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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二題

2023-02-22 21:38:08李宜祥
參花(上)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毛驢黑皮

◎李宜祥

武魁

武魁長得人高馬大,用書面語言形容就是彪悍,魁梧。少年時,有一次聽評話《水滸傳》,先生說到花和尚魯智深時,說他:“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身長八尺,腰闊十圍……”我眼前一亮,嘿!這不是說的武魁嗎?

武魁和魯智深一樣,有功夫。

我們那個小鎮(zhèn)自古以來就習(xí)武成風(fēng),是“武家拳”的發(fā)源地。我上中學(xué)時,鎮(zhèn)內(nèi)鎮(zhèn)外的操場、田野上經(jīng)常看到一隊隊民兵操練,隊列訓(xùn)練,武裝泅渡,實彈射擊,擒拿格斗……在這種氛圍的推動下,民間練武更是掀起新的熱潮,練石鎖的,舉石擔(dān)的,練飛毛腿的,練硬氣功的,練輕功的……打“武家拳”的,打長拳的,打螳螂拳的,打十三路地趟拳的……練刀的,練劍的,練鋼鞭的……鎮(zhèn)上的年輕人幾乎人人練武。

武魁的功夫有多高呢?坊間傳聞就神了,說他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刀槍不入。說他練成硬氣功,頭撞石碑胸碎大石。說他打起拳來出神入化、四兩撥千斤,三五個壯漢近他不得……我似信非信,問過他,你有這么神嗎?武魁笑而不答。武魁有武德,有修養(yǎng),從不標榜自己會武功,也從不在人前顯擺功夫。他練功全在三更后,雄雞唱白時已收了功夫。

據(jù)說武魁得“武家拳”真?zhèn)?。說起來,這“武家拳”就是老武家一位高祖首創(chuàng)的,老武家后人代代習(xí)武。

那時候鎮(zhèn)上有幾處年輕人習(xí)武比武的場子——中學(xué)操場,搬運站停車場,以及糧站的曬谷場。年輕人聚在一起習(xí)武就熱鬧了,你“鯉魚打挺”,我“倒掛金鐘”,他“旱地拔蔥”; 你“站樁”,我“打坐”,他“下腰”……誰都想苦練武藝,成為武林高手。比武就更熱鬧了,有伙伴們相互切磋的,也有外地同道來一決高下的。比武有“武比”,有“文比”?!拔浔取倍嗍侨_往來,比如摔跤,格斗什么的,大多點到為止。藝高者顧全對方顏面,主動比成平局,勝敗雙方心中自有數(shù)。但也有人爭強好勝,難免手重傷人,惹下仇怨。因是切磋武藝,比武多“文比”,比如比舉重,比石鎖,比刀術(shù)槍術(shù)……這都不傷和氣,勝敗一目了然。任你“文比”“武比”,比得如何熱鬧如何精彩,武魁心如止水,總是退避三舍。后來聽說有一次被人逼急了,只和人掰手腕,愣是沒讓人看出他的身手。

武魁是我表哥, 他媽是我爸的大姐,是我的親姑媽。武魁高我一屆,他上初二時我上初一,但論歲數(shù)他可比我大好幾歲,我穿開襠褲時他嘴唇上已冒出一層細密密的絨毛了。他跟我不一樣,學(xué)習(xí)不開竅,成績一塌糊涂,老是“蹲點”留級。我們兩家同住在一條巷子里,相距不遠。他上哪我都跟著,跟著他就像跟在一尊鐵塔后面,覺得特有安全感,倍兒有面兒。下鄉(xiāng)劃草、釣魚、踩藕、掏鳥窩、看露天電影……夏天罩蟋蟀逮螞蚱抓青蛙,我全跟著他。游泳也是他教會我的。上小學(xué)時我倆形影不離,上中學(xué)后我倆還是形影不離。

初中沒畢業(yè)武魁就失學(xué)了。他父親早逝,他老娘,就是我那位大姑媽,一人拉扯不動他兄弟倆。武魁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哥哥,這哥哥和《水滸傳》里的武大郎一樣長得矮墩墩的,蔫不拉唧的,早早地就挎只柳條筐撿煤核,撿破爛,撿狗屎牛糞(積農(nóng)家肥),以補貼家用。后來,武魁進了公社農(nóng)機廠,廠里有一輛“江淮”牌卡車,他跟著師傅學(xué)開車。

我知道他去學(xué)開車羨慕不已,覺得他家祖墳上冒青煙了。那個年代開車的和打鐵的、殺豬的一樣,都是吃香喝辣的行當(dāng)。我那時家境也窘迫,雖沒失學(xué),但學(xué)雜費得自己掙,我就在寒暑假打短工掙錢。

有一次,武魁獨自一人開車拖貨,在路邊遇見我,邀我上車。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見路邊的姑娘就吹口哨打榧子,覺得風(fēng)光無限。轉(zhuǎn)臉看看武魁,他一聲不吭端端正正地捧著方向盤,目光緊盯前方的路面。

然而,武魁很快就丟下他喜歡的方向盤離開了農(nóng)機廠。我始終沒弄明白他為什么不開車了,問他他也不說,這成為我心中的一個謎。

離開廠子后,他學(xué)過木工、瓦工,也跟鐵匠打過鐵,不知道為什么,手藝都沒學(xué)成。實在沒轍了,他娘讓他拜師學(xué)陰陽八卦,以后穿上長衫,手執(zhí)羅盤當(dāng)風(fēng)水先生,那也不少掙錢。武魁心里別扭,覺得那是糊弄人,全靠賣嘴皮,他不干。后來他去了一家民營貿(mào)易公司打工,這個老板掙了不少錢。錢掙到了,但是這個老板心里卻不踏實。那時候長途做生意現(xiàn)金交易多,大筆的資金隨身帶著不安全,老板就讓武魁做了保鏢。

這保鏢行當(dāng)武魁一干就干了十來年。

后來我開玩笑問過他,是不是和港臺影視劇里的場景一樣,保鏢都是黑衣黑帽,戴著墨鏡,腰里插把槍(刀),緊跟在老板身后,打斗起來刀砍斧剁……他聽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告訴我,那是胡編的,他經(jīng)歷的場面肯定沒有這么血腥,但是緊張危險的場面不止一次遇到過。

他給我說過兩件事。有一次,他們在大西北的某地,隨身攜有巨款,老板示意他攜款離開,老板獨自與人周旋。武魁隨即攜款登上火車,幾天幾夜后安全回到家中。我問他怎么離開現(xiàn)場的,有沒有打斗,有沒有被人跟蹤。問他時,我的腦海里還不斷閃現(xiàn)出一個個盯梢、逃跑、格斗的場景。武魁嘴角咧了咧,臉上居然現(xiàn)出一絲笑意。他不緊不慢地說,化妝。他扮成一個流浪漢,破衣爛裳骯臟不堪的,面部還現(xiàn)出一副僵硬呆滯的表情。由于裝扮得像,沒人懷疑他的身份。我問他錢款怎么帶回來的,他說用一個破帆布包裝上錢包,上了火車,帆布包一直壓在屁股底下。他不坐座位,一直坐在車廂連接處的地板上。途中遇到過麻煩,有酒鬼糾纏,乘警也盤問過他,好在都有驚無險。

他還說了件事,說得簡單,但聽了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那一次,在南方的一個城市,他們遇到了危險,危險來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對方要下黑手。他們開車長途交易的是一筆貴重金屬,裝在一個密碼箱里隨身攜帶。見有危險,老板示意他攜箱返鄉(xiāng)。他望望司機,司機臉色灰暗,渾身發(fā)抖已開不了車。他獨自一人一口氣開了三十幾個小時的車,困極了就把車停在路邊瞇一會兒。繞了一個大彎,終于平安返回。他清醒地認識到,只有他安全返回老板才能安全,他若出了事,老板也會跟著遭了殃。回家后,他連續(xù)幾天雙手顫抖不已,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早就不能開車了,那一次他克服了心理障礙不得不開車。我似乎明白了他當(dāng)初丟下方向盤的原因,又似乎沒明白,他怎么就突然不能開車了呢?

我有時候想起武魁,想起他干的這行當(dāng),覺得真是刀尖上舔血,太危險了。沒有健康的體魄、高超的武藝和過人的心理素質(zhì),怕是早就折戟沉沙了。

后來武魁有了聲望,一般的場合只要他一出場,露個臉,事情就能擺平。因而他的身價越來越高,一些老板開出高價競相聘請他。再后來名聲更大了,再出場時他的身后竟然也跟著保鏢。

十來年的保鏢生涯中,他跟隨過幾個老板,這期間數(shù)十次遇到過險境,他都一一化解安然無恙,但他最終還是不干保鏢了,是因為他失敗過一次。我問過他是怎么失敗的,他沉默了。

我高中畢業(yè)后入伍當(dāng)兵,機緣巧合提了干,十多年后轉(zhuǎn)業(yè)回家鄉(xiāng),在鄰鎮(zhèn)鎮(zhèn)政府任職。一個初夏的晌午,機關(guān)的一名青年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門外有個壯漢找我,看衣著打扮不像善茬。話音剛落,這漢子已進屋。我一瞧,這人虎背熊腰,一頭長發(fā)綰在腦后,還蓄了長須,大熱的天穿一身府綢唐裝,鼻梁上架一副墨鏡,手執(zhí)一把燙金折扇,怪模怪樣。我正發(fā)怔,來人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定睛一看,嘿,這不是武魁嗎?

政府機關(guān)里來了這么一位衣著打扮像江湖人士的人,大伙都圍過來看熱鬧。我給大伙介紹:這位是我表哥,姓武,是位武林高手。眾人聽了面露驚喜神色。武魁哈哈一笑,抱拳向眾人施禮,一副武林人士的模樣。

我留武魁在食堂小酌,飯前有意試試他的身手。我拋磚引玉,不揣冒昧地先在小院內(nèi)走了一趟長拳,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練拳,身手不減當(dāng)年。我望望武魁,他端坐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怕他瞧不上我的功夫,又露了一手。這些年來我一直堅持練硬氣功,能單手斷磚。武魁仍端坐不動,絲毫沒有一顯身手的意思。見我緊緊地盯住他,他嘆口氣,告訴我,他哪有什么武功,他從沒練過武。我好奇地問他以前是怎么當(dāng)上保鏢的。他說,憑形象,憑氣質(zhì)。見我困惑不解,他笑了起來。他解釋道,真正的功夫在身外,高手過招講究以靜制動,以“心勁”“殺”人,全在氣勢上壓倒對手。見我仍然似信非信,他又說,誰的命不是命啊,你以為保鏢們?nèi)峭雒桨??所謂江湖險惡指的是人心險惡,往往都在用下三爛的手段害人。他口風(fēng)一轉(zhuǎn),罵了句粗話:“他娘的,我也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凑f我有武功,因為我姓武就有武功?我就是長了副夯漢的模樣而已?!蔽铱此f的真誠,不像說謊,但仍然問他:“你說老實話,當(dāng)年干保鏢時你失敗過一次,是不是從此武功廢了?”他搖搖頭,說:“不是那么回事,當(dāng)年確有一次涉險,雙方力量旗鼓相當(dāng),結(jié)果糟糕的是最后真見了紅,我看后,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二話沒說就‘撲通’一聲倒下了。這么多年的事實證明,我……暈血。”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敢情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在鬧烏龍,原來他真的不會武功,不僅不會武功,竟然還會暈血。我又想起他當(dāng)初離開農(nóng)機廠不敢開車的事,莫不是出過車禍見到血了?

后來聽說,他不僅暈血,還暈針,只要見到穿白大褂的護士小姐姐舉起針管,不管扎誰的屁股,他的臀部肌肉都痙攣……

黑皮

因為皮膚黝黑,黑得發(fā)亮,我們便喊他“黑皮”。

黑皮是個車把式,趕驢車。

黑皮姓查,住在查家大莊。我們巷子?xùn)|頭臨河住了十幾戶人家,這些人家散亂地聚集在河岸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莊子,莊上的人家大多飼養(yǎng)毛驢,也有人飼養(yǎng)騾子,這些毛驢和騾子都是腳力,這些人家的男人都是車把式。每天大清早,天剛破曉,莊上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驢叫聲。車把式們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匆匆就著咸菜咽下一大碗干飯后,就揚起鞭子趕上驢車去拉貨送貨。拉貨送貨的線路多是固定的,春耕夏種時從縣城拉來“農(nóng)資”(種子、農(nóng)藥、化肥、塑料薄膜……);午收秋收時,送糧食、油料去縣城;夏季拉來柴油、煤油抗旱照明;冬季拉來煤塊、煤球燒飯取暖;平時運送五金百貨日用物資……查家大莊的毛驢車隊就相當(dāng)于當(dāng)時鎮(zhèn)上的運輸公司。每天傍晚,車把式們卸了貨,回到巷子時,那場面真叫一個壯觀,十幾輛毛驢車一輛接一輛賽長龍,前面的驢車進了巷口,后面的驢車還在西大街那頭。毛驢通人性,知道快到家了,便揚起蹄子小跑,一跑起來頸項上的銅鈴鐺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作響。有的毛驢跑著跑著興奮起來,邊跑邊昂頭嘶鳴,歐啊,歐啊……聲音傳得很遠很遠。把式們也跟著興奮起來,鞭子炸得啪啪響。

車把式們的女人早已做好飯菜,拌好了草料,等著男人和毛驢。

車把式們的衣著打扮毫無二致,半新不新的草帽戴在頭上或背在身后,脖子上圍條毛巾,腰里掛只水壺,穿著一身黑色或藍色的褂褲(夏日里穿泛黃的粗布襯衫),腳蹬千層底布鞋,袖口和褲腳都挽起來,胸口敞開,一臉的疲憊,卻望著街坊們瞇瞇地笑。

我那時年少,每天傍晚常常端著飯碗站在門口吃飯,驢車隊回來了,一輛接一輛,浩浩蕩蕩的,每當(dāng)這時我總是張著嘴巴睜大眼睛在車隊里搜尋黑皮,驢車一輛輛過去了,一頭頭毛驢,黑驢,白驢,灰驢,花驢從我面前跑過去,終于看見他了,他的驢車在隊尾。因為卸了貨,車身空了,車把式們一個個愜意地坐在車上,有的端起水壺喝水,有的微瞇起眼睛抽煙,有的興奮地睜大眼睛東張西望……黑皮呢?他歡快地甩著雙手跟著車走,走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有時候看見他背著一捆青草跟著車走,我知道這是青飼料,背回去喂驢的。街坊們都舍不得他,勸他坐車,或把青草放在車上。黑皮不干,還是甩手大步走著,邊走邊笑著說,驢跑了一天,也累了。勸他的人說你真犟,跟驢一樣犟。說著,望望他家的黑驢,又望望他,都是黑黝黝的,覺得他跟驢有些相像,就笑了。

母親常常心疼黑皮,怕他累壞了。黑皮是我母親的一個遠房侄子,一見面,母親就讓我喊他表哥。說起來,他也是個孩子,是個大孩子,只比我大幾歲,“這個傻孩子,就是缺心眼?!蹦赣H總是這樣說,邊說邊加快了剝毛豆的速度,一籃毛豆剝完了,母親攏起豆莢,盛在竹籃里,讓我送給黑皮喂驢。出門時,還聽到母親念叨“這孩子就是條毛驢命”。

黑皮家院門對著大河,河水清凌凌的,一天到晚緩緩地流淌著。門外一大片坡地,靠近河灘的坡地上長滿了青草和蘆葦,綠油油的。他家的院門大白天一直敞開著,院內(nèi)兩進房屋,都是草房,后面三間是他嫂子和小侄女住的。前面三間是黑皮和毛驢住的——在他家人眼里,毛驢也是家中的一員。黑皮和毛驢各占一頭房,中間一間屋里有臺磨盤,頓在屋中央,他家原先開過磨坊。院角立根木柱,拴驢用的。

小時候,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愛去找黑皮玩。他嫂子怕他誤了干家務(wù)活,會罵我“勾死鬼”,嚇得我不敢進他家門,只敢躲在門外吹口哨。黑皮在家里手腳一刻也停不下來,鍘草,拌草料,掃驢糞。毛驢歇下來了,他歇不下來,要牽毛驢去河邊飲水,讓毛驢打滾撒歡兒,牽回家要給毛驢喂草料,刷毛……天熱了要給毛驢驅(qū)趕蚊蠅,天冷了要給毛驢披上棉被。我有時候見他不停地干活,不停地侍候毛驢,他不覺得累我替他感到累,感到煩,就罵他,毛驢是你爹啊,你咋對它那么好。黑皮聽我罵他也不回嘴,抬頭望我一眼,嘴角咧開笑一笑,又低下頭來繼續(xù)干活。

聽到口哨聲,黑皮忙抬起頭來,看見我了,黑炭般的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眉眼里都是快活。他三兩步蹦到院角牽驢,出了門,便松開韁繩在驢背上拍一掌,毛驢和他一樣快活,“歐啊”“歐啊”嘶鳴幾聲,撒開四蹄顛顛地跑到河坡上追逐草驢去了。我和黑皮相視一笑,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撅起屁股爬到屋后樹上摘桑椹。我倆各爬一棵樹,他爬得比我快,比我高。他占據(jù)了一個高高的樹杈,不用手,仰在上面伸出頭來直接從樹枝上咬桑椹,兩條腿伸出來直晃蕩……

他哥健在時,他家養(yǎng)了兩頭毛驢,一頭黑驢一頭白驢。兩頭驢,一頭拉車,一頭拉磨。不記得黑皮上過學(xué),只記得他很早就照管這盤磨了,那時他還沒磨盤高。印象中他家的石磨一早上就磨開了,為街坊們加工,磨麥子,磨玉米,磨米粉……黑皮把驢套上磨,用塊黑布蒙住眼睛,吆喝一聲,嘚兒!伸手拍了毛驢一下,毛驢就開始拉磨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毛驢拉累了,也煩了,就站定不走,四條腿像木樁一樣硬邦邦地撐在那,尾巴耷拉下來,也不揺晃了。黑皮罵了一聲,毛驢沒動。黑皮舉起巴掌要打,巴掌落下來卻沒落在毛驢身上,落在了自己身上。黑皮卸了毛驢,讓它在院內(nèi)溜達,打盹兒,自己上來推磨。黑皮推磨的動作像極了毛驢,兩條腿分開,一前一后緩緩地走著,上半身弓著,雙肩聳起,雙臂用力堆著磨桿一步步朝前走,磨盤隨著他的腳步聲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讓人以為是黑皮的骨頭響。一圈一圈又一圈,黑皮不知疲倦地推著磨盤朝前走。

毛驢其實是個老實的動物,拉磨和拉車一樣,除了嘶鳴幾聲,除了偶爾打個噴嚏,平時一聲不吭老老實實地朝前拉,卸了磨(車),牽進驢棚里,也是一聲不吭低頭吃草料。毛驢也是個性格平和的動物,除了偶爾地倔強一下,多數(shù)的時候順從主人的意思,吃草料,拉磨拉車,聽話得很。毛驢吃草料時總是慢騰騰的,不慌不忙,先是低頭把草料吃進嘴里,然后抬起頭來咀嚼,一下一下又一下,露出長長的牙齒,嘴角還泛出白沫,把草料嚼碎了,然后才咽下去。毛驢無論是拉磨還是拉車,都不疾不徐,四只蹄子此起彼落,踏出“得”“得”“得”的聲響朝前走,節(jié)奏永遠不變。主人不勒韁繩,不喝止它,它永遠不停地朝前走。我后來發(fā)現(xiàn),黑皮長得像驢,越長越像。他長了張長臉,大嘴巴,牙齒也長。他吃飯時不是狼吞虎咽,而是慢騰騰地咀嚼,偶爾閑下來,不干活的時候,他靜靜地站在一邊,低垂著頭,不聲不響,習(xí)慣性地做咀嚼的動作,嘴角還泛出白沫來,偶爾抬起頭來,眼睛時不時眨巴一下,射出溫和的光芒,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思索,像極了毛驢吃草料時的動作和神情。無論是拉車還是平時走路,黑皮也像毛驢一樣,兩條腿不疾不徐地邁開,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腦袋隨著腳步的起伏而一點一抬,一點一抬,眼神平和而安詳。

黑皮是個老實人,平時言語少,只知道干活。人多時,他一講話臉先紅,講話也不太利索。我從沒見他發(fā)過火,更沒和人動過手。有人開他玩笑,調(diào)侃他,揶揄他,奚落他,或動手欺負他,他也沒發(fā)脾氣,還是瞇瞇笑著,神情平和。

不知道為什么,有人就是喜歡欺負老實人。黑皮就沒來由地被人罵過,說他是條驢,是條蠢驢,是條犟驢。也有人罵他是毛驢投胎來的,下輩子還是做驢,不是推磨就是拉車。他聽了也不生氣,仍然瞇瞇笑著,嘴里還嘟囔著“做驢就做驢吧”,讓罵他的人哭笑不得。

黑皮父母親去世早,家里就他兄弟倆,他大哥結(jié)婚后,兄弟倆過日子有分工,大哥趕車,他在家拉磨。后來他大哥也去世了,死得也早,病死的,有人說是得了遺傳病,他家的人都活不長。黑皮的壽命卻長,一直活著。

他哥病死后,黑皮賣了一頭驢,留下那頭黑驢拉車。他不拉磨了,當(dāng)了車把式。他要養(yǎng)活一家人——養(yǎng)活大嫂,養(yǎng)活侄女,也要養(yǎng)活那頭黑驢。他嫂子見他人小,剛開始不讓他趕車,她自己趕車,趕了些時日,實在干不下來,這才知道趕車不是女人干的活。趕車不僅僅要力氣,不僅僅要不怕苦累,不是這么簡單,有些事不好說,一個車隊十幾輛車,車把式全是男人,一個女人夾在當(dāng)中確實不方便。就這樣,黑皮還小就當(dāng)了車把式。

趕了幾年車,黑皮長大了,成了大小伙,該娶媳婦了。他嫂子為他四處張羅,請人介紹對象。黑皮卻不要媳婦,還是不聲不響地趕車。又趕了幾年車,年齡更大了,看樣子為他找個媳婦也不容易,就有好事者說媒拉纖,要把他和嫂子撮合在一起。這些年來,嫂子也沒改嫁。黑皮不肯和嫂子結(jié)婚,還是不聲不響地趕車。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人們的日子越來越好過,生活越來越富裕了,公路交通也越來越發(fā)達,“三蹦子”多了,拖拉機多了,汽車也多了,驢車卻越來越少,漸漸地馬路上看不見驢車了。

黑皮慢慢地老了,還在趕驢車,現(xiàn)在沒有人喊他去縣城拉“農(nóng)資”,沒有人喊他去縣城送糧食油料,也沒有人喊他拉百貨日雜用品。早先為他拉車的黑驢死了,老死的。黑驢死的那天,黑皮黯然神傷,一整天不吃不喝,坐在院門口默默地盯著流淌的河水。不記得換了幾頭毛驢,他只記得使喚過的有黑驢,灰驢,白驢……他現(xiàn)在仍然是個車把式,每天一早就把驢車停在街頭,等著街坊們喊他拖物件,跑幾趟短途。街坊們都了解他,相信他,拖一車沙子,拖一車木料,買兩件家具,送幾趟貨物,都不用人跟著。有時候讓他送老人小孩下鄉(xiāng)走親戚,送老人去醫(yī)院看大夫……沒人喊他拖物件的時候,他就和毛驢并排站在一起,他看看毛驢,毛驢也看看他,他嘴唇動了動,不知對毛驢說了什么,毛驢也努了努嘴,咬了咬牙齒……

嫂子更老了,手腳早不聽使喚,干不了鋤草、拌草料、給驢刷毛飲水的活了,這些事全是他自己動手做。侄女早嫁人了,已生了孩子,孩子大了,也該談婚論嫁了。侄女嫁得遠,一年回不來一趟。

聽說有不少街坊心疼黑皮,不愿他再趕車,就想出法子照顧他,送他錢,送他物。還有個體老板愿意養(yǎng)他和嫂子的老,送他們?nèi)ヰB(yǎng)老院。黑皮不接受,每次都說:“再等等,再等等,等我老了,趕不動車了,再請你們幫忙照顧?!?/p>

我參軍入伍后很少回老家,轉(zhuǎn)業(yè)后定居縣城,把老母親也接到了縣城,回老家就更少了。這期間有幾次回來,都在街頭看見黑皮。前不久回來一次,看見他和毛驢一起拉車。他還是心疼毛驢,不讓毛驢單獨拉車受累,毛驢在前,他在毛驢后面用力一起拉。幾十年過去了,他腰變得更彎了,其他方面幾乎沒變,皮膚還是那樣黝黑,臉還是那么長,拉起車來弓著腰,蹬著腿,兩條腿一前一后分開來,走得慢騰騰的,一路上保持著節(jié)奏不變。我遠遠地看見他,覺得他真像一頭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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