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瑞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運用原始積累理論揭示出資本原始積累的暴力剝奪史。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資本主義逐步新自由主義化,其在原始積累階段的暴力剝奪特征日漸凸顯,馬克思的相關理論重新受到關注。在這樣的背景下,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對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進行了重構,提出了“剝奪性積累”(也被譯為“掠奪性積累”)理論,旨在對資本主義的這一現象作出解釋。哈維的這一理論也引發(fā)了國內學界的關注,不過相關研究較少從與《資本論》中原始積累理論相比較的視角出發(fā),討論這一理論對原始積累理論的重構,且偏重經濟學維度的闡釋,在對剝奪性積累理論政治意蘊的探討方面有所缺失。
有鑒于此,筆者嘗試將哈維的剝奪性積累理論置于21世紀的學術語境中,以原始積累理論為標尺,結合哈維和其他西方學者的觀點,從原始積累的時間界限、積累機制以及反抗原始積累的斗爭等方面闡述哈維對原始積累理論的重構及其理論價值,并對其局限作出批判。
闡釋馬克思原始積累理論的核心要旨并考察原始積累理論的當代境遇是探討大衛(wèi)·哈維對原始積累理論重構的理論基點。
為掩飾資本主義產生過程中暴力剝奪的“原罪”和階級斗爭歷史,資產階級學者編造了“節(jié)欲論”等美化資本誕生史的“兒童故事”。對此,馬克思用原始積累理論進行了有力批判。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對資本的原始積累進行了簡潔且富有感染力的闡述,由此揭示了資本主義誕生的真實過程。
1.作為歷史過程的原始積累。馬克思認為,在解釋資本主義起源時,人們很容易陷入理論上的“惡性循環(huán)”,所以我們需要假定一個先于資本主義積累的原始積累的歷史過程來解決這一問題。據此,馬克思將原始積累界定為“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1](p822)。他認為,原始積累的過程之所以表現為“原始的”,是因為它形成了資本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前史[1](p822)。因此,原始積累“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果,而是它的起點”[1](p820)。此外,在《資本論》的手稿《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簡稱“《大綱》”)中,馬克思也將原始積累視為“資本的歷史前提”,而“不屬于受資本統治的生產方式的實際體系”[2](p451)。總之,在馬克思看來,原始積累是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時的一個歷史過程,一旦資本主義確立,它便會被“經濟關系的無聲的強制”(資本積累)所取代。
2.資本實現原始積累的多種手段。馬克思以英國“圈地運動”為例,總結出資本主義產生所需的兩個必要基本條件:一是社會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向資本的轉化;二是直接生產者向雇傭工人的轉化[1](p822)。在馬克思看來,這“兩個轉化”是通過以“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為主要特征的原始積累實現的。馬克思諷刺地指出,資本進行原始積累的“田園詩式的方法”包括:“掠奪教會地產,欺騙性地出讓國有土地,盜竊公有地,用剝奪方法、用殘暴的恐怖手段把封建財產和克蘭財產轉化為現代私有財產”,以此為資本主義城市工業(yè)提供“無產階級的必要供給”[1](p842);利用“最殘酷的暴力”建立“殖民制度、國債制度、現代稅收制度和保護關稅制度”[1](p861),從而使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資本化;等等。
3.反抗原始積累的斗爭。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向我們集中展示的資本對生產者的殘酷剝奪只是原始積累這部編年史的一個方面,它的另一方面——反抗暴力剝奪的斗爭圖景——也被馬克思揭示出來。比如,馬克思提到了:蘇格蘭克蘭成員對“清掃領地”的“反抗”[1](p837);英國“殘酷的禁止結社法于1825年在無產階級的威脅性行動面前取消了”;英國議會在群眾的壓力下“迫不得已地放棄了反對罷工和工聯的法律”[1](p850)??梢姡R克思所描述的原始積累歷史中包含一系列激烈的和不定期的斗爭[3](p94)。這種反抗斗爭孕育著未來消滅資本主義制度的巨大潛力。
20世紀7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化所導致的資本對公共資源的剝奪現象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闡述的原始積累極其相似,而且在21世紀越發(fā)顯著。解釋這種新情況迫切需要馬克思所提供的強大理論工具[4](p11)。在此背景下,西方學者不約而同地聚焦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對這一理論進行了重新審視和解讀。
1.西方學者認為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并未明確否認原始積累的持續(xù)性。讓·巴圖(Jean Batou)認為:在現實中,馬克思并不否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主導下的社會形態(tài)對小生產者的持續(xù)剝奪,但他傾向于將這種現象與同資本主義積累密切相關的其他剝奪形式結合起來。巴圖指出,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曾提到:“資本的積累就是無產階級的增加?!盵1](p709)此外,在《資本論》第三卷中,在提到“剝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發(fā)點;實行這種剝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目的,而且最后是要剝奪一切個人的生產資料”[5](p498)之前,馬克思明確將原始積累的剝奪機制與資本集中聯系起來,認為資本的集中同樣傾向于“最大規(guī)模的剝奪……已經從直接生產者擴展到中小資本家自身”[6]。邁克爾·佩雷爾曼(Michael Perelman)認為:在某些時候,從馬克思的分析來看,原始積累在資本主義被建立起來時就已經結束了,依據是馬克思在《資本論》和《大綱》中將原始積累的重要性局限于過往;還有一些時候,原始積累又被視為持續(xù)性過程,因為《資本論》第一卷的整體架構表明,馬克思在第八部分“所謂原始積累”中使用的材料似乎與前一章“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guī)律”中的材料沒有本質區(qū)別[7]。邁克爾·列文(Michael Levien)認為,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定義可以有三種理解:第一,原始積累指一切為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前提的過程;第二,原始積累指一切憑借暴力創(chuàng)造資本主義先決條件的過程;第三,原始積累指一切涉及暴力的積累過程。在第三種理解中,原始積累會在資本主義下繼續(xù)進行[8]。
2.西方學者傾向于將原始積累解讀為資本主義的一個持續(xù)性過程?;趪@馬克思文本產生的多重理解,如何正確界定原始積累的時間長度成了西方學界重新解讀馬克思原始積累理論的焦點。少數西方學者堅持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定義,認為“原始積累”應該被用于理解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過渡的歷史過程[9]。然而,多數西方學者的研究工作都是“從一個‘持續(xù)的’公式開始的”[10]。這種從持續(xù)性立場出發(fā)解讀原始積累的研究路向有兩位代表性人物——大衛(wèi)·哈維和馬西莫·德·安吉利斯(Massimo De Angelis)。哈維從資本主義應對過度積累危機的視角考察了原始積累的持續(xù)性。哈維認為,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路線的實施導致馬克思曾經預言過的結果——資本的過度積累(過剩資本找不到盈利性出路)危機。為應對這種危機,資本主義開始形成一種“吞食自身的傾向”,即在其內部以極低的價格(某些時候甚至完全免費)釋放一系列資產(包括勞動力),這樣,過度積累的資本就能利用這些資產贏利。這種“釋放資產”的過程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資本剝奪公共財產現象和民眾反抗剝奪斗爭。據此,哈維認為,資本主義至今仍然具備馬克思提到的原始積累的所有特征[3](p86)。與哈維的思想理路不同,德·安吉利斯從階級斗爭視角出發(fā)解讀原始積累的持續(xù)性。在德·安吉利斯看來,如果按照原始積累滿足資本積累的前提條件來定義原始積累,那么原始積累的時間維度包含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原始積累發(fā)生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被確立為主導生產方式的時期;第二種情況是,原始積累也可以發(fā)生在(當生產者把自身設定為其與生產資料分離的再生產的障礙時)資本維護和擴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任何時間。所以,前資本主義空間并非原始積累的唯一目標,原始積累還指向了階級之間的權力平衡。如果我們把社會競爭看作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一個連續(xù)要素,那么資本就必須不斷地進行原始積累,以重建積累本身的“基礎”[11]。因此,德·安吉利斯認為,鑒于資本主義關系的沖突性質,“原始積累必然存在于‘成熟’的資本主義制度中,它具有‘連續(xù)性’的特征”[12]。總而言之,一些當代西方學者在看待原始積累的時間長度方面有一個共同特征,即他們打破了馬克思原先劃定的原始積累的時間界限,將其看作資本主義的一個持續(xù)性過程。
3.西方學者認為,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存在“缺漏”且在當代的政治效果不強,因此需要對原始積累理論進行重構。在西方學界對馬克思原始積累理論的廣泛討論中,大衛(wèi)·哈維還有三個方面的觀點頗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第一,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存在“缺漏”。哈維認為,馬克思關于原始積累的論述并不全面,因此,原始積累理論有某些“需要修復的漏洞”。哈維列舉了他所認為的“漏洞”:在考察直接生產者的無產階級化的過程中,馬克思遺漏了種族、性別以及宗教等諸多因素對無產階級化的影響?;谶@種認識,哈維指出,由于各國情況不同,無產階級化并不能創(chuàng)造出完全相同的無產階級,對工人的定義也千差萬別[3](p86)①哈維對“無產階級化”的這種認識使其后來把剝奪性積累的對象(反抗剝奪性積累的社會運動的參與者)也看作無產階級,進而將剝奪性積累的政治角色理解為“階級斗爭的支點”。。第二,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在當代的政治效果不強。哈維認為,如果在當代堅持使用“原始積累”這一概念,那聽眾會由于不理解它而變得目光呆滯[13]。這讓哈維意識到:“使馬克思的概念既清楚又占統治地位的斗爭……和積極構筑街壘一樣重要。”[14](pxii)據此,哈維認為,如果在政治上語言的輕松轉變更有效,那么我們就可以嘗試使用一個更易引起人們共鳴的概念[13]。第三,原始積累理論需要被“延伸、修正和改造”。在哈維看來,解釋當代資本主義的新情況雖然需要借助馬克思提供的理論工具,但又不能完全依靠馬克思已有的理論框架,因為“在馬克思的思想框架中工作有一個壞處:這個框架有時會妨礙我們對它進行重新表述”[4](p13)。故此,要做的不是重復馬克思的文本,而是對其進行“延伸、修正和改造”[15](pxiv)。
在這樣的學術語境下,大衛(wèi)·哈維將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與當代資本主義的剝奪現象聯系起來,對前者進行了重構,形成了“剝奪性積累”理論。哈維的這一重構可以從時間界限的突破、積累機制的擴展、反抗原始積累斗爭的延伸和反抗剝奪性積累政治理論的構建這幾個方面來考察。
馬克思將原始積累視為歷史過程的觀點被哈維認為是“馬克思的保留”,換言之,哈維并不認同馬克思的觀點。在借鑒羅莎·盧森堡關于資本積累具有“雙重性”①羅莎·盧森堡在《資本積累論》中認為,資本積累不僅與“商品市場和剩余價值的生產場所”有關,而且還依賴對非資本主義“外部”的持續(xù)掠奪。參見[德]羅莎·盧森堡:《資本積累論》,彭塵舜、吳紀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版,第364頁。論斷的基礎上,哈維指出,為應對過度積累危機,資本主義已將掠奪性和欺詐性的行為內化,“公然剝奪的政治經濟學在資本主義世界的中心依然存在”[16](p58)。所以,哈維認為,將一種正在進行的過程用“初期”或“原始”這樣的限定語來修飾過于奇怪,他更愿意用“剝奪性積累”這一更易被聽眾理解的概念替換原有概念[3](p85),以此來指代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時代的原始積累。他要強調的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興起后,原始積累也并未結束,它是資本主義中一個持續(xù)進行的過程。
在此基礎上,哈維在《跟大衛(wèi)·哈維讀〈資本論〉》一書指出:第一,從研究態(tài)度來說,學界有必要嚴肅對待原始積累的持續(xù)性;第二,從持續(xù)時間來看,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積累的特殊過程“仍然存在于我們周圍”,而且圈占公共資產的現象日益突出;第三,從地域范圍來講,隨著時代變遷,原始積累不僅存在于外圍地區(qū),而且在資本主導的核心區(qū)域也越發(fā)明顯;第四,從積累手段來看,在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時代,資本剝奪勞動者的手段更為細化和惡劣了,在某些情況下甚至被豐富到在馬克思所處時代的人們無法想象的程度;第五,從現實意義來說,原始積累“已經以全球資本主義正在努力鞏固其自身階級力量的方式得以復興,并成為一個日益重要的因素”[17](p328-333)。
此外,哈維在其2020年出版的《反資本主義編年史》(The Anti-Capitalist Chronicles)一書中再次強調傳統意義上的原始積累在當代依然存在。他認為,從當今社會的組織方式中,我們會看到大量的暴力剝奪以及與勞動就業(yè)有關的暴力和脅迫,資本的原罪似乎一直在困擾著我們[18](p117),“馬克思當時所說的原始積累仍然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特征”[18](p120)。
總之,哈維突破了馬克思所規(guī)定的原始積累的時間界限,認為原始積累并不局限于資本主義的“史前時期”,而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持續(xù)性過程,并且同時存在于外圍地區(qū)和資本主義中心地區(qū)。這種持續(xù)進行的原始積累被哈維稱為“剝奪性積累”。在他看來,剝奪性積累是“馬克思在資本主義形成過程中所說的‘初期的’或‘原始的’積累實踐的延續(xù)和擴散”[19](p43),即當代版的“原始積累”。
哈維對原始積累時間界限的突破贏得一些西方學者的贊同。薩姆·阿什曼(Sam Ashman)和亞歷克斯·卡利尼科斯(Alex Callinicos)認為:“哈維的觀點——通過各種政治強制手段進行的積累不能被限定于資本主義形成的初始階段,而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一個持久特征——是正確的。”[20]南?!す厮骺耍∟ancy Hartsock)也認為,哈維所講的“原始積累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持續(xù)存在的特征,而不僅僅是前資本主義的現象”是正確的[21](p177)。
在論述原始積累的過程中,馬克思不僅提及“圈地”等傳統的原始積累手段,而且還以敏銳的洞察力指出,“國債制度”(或者叫“公共信用制度”)這種新興金融工具已成為原始積累的“最強有力”的手段之一。哈維身處“金融化”越發(fā)突出的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時代,解釋這個時代的原始積累(剝奪性積累)自然離不開對金融資本運作方式的考察。一方面,哈維認為,馬克思所說的一些原始積累機制經過金融化的調整后,在當代發(fā)揮了更強大的作用。比如,股票交易、龐氏騙局、通貨膨脹所導致的資產虧損,通過并購和兼并實現的資產剝離以及公司詐騙,借助信貸和股票而進行的資產剝奪等都已成為當前資本主義的核心特征[3](p86-87)。另一方面,他還指出了由金融資本機構所實施的剝奪性積累的“全新機制”,比如:通過專利和知識產權提取租金,大型醫(yī)藥公司對生物資源的掠奪,環(huán)境公共資源(空氣、水)的大規(guī)模商品化,文化形式、歷史和智力創(chuàng)造力等非物質領域的商品化導致的大規(guī)模剝奪,公共資產的公司化和私有化,以及公共財產權的重新私有化等[3](p87)。哈維認為,相較于擴大再生產領域的積累(通過剝削工人進行資本積累),剝奪性積累已“轉變成積累的主導形式”[3](p90)。
基于以上工作,哈維將剝奪性積累的機制概括為以下四類。第一,私有化和商品化。哈維認為私有化是“剝奪性積累的利刃”,它將資產從公共領域轉移到由資本控制的私人領域。商品化則是把以前不是商品的資產(尤其是自然資源)變成可以被買賣和投機的私人財產。第二,金融化。這是由國家放松對金融體系的管制而引起的,并已成為通過投機、掠奪、欺詐和偷竊來重新分配盈余的主要形式之一。第三,在世界舞臺上操縱危機。它指借助國家權力和國際機構(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的干預而實現的“財富從窮國到富國的再分配”。第四,國家再分配。它包括某些財政和稅收改革,意在降低社會工資以利于企業(yè)進行投資、取得回報,從而“顛倒資金從上層階級流向下層階級的過程”[22](p181-190)。據此,哈維指出,剝奪性積累“不是生產財富和收入,而是對財富和收入的再分配”[22]183。他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發(fā)生的剝奪性積累雖然看似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描述的剝削活勞動的手段沒有直接聯系,但“對剩余價值的攫取畢竟是剝奪性積累的一種特別形式”[17](p334)。
一些西方學者對哈維的這種觀點展開了批判。羅伯特·布倫納(Robert Brenner)認為,哈維將通常與資本積累相關的過程和國家政策納入“剝奪性積累”模糊了他的概念,并削弱了其觀點的基本主旨[23](p98)。此外,哈維提出了非常寬泛(而且適得其反)的“剝奪性積累”定義,所以他可以作出一個原本讓人無法理解的斷言——剝奪性積累已成為相對于擴大再生產而言的積累的主導形式[23](p102)。本·法恩(Ben Fine)認為,哈維對剝奪性積累的定義格外寬泛,“似乎相當多的因素被聚集在剝奪性積累的框架下”,這就導致與價值理論有關的分析范疇的相互融合,使他“拋棄了完善的價值分析理論”。而且,哈維還夸大了剝奪性積累的重要性[24](p28-29)。
馬克思所闡述的充滿“血和火”的原始積累過程曾導致激烈的反抗斗爭。哈維認為,在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時代,剝奪性積累也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了政治和社會斗爭以及大規(guī)模的抵抗,這些斗爭和抵抗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到的反抗原始積累斗爭的當代延續(xù)[3](p95)。
進一步地,哈維提出了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政治理論。他認為,傳統左派的做法——只關注資本與勞動之間的矛盾和斗爭,而否定其他形式社會運動的重要性——是一種“致命錯誤”,會導致其“力量的削弱”并“失去影響力”。在哈維看來,在資本主義實現新自由主義轉向后,傳統階級斗爭的成功率已經越來越低,因為其組織形式未能緊跟時代變化,已無法適應資本主義金融化的動態(tài)。與此同時,持續(xù)擴大再生產所遇到的“過度積累危機”使剝奪性積累成為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資本積累過程中的首要矛盾。有鑒于此,哈維認為,既然積累的重心已經從擴大再生產領域轉移到剝奪領域,剝奪性積累存在于當代資本主義活動的核心,那么我們就必須將剝奪性積累看作是需要面對的主要障礙[3](p103),由此衍生出“一種新的抵抗政治”,即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政治斗爭。
哈維指出,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斗爭(如西方新社會運動)與傳統無產階級斗爭的政治路徑并不相同。它們有如下特點:第一,這些斗爭類型雜多,很難想象它們之間如何保持聯系;第二,它們的政治取向和組織模式與傳統的工人運動明顯不同,而且常會出現內部矛盾;第三,此類斗爭“把政治組織領域從傳統的政治黨派和勞工組織轉變?yōu)樨灤┱麄€市民社會范圍且更少以政治動態(tài)為核心的社會行為”[3](p97-98)。顯然,在哈維看來,與傳統無產階級斗爭相比,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斗爭在政治上并不完全是“進步的”。
哈維認為,盡管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斗爭存在“退步的”一面,但這類斗爭“與更傳統的無產階級運動同樣重要”[17](p336),因為剝奪性積累“應該被理解為階級斗爭的支點”[3](p104)①基于對“無產階級化”的認識,哈維反對將工人階級狹隘地理解為“工廠工人”。他認為,工人階級應該包括“所有促進日常生活再生產的人”,比如,護工、出租車司機、演藝人員、銀行職員以及城市管理者等。由于上述人群是剝奪性積累的主要對象,他們必然會反抗剝奪性積累。因此,在哈維看來,剝奪性積累可以被理解為階級斗爭的支點。。哈維不僅主張從理論和實踐上思考兩者之間更緊密的聯盟問題[17](p336),而且還主張“重點關注”反抗剝奪性積累的社會運動[3](p104)。
不過,哈維在延伸反抗原始積累斗爭基礎上提出的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政治理論遭到了一些學者的批駁。約瑟夫·喬納拉(Joseph Choonara)指出,雖然哈維強調工人要與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斗爭者一同“建立階級聯盟”,但在這些斗爭中,工人階級沒有任何特殊優(yōu)先地位[25](p174)。南希·哈特索克認為,哈維將剝奪性積累視為“階級斗爭支點”的論斷“從根本上改變了對什么是階級斗爭的理解,故而使其無法與新社會運動區(qū)分開來”[21](p177)。
大衛(wèi)·哈維結合現實進行的理論重構激活了馬克思“原始積累”概念對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批判。馬克思曾用“原始積累”概念批判資本的暴力剝奪史,解釋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同時,他指出,在資本主義產生后,“超經濟的直接的暴力固然還在使用,但只是例外地使用”[1](p846)。因此,在馬克思之后,“原始積累”概念未能作為批判晚期資本主義的理論工具而繼續(xù)發(fā)揮作用。20世紀7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的新自由主義化引發(fā)的剝奪現象為重構原始積累概念提供了理論空間。在此背景下,哈維把資本主義發(fā)展中出現的新機制歸結為當代原始積累的表現,繼而把“原始積累”概念改造為“剝奪性積累”概念,以指稱在當代持續(xù)進行的原始積累,并將其置于分析、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的中心位置。這一概念自提出后,被西方學界廣泛用于對新自由主義掠奪的批判,由此也引發(fā)了關于當代原始積累的熱烈討論,催生了大量研究成果。正如美國著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羅伯特·布倫納所言,這為“復興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并使之適應當今社會,以及展示這一概念在理解當代新自由主義帝國主義的價值方面做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23](p102)。但是,哈維的這種重構也存在無法忽視的理論缺陷。
其一,丟棄了馬克思“原始積累”概念中的階級視角。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社會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即財富集中于新興資本家手中;另一方面,大量勞動力從生產資料中分離出來并轉化為雇傭工人。因此,“原始積累”概念既包括財富的“再分配”,也強調勞動者同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分離”。馬克思指出,“在原始積累的歷史中”,“首要的因素是:大量的人突然被強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資料分離,被當作不受法律保護的無產者拋向勞動市場”[1](p823)??梢?,馬克思尤為重視原始積累中“分離”的一面,強調“分離”的階級改造作用。這是因為,“分離”促成了資本家與“自由”勞動者之間的相遇,這種相遇對于資本主義基本階級關系的產生至關重要。哈維在重構原始積累理論的過程中,把剝奪性積累看作當代的原始積累,認為剝奪性積累就是對財富和收入進行“再分配”,且剝奪性積累已經成為當代資本積累的主導形式,從而片面強調原始積累概念中“再分配”的一面。就本質而言,哈維是將剝奪等同于無產階級化,忽視了把直接生產者轉化為無產階級以實現實際積累的必要性。與經典的原始積累不同,剝奪本身并不會給經濟帶來額外的無產階級勞動力。換言之,他忽略了“分離”對于創(chuàng)造資本主義階級關系的重要意義,未能保留馬克思“原始積累”概念中的階級視角。
其二,否定了馬克思運用剩余價值理論剖析資本主義積累機制的工作。在《資本論》中,馬克思一方面運用“剩余價值理論”分析資本主義積累過程,探究資本剝削工人的秘密,進而揭示資本主義實現積累的機制;另一方面,馬克思對崇尚暴力的“原始積累”展開論述,以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關于原始積累與資本主義積累之間的區(qū)別,主流的意見是:資本主義積累(剝削)是“資本的存在”,以“經濟力量”的運用為主要特征;原始積累(剝奪)是“資本的形成”,以“超經濟力量”的運用為主要特征。哈維對原始積累機制的擴展打破了這種區(qū)分,把資本在擴大再生產領域對工人的剝削看作剝奪性積累(原始積累)的一種特殊形式,模糊了“剝奪”和“剝削”之間的區(qū)別,容易使人們把“剝奪”和“剝削”混為一談。這就回到了蒲魯東等人所倡導的前馬克思主義立場,即簡單認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過程不過是一個充斥著欺詐和暴力脅迫的過程,而不是通過資本和勞動力交換榨取剩余價值的過程,從而否定了馬克思運用剩余價值理論剖析資本主義積累機制的工作。
其三,弱化了工人階級在反抗資本主義斗爭中的中心地位。馬克思恩格斯賦予工人階級以反對資本主義的主體地位和推動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重要使命。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指出,現代的工人(無產者)是資產階級的“掘墓人”,無產階級的偉大歷史使命是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并奪取政權,進而消滅資產階級所有制。在《資本論》中,馬克思以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對立關系為主線展開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教導無產階級通過革命斗爭反對資產階級,實現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哈維則主張工人階級應與反抗剝奪性積累的斗爭者一同建立階級聯盟以反對資本主義,并且呼吁更加重視反抗剝奪性積累的社會運動。從反對資本主義斗爭的主體來看,哈維提出的政治綱領背離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弱化了工人階級在反抗資本主義斗爭中的中心地位。他否認了資本主義的中心矛盾(資本和勞動之間的矛盾),認為在當下反對資本主義并不是要反對資本主義本身,所要反對的僅僅是資本主義的一種形式(剝奪性積累),即反對剝奪,這給他的理論蒙上了一層烏托邦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