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艷渺
(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福建福州 350117)
瞻對地處川藏要道,為川省門戶,“其界緊接德爾格忒土司,為茶商入藏北路”[1]15,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瞻對番官常恃其地顯人強而侵擾周邊土司,導致這一地方“三千余里地方,一百余年邊患”[2]卷一六三768。清政府屢有用兵瞻對舉措,亦不乏推行改土歸流的謀劃,但皆效果有限①。究其原因,既與瞻對荒僻,民化未開,設縣劃歸治理異常困難有關,也與政府各方瞻對施策存在重大差異有關。光緒二十二年(1896),時任四川總督鹿傳霖借機籌劃川邊改土歸流并將瞻對收歸川屬,其事引發(fā)的各方爭論,即典型反映了清政府各方在邊地問題上的策略歧義。
學界對光緒二十二年(1896)至光緒二十三年(1897)鹿傳霖川邊施政給予高度關注,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吳豐培最早輯《清代藏事奏牘》,其中《文海駐藏奏稿跋》論及恭壽、文海受藏賄,奏請將瞻對賞藏,再加文海因鹿傳霖籌撥入藏餉銀不及時,與恭壽先后上奏反對德格改土歸流,導致鹿傳霖收瞻與改流計劃失敗。此說對學界影響較深,較多學者在此基礎上立論,但是此說亦有可商榷之處[3]1061。張秋雯對鹿傳霖主張收瞻原因及用兵經(jīng)過進行系統(tǒng)梳理,指出清政府心態(tài)變化是收瞻改流挫敗的主要原因②。朱悅梅總結鹿傳霖改土歸流失敗原因,認為恭壽嫉妒賢能,反對德格改土歸流報復鹿傳霖,文海亦對籌瞻沒有積極反應,鹿傳霖全部籌劃戛然而止③。康欣平對文海受藏賄說提出質(zhì)疑,并系統(tǒng)完整地闡述了文海在收瞻問題上贊同鹿傳霖,只是在改土歸流上持保守態(tài)度④。許潞梅等依據(jù)藏于河北博物院的鹿傳霖《籌辦藏務收復瞻對事略》,闡述了鹿傳霖收瞻經(jīng)過與失敗原因,該文注意到文海為鹿傳霖收瞻出謀劃策,以及恭壽、文海對德格改土歸流一事的牴牾⑤。吉辰披露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的鹿傳霖未刊家書中,一則恭壽家丁辦理土司承襲受賄的史料,藉以論證恭壽、文海受藏賄⑥。徐君認為文海最后在收瞻上對鹿傳霖倒戈一擊,達賴上奏乞還瞻對甚至也與文海理由基本一致,文海、恭壽的交相毀譽導致了清政府對鹿傳霖態(tài)度轉變⑦。誠然,在瞻對與德格改土歸流一案上,恭壽與文海對鹿傳霖交相上奏彈劾,很大程度上促使清政府態(tài)度轉變,這是學界達成的共識。但是以上研究,對文海與鹿傳霖的復雜關系、文海反對德格改土歸流原因分析尚有欠缺,對文海會商瞻對事宜前后態(tài)度的變化討論不夠。吉辰僅憑一條載有恭壽家丁辦理土司承襲受賄的史料論證恭壽、文海受賄,說服力不夠。諸多關鍵性問題尚有待進一步理清,諸如文海最初對收瞻局勢的把握,兩者是否有隙而導致文海反對鹿傳霖收瞻與改土歸流,文海對瞻對等處的治理態(tài)度,文海反對德格改土歸流背后原因等問題,還需進一步挖掘和考證。
本文依據(jù)《清末川滇邊務檔案史料》《清代藏事奏牘》《籌瞻奏稿》等資料,著重探究鹿傳霖、文海、恭壽之間的復雜關系及文海對收瞻治理的前后態(tài)度變化,并對吳豐培所記有關文海、恭壽受藏賄,文海因入藏餉銀與鹿傳霖生隙提出質(zhì)疑。
光緒二十一年(1895),鹿傳霖任四川總督不久,瞻對藏官仔仲則忠扎霸帶兵越界侵擾,干預朱窩土司與章谷爭奪承襲事件。鹿傳霖派知府羅以禮率兵前往彈壓,以期威服,雙方發(fā)生武裝沖突。清政府準許鹿傳霖對瞻對鎮(zhèn)壓,“瞻番既疊經(jīng)開導,抗不遵從,并有朱窩土司及喇嘛寺從逆之人相助,竟敢開槍轟擊官兵,釁端已開,自非大加撻伐不可”[4]卷三九三126。
時值文海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被任命為駐藏大臣,到達成都后,適逢鹿傳霖瞻對用兵。清政府針對鹿傳霖用兵瞻對情況,諭鹿傳霖“藏事棘手,該督等當通盤籌計,切勿鹵莽,并諭文海知之”[4]卷三九四142,令鹿傳霖與文海共同商討瞻對事宜。鹿傳霖先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九月上《密陳瞻對亟應收回改設流官疏》,據(jù)陳收瞻川屬之必要性。針對清政府擔心英俄藉此介入西藏事務,鹿傳霖認為“藏本我之屬地,我若自行整頓,使之畏威聽命,則界務或易了結,外人自無辭干預”。且瞻對為川省門戶,“藏亡若瞻對屬藏,亦即與之俱亡,而川省直無門戶可守”。收瞻不僅可以固川,亦可以圖藏。此前瞻對本為川內(nèi)屬,“藏番前有功則賞之,今有罪則奪之”,此可以昭朝廷賞罰之公。即使達賴饒舌,亦不能大肆鴟張,所以藏方不足為慮。基于此,鹿傳霖主張“不準再派番官,定予收回瞻地,改設流官,以順民心,安土司而固邊圉”[1]16-17。
在此折中,鹿傳霖提到與文海“再四籌商,意見相同”[1]17,此收歸川屬,當是與文海商籌的結果。因之,文海后在《瞻對收復宜籌辦法折》中亦倡瞻對收歸川屬。其中,“查瞻對番官屢出滋事,誠應收回,以靖邊患”一句足以表明文海態(tài)度。同時,文海分析收瞻面臨諸多困難及收瞻與賞藏的利弊。首先達賴已漸成尾大之勢,“遽然失地,決不甘心”。但歸駐藏大臣所管之三十九族、達木八旗兩處地方,“為達賴所垂涎”。且達賴時常有驅逐漢人的言論,若因之“一有此事,不能不聲罪致討,大張撻伐,籌餉籌兵,談何容易”。若驅使達賴外向,以后邊事則更難著手。致此激怒達賴,造成以后治理不便,管理商上藏方將會更加困難。這是收瞻之難。但是將瞻對賞還達賴,則需將派往瞻對兵弁撤還,而所派之瞻對番官又復“威脅鄰近土司”。且前將番官堪布參革時,達賴已有不肯輸服之心,“動以謂漢官辦事不公,偏袒明正土司,后時必向明正土司尋釁”。將瞻對賞藏,瞻對番官滋擾川邊及川藏大道,“邊境從此多事,出關必致梗阻,無人供應駝只,竟至不能入藏,勢必至此。仍動大兵,悔之不已遲乎。”這是賞藏之弊。收瞻與賞藏利弊相較,文海認為亟應將瞻對收回[3]1045。
此外,在對西南邊疆時局把握上,鹿傳霖與文海觀點比較一致。文海統(tǒng)籌考慮川藏局勢,提出川藏相較,“川疆實在切近,藏遠尚可緩圖”,刻下應先固川邊然后圖藏地。俄入藏路遠而險,遂現(xiàn)在尚未有俄人入藏之說,入藏之難“非得大利于藏番亦不肯輕舉妄動”。但是俄人的最終目標是與英人相爭印度,俄人“他處無隙可乘,終必假道于藏”。所以瞻地屬川,英俄“不能直窺邊境”。若瞻地屬藏,“彼即可長驅往來。川疆無險可守,一有意外之警,所關甚大”[3]1045。川藏唇齒相依,兩者一亡俱亡,藏危則川省無門戶可守,而英俄重點在印度,藏番也斷然不敢輕舉妄動。對此鹿傳霖亦有“藏一有事,瞻對即屬他人。是其地之得失,尤關川省之安危”[1]17之說。所以,文海與鹿傳霖皆認為瞻對收歸川屬為正辦?!艾F(xiàn)在既經(jīng)官兵克復,瞻對自應及時收回,仍歸川屬,以免我瞻對百姓再受酷虐也?!盵3]1046收瞻后對商上處理辦法,文海主張對其“酌賞銀兩,以去其疑貳之心,以化其不平之氣,自不致驅之外向,而隱患亦可消融”[3]1046。鹿傳霖與文海兩人條陳利弊,達成收瞻川屬上的一致。酌賞銀兩辦法,彌補了鹿傳霖收瞻川屬提議上的不足,補充了收瞻川屬后,安藏的解決辦法。事實上,清政府對鹿傳霖提出的收瞻川屬態(tài)度并不堅定,認為“于川省藩籬綢繆甚固,而于藏衛(wèi)情形仍無把握”,“設因一隅內(nèi)屬而全藏搖動,得不償失”,批評鹿傳霖“豈未深思”。但是清政府考慮瞻民歸心向化,提出“朝廷垂念藏番,可以酌賞銀兩之意,明白宣示”[4]卷三九九215??梢?文海提出對商上賞銀,成為鹿傳霖收瞻得到清政府支持的潛在助力。
上文已論及文海在籌瞻之初,即贊同收歸川屬,為何轉而勾結成都將軍恭壽,“交章密奏”,劾奏鹿傳霖。牛力耕甚至在為《籌瞻奏稿》作序時,直言文海、恭壽“素與鹿有隙”[5]5,而“隙”從何來。吳豐培在《清代藏事奏牘》文海奏牘中,傳《文海駐藏奏稿跋》時提到:
文海以貴州按察使升為駐藏大臣,于光緒二十二年二月任命,五月始抵成都,請招五百名勇丁以自衛(wèi),才肯入藏。經(jīng)清政府批準,每月需餉銀二千兩,由川照撥。時四川總督鹿傳霖正有事于瞻對,籌款不及,而駐藏大臣赴藏履任,沿途費用均須向川省借支巨款,鹿靳而未撥。適成都將軍恭壽也因鹿辦事專斷,與之會銜之奏不預先知會,即代具名,因而有隙,二人逐相勾結,揚言要給鹿以難堪。同時二人又受到藏人重賄,奏請將瞻對仍還藏管轄,使鹿傳霖籌劃多時、派兵收復瞻對之功毀于一旦,并將德格、章谷、朱窩各土司的改土歸流全案推翻。(以上據(jù)五十年前熟習清末掌故延增老人所面告)[3]1061。
恭壽與鹿傳霖牴牾無可爭議。兩人矛盾因德格改土歸流產(chǎn)生,之后恭壽更是在瞻對歸屬上與鹿傳霖背道而馳。恭壽對鹿傳霖辦理德格改流一案中,上奏德格改土歸流未與商辦,直將其名“徑行列銜具奏”不滿。川邊事務本應“總督會同將軍互商妥善,合詞具奏”,而鹿傳霖并未知照恭壽,“與歷來辦法不符”[4]卷四〇九338。鹿傳霖與恭壽原本為昆弟交,因瞻對與德格改流一事,二者關系破裂,鹿傳霖直言:“不料老弟手段如此辣也?!盵6]39恭壽此次上參劾鹿傳霖,亦導致鹿傳霖被解職。
吉辰在《鹿傳霖未刊家書中所見戊戌前后時局》中披露的鹿傳霖未刊家書中有一則提到:“我卸任后恭大反我所為,內(nèi)邊亦決計將瞻對予藏。時局如此,不可為矣,能平安回家即是福。以后直不堪設想。我交卸折尚剴切言之,若因此獲譴,索性罷職,省卻進京亦好?!盵7]
事實確如鹿傳霖所說,恭壽明確反對鹿傳霖瞻對收歸川屬,甚至將鹿傳霖所言收瞻重要性全然推翻。鹿傳霖以“瞻對地素產(chǎn)金,該番不知開采”,勸說清政府收瞻以開采瞻對金礦。鹿傳霖描述瞻對砂金資源豐富,“歲得之金,已約值銀二萬有余”。若能得瞻對而設法開采,則“計足供改設官制一切經(jīng)費,不待另籌,且冀辦理豐旺,可助餉需”[1]16。而恭壽反行其說,認為瞻對系“干路旁枝,并非入藏要隘,且其地并無礦苗,間有砂金之處,即竭一人一日之力,不足供一人一日之食”。瞻對“荒遠不毛之地,地不可耕,民鮮知禮,恐即得之后,教養(yǎng)難施”[1]34-35。所以恭壽直論瞻對沒有收回的必要,主張將瞻對賞還達賴。況“達賴不肯輸服”,恐引起藏方不滿[1]35。此折堅定了清政府賞藏的決心,直接導致了鹿傳霖收瞻失敗。
吳豐培認為文海、恭壽受藏賄是兩人主張瞻對賞藏的直接原因。關于文海是否受藏賄,康欣平認為以文海受賄來論證文海反對收歸川屬,有偷梁換柱之嫌。他根據(jù)文海抵達打箭爐的時間、空間對受賄說提出質(zhì)疑[8]。筆者對此論表示贊同。吉辰指出光緒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鹿傳霖未刊家書中另一則“將軍(按:恭壽)又與我鬧累贅,亦其家丁張姓因辦土司承襲得賄故也”[7]??梢杂∽C兩人受賄這一說法。其實以此論證略顯牽強附會,不足以令人信服。恭壽“在署中攬權納賄,每事托其關說……由張姓援引均居首要,所有補署各缺,優(yōu)者納賄八千金余,亦論價有差,皆張姓居間過付其送人督署(按:此指恭壽)之款”[9],似可從側面證實恭壽受藏賄。但鹿傳霖僅提及恭壽家丁受賄,“恭大反我所為,內(nèi)邊亦決計將瞻對予藏”亦只提及到了恭壽,而鹿傳霖對文海受賄否,或受何人賄卻只字未提。從現(xiàn)有披露出來的此則家書史料來看,筆者認為其并不能充分證明文海因受藏番賄賂,轉而支持瞻對賞藏,因此此說不能成立。能論證恭壽受賄一說,亦散見于有論者談及蜀西設省時提到:“恭(按:指恭壽)非不知邊情者,徒以納達賴之厚賄故?!盵10]可見,受賄當為恭壽一人,不應包括文海。應是由于恭壽受賄,主張將瞻對賞藏,再加文海代達賴上奏乞還瞻對,導致時人誤以為文海和恭壽均受藏賄,皆主張將瞻對賞還達賴。有關恭壽門丁受賄,四川干吏吳光耀還記載有一條:“湖北人黃道榮坐任華陽知縣保護洋人教堂不力落職,與費知縣者充將軍文案,至是通恭壽門丁為賄賂。恭壽以為二人者才而任之,弗之察也。給事中孝感高燮曾列款劾恭壽,詔恭壽自奏覆,例得自辯白。廣西按察使劉心源時為成都知府、以為恭壽長者也,慰之曰:‘言官風聞,何必盡實?!瘎t閉目搖首曰:‘事事實?!涣魈?不能自勝,呼恭壽辜負天恩,遂吞金死。”[6]3藉此可以看出恭壽對受賄的矛盾心態(tài)。
吳豐培還提到文海與鹿傳霖生隙的直接原因是“鹿傳霖正有事于瞻對,籌款不及”[3]1061,沒有及時撥給文海入藏所需的兩千兩餉銀入藏經(jīng)費。此說亦沒有其他史料能佐證其成立。光緒二十二年(1896)六月初,清政府準文海要求招募五百名兵勇進藏,并“所需餉銀每月兩千兩,即著鹿傳霖按月籌給”[11]1。以此來看,鹿傳霖確實負責文海入藏路途所需經(jīng)費。但是兩人是否因此生隙,而使文海上參鹿傳霖還有待存疑。筆者將從文海入藏經(jīng)過和文海對瞻對事宜處理態(tài)度分析文海對鹿傳霖是否有隙。
查文海入藏經(jīng)過,“于光緒二十二年二月任命,五月始抵成都,請招五百名勇丁以自衛(wèi),才肯入藏”[3]1061。之后清政府多次催促文海入藏。九月時鹿傳霖已帶川兵進剿,同時文海在九月“奏行抵打箭爐,詢明瞻對情形,著在打箭爐暫住”。時值鹿傳霖用兵瞻對,且“已革瞻對番官對堆奪吉、夷喜吐布丹等”[4]卷三九四135,并于十月“瞻對全境收復”[4]卷三九七183。瞻對基本用兵結束,只待對瞻對會商一妥籌辦法。此時文海因病,被允“準文海折回成都,與該督妥籌辦法。本日據(jù)文海奏因病回省,著遵前旨,詳細會商,不準畏難退沮,務使達賴心服,不至再有抗違為要”[4]卷三九七192。文海在成都與鹿傳霖相商,兩人對收瞻川屬達成一致,期間當未有嫌隙導致后來的相悖局面。之后文海因消極入藏情緒,一直在成都與打箭爐之間逗留,不愿入藏會商達賴。直到光緒二十三年(1897)八月,文海上奏反對鹿傳霖德格改土歸流,并請作罷。但是文海沒有上折明確表示將瞻對賞藏,僅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十月十四日上奏將瞻對改設屯員。針對鹿傳霖改土歸流提議,文海主張將朱窩等三處按照懋功五屯章程設立屯員即可,朱窩、章谷、瞻對三處,均不必改土歸流。屯員設置雖“可留可撤,與州縣迥乎不同”,靈活性較大,并不穩(wěn)定,但亦較土司制更為進步。文海還建議令朱窩、章谷兩委員候補知縣王曜南、顧思禮即作為兩處屯員先行試驗,若辦事不得力,再行撤回。至于瞻對,文海計劃先令德格委員候補知縣喬震生,在瞻對代理屯員事務。俟文海進藏后,“將瞻對議結,再行實委,以免藏番饒舌”[1]28。
文海所提懋功五屯本小金川之美諾地,金川平后改名懋功。乾隆四十一年(1776),平定大小金川后,朝旨將大小金川地方改土為屯,懋功五屯即于此設立。時成都將軍明亮,四川總督文綬“奏請就大小金川地,設立五屯。并設同知一員,總理五屯屯政,駐懋功,仿直隸廳體例,逕歸成綿道管轄”。其各屯屯務員,則由“佐雜人員”遴委充任,隨后再改派候補州縣充任。屯員主要管理墾種、收糧等事項,任期暫定為三年一任。若屯員任期內(nèi)“于所管屯墾事務,實心無誤,滿任后,若系試用人員,則保歸候補班補用”。候補人員還分兩種情況:“同知則保俟補缺后,以知府補用”,“州縣則保俟補缺后,以同知直隸州補用”。每年定給養(yǎng)廉公費作為屯員辦公費用。其屯員暫置辦法,“遠遜內(nèi)地州縣矣”[12]121。
相較之下,文海對章谷、朱窩兩處改設屯員辦法,與之前鹿傳霖所提相差無幾。見之鹿傳霖亦有主張“將章谷、朱窩兩土司轄地一并改設漢官,略仿松潘五屯舊案。遴委妥員管理土民賦稅詞訟一切等事,以安民心而杜后患”[3]1021。只不過文海主張瞻對也改設屯官,鹿傳霖則建議“擬改設直隸同知一員,更名曰定瞻直隸廳,隸于建昌道,而移建昌道于打箭爐,勿庸添設道員,以歸節(jié)省”[3]1023。
仿照懋功設立屯員一法,之后錫良督川時亦有所提及。錫良改革川邊土司時,計劃“仿照懋功分設五屯成案,在章谷特設屯員,派委候補州縣接管,更名爐霍屯務,兼管朱窩、麻書、孔撒、白利及東谷等土司,仍隸打箭爐廳統(tǒng)轄,使人心有所系屬,聲息可以靈通,強鄰不敢覬覦,似于邊圉不無禪益”。該屯員設置以三年為期,俟期滿后,再撤回內(nèi)地。錫良并請援照懋功等五屯成案“分別給以升缺、即升、侭先補用等項獎敘,用資鼓勵。如蒙俞允,即懇敕下部臣立案,并鑄發(fā)四川爐霍屯務銅質(zhì)關防,以昭信守”[13]426。按其五屯設立章程來看,雖與改土歸流直接設漢官管理不同,但“改土為屯僅為改土歸流的過渡辦法”[14],文海反對瞻對等地改土歸流,卻又提出了較為平緩的瞻對等地改設屯員處理辦法。這與恭壽主張將瞻對賞藏迥然不同。
除主張章谷、朱窩、瞻對三處設立屯員外,文海并未放棄將其納入川屬的想法。見于“奴才現(xiàn)在定期入藏,達賴如有生事之機,奴才亦能設法攔阻。奴才到藏與達賴相見,既不威嚇,亦不開導。威嚇則激之使怒,開導則示之以弱,皆以前不效之藥,不可再投。倘能乘機觀變,不動聲色,暗使其入我彀中,則藏事也可結矣”[1]29。
據(jù)此,文海沒有明確與鹿傳霖生隙,致使其與鹿傳霖背道而馳,僅就德格改土歸流一案表示明確反對。導致文海反對德格改土歸流,當有其他原因,吳豐培所載文海因入藏餉銀與鹿傳霖生隙一說還有待考證。
文海反對鹿傳霖將德格改土歸流,康欣平認為其原因在于“文海與鹿傳霖有不同的籌邊治邊思想”。文海治邊較為“因循守舊”,并且文海在治邊上“看重原則與‘操守’”[8]。此說一定程度上能夠解釋文海單就德格改土歸流一事與鹿傳霖相悖,還可做其補充。聯(lián)系鹿傳霖《瞻對亟應收回改設漢官疏》中提到與文海“意見相同”[1]17及文海主張將章谷、朱窩、瞻對改設屯員這兩件事,背后應還有其他原因驅使文海做出反對德格改土歸流的選擇。
文海上奏反對德格改土歸流中提到:“再各土司與西藏皆呼吸相通,風俗語言相同,尊崇喇嘛亦與藏番無異?,F(xiàn)在德爾格忒無故改土歸流,不惟德爾格忒部眾不服,各土司疑慮,即達賴亦代不平,隱患日深,潛消為尚?!盵3]1053文海將德格改土歸流與達賴聯(lián)系起來,害怕因此而激怒達賴,所以不愿改土歸流,希望保持現(xiàn)有局面。此論可在鹿傳霖上陳飭新督查明德格土司折中尋蛛絲馬跡,“成都將軍(臣)恭壽倡于前,駐藏大臣文海和于后,以致上廑圣主西顧之憂。特恐此風一經(jīng)傳播,啟土司之輕藐,長藏番之刁風,以后邊務更難措手,此(微臣)反躬自咎,而亦不能不詳陳實情者也。惟文海憚于入藏,逗留經(jīng)年,乃藉稱土司滋事,張大其詞,巧遂其遷延之計”[15]51-52。鹿傳霖在此處明確指出,文海是因抵觸入藏,才反對德格改土歸流。筆者認為,與其說“憚于入藏”,更不如說是文海擔心自身安危,這種擔心從文海赴任駐藏大臣即已產(chǎn)生。查文海入藏,幾經(jīng)藉口拖延入藏,甚至表示“奴才目下應俟瞻對之事辦理妥帖,方能入藏”。更以此時進藏有礙大局推脫入藏,“奴才受恩深重,際此時艱,詎敢計及利害,特恐冒昧直往,不惟無益事機,轉致有妨大局,不得不通籌熟計”[3]1046。作為駐藏大臣,清政府本來給予文海進藏曉諭開導達賴的重任,文海卻計等瞻事辦理完結,再行入藏,其畏藏自保之心昭然若揭。
之后清政府批示文?!暗执蚣隣t后,斟酌情形即行入藏。與訥欽相機妥辦,毋稍逗遛”。但是文海此時依舊沒有入藏的打算,只“擬前赴打箭爐地方,俟得達賴回信,如果遵依了結,即一面函知鹿傳霖奏明辦理,一面整裝前進,免荒時日”[3]1046。文海試圖等達賴明確態(tài)度,再做打算。同時文海接到“訥欽咨送正月十六日復陳察看達賴情形折片稿二件”的消息,據(jù)稱訥欽奏“開諭達賴喇嘛,揆其情狀,毫無輸服之意”??吹竭_賴態(tài)度強硬,不肯輸服,文海更不愿進藏,甚至試圖“開缺”以自保。同時邊藏局勢也不容樂觀,因此文海上折,據(jù)陳不愿進藏之心。文海認為此時進藏,對收瞻毫無裨益,“目下新舊番官以及仔仲堪布仍各隨帶番兵盤踞察木多地方,不肯回藏。奴才前去,必由彼處經(jīng)過,難免不挾以要求,索還瞻地,甚則撤去夫馬,任意阻難”。且瞻對之事干涉達賴,達賴與川督雙方現(xiàn)在相持不下,“達賴近日動謂川督辦事不公,不肯甘服,川督則謂用兵威服,決無他虞。彼此相持,迄無了日”,事難辦理。文海藉口此時進藏,“倘至中途受其侮慢,異日辦事安能望其信從”,不僅影響朝廷和駐藏大臣在西藏的威信,更不能順利完成朝廷委派的任務。文海以為,按照尋常駐藏之例,則“必到藏中始行辦事”??滔虑樾稳氩刂?對達賴“卑詞詐語,屈奉達賴,仍非朝廷委任之意”。再加打箭爐水土惡劣,“久駐亦于病軀不宜??煞駪┒鲿簻逝湃栽诔啥?先將瞻事統(tǒng)籌熟計,隨時陳明,請旨辦理”[3]1046-1047。
此次上奏為文海贏得了暫緩的時間,清政府旨令文?!凹确Q礙難入藏,即著暫住成都,與鹿傳霖和衷商辦,以期早時了結”。但是清政府對收瞻川屬仍無信心,收瞻態(tài)度日益消極,更期望文海迅速入藏開導藏番,得一明確結果,“此次朝廷特簡文海為駐藏大臣,原為藏事棘手起見,該大臣正當力任其難,方為不負委任,何得藉詞推諉,率請開缺,著不準行”。對此,清政府駁回了文?!坝跽堥_缺”[4]卷四〇三263的要求。此后清政府又在五月、六月兩次催促文海入藏,稱“瞻對事宜應如何了結,宜由藏設法疏通。文海在川似無可會籌之處,請飭迅速入藏等語?,F(xiàn)在川藏大路并無梗阻,該大臣著即迅速赴藏,會同訥欽商辦一切,以期周妥,毋再遲緩”[4]卷四〇五294。不日清政府又諭軍機大臣,令其電奏文海“沿路既須四個月,又定七月十三日啟程,殊屬遲延,著即從速赴藏”[4]卷四〇六308。
文海在成都待至七月十三日,由成都啟程,直到七月二十九日才抵打箭爐。之后文海接見打箭爐文武官員,詢問德爾格忒土司情形,文武官員聲稱“德爾格忒改土歸流,各土司皆心懷疑慮,終有后患”。處于安撫土司,間以穩(wěn)定達賴考慮,文海上折反對德格改土歸流。“如此可按部就班,天下本無事也”,則充分彰顯文海息事寧人的治邊態(tài)度。此折直接促使清政府做出“改土歸流一節(jié),著毋庸議”決定[1]24-25。鹿傳霖自此川邊改流計劃流產(chǎn)。文海畏藏自保之心,與因循守舊的性格,成為川邊改土歸流失敗的因素之一,可藉此瞥見清末艱難時局下,部分官員為圖自保、不愿生事的消極治邊心態(tài)。
劉錦藻修《皇朝續(xù)文獻通考》,記載瞻對時直言“川督鹿傳霖收取,駐藏大臣文海請仍與藏人”[16]。學界對文海、恭壽主張瞻對賞藏的結論加以運用者頗不乏人,不想竟訛誤至此。查文海上奏有關瞻對籌辦折,最初與鹿傳霖所見相同,主張將瞻對收歸川屬,之后在達賴上京控訴將瞻對賞還后,亦只提出相較改土歸流更為平緩的改設屯員,并未見有主張瞻對賞藏一說。文海反對鹿傳霖德格改土歸流,除息事寧人、因循守舊的治川態(tài)度外,更有為圖自保、憚于入藏的深層原因。在晚清外患加劇,西南邊疆日益危急的時局下,文海擔憂過于激進的改革,對本就不穩(wěn)定的局勢造成更大的動亂,更擔憂這種可能的動亂對自己在藏安全造成威脅。所以,隨著局勢不斷變化,文海原本支持改革主張的態(tài)度被這種擔憂所覆蓋,轉而趨于保守穩(wěn)定、相安無事。但是,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文海治邊雖偏向消極,但在面對邊患危急加劇時,亦有希望加強邊疆治理、維護清朝統(tǒng)治的一面。
吳豐培對鹿傳霖事敗垂成感到惋惜,在《清代藏事奏牘》中記載清末掌故延增老人口述資料,作為解釋文海、恭壽主張將瞻對賞藏的原因??谑稣咴诳谑鲞^程中可能存在記憶偏差,或者帶有很強的主觀性,與史實有一定的出入。吳豐培并未對此口述資料的真實性進行考察,亦或者吳豐培贊同鹿傳霖對西南時局的高瞻遠矚,無形中接受了此種觀點也不得而知。無論如何,在記述口述資料時,更應在考證和辨別的基礎上,再加以記載運用。
注釋:
① 張秋雯:《清代雍乾兩朝之用兵川邊瞻對》,《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2年第21期;《清代嘉道咸同四朝的瞻對之亂——瞻對賞藏的由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3年第22期上。兩篇文章對雍正朝到同治朝歷次瞻對用兵作了詳細的史實梳理,并指出清廷不乏對瞻對用兵舉措,然而屢剿屢叛效果不甚如意,究其原因,除瞻對地勢險惡,主事者低估瞻對用兵與治理,未詳細籌劃,甚至有緩圖與遷就了事的態(tài)度,再加內(nèi)外交困的時局,導致這一地方成為“三千里地方,一百余年邊患”。
② 張秋雯:《清季鹿傳霖力主收回瞻對始末》,《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8年第29期。
③ 朱悅梅:《鹿傳霖保川圖藏舉措考析》,《西藏研究》,2012年第5期。
④ 康欣平:《晚清駐藏大臣文海籌藏析論》,《西藏民族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
⑤ 許潞梅、成彩虹:《鹿傳霖〈籌辦藏務收復瞻對事略〉考述》,《文物春秋》,2017年第5期。
⑥ 吉辰:《鹿傳霖未刊家書中所見戊戌前后時局》,《文獻》,2017年第6期。
⑦ 徐君:《固邊圖藏:清末趙爾豐川邊經(jīng)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24-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