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不算太久以前,也就112年前,張百麟喜歡上老東門外那對石獅子。別的石獅多為坐式,昂首雄視前方,威風(fēng)凜凜不可一世。老東門這對獅子頭朝下,獅身倒立,就像剛從石柱上梭下來,前爪還沒來得及伸出去。
石獅表皮已風(fēng)化,仿佛涂了一層灰,給人毛茸茸之感。獅子的眼睛半睜半閉,張百麟心想這位石雕師傅一定不是粗人,懂得美是恰到好處。身后一位中年人認(rèn)出他,兩人便聊了起來。張百麟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這人。這不算什么稀罕事,張百麟好客,家里常常賓朋滿座,“寧可灶中無煙,不可座上無客”是他的座右銘。常有陌生人隨其他客人前來,交談時盡可暢談,姓甚名誰并不重要。他要的是無話不談,特別是有見地的扳談。
“雕這獅子的石匠一定喜歡貓。”
“何以見得?”
“這是照貓的樣子雕出來的,爪子收攏,等人來摸它下巴?!?/p>
“只聽說過照貓畫虎,原來還可以照貓刻獅?!?/p>
“我瞎說的。這城墻是什么時候修筑的呢?”
“土墻是元中期,石墻是明初期,明中期后期直至大清,修修補補?!?/p>
“這么說,這對獅子不是洪武就是康乾年間雕刻的?!?/p>
“何以見得?”
“天下大勢已定,要收攏爪子,不必再張牙舞爪?!?/p>
“哈哈,有道理。天下事已定,山中人可閑?!?/p>
張百麟邀請這位叫不出名字的人去家里坐坐,這人不客氣又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好,那樣子就像不邀請他他也會去。張百麟喜歡這種灑脫,幾十年來交朋結(jié)友,最看重的是坦誠與坦蕩。
那時還沒有白沙巷。從老東門回家不到兩百米,先向南再向西,一條角尺形小街。店鋪不多,市民多以在城外種植蔬菜為業(yè)。走出小街是一座小山,朝南緩坡上,三進小院層層向上,左側(cè)幾壟黃瓜、茄子,右側(cè)一片斑竹林,斑竹林外是洪武年間夯筑的土城墻。房子是父親在開州厘金總辦任職時購置的,原主人舉家遷到重慶去了。距省府路、護國路都只有一箭地距離。離文昌閣更近,從書房就能看見文昌閣第三層翹檐。張家大院雖在城內(nèi),景象卻是亦城亦鄉(xiāng),車水馬龍的景象還得等上五十年。
家里沒有其他客人,這在張家很是少見。
管家呈上一封書信,他在院子里撿到,沒看到送信人。張百麟瞄了一眼,信封上豎排行草:
煩捎
張百麟先生 啟
筆跡似曾相識。張百麟將信塞進衣兜。
“他們一個也沒來嗎?”
“沒有?!?/p>
就像是管家不讓他們來似的。平時,樂嘉藻等貴陽名士不全來也至少來一半。父親四十一歲才生下他,又是獨子,特別珍愛,從無苛責(zé)。這讓張百麟少年時就有豪俠之氣,加上性格通脫,喜歡結(jié)納,不在意財物,交友不看門戶,行為不拘小節(jié),朋友們都喜歡上他家。他也以此為榮。今天一個沒來,冷清得讓他感到不舒服。管家提醒他看信,有事他好早做準(zhǔn)備,以免耽擱。他看了看空蕩蕩的院門,說曉得。
在書房里看完信,知道大家為什么不來。來不了,不敢來,不能來。
信是都勻知府吳嘉瑞所寄,告之即將到貴陽上任的云貴總督李經(jīng)羲已抵鎮(zhèn)遠,在鎮(zhèn)遠考察鐵礦。元老派得知,立即派人前去接洽,想借李經(jīng)羲之手將自治學(xué)社予以鏟除,尤其是社長張百麟等人。吳嘉瑞雖竭力為之辯解,說這不過是不同政見之爭,不存在誰對誰錯,然元老派有痛恨維新派的直隸總督陳夔龍支持,難保無虞,請張百麟暫避一時,以免意外。其他同人亦已去信,無須掛念。
“先生身體似乎欠佳,我不打擾,這就告辭?!?/p>
客人看出他臉色不對。
張百麟極力挽留,好不容易有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不愿這就失去。何況吃飯時間已到,鄰里看見有人從自己家離開,那也太丟人了嘛。“怪我記性不好,我想不起來我們在哪里見過?!?/p>
“先生沒見過我?!?/p>
“哈,是這樣?!?/p>
飯后,仆人照常用三腳鐵爪鉤提來燒開水的小銅爐,盛清水的彎把提梁小木桶。青岡炭已預(yù)先點燃,水桶里的水是大清早其他人家挑水之前,從水井挑來的當(dāng)天第一擔(dān)水。張百麟從緞盒里取出八個瓷杯,小銅鍋里的水燒開后煮杯子。竹夾夾杯子時才想起用不著這么多,他們又不來,煮兩個即可。
剛泡好茶,管家來請假。明天是六月十九,他想去弘福寺敬香,順便去清鎮(zhèn)看望家人,保證后天中午前回來。張百麟叫他放心去,不著急,親自給管家一家準(zhǔn)備好禮物,主要是布匹和鹽。鹽在當(dāng)時堪比黃金,鄉(xiāng)下那些大戶人家也吃不起。管家熱淚盈眶,說自己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主人恩情。管家離開后,客人問:
“先生相信有來世嗎?”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管家說到弘福寺,我想起多年前在一個寺廟看到過一幅畫,忘了哪個寺廟。上面是神,下面是獸,中間是人。我問法師這代表什么,他說一個人死后既可以成為神,也可以成為獸,所以人必須修行?!?/p>
“修行當(dāng)然有必要,但用不著等到死。念頭生起瞬間,既可能是神,也可能是獸。一個人看上去像一個人,其實他有可能是神,也有可能是獸,人形只是外表?!?/p>
“你的意思是任何人都可以選擇做神,也可以選擇做獸。不過,我覺得它還代表人所處的位置。這位置當(dāng)然是由自己的所作所為決定?!?/p>
“沒錯,不經(jīng)意間的選擇是天性,有意識的選擇是教養(yǎng)?!?/p>
“就不能選擇做一個人嗎?”
“不行,人是中間物,就像一條河,你不可能站在河中間?!?/p>
喝茶,聊天,吃夜宵??腿藳]有離開的意思,張百麟只好叫仆人整理客房。有兩個老朋友常留宿,但他們不住客房,和張百麟同住一屋,常常聊到天亮。住客房的是遠房親戚,從長沙來的叔叔伯伯、姑姑舅舅。
客人睡下后,他把快利步槍和子彈找出來。這是江南制造局生產(chǎn)的新式武器,性能超過奧地利曼利夏。他對槍械一向無興趣,殺人解決不了問題。年前,黃澤霖到上海購置印刷設(shè)備,同時買了兩支江南制造局制造的快利步槍。黃澤霖說,不會開槍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有時間帶他去月亮巖打獵,打獵時教他打槍。三年后,春寒料峭,黃澤霖死于滇軍入黔奪權(quán)者槍口,槍沒能保住他的命。這是題外話。
張百麟摸索了一會兒把子彈裝進去,似乎并不難。子彈像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小孩,躺進去后非常安靜,壞脾氣一旦爆發(fā),連他親爹也不可能阻擋。
李經(jīng)羲想用什么辦法打壓維新派?派兵抓人關(guān)起來然后槍斃,還是直接派殺手上門?李經(jīng)羲是李鴻章之侄、光?大夫李鶴章之子,想必不會如此下作。心臟比平時跳得快,但他并不害怕。不能讓自己感到害怕,我不是為了個人,是為了我們這個民族。民族是什么呢?是人,既不能讓它成為神,也不能讓它成為獸,所有的努力,是讓它始終朝著成為人的方向行進。要殺,殺張百麟一人即可,其他不必。我是會長,沒有必要逃匿,逃匿可保命,對自治維新卻是致命打擊。獻出生命,對正在進行的事業(yè)也許反倒是一種推進。
把槍放在床上,把左手搭在槍把上,他是左撇子。有人闖入,抓起就可開槍。槍長近四尺,重八九斤,一手操作有困難,保險已打開,因此,有誤傷自己的危險,僅憑后坐力就可把人打翻。他全然不懂。睡了一會兒覺得大可不必,把手從槍上拿開,和另外一只手一起枕在頭下,望著什么也望不見的黑夜思考。人終將有一死,自古以來,清醒的人往往比糊涂的人先死,糊涂者活得長。即便壽終正寢,造物主也要讓這人先糊涂然后再讓他死。清醒和糊涂不可能同時存在,正如神、人、獸不可能共存,神性充盈時不可能有獸性,獸性滿滿時不可能有人性,人性張揚時既不是神也不是獸。
手枕麻后從頭下抽出來,無意中碰到槍機,感到一陣厭惡。不是對槍的厭惡,是對它能制造死亡感到厭惡。他將它放到書桌上。
有只鷹鵑鳥在老東門一帶叫喚:離貴陽、離貴陽。聲音高昂又略帶凄涼。父親去世后,母親想過搬回長沙,去和族人尤其是她的娘家人在一起。母親沒明說,而是學(xué)鷹鵑鳥“離貴陽”。每次學(xué)完都會補上一句:“這鳥叫得好難聽,應(yīng)該打死它?!彼L年吃齋念佛,顧惜眾生生命,連蚊子都舍不得打,卻要打死一只暴露她心思的小鳥。張百麟當(dāng)時剛?cè)肼毞ㄕW(xué)堂,同時負責(zé)自治學(xué)社會務(wù),籌辦《西南日報》,百事纏身,哪里也去不了。
現(xiàn)在,她們必須離開貴陽,明天一早就送她們走,妻子和兩歲的女兒一起去。不能告訴她們原因。父親臨終時,對他有幾分擔(dān)憂,對從小將就他、任其天性成長有些后悔。父親去世后,他一夜成人,讀書與做事一改從前散漫,特別渴望成就一番事業(yè),能在萬古江河中留名,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同時也向自己證明,今番一定能夠成就。這種饑渴在靈魂深處轉(zhuǎn)化成一種微痛,和死亡威脅比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威脅。自治學(xué)會是他全力籌辦的,離渴望中的事業(yè)僅一步之遙。狂風(fēng)吹落將熟的果子,豈能見死不救。張百麟點燈奮筆疾書。
元老派的人用嘴,他用紙和筆。他要給李經(jīng)羲寫信。他不詆毀他們一個字,只陳述事實和對家國天下熾熱之情:百麟熱情參與籌辦法政學(xué)堂、律師專修科、法官養(yǎng)成所、光懿女子學(xué)校、自治學(xué)會,沒任何私利,而是以改革社會為宗旨,寄希望于將來。
槍在一旁看著他,躺在里面的小孩也看著他。鷹鵑鳥仍然在叫,不是“離貴陽”,而是“你貴陽”。你字音稍長,貴陽二字急促,有種京劇腔。你貴陽,你神州,你諸夏,你怎能離開。他想通了一點,當(dāng)一個人誓言為了民族,其實非關(guān)民族,也非關(guān)自己,而是一種純粹的獻身。這個發(fā)現(xiàn)不能寫到信里去,如果可以,改天再寫一封信,把這發(fā)現(xiàn)告訴兒子,如果夫人微隆的肚子里是兒子的話。
寫到最后一個字已日上三竿,洋洋灑灑近萬言。裝進信封,寫上:
敬呈
李經(jīng)羲大人
到院子里喊管家,喊了兩聲才想起管家不在。仆人出來問什么事,他擺了擺手。管家即便在,這信還是親自去送為好。剛走兩步又叫住仆人,要他馬上去告訴老太太和夫人,叫她們準(zhǔn)備好,今天送她們?nèi)ラL沙探親。
走到二進院,發(fā)現(xiàn)客人沒走,不禁有點郁悶,這么不知趣的人還真是少見。客人在蠟梅樹上吊了枚銅錢,正專心致志練習(xí)射箭。一張兒童玩具似的小弓,似要把箭從錢孔中間射過去。這就不是郁悶,而是真心鄙視。張百麟一向不喜歡小兒科之類行徑。
沒和客人打招呼走了出去。
到巡防營找到副統(tǒng)領(lǐng),叮囑他一定把信交給總督大人。副統(tǒng)領(lǐng)也是自治學(xué)社成員,提醒他信封沒封口。張百麟說:
“沒什么秘密,任何人都可以看,你也可以看,兄不妨看看,看看有何不妥?!?/p>
副統(tǒng)領(lǐng)看完后知道茲事體大,立即派人打聽李經(jīng)羲行程,何時到貴陽,有哪些人同行。
回到家已是午時,母親和妻子已收拾好。婆媳二人隱隱感到擔(dān)憂,但都沒有問。這個時間安排她們?nèi)ヌ接H頗不正常。最近幾年,張百麟常邀人來家中密談,密談時有人把門,陌生人不得靠近,家人也不得靠近。她們不想知道他所做的事對或不對,唯愿他事事平安。為此,婆媳初一、十五吃素,還到圓通寺去燒香。
張百麟曾聽說過一個故事,有個人平日不管家人,在家時既不像客人也不像主人,像個影子。有一天醒來,除了他睡的那張床,房子、家具不翼而飛,他孤零零地躺在無邊的大地上。母親和妻子離開后,張百麟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失去親人和房子的人。平時起床后第一時間到母親房間問候,但很少陪她說話,吃飯也因為有客而各在一屋。同樣原因,和妻子在一起的時間也不多,素日不在同一屋,和朋友通宵達旦交談,只能住書房。想著不僅內(nèi)疚,也有點擔(dān)憂,怕再也見不到她們。
信交出去后備感輕松,身體的疲倦被掩蓋。第一次不想任何人來,要一個人清清凈凈地待著,很高興沒看到那位客人。關(guān)好大門,關(guān)門時習(xí)慣性地張望了一會兒,如果有熟人來,仍然要歡迎。聽見廚子大聲問新買的姜在哪里,知道飯還沒熟,于是去會客室泡茶喝。進去一瞬間,第一秒鐘,他被一種嶄新的郁悶驚呆??腿藳]走,一個人在會客室喝茶??腿艘娝M來,自然而然地問了聲,事辦完了?不自然的反倒是張百麟,仿佛是他闖進別人的會客室。
再不愿像昨天那樣侃侃而談??腿怂坪醪⒉粚擂?,有種天生的不知幾斤幾兩的鎮(zhèn)定,有不知何謂虛情假意的淳樸。常年來叫吃飯,客人問有什么好吃的。常年說有青筍炒肉。飯后,客人叫張百麟早點睡,說他臉色不好。張百麟沒去書房,而是去臥室。本應(yīng)走走再睡,又不想和客人一起散步,于是來到有妻子體溫的房間。想著客人說他臉色不好時的表情,忍不住發(fā)笑。這么不拘小節(jié),不服都不行。
“隨他吧,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這本是他和妻子的房間,不知何時開始,它差不多成了妻子的房間。媒人介紹她時,說光看她的眼睛就頂?shù)蒙铣砸活D早飯。娶進來后,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確實好看,媒人并沒夸張,他可以不吃不喝看上好一陣。有多久沒看她眼睛了?等她回來,一定要好好看看。躺在妻子的床上想妻子,仿佛她是另外一個人。
睡著的時間過得比醒著的時間快。醒來時,正好和昨天寫完那封信同一個時間點。副統(tǒng)領(lǐng)說寫得非常好,一如他妙語連珠的口才。醒來后感到有點無聊,副統(tǒng)領(lǐng)昨天提醒他,在不明確李經(jīng)羲的態(tài)度之前,最好不要拋頭露面。不用怕他們,但不能不防他們。
洗漱好后,仆人端來早餐。順便告訴他,客人已經(jīng)用過,在院子里等著他,要帶他去月亮巖打獵。張百麟不舒服地想,我為什么要聽你調(diào)遣?不去。早餐是紅糖糍粑和雞蛋羹,沒胃口,吃得很慢。吃到一半,閃出一個不安的念頭:賴著不走,莫非有其他目的?那么,且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心頭無事,食物往胃里落得也快,幾口把剩下的吃完。
“張先生,走,我陪你去打獵,散散心?!?/p>
“我不喜歡打獵?!?/p>
“看看風(fēng)景嘛,悶在家里干什么?!?/p>
“也行?!?/p>
張百麟從書房拿出槍,客人大聲說,走啰。等他走近,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總督大人今天中午進城。
張百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客人的表情明確無誤地告訴他,聽我的,我不會害你。
兩人沒從老東門出城,直接從張家院子附近的城墻出去。倒也不難,城墻有個豁口,比繞老東門近了許多??腿说墨C槍是一支燧石槍,和張百麟的快利步槍沒法比。張百麟不無揶揄地問客人,你的弓箭呢?客人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弓箭不能用來打獵。
“用來干什么?”
“殺人?!?/p>
“毒箭?有多毒?”
“見血封喉。”
“這么厲害,砒霜?”
“不是砒霜。見血封喉是一種樹的名字,又叫箭毒木,云南、廣西那邊才有。”
月亮巖腳下有個山寨。此處經(jīng)曬田壩往南可到南明河,往東可到仙人洞,打獵只能往北。從老東門出來不到一公里,自從發(fā)現(xiàn)山腰一巨石形似上弦月,常有文人雅士來山腳賞月吟詩。每當(dāng)天凈無一云,地凈無一塵,月光灑向大地,月亮巖受光后特別引人注目。初七八九,天上銀月與地上石月最為相像,正是“不見鄉(xiāng)書傳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
東山亦稱棲霞山,為了湊足貴陽八景,這塊形似上弦月的巖石被叫作“棲霞上月”。
據(jù)說,八景之俗始于沈括所記員外郎宋迪。宋迪善畫平遠山水,得意之作有八幅,謂之八景。京都御用文人以此寓意首開八景之風(fēng),此后全國各地紛紛效仿。都市沒有八景,仿佛天缺一角。有小縣城為了湊“橋橫落照”,沒有河,只好在排水溝上搭塊木板,和后世評3A、4A景區(qū)異曲同工、如出一轍。
張百麟來過幾次,“棲霞上月”的景色無法吸引他,他希望他能吸引前來聚會的人,相信他對維新事業(yè)的判斷:吾儕現(xiàn)今保國,當(dāng)用“國民責(zé)任說”;將來立國,當(dāng)用“國家主體說”。
山坡很陡,樹林又密。如同對“棲霞上月”沒興趣,他對打獵怎么也提不起興趣。既不想讓漂亮的動物死在自己手里,也不想吃它們的肉。他最喜歡吃的肉是紅燒鯉魚。
客人倒是好獵手,用燧石槍打死一只野雞,然后把張百麟的槍要過去,像豹子一樣跟蹤一只巖羊。張百麟坐在一棵大樹下等著,他很少來這種地方,哪里也不敢去。密密匝匝的樹木和藤蔓堪比迷宮,無風(fēng)時悶熱,有風(fēng)時又太涼。與看不清方向的密林比起來,他更喜歡到處光亮的環(huán)境。聽到的聲音和聞到的氣味讓他不舒服,他怕蛇,看到黑乎乎的樹根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客人不但認(rèn)識各種植物,還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即使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也知道那是什么鳥,學(xué)起它們的叫聲惟妙惟肖,連被它學(xué)的鳥也以為遇到了對手,飛到近處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受騙,頓時驚掉羽毛。
踮腳追巖羊的客人越追越遠,直到中午才傳來槍聲。又過了半個時辰,客人回到原地,不無遺憾地說,巖羊沒打著,子彈飛出去瞬間,它從懸崖跳了下去,以為不摔死也會摔斷腿,找了半天沒找到,后來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跑到河對面,一根毛也沒傷著。張百麟不但不遺憾,反而如釋重負。
“走吧,回家?!?/p>
“你現(xiàn)在不能回去?!?/p>
“為什么?”
“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p>
客人想帶他去西瓜地,從陽明祠那邊返回老東門,不再倒回月亮巖。張百麟叫他自己去,他仍在這里等。
“好嘛,第一次見到這么不愛動的人。”
客人薅來三抱枯葉,鋪在大樹底下,叫張百麟好好睡一覺。
“攏共還有一顆子彈,我放完了就回來。不把這顆子彈射出去,就像憋著那啥一樣難受。”
張百麟知道那啥指什么,但不想拿這方面的事開玩笑。來到山上后,張百麟覺得客人不再是客人,自己才是客人。從他這幾天的所作所為來看,不像無賴,隱約感覺有可能是某個組織派來暗中保護自己的人。想到這一點,對他半截大爺般言行立即覺得正常。他的行為既像大爺般霸道,又像無知少年一樣天真。或許出身行伍,但粗中有細,有豪俠之氣,也有小動作。
焦脆的枯葉被張百麟壓得嚓嚓響,細密的聲音很好聽,也很暖和。不習(xí)慣的是肚皮上空空蕩蕩,有點冷,雙手一會兒枕在頭下,一會兒蓋在肚皮上。以為睡不著,卻又在做夢。以為在做夢,卻又感覺醒在自己夢中。夢和思緒都像蒼蠅一樣靈活,任他怎么努力也抓不住。即使抓住,也能輕而易舉逃脫。和元老派這么爭下去,對雙方都很危險,難道就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嗎?他們的平均年齡比自治學(xué)社的人大十到十五歲,使用的卻是見不得光的手段,不顧及體面倒也罷了,連名聲也不顧。如果不去尋找共同的未來,只以私利出發(fā),等著他們的只能是悲劇,沒有人可以坐享其成。想把蒼蠅趕盡殺絕都做不到,況乎于人。我得提醒各位同人,歲數(shù)越大的政客越老奸巨猾,我們一定要清醒,不要輕易上當(dāng),我們既要像獅子一樣強悍,也要像兔子一樣謹(jǐn)慎。說起獅子,他只見過太子橋和老東門那樣的石獅。老虎倒是見過,有一次陪父親從開州回貴陽,在洪邊堡遇到一隊獵人,他們抬著打死的老虎游寨,以示英勇。父親為了表示欽佩,給了他們一塊銀圓。只有張百麟一個人為老虎鳴不平,尤其厭惡宵小對老虎的冷嘲熱諷,覺得老虎是落難英雄,它不過是敗在人多勢眾,不是它無能。
此時想起那只老虎仍然耿耿于懷。唰啦一聲響,嚇得他立即坐起來,只見一道黑色閃電消失在灌木叢后面。認(rèn)識的動物本來就少,這一瞥的印象更是無法判定是什么動物。只知道這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重新躺下,發(fā)現(xiàn)吊在樹干上的野雞已經(jīng)被拿走,這小偷動作夠快,他不無欣賞地哈哈大笑。感到有蛛網(wǎng)似的東西輕輕觸碰臉頰,仿佛在這里待了好多天,胡子和頭發(fā)已噌噌地長出來,給人的感覺卻正好相反:時間過得太慢而不是太快。把身上的枯葉碎片和小蟲拍打干凈。他不喜歡小蟲,只喜歡獅子、老虎這樣的大東西。
陽光只能照到對面山坡,“這家伙還不回來嗎?再不回來我可要走了?!彼搿?诓乓幌驗槿朔Q道,卻沒有大喊大叫的習(xí)慣。“再等十分鐘。”他想。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點。第十一分鐘,稀里嘩啦一陣亂響,獵人現(xiàn)身,氣喘吁吁地說:“追了幾座山,只打得一只野雞,本不想打,實在找不到其他獵物?!睆埌禀胄α诵Γ骸澳愫鸵半u有仇?!?/p>
“剛才那只呢?”
“飛了?!?/p>
“飛了?”
“被什么東西叼走了,不曉得是什么東西。”
客人愣了一會兒,仍然在為槍感嘆:“這么好的槍,第一次真的不應(yīng)該用來打野雞。有句話這樣說,跳蚤不會跳到肥貓身上,一旦跳上去,說明貓已不再肥。第一次打野雞,今后很難打到大東西?!?/p>
張百麟笑了笑。
兩人走到月亮巖下的小村寨,有人迎上來和客人說了幾句悄悄話,這人說話時看了張百麟一眼,就像在驗證這是替身,還是張百麟本人。客人和來人很熟,余下的事聊他手上這支槍和今天兩只野雞。走到黑七洞,客人向張百麟告辭。張百麟很是意外:
“去家里吃飯呀,野雞還沒吃。”
“你拿回去,讓你的廚子給你做。”
把野雞交給張百麟后,客人靠得更近,壓低聲音說: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是總督大人的護衛(wèi)長。先生說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我。那年,你和令尊去坡腳(今安龍境),路過貞豐,結(jié)交鐘振玉、鐘振聲兄弟。我是他們的表叔,正準(zhǔn)備去云南,聽過你侃侃而談,一直佩服。前幾天陪總督大人入黔,準(zhǔn)備到貴陽后到府上拜訪。哪知元老派告你黑狀??偠酱笕俗屛伊⒓吹劫F陽,若真如告狀人所說,將自治學(xué)社人等秘密拿下處決。事有湊巧,我和手下在貴定截獲都勻知府吳嘉瑞給你的信。我想正好,倒要看看張先生只會高談闊論還是真漢子,看你讀到告急信后如何反應(yīng)。信是我丟到你家院子里的,看見管家撿起來才離開。沒料到在老東門遇見你。相處兩天,覺得張先生是個好人。今天執(zhí)意帶你上山打獵,不再是為了觀察你,確實是不知道總督大人站在哪一邊。如果他聽從元老派意見,我準(zhǔn)備讓你從月亮巖離開,不要回家。剛才這位兄弟告訴我,總督大人讀了你的信,對先生才學(xué)大加贊賞,先生乃一代俊才,不但不可殺,還要重用。他已將先生推薦給巡撫大人。恭喜恭喜?!?/p>
張百麟沉吟了一會兒,說:“謝謝不殺之恩。”
“先生錯了,我從沒想過要殺你。通過這幾天交往,對先生學(xué)識、人品更加佩服。在先生面前,我和老東門那對石獅一樣,永遠不會露出爪子?!?/p>
“既然有此緣分,更應(yīng)該和我回家,今晚好好敘談一番。我也可以把其他朋友介紹給你?!?/p>
“改日再來,今天得向總督大人復(fù)命?!?/p>
“也行,這支槍送給你。不是為了感謝,是你用得著,我用不著。”
“在下確實喜歡,那我就不客氣了,感謝感謝。”
夕陽西下,兩人拱手告別。
不算太久以后,彈指百年已過,白沙巷一帶已是貴陽繁華之地,外地人來此大多會迷路。小十字地下通道堪比迷魂陣,連本地人也常迷路。白沙巷東西向連接護國路和富水南路。從上護國路巷口進來,不遠處的墻上掛著辛亥人物張百麟展板。展板文稱,大漢貴州軍政府在貴陽成立,張百麟任貴州樞密院院長主持政務(wù),后被舊官僚和元老派趕跑。再往前走不到一百米是劉統(tǒng)之先生祠,民國時期建筑,占地兩千平方米,穿斗式木結(jié)構(gòu)硬山頂,兩山和后檐為磚砌空斗墻,門額上匾額由康有為親筆題寫。祠堂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沒被拆毀,保留至今,與其1966年被征用作幼兒園不無關(guān)系。劉先生一生致力于貴州教育,擴建改造筆山書院,選拔并資助四十余名學(xué)子?xùn)|渡日本求學(xué)。祠堂被用作幼兒園,老先生地下有知,應(yīng)是欣慰有加。
本地人對巷子里的碑刻和展板大多視而不見,宋文成烤肉店才是目的地。無論從哪個方向進來,都是直奔烤肉店而去。
宋文成烤肉店名聲在外。白沙巷本來就是一條彎來拐去的巷子,從劉統(tǒng)之先生祠往西,頗像游擊隊故意設(shè)置的迷障。不過宋文成烤肉店很好找,位于巷道拐角處。拐角處是三岔路口,正中立著一根大電桿,電桿從頭到腳披掛著電線,像躲藏在巷子深處的狙擊手。來到這里,即使沒看見匾牌,憑烤肉的氣味也能找到??救庾鞣槐鹊孛娓?,吃東西卻又在堡坎下面,近似地下室的房間里。位置逼窄,不得不想方設(shè)法拓展空間??救忾g很小,鐵皮做棚頂,嗞嗞聲和油煙從縫隙擠出來,聽到聞到,厄念全消??救獾暌呀?jīng)營四十年。在可以放心大膽做生意那個年代,烤肉店應(yīng)運而生。宋文成原是無業(yè)青年,而立之年和妻子在電影院門口賣烤肉串,生意越來越好,移到現(xiàn)在店鋪,幾十年后已有五家分店。宋先生已經(jīng)去世,現(xiàn)由子侄輩經(jīng)營。
烤肉店經(jīng)營品種有烤肉、肉筋、烤香腸和土豆片、包漿豆腐。燒烤之外,有小豆湯飯、蔥油飯、鹽菜脆臊飯。進店后,一位老太太霸氣地問,烤多少?回答一份,她一般只安排半份,分量足,一份吃不完。聽完客人所需,老太太用步話機向廚房下令,聲音響亮,頗有大將風(fēng)范。有時,會有另外一位老阿姨把啤酒瓶蓋搬出來數(shù),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數(shù)過的瓶蓋裝進大袋子,銅板似的叮當(dāng)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