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泉
1
月亮的貴重是虛無。金子一樣的光芒閃爍于人心,給予人類無限的溫暖和勇氣。而“阿波羅”號飛船抵達時,阿姆斯特朗扶著登月艙的階梯,緩緩走向月面,踏上了這片人類期待已久的土地。阿姆斯特朗發(fā)現(xiàn)了什么?無邊的寂寞夜空,人類如此孤獨,除了內(nèi)心一無所有。我們只有自己的心跳可以證明,宇宙的原理就是內(nèi)心的跳動。
月亮的明亮讓我們保持對虛無的敬重。虛無是最大的敵人,虛無是世界的反面,你可以在歷經(jīng)生命的輪回時觸摸到它,感知它冰冷的體溫,面無表情的臉孔以及萬物的空寂。
我曾無數(shù)次觸摸月亮的光芒。少年時的月色是明亮的,溫柔的,像是母親那慈祥的目光。行走在故鄉(xiāng)的月色中,此生再也不需要迷離和彷徨?月亮漸漸地升高,懸掛在一望無際的天空,任由你仰頭觀望。任由你帶著內(nèi)心的迷離,帶著親情的溫暖,帶著對理想的憧憬,抬頭觀望的瞬間,內(nèi)心被這寸柔軟的朦朧的月光徹底照亮。她們在你的內(nèi)心建造一座偉大的宮殿,仿佛空靈的迷宮,人生折轉(zhuǎn)的刻度,賦予了你命運最初的形狀。
我曾經(jīng)奔波在這些時光交錯的世界,無數(shù)次被頭頂?shù)脑鹿鈪⑼?。行走在焦灼的暗夜,?nèi)心在黑暗中摸索著,發(fā)出了對命運無常的驚怵。時光在哪里得到化解?時光充滿了歲月的積垢,無數(shù)堅硬的刺尖傷到了雙足,傷到了暗夜中行進的人們。只有月光,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一切,眾生都在泅渡月色迷離的夜晚,月色如水,冷峻的夜色已經(jīng)漫長到無法等待到驚醒的一刻,便已經(jīng)有人躺倒在路邊。他們或許過于絕望,或許已經(jīng)對生活失去了追尋的勇氣。他們選擇在月色中結(jié)束流浪和漂泊,結(jié)束自己那顆彷徨無依的內(nèi)心。
我依舊輕輕地行走在月色彌漫的城市。發(fā)不出任何聲響,只是沿著樹葉斑駁的道路,小心地躲避著行人和車輛。這座城市不屬于我,這條道路不屬于我,面前的任何景色都不屬于我。我只是路過一場月光,聆聽一場月光的舞會,感受月光的清涼和淡泊。月光是從伊斯蘭學(xué)院里傾瀉出來的,還是從法源寺里飛翔出來的,還是從道路旁的白楊樹上泄露出來的?無從知曉月光的來源,無從知曉它奔波跋涉了多遠的路途,無從知曉它經(jīng)歷的夢境。只是感知目光的沉重與彎曲,感受頭頂星辰的重量,感受佛的禮遇與賜語,讓你不再因為道路的漫長而焦慮不安。
曾經(jīng)的少年在山野上放牧月光。那是一個赤貧的時代,常常赤手空拳行走山野。夜色中的大地,早已被一層薄薄的乳霧包圍。而我跌坐在一場月色的迷離中。四周都是黑黢黢的櫟樹叢,有沙粒從山野的高處自由地滾落下來,風(fēng)吹掉干枯的樹枝,小動物們正帶著孩子們在沙地上躑躅覓食。我是月光中無從言說的石頭?還是那叢夢想開花的水仙?緊緊地捂住自己單薄的上衣,望著遠處濃的無法化解的月色,仿佛變得如此的堅硬,月色的外表涂抹成巖石,墳垛,賦予山野的崔嵬,寂寞與神秘。
我坐在樹影子里,聆聽著月光下的蟲鳴。這是一場多么記憶深刻的月色,龐大的豐富的音色形成雋永的詩畫音樂舞劇。只是我并不是以觀賞者落座的,我是自己的主人,我是這場夜色的主人,我要在這里守護著一座繭場,守護著這座山的崎嶇和孤寂,等待一場又一場月色注滿。沒有任何一縷月色是遲疑的,沒有任何對深夜的眷戀,沒有任何的等待和逗留。他們在我陷入沉睡的時刻悄然離開,黎明的陽光,穿過濃密的櫟樹林梢,捎來了溫暖的問候。
如今,我對那時的月色耿耿于懷。多少月色斑駁的不眠之夜,多少驚魂未定的原野,充斥了我的童年。我從艱辛的生活中與月色為友為親,我永遠銘記著她們的柔情,涂抹在我額頭的溫柔,像是隨風(fēng)化為萬物的形狀,在你寂寞的內(nèi)心曼妙地起舞。
2
月色是潛伏者的代名詞,帶著輕柔,孤獨,清冷,牽絆在異鄉(xiāng)人的內(nèi)心。多少作客他鄉(xiāng)的人,正在暗自忍受月色中的喑啞、潮濕與凝重。無法化解的憂愁,日子中凝固的酸澀與苦痛,腐蝕著老去的身體與理想。只有四散飄逸的夜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毫無顧忌地吹拂著徘徊著的內(nèi)心,那些漸去漸冷的歲月。我在月色中安坐,沒有對現(xiàn)實的敵意,沒有對來自遙遠太空者慰藉的懷疑,將自己置身于一地的蒼涼中,無聲的波濤中,聽任風(fēng)聲席卷往事。
我曾經(jīng)是這個黑夜的闖入者,在窗外的銀白里勤奮地耕耘著,手執(zhí)明日的犁鏵,等待著破曉時分那一場人生的豐收。月色照亮了我的心事,背叛與逃逸,雄心與山河,像是頭頂不斷密集的烏云,隨時在腦海中不斷地閃現(xiàn)與游移。在一場濃烈的人生中途,黑夜戛然而止,月色的利刃猶如現(xiàn)實的鋒利,割傷了內(nèi)心的熱情。
這是城市的月色,城市的龐雜令月色失去了光輝。沒有柔韌,沒有曠野,沒有溫暖,只有無盡的城市荒原。那是一場場殘忍的狩獵,生物鏈條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在發(fā)生著弱肉強食的死亡。多少陷阱,多少割裂,多少人們之間的相互傷害,社會的聚合與混沌,一度令月色失去了溫暖的夢鄉(xiāng)。我曾在月色里尋找故鄉(xiāng)親人的面龐,尋找失落的靈魂,尋找母親的面容。她們漸漸地從我的視野里消失,從內(nèi)心的神龕上消失,從夢境的月色里消失,從城市的龐雜里消失。消失的還有赤誠的心,帶著溫暖的心,帶著滿含鄉(xiāng)愁的心,帶著尋找未來的心。
月光成為了失血的見證,如此的無情,在深夜絞殺痛苦的內(nèi)心。我們都在回憶什么,那些無法回首的歲月,凝結(jié)成巨大的傷疤?月光在雕刻人類進化的歷史,從溫暖如春的草原到冷意覆蓋的寒冬,人類撤銷了對心靈宇宙的探尋,停止了對弱小者的撫慰,停止了偉大的遠征。物質(zhì)到底在吞噬著哪些命運的真相?他們?nèi)绱说凝嫶?,如此的堅硬,如此的無情。在無數(shù)個失去了月光的夜晚,在無數(shù)個狂風(fēng)暴雨的黑夜,在無數(shù)個冷意貫穿了城市角落的街頭,月光成為了人們記憶之中的稀有之物,成為了曾經(jīng)一度照亮黑夜前行者的佛光。
心靈迷失的人類,成為了最可憐的人類。自省自悟是人類最后的覺醒。我們曾經(jīng)因為自己身處繁華而興奮異常,更因為剝蝕了自然的果實而驕傲無比。我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發(fā)生了諸多的變化,復(fù)雜的褶皺暗藏了太多的污穢與骯臟,令月色無法照亮。多少命運的天平悄然傾斜,自然界的耐心早已經(jīng)到了極限。我們還剩幾絲可以牽掛的銀白,還有多少高尚的情感可以歌頌?多少蟲鳴都嘎然而止,多少自由的樹木都凝固不動,她們在等待一場靜默之后的爆發(fā)。
3
我曾無數(shù)次行走在崎嶇的荒野,那是一場注定顛簸的旅途。月色像是母親的目光,帶著滄桑向我凝望。我的心早已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所有的疼痛與貧窮,不過是人生旅程上的一場考驗,不過是旅途上那一個個斑駁陸離的石頭與山坡,抵擋不住我輕盈的翻越與征服。月色傾灑在櫟樹林,傾灑在山路上,傾灑在巨大的山石上,仿佛在隨著朦朧的霧不斷的游移。她們守護著我的夢境,她們照耀著我的內(nèi)心,驅(qū)散了無盡的黑暗與孤獨。我抬頭凝望著她,凝望著一雙慈愛的明目,凝望著一顆如此貼近的內(nèi)心。那是一顆具有生命力的心龐,她原諒你的過錯,守護你的孤獨,像是一次次孤獨的微笑,永遠不會泯滅的深情。
雖然夜色是朦朧而清冷的,但我的腳底是溫暖的。我傾聽著暗夜里風(fēng)的低吟,傾聽著樹葉在風(fēng)中的摩挲,傾聽著山谷深處河流的淺唱,傾聽著草叢中蟲兒不眠的低鳴。那是怎樣直抵內(nèi)心的月夜,一切生命的高貴,一切靈魂的質(zhì)地,都袒露在月色之中。我們忘記了龐大的苦難,忘記了未來的擔(dān)憂,忘記了生命的沉重,只是專注于眼前的景色,專注于無法抑止的對這片大地的熱愛,愛得熾烈,愛得深沉,愛得遙遠。
一切都沉睡了,唯有我的那顆未曾泯滅的心。一路探視著草尖的露水,一路感受著砂石的堅硬,一路越過跌宕起伏的櫟樹的影子,向著自己最溫暖的家園,堅定地邁動雙腳,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4
月亮在夢中真實的存在,他安靜地審視著我的苦難、短暫的愉悅和早已平復(fù)的心臟。誰還在睡夢中沉睡?久久未曾撕裂的碎片中彌合心情。那是一場早已超度靈魂的月色,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實,一切都是那么的真誠,只有喜悅,只有喜悅,再沒有任何痛苦和憂傷。
月色迷離中可窺見佛影,冷意中少覺夜色凄美。多少無常,都已經(jīng)度過了最為黑暗的時刻,月色終將你斑駁陸離的面目看清。歲月一定會澄清這一切,一定會駕馭這一切,一定會放棄這一切。我們終將能夠在月色中駕舟前行,仰天長嘯時喟嘆人生。月亮是一場黑夜變幻的表情,在成年人的內(nèi)心,她如此的明亮與淡漠,仿佛是對人性最好的檢視。沒有未來的行進者,四處碰壁的哀傷者,猶如花朵般凋零著思緒,在深夜的月色中略顯慘白。多么冷峻的夜色,一切都陷入了沉默和哀傷,一切都成為飄離生命視野的記憶,我們仿佛已經(jīng)在漸冷的夜色中悟透了任性,仿佛早已感悟到圍墻的坍塌。
多少年都可以被無視被忘記的一塊銀白,已經(jīng)不需要冷靜來圍坐如潮之水。我是她懷抱中的飄零的一片葉子,蜷縮在命運的一隅。蒼涼是刻印在時光卷軸中的背景,從不允許你掙扎或者反抗。多少戰(zhàn)場的硝煙已經(jīng)散去,馬蹄聲碎裂在沙漠之中。雄心壯志不過是月光下一塊曾經(jīng)閃光的琉璃,誰在炫耀著,掙扎著,在看客濟濟的命運中輪回。
我經(jīng)常踱步于月色下,圍著一座古老的寺廟,看尖聳的廊角刺傷了心靈。月色在黑色的屋瓦上攀爬,在樹影中變得溫暖明麗,仿佛如此巨大的發(fā)光之物,為何會被人忘記或者冷落。當(dāng)寵愛變成日常,變成習(xí)慣,當(dāng)你的愛人每天無聲的陪伴,你是否也一樣忽略了它的存在,它的價值。這是一座靈魂的收納所,四周都是高大的槐樹林,樹叢中生長著劍麻和野草。未曾走進寺中,但我知道人們的虔誠,早已如我對月光的膜拜。沒有什么如此澄凈的空間可以容納寂寞,沒有無聲的流水能夠銷毀內(nèi)心的黑暗。我們等待著月光敲門的時刻,忽然從夢中驚坐而起,全世界都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唯獨你安坐在窗前,久久地觀察著月光的行腳,走過城市的堅硬。
5
俄羅斯詩人阿赫瑪托娃把月光形容為網(wǎng),她啜飲月光,遠離紛爭與塵世,在孤獨中化為清風(fēng)。誰懂得這輛神秘馬車,將要載著世人走向何處?像是在不經(jīng)意里,留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安靜地注視。究竟要化為黑鳥,張開起飛的翅膀。人類有著太多的苦難,都在月色中清洗殆盡,只留下相互審視的迷茫。我不是透明的,但卻被月光照亮。那是無法沉眠的深夜,唯獨一小塊兒發(fā)著亮光的白色,仿佛不經(jīng)意間闖入我的夢境。我驚訝異常,這個被忽視的情感片段,重又被拾起,捧于手掌,揣摩良久,頓足不已。多少年陪伴你的朋友,曾經(jīng)被你忘卻,曾經(jīng)被你冷落,曾經(jīng)被你掩蓋在紛雜的世界表象里,忘記了內(nèi)心的真實。
月光中透露出歲月的寒刃,鋒芒逼人。人生的無數(shù)次翻越,在徘徊中泅渡心靈的海岸。月色從不迷離,她如此的寧靜,如此的淡泊,只要你接納她,只要你抬頭凝望,就不會不為之動情。迷惘中的原鄉(xiāng),走不出人生的輪回。故土是斑駁的,故土也是溫暖的,多少年不變的是她依然不曾改變的慈祥,不曾改變的底色,在你風(fēng)塵仆仆的腳底,補綴上母親的針腳。
我已不忍打開魔幻的閘門,那瓶苦澀的陳釀,如今依然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月色是從未抹去的白霜,懸掛在成熟的晚稻之上。一切都已經(jīng)行走在中途,河流卷集著月光的浪花,輕聲歌吟。我摸不到月色的溫暖,因我的雙手早已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我再也走不到那片月光之中,走不到神秘的傳說之中,神話早已經(jīng)演繹成記憶的碎片,在深夜中閃爍著凌亂的光澤。她們不再與我對話,她們早已經(jīng)喑啞,月色在記憶的蝶翅上消失,仿佛早已成為不復(fù)存在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