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姍芙
(武漢大學 法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00)
利他保險合同簽訂之目的在于分攤被保險人的風險以及潛在的保險事故給投保人造成的損害。為縮小投保人和保險人的實力差距以保護投保人的利益,《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以下簡稱《保險法》)第15條在行使條件、行使方式以及行使期限上賦予了投保人對保險合同享有較為“任性”的解除權,即投保人享有的不需任何理由即可任意單方面解除合同的權利,僅受特殊類型保險合同及合同當事人明確表示限制此權利行使的限制。然而,利他保險合同涉及雙方主體,一旦投保人過于“自由”地按照自己意愿行使該任意解除權,被保險人與受益人最主要的合同權利——保險金請求權將無得到支持的可能。為此,司法解釋(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法釋〔2015〕21號)第17條規(guī)定:“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當事人以其解除合同未經(jīng)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同意為由主張解除行為無效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已向投保人支付相當于保險單現(xiàn)金價值的款項并通知保險人的除外?!敝厣炅送侗H藷o須經(jīng)過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同意而行使任意解除權,但同時賦予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對抗投保人任意解除權的權利,即但書條款規(guī)定,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在得知投保人有意解除利他保險合同時,有權通過“贖買”的方式取代投保人,從而以新投保人的身份繼續(xù)維持合同存續(xù)。但由于該條款語義模糊,投保人解除合同是否應當主動讓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知曉,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介入權”該怎樣在法律框架下得到充分行使,投保人的解除權與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介入權該如何平衡等問題均無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加以規(guī)定,種種問題懸而未決,留下較大實踐難題,降低了該條款在實踐中的可操作性。在司法實踐中,不同法院對于投保人在行使任意解除權時是否應該履行通知義務以及應該課以投保人何種行使解除權的限制條件產(chǎn)生了重大分歧,存在“完全肯定投保人解除權行使”和“限制投保人解除權行使”兩種裁判方式。
司法實踐中有些法院嚴守制定法規(guī)則,以《保險法》第15條規(guī)定為裁判依據(jù),認為除非被保險人或受益人是保險費用的實際繳納人,否則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不需要經(jīng)過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同意。在俞定好、安徽繁農(nóng)化工科技有限公司侵權責任糾紛案(2)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皖02民終2330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可了安徽省繁昌萬利實業(yè)公司作為投保人單方解除為公司員工購買的個人養(yǎng)老保險合同的行為,認為投保人的解約行為不受到任何限制是符合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的。在于某與于紹軍等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3)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9)京03民終7921號民事判決書。、宋成與京都天華會計師事務所有限公司等人身保險合同案中(4)北京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2018)京04民終50號民事判決書。,受案法院皆認為,合同解除權為作為保險合同的當事人的投保人依法享有,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被保險人不得干涉投保人合同解除權的行使。作為大陸法系國家,維護制定法的權威性和安定性是司法裁判的準則,這類嚴格遵守法律準則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作出的裁判實難認定為存在錯誤,但這種機械的裁判方式將被保險人利益棄之不顧,缺乏對于利他合同“利他”的根本目的之考量,難以實現(xiàn)法律為公平正義生命線的終極價值追求。
司法實踐中有些法院關注到了當前成文法可能會造成被保險人利益損害的結果,著眼于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保險給付利益,以裁判的方式對投保人任意解除權的行使設置了一定限制條件。比如在張福志、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分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5)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魯01民終4452號民事判決書。中,投保人廣西職多多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為其員工張福志購買個人養(yǎng)老保險后,在被保險人張福志不知情的情況下向人壽廣西分公司提交《保險合同變更申請書》并且順利解除為員工購買的團體意外保險合同,隨后張福志因在工作中發(fā)生意外故事造成行業(yè)標準一級傷殘無錢醫(yī)治,遂請求法院判令恢復保險合同關系,并就人壽廣西分公司在投保人退保時沒有盡到應盡的審查義務要求其承擔相應賠償責任。審理法院認為,被保險人基于對公司的信賴以及有效存在的保險合同產(chǎn)生了期待利益,如投保人未告知被投保人而擅自行使任意解除權,顯然會使得被保險人在一無所知的情形下期待利益受損,亦存在被保險人在投保人解除合同時由于時間原因已經(jīng)錯過了再次為自己投保的可能性而損害被保險人利益的情況。所以,投保人在解除保險合同前應當通過明示方式使其意欲解除保險合同的意思為被保險人所知曉,如若投保人未履行該義務,則解除行為無效。在趙玉蓮與平安養(yǎng)老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吉林分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6)吉林省長春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吉01民終7096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雖然承認了投保人行使合同解除權的效力,但亦以裁判的方式賦予投保人在解除合同時通知被保險人的義務,并且如若投保人違反了該通知義務則應當賠償被保險人因合同解除而遭受的損失。審理法院認為,在利他保險合同中,雖投保人與被保險人非同一合同主體,但被保險人基于合同享有獨立的期待利益。在投保人為被保險人一次性交足保險費的情況下,被保險人在合同生效后已經(jīng)享有完整的期待利益。如果在未通知被保險人的情況下允許投保人任意行使其解除權,將會對被保險人的利益造成損害,由此產(chǎn)生的損害賠償責任應由投保人承擔。這類裁判兼顧投保人與被保險人的雙方利益維護與成文法的權威性,從利益衡量的角度試圖尋求一種折中的方式來彌補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的不足。這種折中的判決方式對投保人的權利行使進行了一定約束,對維護被保險人利益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是司法機關基于現(xiàn)實情勢的變通之策。
如上所述,在利他保險合同糾紛中,對于投保人任意解除權的行使條件為何,司法實踐中存在不同意見;對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合同信賴利益與投保人解除合同權利如何平衡,司法實踐亦給出了不同的價值判斷。從上述司法案例情形觀之,當投保人行使保險合同任意解除權明顯會有損他人權益時,該項權利行使的合理性值得深思。故此,有必要再次對投保人解除權的行使邊界以及保險人和受益人利益保護問題進行檢視,以回應司法實踐爭議并統(tǒng)一裁判思路。
從尊重投保人投保意愿、避免投保人陷于解除合同不能的困境角度出發(fā),賦予投保人任意解除權是十分必要的。利他保險合同是由投保人繳納保險費用,而由第三人享有保險金給付請求權的特殊保險合同,體現(xiàn)了友好互助和共擔風險的“利他”理念。根據(jù)立法機關的釋義,賦予投保人任意解除權主要是為了平衡保險人及投保人的利益。由于兩者間實力差距甚大,立法者對投保人進行了更周延的保護,以達到維護實質(zhì)正義之目的[1]41-43。在保險業(yè)務中,保險人往往占有絕對“上風”地位而掌握保險合同的擬定權,投保人往往因信息不對稱、與保險人業(yè)務知識能力差距大等處于弱勢地位,保險人極可能利用其優(yōu)勢地位擬定表面不易辨別但實則損害投保人利益的不平等條款,還可能出現(xiàn)以各種理由拒絕賠付保險金的惡劣行徑。在此情形下,唯有解除保險合同是投保人脫離合同桎梏最直接且最有效的手段。從投保人和被保險人雙方利益平衡的角度出發(fā),在利他保險合同的框架下,投保人并不因繳納保費而享有保險合同權益,其享有的權利與承擔的義務并非對等的,任意解除權的存在是保護投保人利益的“兜底條款”。從保險人的投保意愿觀之,利他保險合同往往是投保人情誼的體現(xiàn),投保人通?;诜蚱揸P系、勞動關系等特殊的法律關系為他人利益并以自己財產(chǎn)繳納保費,當投保人與被保險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已經(jīng)發(fā)生變更,投保人的投保意愿已經(jīng)改變,此時法律仍要求投保人繼續(xù)為他人繳納保險費過于苛刻。
持反對意見的學者認為,被保險人受到合同保障的權利是合同第一位次權利,而投保人解除權只能是“合同項下的次要權利”,如若投保人越過第一位次權利,罔顧被保險人意志和利益而行使合同解除權,會使得次要權利凌駕于首要位次權利之上,實在有“本末倒置”之嫌[2]45。本文認為,該反對觀點有一味傾向保護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合同權利之嫌疑。其一,所謂“合同項下權利”并無可支撐的法理依據(jù)。根據(jù)“保險法合同法上之三分法”的理論,法律賦予投保人、被保險人、保險人三類保險合同主體的各項權利之間是相互獨立的,具有各自獨特的價值和意義。除法定優(yōu)先權外,權利人依法享有的權利受到法律的同等保護,不存在權利之間的順位關系。其二,利他保險合同的締結與履行依賴于當事人雙方的高度信賴關系,如果情勢變更,原本的信賴關系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合同存在的基礎也隨之喪失。如學者所說,如果被保險人自身的風險不斷增加,則保險人可能會因懼怕風險發(fā)生而不愿繼續(xù)為被保險人提供保障[3]。任何保險利益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相應改變,投保人為被保險人投保的動機也會隨之改變。因此,為了便于投保人在作為保險合同基礎的信賴關系發(fā)生變化時,及時擺脫原保險合同的約束,從而重新作出符合經(jīng)濟目的或情誼考量的投保安排,賦予投保人任意解除權是十分必要的。
限制投保人任意解除權的正當性在于,投保人的任意解除權不應當強大到摧毀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信賴利益,打破利他合同的穩(wěn)定性。立法者只強調(diào)了投保人合同解除需及時告知保險人,卻忽略了在利他保險合同中最重要的角色——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對該行為的知情權。立法釋義書對此作出的解釋為,解除權經(jīng)合同契約當事人單方意思表示即可作出,該意思表示到達保險人后即可發(fā)生合同解除之效果,無須通知其他非契約當事人[4]481-482。本文對合同解除權應由投保人單方享有并無異議,投保人系利他保險合同當事人,而第三人僅系保險合同關系人,而退出合同是合同當事人獨享的權利,應當由投保人獨自行使。然而,保險合同解除權的制度功能不應當僅僅包括給予當事人退出保險合同的權利,還應當實現(xiàn)保險進行風險管理的特殊價值。如果投保人因濫用解除權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創(chuàng)設新的風險,則應當對其解除權加以一定限制。這種新的風險可以視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信賴利益受損的風險。當投保人訂立了保險合同,被保險人有充分理由相信該保險合同的存在為自己提供了保障,基于誠實信用原則而產(chǎn)生信賴利益[5]。至于此種限制的邊界是否能夠延伸至賦予被保險人或受益人解除合同之權利還有待商討。如學者所言,在利他合同中對合同相對性的突破應當極其謹慎,除非該做法是保護被保險人利益和更高法律價值追求的唯一手段[6]。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利益固然應當被法律保護,但對其利益的保護是否一定要達到突破合同相對性的特殊強度本文持保留意見。
投保人投保后,被保險人因此獲得了保險事故發(fā)生時獲取保險金的信賴利益,并將基于此信賴而安排自己的生活。故有學者言明,不論是財產(chǎn)保險還是人身保險,其最重要的保障對象均為被保險人的保險利益,并非投保人的意愿。具體表現(xiàn)為,在利他保險合同中投保人的當事人地位具有限縮性,投保人不享有依照保險合同的目的而專屬于被保險人的權利或利益[7]。用人單位為員工購買個人養(yǎng)老保險為利他保險合同典型代表,養(yǎng)老保險作為員工福利的一部分,為員工提供安全感和踏實感。在現(xiàn)行法律框架下,在雙方勞動關系解除時,用人單位可以隨意解除保險合同,有權將發(fā)放給員工的福利隨意收回。個人養(yǎng)老保險金是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維持生活的重要保障甚至是大病大難時的救命錢,員工如果因用人單位的解除合同行為失去保險金給付請求權,很可能其原有的生活節(jié)奏被打亂,失去及時為自己另行購買一份合適保障的機會。特別是出現(xiàn)當需要重新購買保險產(chǎn)品而面臨原保險產(chǎn)品已退市或因其他原因導致保險費率提高的情形時,被保險人還會面臨生活成本的增加。此時允許投保人不由分說隨意解除合同,顯然有違合同訂立時“利他”的初衷,也違背了道德義務。實踐中亦有被保險人或受益人試圖通過改變其原有法律關系,以對投保人另行提起訴訟的方式維護其權利,而此種救濟方式可能會導致投保人賠付被保險人巨額信賴利益損失或增加被保險人的訴訟負擔。假如涉案原告對被告的任意解除行為提起新的侵權之訴,那么如何計算被保險人信賴利益的損失,投保人承擔責任到何種程度才算合理將會面臨新的爭論,新的訴訟不僅不能有效解決原糾紛反而會將問題變得更加復雜。新的訴訟將產(chǎn)生以下兩種可能的結果:第一種為投保人因此承擔過重賠償責任,增加其負擔;第二種為被保險人的期望再次落空,不能基于基礎法律關系獲得賠償金,讓原本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這兩種可能的結果對投保人及被保險人或受益人都無益處。所以,另行提起訴訟的方式并非有效解決問題的良策,在保險法的范圍內(nèi)尋求解決方式,對投保人的解除權加以限制反而是最效率的安排。綜上,在現(xiàn)行保險法的制度框架下,投保人的解除權“任意性”過強,如未能采取有效手段加以限制,顯然會背離設置此類保險合同的初衷,合同存續(xù)的穩(wěn)定性以及保險人和受益人的正當利益也隨時有可能被損害,對投保人的解除權加以一定限制是較為折中且合理的做法。
如上文所述,如果投保人因職務變動或婚姻關系解除等客觀因素導致基礎法律關系變更、消滅而選擇解除保險合同時,投保人退出合同義務的意愿應當受到保護。然而,權利的行使必須存在清晰的限制條件。立法機關雖擬通過設計被保險人的“介入權”制度使合同各方利益“再平衡”,但投保人行使解除權強大的任意性阻礙著介入權的正常行使。由于缺乏必要的前提條件,該權利的行使在實踐中存在操作上的漏洞,并未真正約束投保人無限制的任意解除權。更為遺憾的是,《保險法》及其司法解釋都對投保人的任意解除權受何種程度及以什么方式進行規(guī)制保持了沉默,被保險人的利益又應當以什么方式受到保護也成了亟須解決的命題。
借鑒比較法例的經(jīng)驗,對于投保人任意解除權的行使主要存在“被保險人知曉”“被保險人同意”以及“投保人自由行使”三種規(guī)制進路。以英國判例法為例,如果保險合同的解除被保險人所知曉,即可認為投保人行使解除權對被保險人的實質(zhì)利益不產(chǎn)生不利影響,投保人享有解除合同的權利[8]。亦有法院沿襲此觀點認為,投保人在未通知被保險人徑行解除合同,應當就被保險人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7)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蘇中商終字第063號民事判決書。。在以韓國為代表的部分國家,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同意為投保人行使解除權的先決條件。有學者亦持此觀點認為,“在第三人享受其利益之意思后,要約人解除契約,須得第三人同意”[9]1081。換言之,投保人解除合同時不能阻斷被保險人應當享有的保險保障,也絕不能迫使被保險人放棄在保險合同中已經(jīng)取得的利益。否則,會使立法在保險人與被保險人之間所欲實現(xiàn)的權利義務平衡效果落空[10]。這種觀點與司法解釋出臺之前某些法院的裁判思路不謀而合(8)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06)渝三中民終字第315號民事判決書。。司法解釋一錘定音,投保人行使任意解除權時必須獲得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同意的方案并未得到立法者的支持。對于投保人任意解除權的行使方式,亦有立法例同意投保人“任性”的權利(9)《日本保險法》第54條規(guī)定,“不管保險人責任是否開始,投保人都享有隨時解除生命保險契約的權利”。。我國立法者在衡量雙方利益后,亦認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信賴利益尚不足以達到侵蝕投保人合同權利的程度而保留了投保人的合同解除權[11]。秉承維護投保人利益的原則,亦有判決強調(diào)不能過分保護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權益而過度限制投保人權利(10)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9)京03民終7921號民事判決書。。
雖然大多國家的立法例采“被保險人同意”模式,但本文認為此種模式很有可能完全剝奪投保人解除合同的權利,造成投保人不能行使權利的困境。如果發(fā)生員工離職等投保人與被保險人人身關系發(fā)生重大變化的情況,或投保公司基于自身經(jīng)濟狀況的考量決定解除合同,而被保險人和受益人意欲抓牢公司這根救命稻草而拒絕用人單位解除合同,用人單位將會困在保險合同的牢籠中無法脫身。從某種意義上說,員工的勞動價值是用人單位為其購買保險的對價,如果雙方解除勞動關系,員工對用人單位而言已經(jīng)無法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價值,用人單位可以選擇為新進入的員工繳納保費。此種情況下,假如法律采用強制性規(guī)定禁止用人單位解除合同且要求其必須不斷繳納保費,對以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價值為目標的用人單位而言未免過于不公。若一對夫妻已經(jīng)離婚,只要作為被保險人的一方拒絕解除合同,投保的一方在夫妻感情走到盡頭后仍需為對方繳納保險費用,也是略顯荒誕的。綜上,被保險人同意模式會讓被保險人掌握解除保險合同的控制權,在其不同意的情形下,投保人通常易陷入因不能退出保險合同而被迫違背意愿繼續(xù)繳納保險費用的困境。采取此種路徑看似能夠充分保障被保險人和受益人之期待利益,但實則又會產(chǎn)生與剝奪投保人解除權并無二致的后果,造成新的利益不均。
本文認為,出于對司法解釋的理解以及各方當事人利益衡平的考量,利他保險合同解除權仍應由投保人行使為宜,在投保人行使任意解除權時,課以其通知義務是一種較為溫和穩(wěn)妥的方式。理由在于:其一,此種路徑能夠充分保障被保險人或受益人介入權的行使。其二,此種路徑與解除權基礎理論相契合,維護了投保人對保險合同的支配力。司法解釋但書部分規(guī)定了介入權制度,即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完成支付相當于保險單現(xiàn)金價值的款項,并使保險人所知后,則阻卻投保人的任意解除權。但是,該條文在邏輯上具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內(nèi)部矛盾,如果投保人不通知被保險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因未收到通知而并不知曉投保人解除權的行使,介入權的行使也就無從談起。按照事情發(fā)展的邏輯順序,若投保人意欲解除保險合同應當有如下過程:投保人在行使合同解除權前,應當將此意思表示通知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并提示對方有權在合理期限內(nèi)作出支付或者放棄支付保單價款、是否成為新的投保人的意思表示。在被保險人或受益人以明示或默示的方式作出答復后,投保人可以視情況行使解除權。因此,投保人履行對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通知義務,是介入權得以真正發(fā)揮作用的前置條件。如前所述,投保人的合同解除權屬于形成權,在行使原則上依靠單方表示即可不受他人干預,如果以其他保險合同關系人是否同意作為投保人解除權行使的必要條件,也有違形成權基礎理論。如采納“被保險人知曉”的模式,則既在保障投保人能夠獨立行使合同解除權的前提下兼顧了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知情權,又賦予了投保人和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在一定程度上享有決定保險合同是否應當存續(xù)的主動權,暢通了介入權的行使通道。此外,選擇此路徑還能有效避免投保人陷入退保不能的窘境,防止投保人解除合同的權利受他人意愿的影響而被架空,防范被保險人或受益人權利濫用的風險。
立法者雖擬通過設計被保險人的介入權制度使合同各方利益再平衡,但這一規(guī)則在實際運行中受阻,無法達到衡平雙方利益之目的。綜上分析,要求投保人行使合同解除權前履行通知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義務是限制其行使解除權較為合理的路徑。這不僅能夠在實質(zhì)意義上實現(xiàn)投保人和被保險人或受益人之間利益的再平衡,也能維護該類保險合同“利他”的核心功能。在司法實踐中亦有原告主張保險人對投保人行使任意解除權負有審核義務。雖然審判法院對保險人是否具有審核義務這一問題并未過多闡述,但本文認為,從維護保險業(yè)務的運營效率角度考慮,如果法律苛以保險人實質(zhì)審查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意愿是否正當?shù)牧x務,顯然會增加保險公司辦理退保手續(xù)的工作量,從而影響保險業(yè)務的高效運轉。因此,不應給保險人施加多余的審核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