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一
國內外關于套語的評論、研究,已涉及由古到今中西方多種不同語言。根據我們的了解與推斷,任何語言社會中都存在套語。套語是語言學、文學、社會學、政治學等研究領域共同關注的問題。學術研究有別于日常語文生活,我們應該對套語與套話兩個詞做出學理性區(qū)分。《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套話”的釋義有三項:(1)指文章、書信中按舊套套寫的語句;(2)特指套用現成的結論或格式而沒有實際內容的話;(3)客套話。對“套語”的釋義有兩項:(1)客套話;(2)流行的公式化的言談。詞典釋義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二者的同異:就指涉范圍看,二者都包含“客套話”;“套話”的(1)(2)所指偏于負面現象,“套語”(2)或可涵蓋“套話”的(1)(2),但不限于負面現象。換個角度也可以說,“套話”是日常語文生活用語,往往含有貶義,“套語”可用作中性的學術性概念,作為各種模式化語句的總稱。
早在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修辭學》等著作中就有對套語的論說,指出其作為上層意志象征的社會性、社會影響力。語言學領域較早的重要論述見于Jespersen(1924),首次從存在方式角度區(qū)分自由語與套語,認為前者需要大腦臨時生成,后者則作為整體直接從記憶中提取[1]。其后半個多世紀,不同領域的研究,在偏重意識形態(tài)或偏重語言,持否定態(tài)度或肯定態(tài)度等方面形成較大反差。進入21世紀,對各種套語的具體研究受到更多重視。Wray(2002,2008)通過大量事實和邊緣理論力圖更好地揭示套語本質和范圍[2][3]。Amossy & Pierrot(2003)從社會科學、文學、語言等不同領域介紹了對俗套和套語的認識[4]。隨著觀念、研究范圍的變化,一些學者開始使用覆蓋更廣泛的程式語(formulaic language)這一概念。Charlene(2012)較為全面地展示了程式語研究的最新成果[5]。
中國古代對套語的認識主要包含在對一些文學作品及八股式文牘的批評中。在20世紀初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中,胡適(1917)提出“務去濫調套語”[6]的主張,魯迅一貫反對新舊八股[7]。1942年,毛澤東發(fā)表了著名的《反對黨八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套話”現象進行批評的文章,在各類報刊上時有所見,不過多為時事評論,較少學術性分析。近些年,學者們根據不同的研究背景、目的和方法,先后給出不同命名(或譯名):套語、套話、公式化語言、程式化語言、慣例化語言、慣用語、克隆語、(預制)語塊、固定用語、復現組合等。著眼點、關注范圍雖不盡相同,但在論述過程中不同程度談到套語使用具有負面性,對套語濫用要加以引導(參看溫鎖林 2003;周薦 2008等)[8][9]。
不同領域研究者的認識、態(tài)度存在較大差異。社會學將套語當作集體心理、集體信仰的表征,進而考察社會團體和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文學研究更多關注復現用語、修辭在文本解讀中呈現的社會審美效果;語言學已開始重視套語在話語意義建構與文本生成中的作用,對套語形式上的復現性、意義上的慣常性、功能上的語境相關性逐漸取得共識。在語言學界,有學者在哲學和語用學的背景下論述“套語體現行為與話語的穩(wěn)定配合”(錢冠連,2005)[10],有學者利用語用學的相關理論,揭示重復出現的言語事件的程式性傾向,將程式性言語事件看作人類基本的生存方式(褚修偉 2008)[11],有的研究者分析到套語的人際語用功能(周震、丁文英 2006)[12]。還有部分碩士論文表現出對套語的研究興趣,分析漢語套語的特征和常見類型,論說套語具有一定的建設意義,指出套語的使用受語用環(huán)境、語用心理、語用機制等因素制約。受國際語言教學研究潮流的影響,近十幾年,外語教學、對外漢語教學領域與套語相關的討論(一般稱為“語塊”)逐漸升溫,并體現出由應用語言學、認知語言學擴展到語料庫語言學等領域的苗頭。李美霞主編的論文集《語言程式與語言使用》(2011,2013)既有對國外程式語研究成果的梳理和評述,也匯集了若干專題研究論文。跨語言的套語對比研究,也取得了部分成果[13][14]。
總體來看,套語研究經歷了由著眼某一領域到觀察更多領域的范圍擴展過程。研究者態(tài)度經歷了由否定批評主導到多元評價共存的變化。目前,我們對不同類型套語的形成機制、套語此消彼長的規(guī)律,還缺乏深入探究,這限制了對套語認識的深化。本文在國內外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從動態(tài)角度論證套語的二重性,提出套語化、去套語化概念并加以闡釋。
語言習得的過程中,人們不僅學習詞匯、語法,還要學會“什么場合說什么話”;在運用語言知識進行言語表達時,既可以按照該語言基本語法結構規(guī)則說出臨時組織的個人性話語,有時也會整體輸出一些非臨時組合的完形性或模型性話語。任何一個語言社會,總有一些話語形式被人們長期或階段性偏愛使用、高頻使用,要么是在某些情境下特定語句整體高頻復現,要么是形成廣泛仿效、填充的模板式話語形式。前一種情況更多體現特定話語形式的語境“習用性”,形成情境套語;后一種情況更多體現話語生成的“襲用性”,形成模式套語。Coulmas(1994)指出,套語的概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套語包括具有凝固結構的表達方式和儀式用語,狹義的套語指的是日常套語[15]。實際上,套語是一個家族相似性范疇,其成員不必具有該范疇的所有屬性,一些成員與另一些成員至少有一個或多個共同屬性;范疇成員的特性不完全一樣,它們是靠家族相似性來歸屬于同一范疇的,是隨著社會發(fā)展和人類認知能力的提高而不斷形成和發(fā)展變化的。本文給出一個套語的工作性定義為:“作為形式—功能結合體、在某些情境或語域中高頻使用、具有整體儲存整體提取特征的慣例性表達式”。
從語言動態(tài)觀出發(fā),經過廣泛考察和多維度思考,我們認識到,套語在不同層面體現出具有辯證統(tǒng)一關系的二重性特征。
套語往往與特定語域相關聯。因為社會生活中的各個領域都有其偏重的認識范疇、認知模式和相應高頻使用的表達方式,所以,不同領域普遍存在著各具特色的套語。套語為環(huán)境所塑造,同時,套語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人們身份、角色的標志。
新聞類套語如“本臺剛剛獲悉……”“______會議在___舉行,____出席會議并做重要講話”“本臺記者___(地名)獨家報道”等;外交領域的套語如“對___表示遺憾,提出抗議,并將持續(xù)關注”“由此引起的后果將由___方負責”“我們持保留態(tài)度”“表示極大的憤慨”等;學術領域套語如“基于____的____研究”“____視域下的____研究”等;公文寫作套語如“為了____,根據《____》,制定《____》”“專此函告”“現予公布,自公布之日起施行”等;服務領域套語如“您好!請問我能幫助您嗎?”“不好意思,打擾您一下,現在給您____好嗎?”等;營銷領域套語如“數量有限,欲購從速”“一X在手,別無所求”等;廣播電視節(jié)目套語如“精彩還在繼續(xù)”“廣告很短,不要走開”等。人們常說的官話套話,則主要存在于某些媒體文章、官員講話等場合,語例從略。
學校教育領域及家庭教育環(huán)境中,也有常見的套語。教師使用的套語,如“希望你能夠更加刻苦學習,能夠取得更好的成績”“希望你在新學期里取得更大進步”等;學生使用的套語,如“我會努力的”“聽了……受益匪淺,今后一定會勤學多思,努力取得更大進步”“我不是您最出色的學生,您卻是我最尊敬的老師”等;家長常用的套語,如“從小好好學習,長大才能有出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等。
依托于網絡平臺的新媒體套語,如“一圖/文看懂”“有圖有真相”“轉發(fā)分享,感恩感德”,等等。
各行各業(yè)都存在套語,且各具特點,單獨看體現套語的語域性,合起來則表明套語使用的普遍性。不僅如此,語言中還存在適用范圍廣泛、使用頻率更高的問候套語、寒暄套語、祝福套語等,已深入到日常語言生活,出現在大多數人的言語交際中。
套語形成之初,大多形式精當,內容警譬,表達效果出色,體現出某種典范性。人們在適當場合照用或仿效,便于明示共識,“以簡馭繁”,利用簡潔凝練的話語形式表現豐富內容,也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然而,套語被使用過多過濫,便逐漸失去新鮮感。作為聽讀者,總是反復聽到看到同樣的話語形式,體驗到的典范性就會減弱,心理感受甚至由欣賞逐漸轉為厭倦乃至反感。由此,套語也就會體現出俗套性、刻板性。
比如“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利用認知心理與隱喻思維形象說明人生中學習、發(fā)展、競爭的起點的關鍵性以及家長教育觀念的重要性,形式簡潔,表意曉暢,語效強烈,最初在眾多激勵話語中脫穎而出。后來,當其被一些幼兒培訓機構或幼教商品宣傳頻頻用作營銷話語后,話語新鮮度減弱,逐漸帶有了套路性、刻板性的特征。
套語在不同程度上體現出定型性特征,形式與內容形成相對固定的匹配關系。人們在頭腦中整體存儲、整體提取使用,臨時組合的特征弱化,幾乎成為語言系統(tǒng)中現成的語匯。人們的語言運用中也常常發(fā)生解構行為,使定型性結構獲得一定能產性。如果說語言成分的凝結更多是多種客觀因素促成的,解構以及以此為手段的意義建構,則帶有更強的主觀能動性。
套語的定型性有強弱之分,在某些情境下整體高頻復現的問候語、祝福語、寒暄語等具有情境套語的強定型性,而廣泛仿效、填充的模板式話語形式體現模式套語的弱定型性。套語的定型性與能產性呈負相關,強定型性的情境套語,結構成分固定,內部關系不易改變,能產性弱;而弱定型性的模式套語,可在類比語境下保留框架模板,進行成分替換,具有一定能產性。
套語具有歷史傳承性,突出表現在定型性、穩(wěn)定性較強的熟語(成語、慣用語、俗語、諺語等)、格言、警句等方面。如“見賢思齊”“聞過則喜”“小不忍則亂大謀”“桃李滿天下”“一寸光陰一寸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之類,都是千百年傳承下來的。套語的使用通常包含著對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認同傳承,廣泛流傳的典范性套語常以“他人之言”襯托“言者之言”,往往是以大眾熟知、廣泛接受的事理、情理概括為參照,進而提出新認識,提高受眾對觀點的接受度。
套語的產生、發(fā)展、消亡都與社會、文化背景緊密相關。滿足社會需求的典范性話語形式,在高頻使用后形成了具有時代特征的模式性話語。隨著社會發(fā)展,一些套語逐漸不再能夠適應社會生活需要,與社會生活不匹配或出現僵化陳舊等特點,則會被替代甚至消亡。進入新時代的社會生活中,則有一些流行語隨著使用范圍的擴大成為新的套語,由于形式簡單,表意豐富,且滿足人們交際的需要而被廣泛使用。
如果將文本的意義解讀置于更大的話語背景下,引入文本間動態(tài)關系的觀念,我們可以認識到套語使用涉及原話語層、套用層和當下文本層的交叉互動,文本之間形成了開放的網絡,具有互文性,體現為當下話語與既有套用對象在情境、認識乃至情感、立場、風格上的關聯,這一點在有明示標記的話語套用文本中體現尤為明顯[16](1)左乃文、陳一(2020)分析了明標性套用表達“套用X話(說)”,是言者在與原話語/原話主對話的基礎上,針對現有文本內容進行闡發(fā),提示言者介入,明示交際意圖。。另一方面,從言語成品的靜態(tài)比照角度來看,對套語的使用是對言語行為的仿效、對話語模式的仿效,話語形式上體現突出的仿效性。
套語的互文性與仿效性密不可分,因認知語境的不同、篇章伴隨話語不同及套語使用頻度差異而凸顯不同側面?;ノ男躁P注的是互動關聯、相互作用,仿效性強調的是后者對前者的仿照。在人們的語用實踐中,感受、評價會受到身份、立場、語篇整體水準、語言鑒賞力和特定認知語境等因素影響。
綜合來看,套語的語域性與普遍性主要體現其概念功能的實現范圍;典范性與刻板性更多關乎人際功能;互文性與仿效性側重在篇章功能,將套語看作語篇單位,分析套語間的關聯特征。定型性與能產性著眼于其結構屬性;傳承性與時代性著眼于其動態(tài)屬性,從歷時和共時角度,說明套語的演化過程和發(fā)展變化。
重視語言的動態(tài)性,充分認識套語的二重性,意味著我們不僅要探討套語的屬性,還必須研究另外兩個問題:一是一種表達式是怎么成為套語的,二是一種套語在使用中逐漸浮現出負面性后,人們是怎么弱化套語特征的。為此,我們有必要建立套語化、去套語化兩個概念。
我們把“套語化”概念定義為“一個語言組合形式受某些社會、語用因素的驅動,在一些場合或領域使用頻率逐漸增高并被廣泛仿效,成為趨于定型化或模式化的言語樣式的過程”。這個過程由典范性引發(fā),經互文效應助推,演化出定型性和傳承性。
上文談到,根據“整體習用性”“模板襲用性”特征,套語分為情境套語和模式套語。根據言語交際的目的,言語交際可以區(qū)分信息交流情境、禮儀性情境。前者是非重復性的、傳遞具體信息的情境;后者則是重復性的、只需按慣例致意的情境。禮儀性情境下的問候、客套、祝愿話語乃至傳統(tǒng)道德宣教話語,在民族文化及與其相應的生活方式下形成,屬于日常高頻交流的內容,隨著代際傳承,真值語義弱化,程式功能得以凸顯,主要承載禮儀或禮貌功能。語言中的情境套語,是社會化過程中生活場景功能性分解而逐漸形成的;而模式套語的形成,其最初樣例常常來自具有普適義的情理語句、國家機構/顯要人物的典范性語句,或來自其他名人名言等。時代性套語的原型多源于社會重大變革以及由此形成的相關社會思潮。
無論是情境套語還是模式套語,都因人們對典范性言語樣例高度認同或被動適從而被普遍使用,滿足了趨同心理和順應心理。形式簡潔、語體典雅、適用范圍廣泛的模式成為人們仿照的對象,先是反復照搬使用,繼而會輾轉仿用(格式不變、成分替換);在社會語言生活中,使用經驗性、經典性、樣板性話語,常常是人生經驗、社會歸屬感[17](2)Fillmore(1979)認為,一些套話通常蘊含著一定言語群體共有的社會知識和語用知識,是日常交際中不可缺少的言語組成部分,有助于人們在適當的地方、適當的時候說適當的話,使交際得以順利進行。、語言能力、文化素養(yǎng)的體現,于是,這也就成為整體認知、整體存取的套語形成的動因。
情境套語的形成機制受到語頻效應的影響。高頻使用促使結構的形—義關系固化,便于整體提取、識解。模式套語的形成機制,是最初經典的“例(token)”變?yōu)楦哳l復現“型(type)”,成為套語模因,而后成為仿照樣本。在“例”到“型”再到“例”的變化過程中,隱喻機制發(fā)揮重要作用。在歷時材料和共時現象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對言說者A的話語(作品)中首先發(fā)表的典范性語言樣例,其他言說者B、C、D、E……學用、套用時,由一個概念域用到另一個概念域,通常是基于相似性的關聯(套用表達式與原表達式的結構一致,成分屬性及其深層語義關系具有某種相似性),即隱喻認知在起作用。提取典范原話語的抽象框架義,便實現由“例”到“型”。基于深層語義邏輯的相似性關聯,以“型”為參照,填充具體內容,又實現由“型”到“例”。同時,套用前人話語的過程,也建立了文本間的動態(tài)互動關系,在互文機制作用下引入了不同的交際主體,體現了套語使用的交互性功能。成功的隱喻、互文表達,進一步擴散,促使話語模式背后蘊含的認知圖式得以激活,模式話語的格式義浮現,便進一步被廣泛感知運用。當然,套語本身的結構特征也影響著使用范圍,形式精巧、富于韻律感等特點的套語出現頻率高,這也說明套語的形成與語言結構系統(tǒng)的特征密切相關。
綜合而言,套語化機制,應包含隱喻機制、互文機制、語頻效應、模因機制。
我們把“去套語化”概念定義為“在言語交際中廣泛習用的模板性言語形式通過用語替換、結構改造逐漸弱化習用性的過程”。這個過程由對“刻板性”“仿效性”的負面感受引發(fā),經自主性語用意識強化,體現出語言系統(tǒng)自組織過程中對能產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維護,也是語言資源充分利用、形成新的動態(tài)平衡的重要表現。
“去套語化”始于個體表達,其動因包含人們對語言僵化狀況的不滿和克服語用慣性、語用惰性的求新心理。由于套語過度使用會造成語義磨損,呈現真誠不足、言不由衷等狀況,面對套語表現出的這種負面效應,人們會產生厭煩、反感心理。不愿墨守成規(guī)的言說者為了避免負面效應,創(chuàng)造積極的表達效果,就會對既有的套語進行變形性使用。包括對套語內部成分進行置換,對套語結構做出擴展、簡縮或語序調整等。因為從情境性套語中定型性較強的成員到模式性套語中能產性較強的成員之間存在一個連續(xù)統(tǒng),各種去套語化手段對不同套語適用性應不盡相同,值得進一步研究。
通過成分置換實現去套語化是人們常用的表達策略。例如:
(1)祝學習進步!→ 祝學習快樂!
(1)“祝學習進步”是幾近定型的情境套語,有人改說“祝學習快樂”則弱化了套語性,具有了新鮮感。
結構擴展或簡縮的去套語化過程,并不改變已有的基本結構,而是在此基礎上,添加新的語句成分或簡縮為新的表達形式。成分擴展以實現語義新解為主,也有反其意而用之的。如:
(2)推動家長好好學習孩子天天向上(中國新聞網2020年9月8日)
(3)有圖未必有真相(中國質量報2016年12月7日)
(2)添加了話語主體,使套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默認的同一主體發(fā)生改變,突破了人們對套語的常規(guī)認識,語義得到升華。(3)針對新媒體套語“有圖有真相”擴展成“有圖未必有真相”,不光是建立了文本間的互文性關聯,還對套語蘊含的認知定式加以審辨,去套語化話語形式既有新意又有深意,實現了文本互動基礎上的積極語義增值。
去套語化的形式簡縮不改變原意,而是在表達方式上作出改變,使語用特征、語用效果有所調整。如:將“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說成“抓住耗子是好貓”,由復合句變成單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說成“巧婦難為”,變成四字格;“畫龍點睛”說成“點睛”,成為雙音節(jié)形式,更能適應簡潔凝練風格的表達,也體現了一定程度的個性化。
語音手段在去套語化過程中有時也被使用,對成分的諧音替換,體現出對套語的改造。例如:
(4)《剩者為王·拜登傳》(微信公眾號“海邊的西塞羅”)
由“勝者為王”變?yōu)椤笆U邽橥酢保粌H是諧音生趣,更有語義的再生。
調整語序的去套語化過程,是通過改變語序,調整已有的語義結構,增添話語表達的新意。例如:
(5)很高興認識你!→認識你非常高興!
(5)“很高興認識你”作為客套話使用頻率高,語義的真值內容磨損,改說成“認識你非常高興”,改變語序兼有成分替換,在一定程度上去除了套語色彩,強化了真誠感。
針對特定套語模式的“去套語化”,還有一種對模式準入成分的改變。例如:
(6)不想當老板的醫(yī)生不是好老師。(央視主持人陳偉鴻說歐陽晨曦的三種身份)
(6)是由“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當N1的N2不是好N1”模式)變形而成(“不想當N1的N2不是好N3”),是明顯的去套語化操作。
去套語化形成的“變形套語”,存在可辨認及追蹤的原套語形式,并在語義上構成直接關聯,體現為基于相關性的轉喻機制和基于互文性的創(chuàng)新機制。當“變形套語”的接受度提高,人們出于順變心理,通過群體響應促成套語變異。依賴于時代環(huán)境、傳播媒介以及使用群體等多個因素,體現為模因變異機制。在文化多元化、信息渠道多元化、話語主體多元化的新時代,受眾自主選擇意識增強,新鮮的有吸引力的表達形式更能夠引人注意、受到歡迎。多重機制作用下,“去套語化”呈現出豐富多樣的形式表現,意義識解需聯系交際場景、背景知識等認知語境因素,信息處理相對復雜。從客觀引述到主觀評論、從襲用性的“原套語”到帶有創(chuàng)造性的“變形套語”,不僅反映了人們的語用心理,也是言語交際中“經濟—創(chuàng)新”兩股力量博弈的體現。
套語化、去套語化,往往被作為調控信息結構、進行信息包裝的手段,前者多伴隨背景化過程,后者多伴隨前景化過程。套語化、去套語化,在信息結構調控過程中都體現言者主觀性。套語化的主觀性體現為認識的趨同性,而去套語化的主觀性體現為認識的示異性。套語化以追求和原式的“同”為目的,無論是視角、情感還是認識都為了體現“同”。去套語化以追求和原式的“異”為目的,無論是視角、情感還是認識都是為了出新,體現與原話語之間的差異。某些套語化過程存在局部成分語義磨損,去套語化過程發(fā)生成分重組,也就是說,套語化、去套語化有時會伴隨出現某些語言結構或成分語用屬性、句法語義特征的變異。因此,一些語篇的話語立場分析、互動性分析乃至某些變異的分析,需要將套語化、去套語化考慮為觀察、分析的因素。
套語作為學術性概念,并沒有明顯的褒貶義。在人們的語言生活中,某些言語行為會涉及一些套語的不當使用,如果把不當使用的套語當作套語的典型代表,把套語的負面特征當作它的全部屬性,就會形成對語言中套語性質、范圍的片面理解。也就是說,觀察對象的范圍、對言語與語言是否做出區(qū)分,影響人們對套語性質的認知。因為套語具有動態(tài)性,具有豐富性,也就具有超出一般所知的復雜性。語言學研究應充分揭示套語的二重性,充分認識套語化與去套語化的并存,始終重視套語的動態(tài)系統(tǒng)性。
不同語言都存在著套語化、去套語化現象。比如人們比較熟悉的英文例證就有:莎土比亞戲劇《哈姆雷特》中主人公哈姆雷特那一句著名的獨白“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其模式后來被運用于其他場合,如香煙廣告“To smoke or not to smoke,that is a question”,也可在“that is a question”小句添加否定語“not”實現去套語化,如職場激勵語“To change or not to change: that is not a question”“To work or not to work,that is not a question”等。這說明,使用套語,以及進一步去套語化,在人類語言中具有共通性。有些影響力較大的名言被廣泛傳播后還可以在多種語言中均有套語化、去套語化表現。
套語系統(tǒng)反映該語言社會成員的集體語言意識。不同語言里套語系統(tǒng)的異同、套語的翻譯理解等問題,都值得開展深入的研究。
以往中國學者的研究中,著眼于社會、文化因素分析套語問題較多,著眼于語言類型特征研究套語的系統(tǒng),還缺乏豐富、系統(tǒng)的成果。未來的研究中,從特定語言社會的狀況、語言類型特征出發(fā)來觀察套語的系統(tǒng)性,從套語的動態(tài)系統(tǒng)入手來擴展分析一種語言發(fā)展的特點,都應該是會有所作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