,卻覺得受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于是他對一個剛好路過的陌生旅客說:“我日你媽的!”

陳飛龍把煙頭彈飛,折了一截樹枝,在地上涂劃。我只聽見樹枝劃在黃土地上的沙沙聲,卻看不清他在寫什么。

“我那時覺得,我好像被整個世界拋棄啦!”

我看著陳飛龍,夜色中,他只有一個濃黑的輪廓。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對他就像他在黑暗中寫的字那樣,一無所知。

“你和她都考上大學(xué)啦,要去大城市發(fā)展,跟我說這些胡話做啥!……老子缺女人嗎?老子念初中就把人家肚子搞大啦……老子缺女人嗎?誰要你給我當婆姨哩!……”

“不過,都說我是二流子,我就尋思,‘二流子’到底是個啥?我會各式農(nóng)活,能攔牛放羊,但我不甘心做農(nóng)民,誰甘心做一個農(nóng)民哩!……我不恨我娘,要是我我也跑,窮才是最值得恨的東西。我想好好念書,但我自己也能估摸出來,我不是那塊材料;我想離開咱這窮溝溝,我不想吊死在咱這塬上壩上。你考大學(xué),我混社會,這有什么錯?憑啥你就是夸,我就是罵呢?憑啥你就是好,我就是壞呢?”

祭臺上的兩支煙燃盡了,煙灰四散,只剩兩個煙把兒,風(fēng)一吹,向兩頭滾,掉落在祭臺下的泥土中。

陳飛龍的酒勁兒上來了,打了好幾個酒嗝。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的問題,于是只好像以往一樣沉默,然后等待他罵我,或者打我。我承認聽他說了這么多話,有點不知所措,我從沒想過“二流子”到底是個啥,甚至別人都喊陳飛龍“二流子”,我也沒想過他是否接受,他是否辯解過,又是否被忽略了。

我只是覺得,那晚的陳飛龍和我以前認識的陳飛龍不是同一個人。至少以前的陳飛龍不會一口氣說那么多話,他以往奉行的是“能動手盡量不動口”的原則。如果那時他罵我或打我,我不會覺得委屈,也不會感到難受,我情愿讓他罵我一頓,或揍我兩下。但他沒有揍我,也沒有罵我,他渾身酒氣,四仰八叉地躺在德清老漢的墳旁,睡著了。

我記得那一整晚都沒出月亮,幾顆星零零散散掛在天上,很快被夜云吃光了。夜云像天上的蜘蛛,織出一張黑網(wǎng),將黃土高原的梁峁、溝壑一股腦罩起來,然后蠶食掉,直到黎明再吐出來。

陳飛龍開始打鼾時,我也醉醺醺地睡著了。我們就睡在德清老漢的墳旁,我們睡得又沉又香,好像還做了美夢。我再沒睡過那樣的覺。我們仿佛在世上短暫消失了一夜。

次日醒來,陳飛龍和我給德清老漢磕了三個頭,就下山了。

2013 年,我只身一人坐火車到南京念書。

初到南京,原本想要外出闖蕩的心膽怯了。城市太大了,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包容一切。與生俱來的怯懦時刻伴隨著我,連同自卑形影不離,漸漸轉(zhuǎn)為敏感。我像一只農(nóng)村的老鼠不停打洞,終于鉆到了城市,但當我冒出頭才發(fā)現(xiàn),有無數(shù)的錘子在等著捶我的腦袋。

大一下學(xué)期,我聽陳海洋說,陳飛龍去了西安。晚上躺在宿舍床上,我就想,陳飛龍在西安也會像我一樣,面對那樣大的城市而不安嗎?還是他仍然能以生猛不羈作劍,以強硬不屈為盾,很快地適應(yīng)、接受和融入那座城市,并去戰(zhàn)斗呢?

我不知道。

2014 年暑假,我回老家辦理助學(xué)貸款。走到陳家畔村小學(xué)校門口,我感慨不已。我們是這個村小學(xué)最后一屆畢業(yè)生,我們畢業(yè)后,這小學(xué)沒過幾年就荒廢了。因為學(xué)生都跟著大人進城去了,沒有生源,學(xué)校辦不下去了。只有蟲子鳴叫,野兔蹦跳,野花泛濫,野草瘋長,黃土在校園的各個角落越積越厚。學(xué)校白墻上“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這幾個紅字經(jīng)過多年風(fēng)吹沙刮,已是字跡斑斑。

我沒想到陳飛龍就在學(xué)校里。

他突然從墻內(nèi)探出腦袋,朝我屁股上扔了一塊土坷垃,吹著口哨招呼我。

陳飛龍胖了,眉毛變粗了,腮幫子也不是一咬就露筋,而是有肉了。頭發(fā)還是板正的寸頭,但因為胖了,所以看起來沒那么兇,連那道蛛網(wǎng)似的疤都跟著發(fā)福了。他頭頂麥秸草帽,手戴白棉紗手套,兩條褲腿高高挽起,沾滿了泥沙。操場上滿地灰黃,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磚瓦、木頭。

我問他在這兒干什么,他摘下草帽,邊敞開胸襟扇涼邊說:“箍窯娶媳婦哩!”

“真的?沒聽你說起過呀!”

陳飛龍就哈哈大笑了:“你還是沒變——像小時候那樣容易受騙!”他掬水洗了把臉,刮了刮脖子上的汗水,很激動地說:

“我要把學(xué)校重新開起來!”

他沒有看我,而是看著那條出村的路,斬釘截鐵地說:“現(xiàn)在這社會,沒文化真可怕!城里娃娃睡覺還在念英語哩!咱小學(xué)不能一直這么荒著,要重新招娃娃,找老師,重新上課,要天天升國旗、唱國歌!”

陳飛龍褪掉手套,扔給我一支煙,我們倆圪蹴在墻根背陰處,他就跟我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他想翻新學(xué)校,重新招生辦學(xué),但村長先是贊許他愿意出錢辦教育這一想法,又推說這不歸他管,得去這兒申請,那兒蓋章……之后陳飛龍聽人講,村長之所以不答應(yīng),是因為已經(jīng)把這小學(xué)賃給鄰村一個養(yǎng)豬大戶了,陳家畔小學(xué)馬上要改成豬圈了。

陳飛龍一聽要改豬圈,火冒三丈,氣得咬牙切齒,但他已從“能動手不動口”的階段走過,竟強忍著怒氣,又找村長理論了幾回,可都被村長化骨綿掌似的說辭給打發(fā)了。實在沒辦法,陳飛龍就在操場邊上搭了個簡易棚子,用來吃住,又自己買了泥沙磚瓦。前一個月,他和陳海洋就一直在操場上砌墻、刷墻……

我告訴陳飛龍,我放暑假了,我也來出力。他先是瞅我的細胳膊細腿,搖搖頭,后來見我“噗噗”往雙手吐唾沫,握住鐵锨就攪泥拌沙,便掐滅煙頭,對我說:“行!這架勢擺開倒像那么一回事。不愧是大學(xué)生,覺悟高!改天你幫我寫信給縣政府,咱把他狗日的村長告一狀!”

就這樣,我跟陳飛龍、陳海洋在操場上忙活了兩天,才想起要去找村長開貧困證明。兩天時間,我手上磨出了幾個大血泡,陳飛龍幫我把血泡挑破,說這樣好得快,我疼得呲牙咧嘴。陳海洋就抓了一把黃土撒在我手上,說:“撒上黃土,馬上不疼啦!”

村長給我開好證明,臨走時,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寶,你不要對我有意見,人家前兩年就去鄉(xiāng)政府申請了,只是今年才批下來,人家走的合法路數(shù),我能不同意呀?還合禮呢!過年給咱陳家畔村每家每戶半扇豬肉……我也不要你勸那兩個二流子,就讓他們瞎弄吧!咱這窮山溝修學(xué)校有啥意思哩?可惜了他爹陰曹地府給他捎的那點兒錢,都給他花光啦!把那筆錢留著,問個婆姨正好!唉,這二流子……”

村長見我呆站在窯前,看出我不知情,就又留我坐到炕上,邊磕煙鍋袋邊告訴我:“他爹去年趕集,被半掛車撞死了,人家給賠了一筆錢,這事他沒給你講吧?那二流子連他爹出殯他都沒回來……又聽說那司機給幾個二流子打了一頓,三個月下不了炕,派出所沒抓到人……你看看,那水泥沙子不就是他爹的筋骨血水呀!給他這樣糟蹋,卻不尋個正經(jīng)營生……唉,他爹也是受了一輩子苦,遭了一輩子罪呀……”

村長說,陳飛龍他爹那次被他兒子打得臥病在床一個多月,也不知從哪天起,村人發(fā)現(xiàn)他爹手里沒有了酒瓶,身上也沒有了酒氣。身體養(yǎng)好后,他爹就變了。鋤頭和鐮刀代替了酒瓶和瓶蓋,汗?jié)n和黃土消釋了酒氣和暴戾。他爹又把莊稼地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爹又成了村里的農(nóng)活好手。

人們經(jīng)??吹疥愶w龍他爹像野狗一樣穿梭在比他還高的玉米地里。他幾乎不再和人交談,圪蹴在鹼畔上吃飯時,人們發(fā)現(xiàn)他總是凍住了似的,常常一筷不動。直到雞來啄食,他才回過神來。他沉迷于自顧自的唉聲嘆氣,好像前半生積氣郁胸,如今要把它們?nèi)赂蓛簟?/p>

一到夜晚,陳飛龍他爹卻開始說夢話了。他邊打呼嚕邊說胡話,至于說的是什么,沒人清楚。但聲音時高時低,高時如虎嘯,低時似蚊叫,常把黑夜路過他家窯頂捉蝎子的村民嚇得心肝兒亂顫。陳飛龍他爹從不記得自己說胡話,只覺得戒了酒在莊稼地重新操磨讓他每晚都睡得很死,一覺到天亮。

村長嘆了口氣,說:“戒酒本是好兆頭,誰能想到,那回趕集就出事了,真是一個人一個命,命該天注定……”

那天晚上,我躺在棚子里,翻來覆去睡不著。陳飛龍還點著煤油燈在遠處忙活。飛蛾蚊蟲不要命地朝燈上撲,噼啪作響,燈影搖晃。我推了推陳海洋,陳海洋睡得很沉,半天推不醒。陳飛龍進了棚子,問我怎么還沒睡。我腦子里突然冒出陳飛龍打他爹的畫面,仿佛我親臨現(xiàn)場般真實。我知道不該問關(guān)于他爹的事,但我還是脫口而出了。

陳飛龍邊脫鞋襪拍土,邊抬眼看了看我,沒有回答。他把煤油燈扣滅了,我看不見飛蛾蚊蟲,只能聽見它們拼命撲翅的聲音。蟬叫和蛙啼越來越聒噪,我后背已汗?jié)窳?,卻不敢翻身。我不知是在等他回答,還是等他打鼾。

后來,陳飛龍在黑暗中輕輕地說:“我爹死了。”

夏天的黃土高原滿是綠意,高處松柏連成片,陡坡灌木映藍天,各種不知名的雜草野花更是染盡了山峁、溝岔。我們行駛在高速路上,車窗外閃過綿延不斷的梯田林草,汽車里唱著高亢遼闊的陜北民歌,我們時而穿山而過,時而連繞好幾道彎。有時群山起伏,只能看見天盡頭,有時卻天高路暢,使我們感到自己多么渺小。

“咱陜北這兩年發(fā)展越來越好了,你看這高速路修得多寬!‘要致富,先修路?!@句話說得一點兒沒錯,咱陜北的特產(chǎn)不少,瓜果梨棗,都要靠這大馬路送到西安北京呢!”陳海洋說。

我們出了收費站,繼續(xù)向北,沿路都是修車補胎店或招牌不易察覺的小飯館,也有黃牛緩步,羊群擋道。經(jīng)過一圈墳地,我看到有一座新墳,墳旁堆滿了花圈,祭臺上擺滿吃食。新墳周圍全是舊墳,陽光下卻又暗又平,有的大概已很久無人祭祀,成了荒冢。

我突然想到西安那家羊肉面館的陳媽,我終于知道她是誰了,我說:“那是陳飛龍他媽?”

陳海洋嘿嘿一笑,說:“你這反射弧可太長啦!后備箱還放了陳媽讓我?guī)Ыo他的油潑辣子呢,她自己熬的,說陳飛龍小時候就愛吃她做的油辣子夾饃,還給了我們一人一罐?!?/p>

“她知道陳飛龍現(xiàn)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我沒告訴她?!?/p>

“我們知道陳飛龍現(xiàn)在在哪兒嗎?”

汽車突然急剎,陳海洋似乎踩錯了踏板,我們都給顛了一下,我聽見后備箱里玻璃罐互相碰撞的聲音,有一股辛辣的氣味從后備箱爬出來,爬進我的眼睛,讓它流出眼淚。

陳海洋就這樣靜靜地開了幾公里路,突然開口說:

“我們也不知道陳飛龍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和陳海洋都笑了。是的,我們不知道他在哪兒,所以我們可以帶油潑辣子給他。我們?nèi)フ宜?。他就在陜北。我們要找到他,我們要一起吃油辣子夾饃,我們要讓自己吃得滿頭大汗,嘶嘶吸氣,嘴巴一圈紅,手上滿手油。

陳海洋笑著說:“你還記得咱們和養(yǎng)豬大戶打架那次嗎?陳飛龍和我都沒想到你竟然能那么抗揍,打得那么像二流子,你小說里有這段嗎?”

“我記得,我已經(jīng)想好怎么寫了?!?/p>

“你有啥記不清的細節(jié),我給你補充,我都把這事兒給我女兒講了幾百遍啦,她特別愛聽這故事,有次聽完后,那丫頭居然說,‘爸爸,我長大了要當一個二流子,報答你?!媸切λ牢依?!別忘了把我寫得英勇點,我要把你寫的小說讀給女兒聽呢?!?/p>

那天,天還沒亮,拖拉機聲如平地驚雷,把我們炸醒了。

我們從棚子里跳出來,看到拖拉機上卸下一群豬娃,全都沒頭沒腦地涌進學(xué)校。豬娃們這兒拱一拱,那兒蹭一蹭,不一會兒,豬身上全都染上了青草汁、白油漆、水泥灰和黃土色,變得花里胡哨了。豬的哼哼聲連成一片,吵得人心煩。豬蹄揚起陣陣黃塵,嗆得人咳嗽。

陳飛龍抄起一根長棍,見豬就打,我和陳海洋也都忙著趕豬出校門。

這時校門口出現(xiàn)了一群人,為首的男人滿臉橫肉,叼著煙,頭發(fā)像在豬油里浸過,渾身肥得也像頭豬。他就那么看著我們趕豬、打豬、抓豬、罵豬,直等到我們都累得氣喘吁吁。

但我們又不想大口喘氣,因為空氣里全是豬毛、豬尿和豬屎的騷味,熏得人直惡心。陳飛龍想沖過去打那人,奈何他四面八方全是豬,一時間竟過不去。陳飛龍只有邊罵邊用眼睛瞪那人。

那人說:“你瞪我有啥用?這地方現(xiàn)在是我承包哩!我多養(yǎng)三頭豬也可以,反正飼料多得很!”

其他人就笑,像看戲一樣看我們與豬群斗。

我們把手頭有的東西一股腦都朝他們身上砸。斷磚、木棍、水桶、梯子、長柄鏟、短柄鏟、錘子、鑿子、鐵鍬、香煙盒、啤酒瓶、鍋、碗、筷子……對面幾個人邊罵娘邊躲,卷起袖子就要過來打我們。

我們終于穿過了豬群,和他們扭打在一起。

陳飛龍拼命抓那人的頭發(fā),但那人頭發(fā)太滑了,竟抓不緊,就踹他的褲襠,朝他吐口水,掐他的肉;陳海洋和另外兩個人扭打,那兩人身寬體胖,比陳海洋有過之而無不及,三個胖子壓來壓去;我的心里蹭蹭蹭冒火,看著此情此景,頓覺熱血沸騰,于是大喊一聲,也朝一人沖過去。

盡管我一直希望成為一個二流子,但始終沒有成功,那次受陳飛龍影響,點燃了我心中壓抑多年的情緒,那一喊似乎將從小到大的怯懦喊去大半,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時我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我終于有了點二流子的樣子,感覺血液都在逆流。我把黃土揚到那人眼睛里,使他睜不開眼,然后趁機把他撞倒,兩個拳頭像搗蒜,搗得那人肚皮紅腫。

奈何對面人多,而且個個膘肥體壯,我們根本不是對手,很快就落敗了,被他們摁在地上。

盡管陳飛龍被按在地上,仍呲牙咧嘴地沖為首那人啐口水,雙腿像野兔般亂蹬,喉嚨發(fā)出野狗似的罵聲。

“我日你祖宗!你他媽生孩子沒屁眼只有豬尾巴!”

為首那人說:“你這二流子,打人打不過,罵人這么難聽!快少說兩句!你說你種莊稼養(yǎng)牛,搞什么不好,非要辦學(xué)校,實話給你說,咱們這條溝里都湊不出三個娃娃,你給誰上課呀?你不要動,老實趴著!咱的娃就是攔牛放羊、和黃土地打交道的命呀!這一座座山就是他背上的包袱,你有本事你把山移走呀!”

“我他媽就要把這山給炸平,我就要把學(xué)校辦起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

陳飛龍突然像個孩子般在地上打滾,把黃土、泥沙甚至是豬屎抓在手里,又揚出去。他好像遭受了天底下最狠的打,受到了世界上最毒的詛咒。好像有人把一鍋熱水直接潑在了他身上,好像有人點火把他燃燒了。他嘴里在說什么話,含含糊糊的,我們已聽不清了。

他叫著、罵著,脖子和額頭上的筋卻突突地跳。但罵著罵著,他的聲音小了,緊接著居然低聲哭了起來。幾乎在一瞬間,又變成了嚎啕大哭。但因為趴在地上,聲音向地面擴散,像朝黃土地底下發(fā)聲,顯得空洞、無力。

對面沒想到剛才還囂張跋扈的二流子突然像被太陽曬干的臭魚一樣不再蹦跶,還突然像孩子似的哭鬧,他們互相看看,有點慌亂,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但他們清楚他們并沒下死手,所以躺在地上的這個二流子肯定不是被他們打到疼得死去活來。

但陳飛龍又從地上跳起來了,像一截火堆里的干柴畢剝作響后猛地彈出,他不是跑到河灘去洗臉,也不是繼續(xù)和他們打架,不是來到我倆身邊,也不是繼續(xù)和豬群戰(zhàn)斗,而是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他只是在地上睡了一覺,然后翻過墻壁,身手矯健如猴,朝山上跑去了。

我們看到他朝學(xué)校背靠的山坡上跑去,因為體力不支,只跑了幾步,就摔倒了,但他又站起來,繼續(xù)往上爬,往上爬,他幾乎是像鼠打洞般往上鉆,像狗刨土般往上爬,一直爬到柳樹林里,一直爬到山上。

當我們看不到他時,樹林里傳來了野獸歸林般的嘶吼。

那種嘶吼不像虎嘯,不像猿鳴,不像獅吼,不像狼嚎,那種嘶吼不是從大地上發(fā)出來的,而是從天而降。那種嘶吼中充滿了令人心慌的力量,讓那群人感到不安,他們好像怕冷似的,把剛才挽起的袖子放下來,他們一邊罵著“神經(jīng)病”,一邊出了校門,到拖拉機旁抽煙去了。

只有我和陳海洋知道,那是陳飛龍的發(fā)泄,他正瀕臨崩潰和絕望的邊緣。我們聽到那聲震樹林的嘶吼漸漸變小了,成了一種仿佛身受重傷的低泣,低泣中帶有自我療傷般的哀嘆,后來哀嘆也漸漸止住了,樹林里再沒有聲音傳出。

我至今也不知我當時為什么就哭了,只是看到陳飛龍那樣,我就想哭。我想陳海洋應(yīng)該也同我一樣。

那年九月,“陳家畔村中心小學(xué)”變成了“陳家畔村陽光養(yǎng)豬場”。

陳海洋在老家繼續(xù)搞果園,他給我們品嘗了自家果園產(chǎn)的紅富士和黃元帥,個個皮脆汁甜,讓我想起兒時偷德清老漢家鹼畔那棵樹上的蘋果的往事。陳海洋已不滿足于趕集擺攤售賣,蘋果經(jīng)他之手開始銷往外地了。

回到南京,我常刷到陳飛龍發(fā)的朋友圈,他似乎沒找工作,整天都是曬吃的喝的。他一陣兒在榆林,一陣兒在延安;一陣兒在綏德,一陣兒在子長。他好像在到處玩兒,但去的地方不是寶塔山、扶蘇墓、紅堿淖或子長陵。照片里都是一些破敗不堪的建筑。他好像在到處拍荒廢的農(nóng)村學(xué)校。他的朋友圈只有照片,沒有文字,每條只發(fā)一個逗號或句號。我不知他是懶得寫,還是沒話可說。

陳飛龍似乎談了女朋友,但我也不敢確定。因為從照片看,那人很顯老,我估計都跟我娘一個年齡。她的臉上總涂著厚厚的白粉,像唱戲的。兩個人從沒有合影,都是她的單人照,所以我無法判斷他們是不是戀人。

是陳海洋告訴我,陳飛龍把他爹的賠償金幾乎全砸給一個女主播了,刷了好多禮物給她。朋友圈那女的就是那個主播。

那個主播藝名藍花花,白天在直播間唱信天游和陜北酸曲,晚上在直播間扭秧歌,也扭別的。也不知陳飛龍著了什么魔,就和她好上了。兩人網(wǎng)上聊了一陣,就見面了。藍花花似乎很樂意讓陳飛龍給她拍照,藍花花每一張花枝招展的照片身后都是一所破敗廢棄的小學(xué)。

有回,陳飛龍分享了一段藍花花唱的信天游給我,我點開,聽完了。她的聲音純粹而飽滿,熱烈而內(nèi)斂,像情人的勇敢,也像母親的訴苦。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在南方的很多夜晚,我都覺得有一種難言的情緒堵在心口,使我不得安眠。我的室友大多是江蘇人,鹽城的、句容的,還有蘇州的,只有我一個是北方人。晚上,他們玩游戲,和女朋友聊天,我躺在下鋪,看著上鋪的床板發(fā)呆。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在宿舍里鼾聲四起時,豎起耳朵,聽蟑螂在地上爬行的聲音。

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找到了一種傾訴方式。我嘗試著去寫點東西。我什么都寫,散文、詩歌還有小說,有時也幫室友代寫論文。寫完了,偶爾發(fā)發(fā)朋友圈,陳飛龍和陳海洋就給我點贊,評論三個大拇指。

那天,我在圖書館自習(xí),陳飛龍給我打來電話。

我以為有什么要緊事,想不到就是拉家常。聽話音是在酒席上,他大概已半醉了。他問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過年回不回來,在南京待得習(xí)慣嗎,有沒有找到陜西面館。我都一一作了回答。電話那頭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然后耳畔一陣嘈雜,他大概是喝干了杯中酒,接著他說:

“想來南京看看你,大學(xué)我能來參觀不?大學(xué)歡迎我這種二流子不?……出門在外,你各方面多注意,拿出咱陜北漢子的樣子來!要有人欺負你,就報我的名字——嗨,你看我糊涂啦!報我名字有屁用哩!……”

我覺得眼睛潮潮的,才發(fā)現(xiàn)不知剛才陳飛龍說的哪句話讓我眼眶都濕潤了。我告訴他,你什么時候來都行。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做生意,錢掙得“比慫都多”,每天“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他說我看你發(fā)的小說寫得挺有意思,改天也寫寫我的故事。我說好。

掛電話前,他說了另一件事:“那天我去飯館吃飯,那羊肉面真香啊,我就吃了兩碗……我就……好像看見她了?!?/p>

沒等我回答,他又說:“應(yīng)該不是她,她沒那么胖……她那么瘦!”

我問:“誰?”

他說:“就是她……她呀!……我媽。”

那次以后,直到我放寒假留南京打工,又到開學(xué),他也沒來找我。我倒不是沮喪,只是記著他的話,心里有了牽掛。我后來也問過他,他說因為生意太忙了,實在抽不開身。聽陳海洋說,他在西安做生意,掙了不少錢,至于什么生意,我們都不知道。

只知道那年正月,陳飛龍給村里請來一支秧歌隊,紅紅綠綠的一群人,在陳家畔村紅紅火火地扭了整整三天三夜秧歌。無論是前村的,還是后莊的,陳飛龍給每個來客都遞上一支煙,臉上堆笑說:

“我在西安就天天盼著正月回來看秧歌哩,還是咱農(nóng)村的正月熱鬧!……城里的人不行,說一句話就給你藏一根針,不注意就吞進肚子里,扎心……還是咱農(nóng)村的正月熱鬧,嘹咋咧!”

村人說,原來的二流子不見啦,現(xiàn)在是大老板,都用上名片啦,回來開的奧迪車;有的說,做大老板的還就得從小是二流子的人才行,這樣的人腦子活,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掙錢門道,發(fā)財就是三五個月的事;有的說,大老板可能是二流子,二流子卻不都是大老板,所以陳飛龍只能是大老板,而不再是二流子,或者他從來就不是二流子……

承包豬圈的那人滿臉堆著豬油般的笑容,給陳飛龍遞上了一支煙。兩個人邊抽煙邊看秧歌,半天沒有說話,但兩個人都知道,彼此已冰釋前嫌了。

那人說,陳老板你要是有需要,豬圈隨時改成小學(xué),豬娃隨時變成學(xué)生娃。他最后補充說,希望到時候他可以承包學(xué)校的食堂,再窮不能不吃豬肉,再苦不能苦孩子……

可陳飛龍聽了他的話,很吃驚,拍拍他肩膀,說:“你養(yǎng)豬養(yǎng)得好好的,瞎操心啥教育的事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還回咱農(nóng)村念書呀?哪個大人愿意把娃娃撂在這山溝溝呀?……就是在城里拾破爛,也要讓娃娃在城里上學(xué)!”

我給陳飛龍發(fā)在朋友圈的陜北風(fēng)光和秧歌視頻逐個點贊,視頻里,陳飛龍和藍花花都裹著羊肚巾,左手拿彩扇,右手擎花傘,左回右旋,像模像樣,兩個人臉上紅光滿面,雙眼情意綿綿。

我注意到,陳飛龍咧嘴笑時,上排有兩顆牙齒金光閃閃。

2015 年,我忙著實習(xí)、寫畢業(yè)論文。陳飛龍那陣子很少發(fā)朋友圈,可以說幾乎不發(fā)。因為手頭事情多,我也不知他如今有多么風(fēng)光。倒是陳海洋天天在朋友圈推銷他的蘋果,配圖中的蘋果看著比他腦袋都大。他開始做電商銷售了,又開了個小作坊,做土豆粉,不只在子長縣做買賣,也在清澗縣、志丹縣打出了口碑。

陳海洋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有回和我聊天,嘿嘿笑著說,他已尋下婆姨了,明年正月就要結(jié)婚,要我到時候無論如何得回來。我說恭喜恭喜,一定一定。

畢業(yè)季,我順利地找好了工作,即將開始一段新征程。那是我大學(xué)四年第一次感到南京的空氣那么清新,南京的風(fēng)都帶著水的濕潤的觸手,南京城古樸而靈秀的氣息包裹著我。我走在街上,聽南京人互罵“呆逼”,也覺得可愛得很。

陳海洋卻打來電話告訴我:陳飛龍出事了。

在回老家的綠皮火車上,我整夜睡不著覺。火車里是一片雜亂的聲響,搞得人心更煩。二十幾個小時,我不吃不喝,呆呆地看著窗外。風(fēng)景從大片大片的水田變成大片大片的平原,又變成連綿起伏的山脈?;疖嚱?jīng)過華山,我看到遠處云遮霧罩,山峭壁立,像老天往地上胡亂插了數(shù)不清的刀劍。我感到那刀劍似的山也插在了我心口。

我始終不敢相信陳海洋所說的話。我在踏上火車回來前,還在懷疑他故意騙我。因為我們很久沒見了,所以用這樣一個理由命我速歸,甚至這個主意都是陳飛龍想到的。當我站在陳家畔的村口,陳飛龍和陳海洋一定早站在那兒等我多時了,然后我們在曾經(jīng)的小學(xué)如今的豬圈里相聚,邊喝酒邊說話,喝多了我們興許會騎著豬跑,甚至把一頭豬當場宰殺,吃“豬肉撬板粉”。

但陳飛龍死了。

等我趕回村,人已埋進了山里。就埋在他爹旁邊。不遠處的山坡上,是德清老漢的墳。

陳海洋告訴我,陳飛龍本來在西安生意做得很大,掙了不少錢,每次回來都開著好車,穿著好衣,還出資把村里的路重新上了一遍瀝青,請了秧歌隊扭秧歌,請了道情團唱道情,有年正月,還給村里的老人每家送了一袋面一桶油,和二百元紅包……后來,卻很狼狽地回來了,裹著一件大碼的黑夾克,走路一瘸一拐的。

陳飛龍撬開自家窯洞的門,也沒怎么打掃,就住了進去。他染上了酒癮,像他爹一樣。

他白天常說的一句話是:“你怎么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呀?我的藍花花……”

他晚上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要不是陳海洋給他送飯,他估計早就餓死了。

有回,陳飛龍醉倒在路邊,一條野狗叼走了他的黑夾克,村人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掌被人砍掉了。

有人說,這二流子是借了高利貸還不起,被人砍掉了一只手,打瘸了一條腿抵債,活該;有人說,這二流子是外表易改,本性難移,在西安專門放貸,做了犯法的事情,被人報復(fù)了,活該;也有人說,聽聽你們說的是人話嗎?收人家米面糧油時怎么說人家的好,如今他這副樣子就說人家的壞?做人可不能這樣呀!不管是二流子還是大老板,不管是抵債還是報復(fù),這后生命苦哩!他娘跟野男人跑了,他爹被貨車撞死了,那個藍花花把他的錢全騙走了……等于有人生沒人養(yǎng),他愛人人不愛他,他能自己謀生活,從這山溝溝出去,還不忘咱這群老不死的,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每夜,陳海洋和陳飛龍在窯里喝酒,但他也不敢奪他酒瓶,給他提意見,讓他不能再消沉了,因為陳飛龍的脾氣越發(fā)暴戾了,簡直像一條瘋狗,逢人就罵,甚至到了見人就咬的地步。誰家的雞丟了,那一定是被他掐死扔河里了;誰家的洋芋窖塌了,那一定是被他踹塌了;豬圈承包戶尤其深受他的毒害,每夜都要輪流值班,干瞪著眼,防他偷豬。

要是陳飛龍偷豬吃肉倒罷了,偏偏是不打也不殺,偷了豬,要趁夜色一路趕豬出村。走到黎明破曉時,走出山溝了,看到了又寬又長的公路,遠處傳來轟隆隆火車行駛在鐵軌上的聲音,陳飛龍就把牽豬的繩子松開,然后一巴掌拍在豬屁股上,又一腳踹在豬屁股上,說:

“走,走呀!快往火車站跑呀!不要回來啦!”

后來,陳飛龍又迷上了手機直播。他開通了一個賬號,名字叫作:陜北二流子。他整天抱著手機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兒拍拍,那兒錄錄,對著手機自言自語,或者和直播間寥寥無幾的觀眾說話。

他拍這家的母牛生崽,沖著牛腚,能拍一個小時,從母牛產(chǎn)前開始拍,一直拍到小牛從牛屄里出來。他把渾身冒著熱氣的牛犢抱在懷里,像抱著親兒子那樣嘿嘿地笑,對著鏡頭說:“生啦,生啦!”

他拍那家的黑驢拉磨,一頭驢被蒙上了一塊黑布,繞著磨盤轉(zhuǎn)圈,一拍就是一個下午,直拍到紅豆、黑豆、黃豆、蕓豆都碾過一遍了,他自己套上磨具當驢,繞著磨盤轉(zhuǎn)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碾子底下是空的,沒有要碾磨的東西,他就推得飛快。頭暈得厲害,他就蒙上黑布,繼續(xù)轉(zhuǎn)圈,直累得氣喘吁吁,東倒西歪,邊嘔吐,邊對著鏡頭說:“暈啦,暈啦!”

他拍山上的墳。這座是誰的墳,那座是誰的墓,然后給祭臺上擺一支煙。他對著他爹的墳說:“這里埋的是我爹,我以前打過我爹,你們敢打你們爹嗎?”

他對著德清老漢的墳說:“這是我爺爺?!?/p>

他拍溝渠河灘,拍山塬地窖,拍野狗交合,拍母雞下蛋,拍烤麻雀肉、吃野兔肉,拍刨洋芋、收苞米,拍老漢吃飯、老太屙尿……

那次,是去拍村后頭的一孔老窯洞。

以前的窯洞不是磚砌的,不是水泥糊的,而是直接依靠山勢,開鑿一個拱頂當住處。那孔窯洞年代很久遠了,院子里雜草叢生,窯門、窯窗都沒了,后窯掌也塌了大半。沒人知道他為什么就要進去拍里面的樣子,結(jié)果窯洞轟隆一聲,塌了,他被埋在里面,人挖出來時,早斷氣了。

在坡底下做農(nóng)活的婦人聽見陳飛龍喊了一句話,聲音凄厲,好像用盡了一生的氣力。

他喊:“媽——!”

陳海洋在祭臺上澆了一瓶酒。我給祭臺上擺了一支煙。我們燒了紙錢,默默地圪蹴在墳旁,一支接一支抽煙。我們沒有說話,但抽著抽著,眼眶就紅了。我們回到陳飛龍住的窯洞,洞壁都似乎滲透著煙草和酒糟的氣味,使人感到一股醉醺醺昏沉沉的傷感。整個窯洞陰冷冷的,仿佛也知道兩任主人都已離世,它將面臨鎖門荒棄的下場。

我在炕邊的啤酒瓶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硬紙片,薄薄的,抽出來一看,才看清是張車票,從西安到南京的,已過期兩個多月了。我翻到背面,發(fā)現(xiàn)上面沾了一些污漬,我用力揩,可怎么也揩不掉。借著燈光細看,原來是一些已干結(jié)的血漬??稍趺磿醒獫n呢?陳飛龍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們?我不知道,陳飛龍也沒跟陳海洋說過什么。

我把那張車票遞給陳海洋看,他看罷,沒有揩血漬,而是把眼淚滴在了車票上。他說:“我不想結(jié)婚啦!……陳飛龍死啦,他不能參加我的婚禮啦,我不想結(jié)婚啦……”

他哭了,我也忍不住,于是我們倆就開始抱著頭哭。我們覺得我倆哭得像娘們兒,但我們?nèi)滩蛔∧飩儍核频目蕖R驗榱R我們不該哭得像娘們兒的人不在了??薜胶髞?,我們坐在后窯掌,全不顧我們已是成人,像小時候受陳飛龍欺負時那樣撒手嚎啕,嚎到聲音啞了,力氣沒了,一直嚎到夜深了,月亮升起來,窯洞里到處都是黑影子。

陳海洋在嘆氣,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出來。我望著窯門,淚眼朦朧中,看到星月都是濕漉漉的樣子,整個夜空像一顆搖搖欲墜的淚珠。可等到月亮落下去,太陽把淚珠都曬干了,窯洞里亮堂堂的滿是光,還是沒等到陳飛龍。我知道陳飛龍他不會回來了。

我們約了下午兩點半見面。

可我實在等不及,于是兩點不到,我就往咖啡店去了。我以為是我坐在座位上等她,沒想到她來得比我還早。她告訴我,她十二點就到了。

雖然多年未見,但我們都沒什么大變化。無非是她胖了點,我頭發(fā)少了點。畢竟都是人近中年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沒有敘舊,直接切入正題。這在我意料之中,因為她就不是愛繞彎說話的人。我還記得陳飛龍跟我說的,她可是二話不說就讓陳飛龍娶她的女人。之后復(fù)讀考了西安的重點大學(xué),又繼續(xù)考研讀博,現(xiàn)在在北京一所高校當大學(xué)講師呢。

陳秀秀說:“你寫的我看了。有兩處我覺得可以刪除,太矯情?!?/p>

我聽完,面不改色,心里其實樂開了花。我原以為這位大學(xué)講師不會看,甚至?xí)梦殷w無完膚,想不到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有兩處可以刪除”,這可不在我意料之中。我寄給她之前可沒想到她會主動聯(lián)系我。

“一處在中間第五節(jié):‘……他從陳家畔村一步步朝我走來,小學(xué)、初中、高中、十八歲、二十歲……像一棵樹苗迎風(fēng)接雨,不懼寒熱,野蠻生長,卻突然攔腰折身,樹冠一頭跌到黃土地,樹干變硬,樹皮脫落,通體蔥綠化作滿地枯黃,時間的年輪在他身上宣告停滯,然后一圈一圈變淡,最終完全消逝……’”

我翻到打印稿這一頁,用紅筆當場把這處劃掉了。

我之所以寄給她,一是碰碰運氣,希望征得她的意見;二是希望用這種方式,讓她也參與到這篇小說中來。這是我的私心,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但我還是這樣做了。我無法不這樣做。

我記得她讀完就打電話給我,先是說稿子本身,說著說著,她就哭了。她告訴我,其實她知道那個資助她讀書的人就是陳飛龍,可陳飛龍從沒找過她,即使陳飛龍已不在人世,但她仍想要當面謝謝他。于是她在電話里邊哭邊對我說謝謝,說了很多遍。

“還有一處是結(jié)尾,我覺得應(yīng)該推翻重寫:‘我終于明白唯有死亡可以讓一個人永恒。他活著是二流子,死了仍不會改變。因為陳飛龍打從娘胎里,就是一個不甘命運的人,他的一生都在逃離和回歸中奔波,他在不停地丟棄,也在不停地尋找,他是出門在外的浪子,也是日夜思鄉(xiāng)的游子。他恨陜北,也愛陜北。他是陳海洋,也是我?!?/p>

我翻到打印稿最后一頁,直接撕掉了。但聽她讀結(jié)尾,我的鼻子竟有點發(fā)酸,我聽出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看到她的眼角似有淚光。

我開始思考該如何結(jié)尾,陳秀秀卻把她的手機遞給我,說:“用這個結(jié)尾吧。如果他愿意的話?!?/p>

是一段視頻。視頻中,陳飛龍握著話筒,紅光滿面,在KTV 唱陜北民歌。我知道那時他正生意興隆,意氣風(fēng)發(fā),他的聲音有醉態(tài),但嗓門大,不像唱歌,倒像是在吶喊:

太陽出來一點點紅呀,

出門的人兒誰心疼?

月芽出來一點點明呀,

出門的人兒誰照應(yīng)?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蘭,

出門的人兒回家(呦號)難。

一難沒有買冰糖的錢,

二難沒有好衣(呦號)衫。

天上的星星三顆顆亮,

出門的人兒誰照(呦號)應(yīng)?

天上的星星三顆顆亮,

出門的人兒好凄(呦號)惶。

出門的人兒好凄(呦號)惶。

好凄惶哎……

猜你喜歡
二流子飛龍德清
叢林里的“小飛龍”
抗戰(zhàn)時期晉綏邊區(qū)的“二流子”改造運動*
工程塑料防眩板在桂柳高速公路中的應(yīng)用
明亮的眼睛
德清裸心堡
文化交流(2019年10期)2019-11-22 10:41:21
走路看腳下
徐德清:往來于中美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的“詩和遠方”
華人時刊(2018年15期)2018-11-10 03:25:24
飛龍掌血醇提物的抗炎鎮(zhèn)痛作用
中成藥(2018年1期)2018-02-02 07:19:44
溪行天曉 第二十三回 飛龍降臨
陜甘寧邊區(qū)的“二流子改造運動”
紅巖春秋(2014年10期)2014-10-21 22:17:41
丹东市| 嘉善县| 汶上县| 尤溪县| 繁峙县| 屯昌县| 普兰店市| 改则县| 德惠市| 句容市| 湖北省| 大荔县| 苗栗市| 阿拉善右旗| 鹤庆县| 集贤县| 新河县| 石家庄市| 志丹县| 乐陵市| 南雄市| 牙克石市| 会宁县| 威宁| 长葛市| 珲春市| 杭锦后旗| 吉隆县| 泰顺县| 江门市| 泽州县| 阳谷县| 务川| 平谷区| 金乡县| 武胜县| 巴里| 进贤县| 乐业县| 炎陵县| 上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