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樹 國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 福建 福州 350117)
關(guān)于唐前期色役,鞠清遠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將其界定為:“政府指派特定人丁,與官吏,或各機關(guān),以備服役,或供輸一定數(shù)量的錢物,作為官吏的俸料中的一部分,或維持保護每種機關(guān)的,在唐代有一種名稱,對于服役,稱之為‘色役’,對于所納的錢物,稱為‘貲課’”[1]102。盡管這一定義屬于財政學范疇,卻準確揭示了色役服務于官吏個人或?qū)iT機構(gòu)的性質(zhì)與納資特征。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唐前期色役進入學界視野,伴隨著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和明鈔本《天圣令》等新資料助推,該課題研究不斷走向深入。(1)參見張國剛主編《隋唐五代史研究概要》,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33—237頁;和衛(wèi)國《唐代色役制研究述評》,《高校社科信息》1997年第2期;胡戟等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84—386頁;李錦繡《敦煌吐魯番文書與唐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210頁;李強《20 世紀以來唐代色役研究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21年第3期。然而圍繞唐前期色役,學界亦存在諸多爭議,尤其涉及色役的役種地位、識別特征、結(jié)構(gòu)以及性質(zhì)等基本問題,致使色役研究迄今仍受到影響。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對唐前期色役基本問題再加認識,希冀使之得到厘清,并推動唐代賦役制度整體研究走向深入。
成書于開元時期的《唐六典》,在其“戶部郎中員外郎”條中記載:“凡賦役之制有四:一曰租,二曰調(diào),三曰役,四曰雜徭(開元二十三年,敕以為天下無事,百姓徭役務從減省,遂減諸司色役一十二萬二百九十四)?!盵2]76引文中括號部分在原書中是小字,可見,唐前期法定役種僅是正役和雜徭,諸司色役究竟處于何種地位,并未清晰界定,唐代其他史籍對色役亦缺乏明確的概念表述,從而導致學術(shù)界對唐代色役概念一直存在爭議。很多學者堅持認為色役是獨立于正役、雜徭之外的獨立役種,比如,王永興認為:“唐前期色役與正役、雜徭一樣都是人民對國家擔負的徭役”[3],張澤咸主張,色役是有別于雜徭的另一項徭役名稱[4]324,日本學者渡邊信一郎稱:“唐代前期的徭役包括正役、雜徭和色役三種”[5]473,筆者亦持此說。[6]
有些學者否認唐前期色役的獨立役種地位,主要有以下3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色役包括雜徭,或?qū)儆陔s徭。日本學者曾我部靜雄主張色役包括在雜徭之中,乃是一種雜役。[7]227-228唐耕耦則認為色役包括了雜徭,但不等于雜徭,其內(nèi)容比雜徭更為寬廣。[8]唐長孺亦談到,在最廣泛的意義上,所有色役不管哪一類都屬于雜徭。[9]171第二種觀點認為色役為正役、雜徭的一種使用形式。楊際平認為唐前期色役的概念并不明確,往往只是一種泛指,唐前期色役并非是獨立于正役、雜徭之外的徭役,而是正役、雜徭的一種使用形式。[10]第三種觀點認為唐前期的色役只是一種泛稱。戴建國在《唐〈開元二十五年令·雜令〉復原研究》一文中認為,色役只是一種泛稱,泛指各種番役和雜徭在內(nèi)的各種役使;而番役和雜徭是兩類不同形式的徭役,它們各自有著特定的含義,前者指番官分番所執(zhí)役和那些沒有官品但服役于內(nèi)外官司(包括供官員私人驅(qū)使)、基層組織的固定役使;后者是不固定的,沒有專門名稱的地方臨時性征發(fā)的役使。[11]
上述3種觀點的判定因素有三: 一是從色役語義本身來解釋。“色”意即種類,顧名思義,色役就是諸色之役,或曰各種各樣的徭役。[4]336正因為色役這一特征,加之前述《唐六典》中賦役之制僅有役和雜徭,而雜徭作為役的“雜”特征又與色役特征契合,所以學界傾向于將色役歸入雜徭之列。另外,《唐六典》中開元二十三年(735)減諸司色役敕被附在雜徭之后,被一些學者視作雜徭包含色役的佐證。當然,與之相反,也有學者認為是色役包含雜徭,但其思考理路亦是著眼于二者都具有“雜”的役特征。二是色役在唐代賦役律令法典上的缺載。成書于唐高宗時期的《唐律疏議》載:“(依賦役令)丁役二十日。”[12]252另有“疏議曰:丁謂正役,夫謂雜徭,及雜色工匠,諸司工、樂、雜戶,注云‘太常音聲人亦同”[12]534。而《天圣令》所附唐開元二十五年(737)令各篇,包括《賦役令》,皆未見“色役”稱謂。既然法律上沒有色役稱謂,于是有些學者即認為色役不是獨立役種,或是泛稱,抑或是與雜徭相類。三是著眼于色役的免役性特征。持此論者認為,既然服色役者可以免除正役或雜徭,那么正役與雜徭就和色役之間存在替代關(guān)系,也就是說,色役代替正役、雜徭,并由此否定色役是獨立于正役、雜徭之外的徭役,將其認定為正役、雜徭的使用形式。
對于上述否定色役為獨立役種的認識以及判定因素,有必要從語境、通史視野與邏輯等層面對該問題再做考察。
色役的確有“各類役”語義,但其在使用中多有特殊語境,進而形成某種固定役的表達,比如唐代史籍中的“色役偽濫”[13]150、“年支色役”[2]80等,這些色役稱謂明顯屬于專指,而非泛稱。同時,色役總是與一些固定機構(gòu)或機構(gòu)中的征役種類連在一起,比如唐中宗《即位赦文》載:“其諸司官員,并雜色役掌(閑)、幕士、門役之徒,兼音聲人、丁匠等,非灼然要籍,并量事減省”[14]7,又如前述“開元二十三年,敕以為天下無事,百姓徭役務從減省,遂減諸司色役一十二萬二百九十四”[2]76。色役的這一特點在楊際平、戴建國的研究中都有揭示,認為色役是比較固定地使役于內(nèi)外諸官司, 或服役于某些公共設(shè)施。[10-11]故色役與雜徭雖然都有“雜”的特征,但色役固定服務于某一官府機構(gòu),而雜徭則是不固定的役使。另外,雜徭僅服務于地方州縣[8],而色役除存在于地方州縣外,還被役于內(nèi)外官司,也供官員私人驅(qū)使。正因為存在這些區(qū)別,所以,可以肯定色役不同于雜徭,彼此之間也不存在包含關(guān)系。
色役稱謂在唐代有關(guān)賦役律令的條文中的確缺載。不過,有些色役名目在《通典》的職官部分被收錄,稱為“內(nèi)、外職掌”[13]1 106,在明鈔本《天圣令》所附唐令中,則被稱為諸色人,其中《雜令》中有4條,涉及諸色人定義、選人、分番等內(nèi)容;《賦役令》中有2條,涉及蠲免。像唐中宗《即位赦文》中明確稱之為色役的掌(閑)、幕士、門役、音聲人、丁匠等名目,在《通典》和《天圣令》中都分別有收錄。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通典》中的內(nèi)外職掌,還是《天圣令》所附唐令中的諸色人,它們都不是單純的色役,而是包括職官和職吏名目。這說明至唐開元時期,色役在法律上還未取得獨立地位,尚處于游離狀態(tài)。若從這一角度而言,唐代色役的確尚未形成獨立的役種。
不過,法律存在滯后性,即對正在發(fā)生還沒有定型的事物難以適時進行規(guī)范。就色役而言,從《通典》觀之,色役尚處于職官系列?!短焓チ睢匪教屏顚⒈姸嗌廴酥饕旁凇峨s令》中。若從日本學者仁井田升所復原的《唐令》來看,唐代令的分類尚有官品令和職員令,而色役人并不在其中,這反映出色役已從職官體系中脫離出來。色役在唐代尚處于逐步形成過程中,所以它并未在正式法律上獲得獨立稱謂,也沒有被當作獨立的役類人群對待。不過《唐六典》“賦役之制”把開元二十三年減諸司色役敕附在雜徭之后,這點值得注意?!短屏洹纷鳛樾姓ǖ?是排比令、式而成的,減諸司色役敕以小字形式出現(xiàn),屬于史注。據(jù)有關(guān)學者研究,《唐六典》的注屬于自注性質(zhì),從編纂之初便是與正文不可分割的有機部分。如果在規(guī)章制度的正文之下,可以對其做進一步的補充解釋或說明。[15]由此可見,減諸司色役敕出現(xiàn)在來自令、式的賦役之制后絕非偶然,它反映出色役在開元時期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一類役的形式,編纂者因而用自注形式加以強調(diào)。渡邊信一郎也認為:“這篇敕文其實是對不同于賦役的徭役,特別是被稱為色役的其他系統(tǒng)的徭役的注解。”[5]474由此推知,色役在開元時期已經(jīng)從職官系統(tǒng)中脫離出來,雖然尚未成為法定役種,但已經(jīng)被時人看作區(qū)別于正役、雜徭的另一種役種形式。
另外,色役作為固定地使役于內(nèi)外諸官司的使役形式,并非僅僅出現(xiàn)在唐代。比如,唐代以前的秦漢與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存在吏役,唐代以后的宋代有職役,它們都與色役相類似,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隋唐五代的色役和宋代的職役,正是一個縱向演進鏈。(2)關(guān)于宋代職役,漆俠從差役角度認為其“近承隋唐,遠繼魏晉”,參見漆俠《關(guān)于宋代差役法的幾個問題》,《宋史論集》,中州書畫社1983年版,第2頁;至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與隋唐時期色役的關(guān)聯(lián),可參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江漢論壇》1988年第8期,以及陳仲安、王素《漢唐職官制度研究》(增訂本),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364—381頁。色役出現(xiàn)在《唐六典》賦役之制后面,也反映出色役正在走出吏的包裹狀態(tài),恢復“役”的本質(zhì)面目。
役的蠲免與役的替代之間關(guān)系也需要探討。蠲免又稱為復除,《周禮·地官司徒》“鄉(xiāng)大夫”條稱:“國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其舍者,國中貴者、賢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16]840。所謂“服公事者”,是已在官府承擔公務之人,既包括官員,也有“府史胥徒之屬”或“庶人在官者”。它們被蠲免是因為這些人本身就是在為官府做事,類似后人所言的“人難并役”[17]5 904。不過,“人難并役”也是兩種役在服役義務上被等同看待,而并非是役的性質(zhì)相同,比如唐代府兵衛(wèi)士被免除課役,這里的役包括正役和雜徭的力役。然兵役和力役屬于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役。馬端臨曾比較二者之不同:“古之所謂役者,或以起軍旅,則執(zhí)干戈、冒鋒鏑而后謂之役;或以營土木,則親畚鍤、疲筋力然后謂之役”[18]381-382。另外,將役的蠲免看作不同役之間的替代在邏輯上也存在問題,比如唐代陵戶屬于色役,按唐前期規(guī)定,陵戶被免課役。若按上面的邏輯,陵戶就可以視為正役、雜徭的替代形式,即陵戶本質(zhì)上屬于力役,然而宋代陵戶蠲免差役,倘若沿用同一邏輯,陵戶在性質(zhì)上會被認定為差役。然差役和力役明顯屬于不同性質(zhì)的役,由此可見,將色役作為正役、雜徭使用形式的認識邏輯難以成立。
綜上,唐前期色役被固定地使役于內(nèi)外諸官司, 或服役于某些公共機構(gòu)。雖然尚未成為法定役種,但已經(jīng)被時人看作區(qū)別于正役、雜徭的另一種役種形式。因此,唐前期色役屬于獨立的役種。
事物的特征是指它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特別顯著的征象和標志,或是可供識別的特殊的象征或標志。關(guān)于唐前期色役,王永興在《唐天寶敦煌差科簿研究——兼論唐代色役制和其他問題》一文中指出,色役具有“分番服役、不役納資”和身份性的特點。[19]112應該說這些特點的確是色役特別顯著的共性征象,因而后來學術(shù)界遂將“分番供役、不役納資”作為判定色役的標準(3)唐長孺在《唐代色役管見》一文中稱:“根據(jù)國內(nèi)外學者研究,都認為分番供役,不役納資是色役的主要特征”,唐長孺《山居存稿》,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70頁。陳明光采納了這一觀點,參見陳明光《試論唐后期的兩稅法改革與“隨戶雜徭”》,《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4年第3期。以后學者多承此說。。但仔細研讀王永興的研究能夠發(fā)現(xiàn),他的上述判斷是基于對26種色役名目共性的總結(jié),而不是著眼于與其他役相區(qū)別。若將唐前期色役與力役、兵役作對比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唐前期所有役都有分番供役的特點,比如府兵就是典型的分番供役,甚至不完全屬于役的流外官也有分番的流外番官。而正役的20日役期雖然較短,但其來源也是分番供役,比如《隋書》載:“(高祖)仍依周制,役丁為十二番,匠則六番”[20]680,足見其分番供役的淵源。有關(guān)學者在研究中也曾探討過正役的分番問題。[21]至于“不役納資”,在唐前期諸役中也很普遍。盡管正役、雜徭不役納庸,但唐前期錢帛兼行,庸絹也是貨幣,形式上相同。
雖然色役的身份性較為典型,但唐代正役中也有身份之別,比如中男、老男、寡妻妾、殘疾等,因此,“分番供役、不役納資”和身份制作為色役的特點盡管屬于較為顯著的表征,但尚未完全達到與其他役相區(qū)別的識別功能。故筆者在前輩學者色役特征揭示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補充唐前期色役的識別特征。
唐前期色役的免役特征反映出色役獨立于正役、雜徭之外的獨立役種地位,免役性凸顯出色役服役時的非此即彼,這是判斷色役的重要依據(jù)。唐前期的色役經(jīng)常帶有相關(guān)免役的記載,比如唐代烽子,日本《令集解》中稱:“唐令烽條云‘取中男配烽子者,免雜徭’”[22]436,再比如都水監(jiān)漁師,敦煌寫本《唐開元水部式》載:“都水監(jiān)漁師二百五十人,其中長上十人,隨駕京都。短番一百廿人,出虢州,明資一百廿人,出房州。各為分四番上下,每番送卅人,并取白丁及雜色人五等以下戶充,并簡善采捕者為之,免其課役及雜徭”[23]288,這里更是明確免除課役及雜徭。門夫之役也頗能說明問題?!锻ǖ洹贩Q:“諸州縣不配防人處,城及倉庫門各二人;須守護者,取年十八以上中男及殘疾,據(jù)見在數(shù),均為番第,勿得偏并。每番一旬 ……(若番上不到應須征課者,每番閑月不得過一百七十,忙月不得過二百文)滿五旬者,殘疾免課調(diào),中男免雜徭。其州城郭之下戶數(shù)不登者,通取于他縣??傊^之門夫?!盵13]967唐代殘疾者免丁役,這在法律上有明確規(guī)定。[12]72殘疾者也可以作為門夫,說明它有別于一般的正役或雜徭,換句話說,門夫之役本就不屬于正役和雜徭。由此再審視中男作為門夫免雜徭的制度條文,更能理解門夫是力役性正役和雜徭之外的色役。需提及的是,唐長孺在論述唐前期門夫、烽子是否屬于色役時,就是依據(jù)色役存在免役的這一特征,比如“據(jù)納資和免雜徭兩點,充門夫不是雜徭而是色役”。又程喜霖認為烽子屬于雜徭,但唐長孺根據(jù)烽子兩年而代,有固定番期,且中男配烽子可免雜徭,便認為它“更像是色役”[9]174-175。
色役的職掌特征就是指其擁有專門職事,常表現(xiàn)為固定的職名。當然,在唐代行政系統(tǒng)中職掌并非皆是色役,還包括職吏甚至職官,但色役都有一定的職掌。色役服役內(nèi)容的專職性來自中國古代官僚系統(tǒng)的設(shè)官分職。在《通典》中,唐代行政中的職掌被列于內(nèi)外文武官員之后,史載:
內(nèi)職掌:齋郎、府史、亭長、掌固、主膳、幕士、習馭、駕士、門仆、陵戶、樂工、供膳、獸醫(yī)、學生、執(zhí)御、門事、學生、后士、魚師、監(jiān)門校尉、直屯、備身、主仗、典食、監(jiān)門直長、親事、帳內(nèi)等。外職掌:州縣倉督、錄事、佐史、府史。典獄:門事、執(zhí)刀、白直、市令、市丞、助教、津吏、里正及岳廟齋郎并折沖府旅帥、隊正、隊副等。[13]1 106
唐前期的內(nèi)外文武官員主要是流內(nèi)九品職事官。流內(nèi)品官有正、從之分,流外官無從品,故職掌應是與流內(nèi)九品職事官相對的稱謂。又如,唐玄宗時期的詔令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文武百官及有司職掌”[17]1 008、“文武百官及有職掌”[14]382等字樣。上述職掌有些屬于官吏,但有些屬于色役,這說明行政管理機構(gòu)中的色役具有職掌特征。
唐長孺曾經(jīng)認為,色役“一類居于吏與役之間,在律令上又是雜任或職掌;另一類是單純的徭役,其中一部分由雜徭或正役轉(zhuǎn)化而來,一部分是專業(yè)性的特殊人戶”[9]171。日本學者宮崎市定也認為,唐代民眾在承擔租、庸、調(diào)、雜徭4種義務之外,還從事“職掌”義務,稱之為“番役”。(4)參見宮崎市定《唐代賦役制度新考》,原載《東洋史研究》1956年第14卷第4號,后收入氏著《從部曲到佃戶——唐宋間社會變革的一個側(cè)面》,張學鋒、馬云超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其他學者研究也多有對諸色職掌人的分析,比如明鈔本天圣令在《雜令》和《賦役令》中,有諸色職掌人,據(jù)黃正建統(tǒng)計,有130種。[24]495-513當然,職掌并非都屬于色役,這從杜佑《通典》中能看得非常清楚。[13]1 106不過,除行政機構(gòu)中的色役職掌人外,諸多專業(yè)人戶也具有職掌特征,比如諸工、樂、雜戶及太常音聲人,“此等不同百姓,職掌唯在太常、少府等諸司”[12]74,尤其是雜戶,“謂前代以來配隸諸司職掌,課役不同百姓”[12]57。由此觀之,與正役、雜徭相比,色役的職掌特征較為凸顯。然王永興在研究唐天寶敦煌差科簿時,將無職事的散官和勛官都納入色役范疇。唐代律令稱:“有執(zhí)掌者為職事官,無執(zhí)掌者為散官?!盵12]18就散官而言,職事官帶散品是唐代官制的特點,但無職事的散官肯定無職掌,這便與色役的職掌特征相悖。事實上,散官無職掌是相對職事官的對比性認識。無職事的散官雖然本身無固定職掌,然而它有番上義務,要到尚書都省送符送物等出使、配諸司身應驅(qū)使、配諸衛(wèi)、直諸司或任雜職掌等。[25]在具體的上番期間,它是有固定職事和職掌的,這一點勛官與散官類似。
唐前期官府征派正役、雜徭,偏重于役力,而色役則更強調(diào)役身。故正役和雜徭興起力役之前都會料功,估算需要多少人力,而色役則是在一年內(nèi)固定時間段到官府部門或職所服役,它與官吏類似,都具有“羈身官府”的意味,也正因為如此,色役往往屬于特殊機構(gòu)之役。
役力需要計算百姓的服役量,即人功,比如《唐律疏議·擅興》稱:“修城郭,筑堤防,興起人功,有所營造,依營繕令:‘計人功多少,申尚書省聽報,始合役功’”[12]312,同卷中還規(guī)定:“料請財物及人功多少違實者,笞五十……或已費人功,各并計所費功、庸,準贓重者,坐贓論減一等”[12]313??梢?征發(fā)力役,首先要計算人功。對此,《唐律疏議》“名例律”中稱:“計功庸者,從朝至暮”[12]140,這說明人功指一白天的勞動,《唐律疏議》解釋為:“從朝至暮,即是一日,不須準百刻計之”。同時,“役庸多者,雖不滿日,皆并時率之”,也就是說,如果多人參加勞動,又不滿12小時,則按時計算。計算人功,需要考慮人的勞動能力,同書卷11“諸監(jiān)臨之官”條也指出:“其借使人功,計庸一日絹三尺。人有強弱、力役不同,若年十六以上、六十九以下,犯罪徒役,其身庸依丁例;其十五以下、七十以上及廢疾,既不任徒役,庸力合減正丁,宜準當鄉(xiāng)庸作之價。若準價不充絹三尺,即依減價計贓科罪;其價不減者,還依丁例”[12]224-225。可見,人功關(guān)聯(lián)人的強弱,指向力役,或者說役力。
計算人功在正役和雜徭的實際運行中頗為關(guān)鍵,比如《唐六典》稱:“凡丁歲役二旬,有閏之年加二日。無事則收其庸,每日三尺;布加五分之一。有事而加役者,旬有五日免其調(diào),三旬則租、調(diào)俱免。通正役并不得過五十日”[2]76。正役的法定時間就是20日,超出這一時間期限,就需要給予補償。所以,在征派正役和雜徭之時,理想的狀態(tài)是所征丁夫盡可能滿足役的要求。前述《唐律疏議》稱:“即料請財物及人功多少違實者,笞五十;若事已損費,各并計所違贓庸重者,坐贓論減一等。本料不實,料者坐;請者不實,請者坐。”[12]313之所以嚴格懲治料功不實者,除了因為損害官府財力和人力以外,還有擾亂正常賦役秩序的考量,故在敦煌吐魯番文書中,能看到繁瑣的料功程序,比如《唐開元廿二年西州高昌縣申西州都督府牒為差人夫修堤堰事》中載:
高昌縣 為申修堤堰人[ ]
新興谷內(nèi)堤堰一十六所,修塞料單功六百人。
城南草澤堤堰及箭桿渠,料用單功八百五十人。[26]107-108
文書中有“單功”、人數(shù),后面還有“日功修塞”,可見,正役和雜徭征派要計算人數(shù)和天數(shù),其依據(jù)就是用功數(shù)。同樣,在《武周圣歷元年前官史玄政牒為四角官萄已役未役人夫及車牛事》中,對官園葡萄的抽枝、覆蓋、踏漿、整枝、埋柱等勞作料功為“總料得夫玖拾陸人,人各役單功,各合伍日”,但實際執(zhí)行結(jié)果是“七十七人役訖,一十九人未役”。[27]448-450這些都說明,正役和雜徭主要以役使人力為主,起決定作用的是所用人力或人功的數(shù)量。
與正役、雜徭相比,唐前期色役更注重役身。在這里,役身與職任、職事聯(lián)系密切。由于色役屬于行政機構(gòu)用役,唐代行政機構(gòu)“量事置官,量官置人”[28]1 078原則亦適用于色役,因此,色役也是因事設(shè)役,量役派人。由于色役把事、役、人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故色役總是將人身與一定的職事或職任綁在一起,就像唐代白居易詩所云:“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閑”[29]463,宋代馬端臨亦言:“一承職役,羈身官府”[18]383,“羈身”意味著不能分身。雖然文中職役和吏役實際指官吏,但能反映出行政機構(gòu)人員終日忙碌在職任上的情況,這為認識同在行政系統(tǒng)的色役提供了參照。唐前期的很多色役呈現(xiàn)了這一特征。如“謂執(zhí)衣、白直之類,止合供身驅(qū)使”[12]225;河陽橋和大陽橋水手,“一補以后,非身死遭憂不得輒替”[23]287?!短朴阑瘴迥昃旁挛髦葜T府主帥牒為請?zhí)娣鲜隆肺臅杏小啊酢跎懋斀裨乱蝗辗?配城西門”[30]115等。
色役的役身特征,表現(xiàn)為一定時期內(nèi)置身于某職任之上,與正役、雜徭的服役相比,更具穩(wěn)定性,這從分番上能窺其端倪。正役、雜徭的征役關(guān)鍵是需要完成一定量的體力勞動,故其分番僅需把服役人員分成幾組,然后分別就役。由于丁的服役時間取決于勞動量及計算出的用工人數(shù),故每一番的時間和用工人數(shù)也都有所不同。且《唐律疏議》規(guī)定:“凡丁分番上役者,家有兼丁,要月;家貧單身,閑月之類”[12]317,說明唐前期對服役時間亦有所限制。李錦繡發(fā)現(xiàn):“吐魯番出土文書記載百姓雜徭多為‘五日’‘六日’‘十日’者,可能西州百姓雜徭限日為十日,不到萬不得已時,政府不留役百姓過限。”[31]1 076可知,正役和雜徭在役力的情況下為不固定使役,分番也比較簡單。但色役的職事和職任屬于日常的功能運作,必須保證所有時間都有服役者值守或履職,因此,色役分番往往以年為時間單位,作為總番期,將服役者分成幾組,通常以月為具體番期分別服役[32],比如都水監(jiān)漁師短番120人,“各為分四番上下,每番送卅人”[23]288,即它是把120人分為4番即分為4組輪流供役,每組30人。另《唐西州上烽文書》中有“合上烽,分五幡,余有六人”,“三幡,人別三幡,計當四十五日上烽”,“三百十九日不役”[33]86等字樣。45+319=364(日),基本上是一年的時間,說明總番期為1年。前面的分5番余6人,顯然是把需上烽的烽子分為5組,后面的3番則是上3個月番,當然每月的具體役期則是15日。從色役分番來看,每一天都需要服役者在職任上值守,“不病不得閑”,服役者“依追身到”[34]236相比付出多少人功更為關(guān)鍵。通過比較可知,役身與色役的職任性有關(guān)。中國古代強調(diào)設(shè)官分職,因職定位,色役也具有這一特點,即一段時期所有職掌內(nèi)勞務都必須由專人完成。這正是色役區(qū)別于正役雜徭,專門役身的體現(xiàn)。
總之,在上述3個可識別的特征中,免役特征使色役與正役、雜徭非此即彼,職掌特征使色役有固定的職事和職名,而役身特征則使色役羈身于官府的特定部門,這些都是色役區(qū)別于正役、雜徭的顯著標志。
色役中的“色”,是類之意,顧名思義,色役為諸類役。事實上,色役也的確表現(xiàn)為眾多名目,但色役名目并非雜亂無章,而是有一定的層次類別可再區(qū)分。國內(nèi)最早研究色役的鞠清遠將色役區(qū)分為“與官吏,或各機關(guān)”,實際上已經(jīng)將色役區(qū)分為服務于特定官吏的色役和特定機關(guān)的色役,即官人類色役和公廨類色役,其區(qū)分色役的取向來源于對色役職的認識,即“提供特種徭役于特定的機關(guān)”。[1]102李錦繡后來依據(jù)色役的納資與納課來分類,與鞠清遠相似。[31]542
隨著對敦煌唐代差科簿的研究,關(guān)于色役的認識有了新的推進。王永興討論了敦煌唐代差科簿中26種色役名目,并嘗試對色役進行歸類。他雖然也認為色役“有的雖然是一種職務,但實際上也是徭役”[3],但并未按照色役職務分類,而是按服役者身份將色役分為3類:第一類為官吏,又分為貴族和非貴族,包括三衛(wèi)、親事帳內(nèi)、散官、勛官等;第二類服役者身份是良民,包括防、庶仆、白直、事力、仗身、幕士、執(zhí)衣、門夫、雜匠等;第三類服役者的身份是賤民,有番戶、雜戶、樂工、獸醫(yī)、騙馬、調(diào)馬、群頭、栽接等。[19]114-118在后來他編著的《隋唐五代經(jīng)濟史料匯編校注》中,他又將色役制的徭役項目中分為兩類:一類是為地主階級設(shè)置的,另一類是為勞動窮苦百姓設(shè)置的,后者役使的人數(shù)很多,是色役制的主體。[35]639王永興的色役分類與其強調(diào)色役身份性特點有關(guān)。
唐長孺有關(guān)色役的研究也涉及色役的層次分類。他認為:“我們認為色役大致包括兩大類: 一類居于吏與役之間,有如業(yè)已確知的掌閑、幕士、門仆,以及可以推知的配給貴族官僚的親事、帳內(nèi)、防、白直等。這一類在律令上又是雜任或職掌,其淵源是漢代的少吏或小人吏,南北朝的僮干、吏力、雜任役; 另一類是單純的徭役,其中一部分本是雜徭或正役;一部分是專業(yè)性的特殊人戶,如樂人、音聲人、丁匠。他們不是吏,不能納入雜任或職掌?!盵9]171唐長孺實際將色役分為3類: 第一類為已確知的掌閑、幕士、門仆,屬于公廨類色役; 第二類是配給貴族官僚的親事、帳內(nèi)、防、白直等,他們屬于官人色役;第三類包括兩部分,即一部分本是雜徭或正役,另一部分是專業(yè)性的特殊人戶。其實來自雜徭或正役的色役也屬于不服正役和雜徭的特殊戶,如門夫、烽子和屯丁,故第三類都是特殊役戶,僅是專業(yè)和非專業(yè)之分,因此,唐長孺色役分類包括公廨類色役、官人仆從類色役和特殊役戶。其分類的依據(jù)是雜任或職掌,但指出第三類不能納入雜任和職掌,比如樂人、音聲人、丁匠。不過,特殊人戶也屬于職掌,如《通典》中的內(nèi)職掌不僅包括樂工,還有陵戶。盡管樂工疑為“樂正”之訛。[9]169前面已談到諸工、樂、雜戶及太常音聲人,“此等不同百姓,職掌唯在太常、少府等諸司”[12]74。故唐長孺的分類依據(jù)都是色役職掌之別,且他的分類將鞠清遠的分類進一步向前推進,紋理更為細化。
綜上可見,盡管色役類目繁雜,但仍可按照層次作更廣闊的層級分類。然前述分類體現(xiàn)為兩種取向:一種是按職的特點,另一種是按身份,這實際符合中國官僚組織既是功能組織又是身份組織的特征。[36]348在王永興的色役分類中,散官、勛官以及賤民身份的番戶、雜戶等本身都沒有正役和雜徭負擔,他們只服色役,這反映出身份性分類的重要性以及色役有別于征正役和雜徭的獨立特征。不過,色役畢竟僅屬于官僚行政組織的神經(jīng)末梢,與身份組織所關(guān)聯(lián)的品階勛爵等利益分配在色役領(lǐng)域影響甚微,而其行政功能即職的因素更為關(guān)鍵。就上述“官”身份與賤民身份的色役而言,它們之所以稱為色役,身份性已退居次要地位,更關(guān)鍵的是職任特征(詳見后文)。因此,雖然兩種分類取向本身無可厚非,但按職進行分類更有助于認識色役在“分職定位”的行政機構(gòu)系統(tǒng)中的地位。鞠清遠將色役區(qū)分為“與官吏,或各機關(guān)”,唐長孺將色役分為公廨類色役、官人仆從類色役和特殊役戶,盡管按職能分類在逐步推進,但仍有完善的空間。如果采用按職能分類方式,王永興在唐天寶差科簿中討論的26種色役名目可具體再次劃分,其中的文武散官四品以下九品以上、勛官、三衛(wèi)、幕士以及門夫都可劃入公廨類;而防、庶仆、白直、仗身、執(zhí)衣、事力(士力)、親事、帳內(nèi)以及充傔可歸入官人仆從類;至于捉錢、雜匠、樂人、樂工、獸醫(yī)、騙馬、調(diào)馬、群頭、栽接、番戶、雜戶以及陵戶則屬于特殊役戶。不過,在王永興《敦煌唐代差科簿考釋》中,還能看到里正、村長、渠頭、斗門等,里正在唐前期屬于雜任,尚不是役,而其他色目應屬于色役,但它們無法歸入上述類別,參照宋代鄉(xiāng)村職役,可將其名為鄉(xiāng)里類色役。[3]因此,若按照職能分類,唐前期色役可分為公廨類色役、官人仆從類色役、鄉(xiāng)里類色役和特殊役戶4種。
在上述分類中,公廨類色役完全契合“提供特種徭役于特定的機關(guān)”的色役定義,而官人亦屬于特定官府部門人員,這使官人類色役也符合這一特征。鄉(xiāng)里類職役雖未完全羈身公廨,但其屬于州、縣職能的向下延展,在實現(xiàn)“皇權(quán)下縣”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因此,這3類色役都符合行政性職掌的特征。只有特殊役戶,因其事務性更為突出,不免讓人產(chǎn)生特殊役戶是否為單純的力役而不具備職的性質(zhì)。實際上,唐前期特殊役戶大體上屬于諸司,或在地方上與諸司職能關(guān)聯(lián)密切的機構(gòu)。這里的諸司并非尚書省下轄的二十四司,而是九寺、諸監(jiān)、諸衛(wèi)及東宮官屬等。據(jù)嚴耕望研究,這些機構(gòu)都屬于事務性機構(gòu)。[37]32-33正因為如此,屬于諸司的特殊役戶,其服役場所并非在諸司行政機構(gòu)的辦公場所,而有更具體的服役機構(gòu),比如太常寺的陵戶服務于諸陵,但諸陵分別設(shè)陵署,故陵戶還有服務于具體行政機構(gòu)的性質(zhì),但與陵戶相似的廟戶和墓戶具體負責廟和墓的看守、灑掃,而廟和墓僅是服役的地點。同樣,都水監(jiān)漁師或可在京師辦公機構(gòu),但水手則有具體服務場所,比如河陽橋水手、大陽橋水手等[23]286-287。雖然特殊役戶多服役于更具體的服役場所,但這些機構(gòu)與中央諸司都有關(guān)聯(lián),是完成其事務性職能的需要,故其屬于諸司事務性職能的延伸。
總之,色役雖由諸類役目構(gòu)成,但并非雜亂無章,實際具有一定的層次紋理。將唐前期色役作公廨類、官人仆從類、鄉(xiāng)里類和特殊役戶劃分,有助于在研究中對色役特征進行更細微的把握,亦能有助于對色役的整體性認識。
關(guān)于唐前期色役的性質(zhì),目前學術(shù)界還是多在徭役或勞役的語境下對其加以認識,實際是將其籠統(tǒng)歸為力役范疇,這不利于對色役性質(zhì)的把握。不過,也有學者將其從力役中剝離出來,對其重新定性,比如王永興認為色役“有的雖然是一種職務,但實際上也是徭役”[3],這已經(jīng)趨向于對色役的職與役雙重性認識(5)吳樹國等提出應在職役視域下展開色役研究,參見吳樹國、李強《走向職役:唐代色役研究的視域轉(zhuǎn)換與理論拓展》,《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
關(guān)于職與役,必然涉及職役的概念。職役的概念在中國古代史籍的不同語境下含義各異,但其真正作為役制的理論認識,則來源于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在馬端臨的職役概念中,“職”是基本特征,而決定其性質(zhì)變化的則是“役”,正因為“職”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役”化,所以才稱之為“職役”,故職役屬于“役”,是與力役、兵役相類似的勞役,“困苦卑賤同于徭役”[18]382是其內(nèi)涵??梢?作為役制認識的職役概念強調(diào)職與役的不可或缺,特別是役的本質(zhì)。[38]依據(jù)職役概念對色役進行認知與辨析,需要注意色役是否符合職與役的屬性。前述色役的識別特征著眼于色役與兵役、力役的比較而言。正因為如此,色役的免役、職掌和役身主要凸顯了行政系統(tǒng)“職”的特征。不過,這些特征相對于同在官府行政機構(gòu)的官、吏階層也會部分適洽。故討論色役的前提是對其役的屬性認識,也就是說,只有將色役定位為役,這種討論才有意義。因此,職與役的結(jié)合是唐前期色役內(nèi)在的性質(zhì)。(6)筆者曾討論過唐前期色役的性質(zhì),概括為雜色役、職役和部門役,參見拙文《唐前期色役性質(zhì)考辨》,《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目前筆者認為,雜色役和部門役都可以歸入職役層面。
前面分析了色役的職掌特征,已契合了職役的“職”,所以關(guān)鍵是討論色役是否符合役的屬性。前述王永興在唐天寶差科簿中討論了26種色役名目,其中防、庶仆、白直、仗身、執(zhí)衣、事力等屬于官人祿力?!端鍟贩Q:“官人祿力,乘前以來,恒出隨近之州。但判官本為牧人,役力理出所部?!盵20]685同書又載:“自州、郡、縣,各因其大小置白直,以供其役?!盵20]763可見,隋代將其稱為役力,已明確了“役”的性質(zhì)。至唐代,官人祿力役的性質(zhì)仍然保持,比如《唐律疏議》稱:“其應供己驅(qū)使者,謂執(zhí)衣、白直之類,止合供身驅(qū)使,據(jù)法不合收庸”[12]225?!肮┥眚?qū)使”,說明執(zhí)衣、白直仍然屬于“以供其役”。另外,虞世南在貞觀十二年(638)致仕,“祿賜防并同京官職事品”[39]3 973,李嶠開元前后上“謝加賜防品子課及全祿表”[40]2 491,“防”被作為祿賜對象,也反映出其使役性。除上述官人仆從類色役外,還有幕士、掌閑。在明抄本《天圣令》中,它們被稱為庶士。[41]433據(jù)李強研究,唐前期庶士屬于流外官以外的低級供事者,以服役的形式供職于中央諸司,有職役性質(zhì)。他還提及在《唐律疏議》的吏、卒稱謂中,庶士屬于卒,與吏有別。[42]可見,幕士、掌閑應屬于職役。至于特殊役戶,正如唐長孺所言,本來就由單純的徭役而來,屬于役的性質(zhì)當無異議。不過,在王永興所列色役名目中,文武散官四品以下九品以上、勛官和三衛(wèi)等,它們本身屬于官身份,是否屬于色役,還有異議。楊聯(lián)升認為:“在這些小散官的番上是有條件的。是否應計為色役,很難說?!盵43]顧成瑞對這類群體優(yōu)免課役的研究中,對將其納入色役框架,也覺得不便。[44]可見,這類人是否屬于役,需要進一步探討。
在上述人員中,文武散官四品以下九品以上已具有官的身份,但尚未入職成為職事官,故需要番上。值得注意的是,黃清連將無職事的散官番上作為一種義務看待[45]166-172,顧成瑞也批駁了放棄入仕,就可以不番上的觀點,也認為番上義務不可放棄[44]83。既然散官番上屬于入仕前義務,那無疑具有強制性。同時,散官雖然具有官的身份,但六品以下散官并不被視作職事官,如在服色上“流外官及庶人,服色用黃”[28]573,故他們雖然可以免除力役,但必須在官府內(nèi)承“王徭”的番上義務。唐代散官番上主要是六品以下散官,其內(nèi)容包括尚書都省送符送物等出使、配諸司身應驅(qū)使、配諸衛(wèi)、直諸司和任雜職掌等多種。其中,充直官和任雜職掌等,往往像職事官一樣,有俸祿或類似待遇。李錦繡研究指出,這“使散官逐漸向職事官體系滲透,散官與職事官體系聯(lián)系更為密切,雙方形成了互有交叉的關(guān)系”[25]。筆者認為,由于散官在身份上處于官民之間,故其“職”的性質(zhì)具有游移性。散官充任具有職事特色的流外官或雜任的職任,他可能轉(zhuǎn)化為職事官身份。不過,散官在尚書都省送符送物等出使、配諸司身應驅(qū)使和配諸衛(wèi),其職則轉(zhuǎn)為僅供驅(qū)使和拘提奔走的職役人身份,這種身份在官僚系統(tǒng)中尚在令史、書令史、府史等吏之下。所以后來能看到番上散官“朝議郎已下,黃衣執(zhí)笏,于吏部分番上下承使及親驅(qū)使,甚為猥賤。每當上之時,至有為主事令史守扃鑰執(zhí)鞭帽者”[46]1 807,這部分散官初始就從事供驅(qū)使的役職。(7)顧成瑞提出,唐高宗以后特別是開元時期勛官、散官人數(shù)增多,番上義務開始走向賦役化。參見氏著《唐代官人優(yōu)免制度與賦役體系的變遷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87—98頁。與六品以下散官相似的還有勛官,分番于兵部時,“省司又分支諸曹,身應役使,有類僮仆”[46]1 808。至于品子充當三衛(wèi)、親事、帳內(nèi),其“王徭”負擔亦是“不可推脫和規(guī)避的”[44]107。三衛(wèi)和親事、帳內(nèi)充宿衛(wèi)和供驅(qū)使之役。孫正軍認為,唐人對于三衛(wèi)的官員身份并不十分確定,他們在某些時候更愿意將三衛(wèi)看作是“民”,而非品官,番上給稟食及納資免番制下的三衛(wèi)更像是一種差役。[47]因此,作為候選職官身份的上述諸色人在入仕職事官之前嚴格意義上都不屬于官,而是屬于特殊身份的民。雖然“官”身份使他們免除或部分免除國家力役負擔,但無論是出于歷練或是簡選,都要求他們必須承擔番上義務,而番上期間的雜職掌則屬于職役性質(zhì)。
此外,賤民身份的工、樂、番戶和雜戶等服役性質(zhì)亦需辨析。其中的番戶也稱為官戶,其特點是“配隸之色,不屬州縣”[12]74,其賦役與白丁身份不同,主要配隸諸司驅(qū)使。不過,雜戶“亦附州縣戶貫”[12]238。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官戶(番戶)、雜戶的稱謂,他們與官奴婢不同,已被稱為“戶”。他們分番服役,《唐六典》載:“凡配官曹,長輸其作;番戶、雜戶;則分為番(番戶一年三番,雜戶二年五番,番皆一月。十六已上當番請納資者,亦聽之。其官奴婢長役無番也)”[2]193。可見,官戶、雜戶與官奴婢最大的區(qū)別是分番供役,而官奴婢長役無番。又“凡官戶受田減百姓口分之半”[2]74。張澤咸提出,“是否可以說,私奴婢的日食由主人供給,官奴婢長役無番,官給口糧,官戶只是在上番時給公糧,為了使他們在不上番時能生存下去,因而才給部分口分田的呢?”[48]479筆者認為,這種可能性是成立的。既然稱為官戶,有授田,應該有獨立生產(chǎn)的可能。至于雜戶,依令“老免、進丁、受田,依百姓例”[12]57。另外,依戶令:“雜戶、官戶皆當色為婚”[12]238。這些都指向雜戶、官戶與普通民戶家庭的類似性。故番戶、雜戶,包括工、樂戶雖屬賤民身份,因其具有類民戶的特征,所以,亦屬于“役”的性質(zhì)。這些賤民身份戶由諸司管理,“賦役不同白丁”,主要是沒有租調(diào)負擔,役也有別于白丁身份的正役和雜徭之役。其服役對象也主要配給諸司,擔任各種職掌,比如《新唐書》談到官戶、雜戶時稱:“樂工、獸醫(yī)、騙馬、調(diào)馬、群頭、栽接之人皆取焉”[39]1 200,甚至有些官戶屬于有技藝者,“從其能而配諸司”[2]193。可見,這些賤民身份戶屬于特定服役人群,以類民戶形式服役于諸司,擔任各種職掌,若從行政功能角度分析,他們亦是承擔職役的人群。
最后,色役中還存在一類有軍名的色役?!短坡墒枳h·捕亡律》“丁夫雜匠亡”條言:“‘若有軍名而亡’,謂衛(wèi)士、掌閑、駕士、幕士之類,名屬軍府者,總是‘有軍名’。其幕士屬衛(wèi)尉、駕士屬太仆之類,不隸軍府者,即不同軍名之例?!盵12]535據(jù)此可知,色役中有一部分名屬軍府,即“有軍名”,因此稱之為有軍名色役。(8)關(guān)于有軍名色役,朱定芬較早注意到這一問題,參見朱定芬《唐前期“有軍名”色役研究》,福建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2年;李強在研究唐代庶士時也注意到有軍名的庶士,參見李強《唐代“庶士”再探》,《文史》2023年第1期。在有軍名色役中,掌閑、駕士、幕士,包括三衛(wèi),它們身份都比較特殊,本身既屬于職掌,亦屬于軍名。而其他此類色役多由衛(wèi)士擔任,如仗身之役,《通典》稱:“鎮(zhèn)戍之官,以鎮(zhèn)戍上、中、下為差。上鎮(zhèn)將給仗身四人,中下鎮(zhèn)將、上鎮(zhèn)副各三人,中下鎮(zhèn)副各二人,倉曹、兵曹、戍主副各一人。其仗身十五日一時,收資六百四十”[13]965-966,比如大谷兵役關(guān)系文書中有“五人填折沖九月十六日仗身”“四人填右果毅九月十六日仗□”“五人填員外折沖康延八月一日仗身”[49]7-8的說法。不過,仗身并非皆由衛(wèi)士擔任,《天圣令》中牧尉給仗身:“(牧)尉,取八品以下散官充,考第年勞并同職事,乃給仗身一人”[41]515?!镑氲露?給文官五品以上仗身,以掌閑、幕士為之?!盵39]1 397這些仗身很難說都屬于衛(wèi)士,故仗身存在軍事性和非軍事性雙重身份。因此,唐前期色役服役人員的來源頗為復雜,除了白丁、散官、勛官、品子、賤民身份外,還有軍人。那么,由衛(wèi)士等軍人承擔的色役,其性質(zhì)是兵役,還是職役?
唐前期府兵制分為內(nèi)府和外府,內(nèi)府為中郎將府,兵士稱為三衛(wèi);外府為折沖府,兵士稱為衛(wèi)士。從有軍名色役來源來看,稱三衛(wèi)或衛(wèi)士肯定屬于兵役,而掌閑、駕士、幕士等應屬于內(nèi)府兵士與職掌結(jié)合后更細微的稱謂,亦應是兵役之一。不過上述有軍名色役中的兵役都具有職的性質(zhì),如三衛(wèi)擔任宮中宿衛(wèi),皇帝或太子出行的儀仗,扈從軍隊;駕士掌駕馭車輅及車輅所用馬牛雜畜之調(diào)習,掌閑專飼閑廄御馬,幕士負責所屬機構(gòu)內(nèi)帳幕、帷幕鋪陳,兼及其他雜使等。至于仗身,屬于分配給官員個人的使役人員。故這些役又具有職役性質(zhì)。倘若究其更接近哪一類役,筆者認為,兵役是個較疏闊的概念,兵役的重點應在防范和應對“四方有事”,重在宿衛(wèi)、鎮(zhèn)戍和征行,而上述有軍名色役屬于軍事行政機構(gòu)的人員使役,屬于與行政機構(gòu)人員交叉的領(lǐng)域,故它更近于職役。
盡管唐前期色役本身役目繁雜,在律令上亦缺乏清晰定義,但色役獨立的役種地位仍然可以明確,這是因為唐前期色役在使用中多有特殊語境,特別是與一些固定機構(gòu)連在一起,進而形成某種固定役的表達。雖然色役稱謂在唐代有關(guān)賦役律令的條文缺載,其役目也掩映在職掌、諸色人之中,但開元二十三年減諸司色役敕標志著色役在開元時期已經(jīng)從職官系統(tǒng)中脫離出來,被時人作為區(qū)別于正役、雜徭的另一種役種形式。唐前期服色役者免課役并不意味著色役與正役、雜徭性質(zhì)一致,而只能是役的義務間替代。隋唐五代色役與魏晉南北朝時期吏役和宋代職役構(gòu)成了一個縱向演進鏈。若從這一視域觀察,色役與正役、雜徭等力役彼此各有獨特的發(fā)展路徑。
唐前期色役的分番供役、不役納資和身份性雖然為色役較為顯著的表征,但尚未完全達到與其他役相區(qū)別的識別功能,而免役、職掌與役身等特征有助于對色役的具體識別。免役特征使色役與正役、雜徭非此即彼,職掌特征使色役有固定的職事和職名,而役身特征則使色役羈身于官府的特定部門,它們構(gòu)成了色役區(qū)別正役、雜徭的顯著標志。唐前期色役層次再分類的依據(jù)集中于身份與職能。若根據(jù)職能綜合分類,唐前期色役可分為公廨類色役、官人仆從類色役、鄉(xiāng)里類色役和特殊役戶4種。在職能上,它們都契合“提供特種徭役于特定的機關(guān)”的色役定義。職役是唐前期色役內(nèi)在的性質(zhì),具有“官”身份的散官、選官、三衛(wèi)、品子,以及賤民身份的官戶、雜戶、工樂戶都屬于專門服色役的人群,亦具有職役性質(zhì)。但“有軍名”色役的存在也透露出職役與兵役間的交叉關(guān)系,進一步反映出唐前期色役的復雜性。
唐前期色役獨立役種地位的辨析,色役特征、分類及性質(zhì)的再認識,都有助于對色役研究加以定位,使其走出懷疑與無序的束縛狀態(tài),從而推動該問題的進展。同時,唐前期色役是魏晉以來職役發(fā)展的累積,也是中晚唐、五代至趙宋以降職役演變的發(fā)端。故厘清唐前期色役的基本問題,不僅有助于對唐代役制的研究,亦對中國古代職役的整體探索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