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憶中的老師的模樣,越來越模糊。依稀記得老師體態(tài)微胖,中等身材,一襲長衣,最常給學生講的便是“天理”二字。老師說:“‘天理’二字是天底下頂重要的一件大事??鬃诱f‘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知‘命’就是知‘理’。天理本于人心,超越人心,費隱于天地之間?!?/p>
老師的話,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老師好像身處于一場越來越濃的霧中,他的形象漸漸地在歷史中隱退。我?guī)状螐膲糁行褋恚囍犻_雙眼,試圖抓住那道歷史的光芒。在那個道德為至高價值的年代,我看到他一襲長衣,站在鵝湖書院外的曠野,夜風簌簌,面對一湖池水(湖水中種著荷),雙手握著一卷書,手背在背后,思考著問題。學生吳昶,字叔夏,已經向老師匯報明天下午三點,會有兩位論戰(zhàn)的對手趕來。他們風塵仆仆,乘坐馬車,反對“理一分殊”的觀念。明天下午三點的時間,也是他們定的,不可能推遲到后天或者其他任何時段。雙手背在背后的老師聽完吳昶的匯報之后,說:“知道了。”
午夜,他掩上一卷書,回憶起在汴梁住過的那段歲月。那是一次鼓起勇氣的異地游學,是一次生命的自我放逐和漫無目的的流浪。他所住的地理位置頗好,附近有一塊舊書市場和一座國立圖書館。在每日的日落之后,他經常在汴梁的街道上丈量自己的腳步,讓思緒隨意漂流。有時,要是他能夠抓到一絲飄然而過的靈感就像警察抓到了小偷,癡情人抓到了對方的手,他一定能在夢中洋洋灑灑地寫出一篇好文章,醒來之后則完全忘記。
他走回自己狹窄的板床,欣慰地躺進被窩,心里歡樂——就像死人見土如見黃金一般,安然沉入夢中,嘴角掛著笑意睡著了。墻壁因潮濕而顯出斑駁的黃色,屋內沒有透風的窗戶,悶熱,房屋外的夜色中人群匆匆,他們在各自人生的過道中永不停歇地穿梭著,打擾著屋頂上休憩的貓,隨即引發(fā)夜貓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喵”的尖叫。那尖叫劃破夜空,穿過斑駁而潮濕的墻壁,傳入他的耳膜,闖入他的睡夢。隨著行人在道路上不停地穿梭,那“喵”的尖叫此起彼伏,最終,在他的夢中形成持續(xù)的如海潮襲來般的經久不絕的雷聲與閃電。閃電輪換劃破天際,照亮陰霾,朗現他夢中山河的輪廓,那輪廓給宇宙鑲嵌出金邊,龐大星球從他的眼前滾過。在這一夜,他躺在墻體斑駁、潮濕多雨的房間內的板床上,自言自語:“我想我窺見了天道。星球有規(guī)律地旋轉,宇宙秩序多么美妙。啊!天道就是天理,它是多么美麗,完美的金黃色的球狀外形,五行之氣在鏤空的球狀內穿梭充盈,簡直是完美!”
二
學生吳昶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一襲長衣,面對一湖池水,沒有回頭看學生。但隨即,他說:“叔夏,你知道嗎?只要你見過它,你就會確信。天理是唯一,是宇宙中的至美!它是如此的秩序井然,它是道的本體,是大地之根,生命的源泉。萬一某天山河大地都陷落,日月星辰都熄滅,這‘理’卻會始終存在。且只要這‘理’在,一切都會重新生長出來。
“你可知,這‘理’是什么?它是支配宇宙運轉的永動機,它是萬物生靈都要依順的命運之路。人遵循著它言說,就是理正詞直、言之有理;遵循著它做,就是順理成章、即事明理;不遵循它,就是蠻不講理、蠻橫無理。凡事都要講一個‘理’字。你學會這‘理’,也便知道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宇宙。
“你問我,這‘理’如何學?這‘理’在螻蟻,在瓦礫,在屎溺。‘理’無所不在,充斥宇宙間,但要而言之,‘理’在圣賢書里,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上,在對道德禮儀的遵守上,在對仁義禮智信的踐行上。
“我知道他們是來反對我的。他們認為世間萬物都不用理會,只需要像他們那樣修心,靜心之中有一切??障耄强障爰?!”
老師激動地說完,嘴唇因干燥翹起帶血絲的皮。他背著雙手,來回在湖邊踱步,遠望鵝湖書院外的道路,想象論戰(zhàn)對手的到來。我知道,老師整理出的體系還不是很完善。有幾次,我親耳聽到老師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喊道:“難道這就是真理?抑或是為了體系而體系!即將到來的論戰(zhàn),一定會爭吵起來的,可我不想與任何人論戰(zhàn)。但我必須贏,不是為了在學生面前保持身為老師的體面,而是我必須爭取信仰者,捍衛(wèi)儒家的正統(tǒng),我不能把這個世界讓給那些異說者?!?/p>
三
曠野的夜荒涼陰森,了無人跡,“凄涼”二字在書院外凝結成霜掛在樹上。吳昶催促老師回房間休息,并給老師泡了一杯蘆根茶,又加了點重鎮(zhèn)安神的朱砂。老師揮手示意,學生回去后,他搖了搖頭,雙臂擴展成一個環(huán)形,隨著一聲哈欠,便倒在書桌上睡著了。半夜醒來,他摁了摁額頭,眨眨眼,重新披上掉在地板上的大衣,心中時刻感受到宇宙天理在召喚。他躺在床上安詳地睡著了。
次日,在鈴聲響起第二遍之后,烈日升得更高了。天空中出現很多光斑,大地上照射著白光,吱吱呀呀的各種怪響躁動著。
遠客來了,進入書院的門,拿著蒲扇,擦著汗,嘴里念叨著“宇宙,心,虛無,至誠,靜……”
太陽越升越高,越來越熱??耧L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高傲的海燕在翱翔。暴風雨就要來了!
辯論會議的主持人和老師、遠客彼此客套一番,正式進入論戰(zhàn)。
遠客第一次見到老師,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覺得他五短身材,微微有些發(fā)胖,戴著綸巾,眼睛帶著寬厚的光。
老師問遠客:“最近讀何書?”
遠客答:“不讀書?!?/p>
“不讀書,怎會有師生傳承?怎會有知識的代際積累?”老師問。
遠客反問:“首先請問,堯舜以前讀何書?今之人不如堯舜遠矣,堯舜尚且不讀書,今人造作讀書所謂何來吶?知識不假外求,不分代際,無有積累,何來傳承?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西北海有圣人出,亦莫不然。千百世前圣人,與千百世之下圣人,此心此理,亦無不同也。只問本心,無須師長,自作主宰,無不朗照?!?/p>
“哈哈……”老師無可如何地笑了起來,“那么,在您那里,知識的份額是恒定的了?東南西北古今上下有圣人出,出則無有不同,您真的是泯滅古今,否定了知識有隨著歷史增長的可能了。不說知識,就是那道德,也是隨著時間、地域的變化而更改的。只要有更改,就需有老師;只要肯定歷史的存在,就需有經驗的傳承?!?/p>
“支離!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宇宙內事乃我分內事,我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圣人必定思量四方上下古今事,思量需靜心,靜心功夫到了自然宇宙,全體事都思量了?!?/p>
“易簡!世界上沒有這樣全知全能先知先覺的圣人,你這樣的路子必然將儒家引向神秘主義和有神論。你那里的圣人,是你虛擬想象出的一種圣人,是沒有任何歷史基礎的圣人。堯舜也能思量到他千年之后有鵝湖辯論?堯舜也能思量到鵝湖辯論的千年之后有飛機、手機、WiFi信號嗎?”老師回頭看我的眼神如閃電般突然向我射來,在我的腦際形成一道電光劃破夜空似的空白。
我一下子驚醒,聽到窗外沉悶的烏云里響起的聲聲驚雷。我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看到圖書館外下起了暴雨,低頭看到朱紅色的長書桌上展開著的《近思錄》,不自覺地舒展了一下睡麻的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