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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家的電視

2023-03-13 23:01:07李云雷
北京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嬸子板凳

電視讓我們相聚,電視也讓我們分離。大約10年前,我就很少看電視了,但我時常會想起全家圍坐在一起看電視的場景,以及我們去別人家看電視的時光。我們正好趕上這個時代,親眼見證了電視的生命周期。

1

我們村剛通電的時候,時不時就會停電。那一天正好全村停電,我家里又點上了煤油燈。我在路口電線桿下等著我爹,正好明河叔騎著自行車來了。明河叔跟我家住在同一條胡同,是我家的對門,在縣里的供銷社上班,是我們村很少的在城里工作的人。他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走出家門,在城里上一天班,到了黃昏時刻,下了班,就騎著自行車從西邊一路走來。路上遇到村里下地回來的人,就笑著跟人打招呼。夏天的時候,明河叔頭上戴一頂草帽,穿著白襯衫,腳上是明晃晃的皮鞋,自行車也是锃明瓦亮的,在我們村里人眼中,是很風光的。明河叔也很得意,在路上騎得慢悠悠的,跟這個問候一聲,跟那個說笑兩句,笑起來很爽朗。

這一天,明河叔仍然騎著自行車,車后座上捆著一個紙箱子,車子搖搖晃晃的,他騎得一頭大汗。見到他,我喊了一聲,“明河叔,你馱的這是什么呀,看著這么沉?”明河叔下了車,擦了一把汗,拍拍車后的紙箱子說,“這是電視,晚上吃了飯到我家來看電視吧?!蔽乙荒樏H坏貑?,“電視?什么是電視呀?”明河叔哈哈大笑著說,“這就是電視呀,就跟電影一樣,能出人、能演故事,你來看看就知道了?!?/p>

我聽了很興奮,那時候我只看過村里的露天電影,看著那個紙箱子,我心里有點疑惑,問明河叔,“那么大的電影能裝到這個箱子里去呀?”明河叔笑著說,“比電影小一點,也能看清人呢。”他說著話在前面走,我好奇地跟著他,扶著車后座上的紙箱子,拐進胡同,到了他家門口。

明河叔家有一個氣派的門樓,院門和院墻都是紅磚砌成的,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明河叔進了大門,喊一聲,“我回來了!”明河嬸子正在廚房里做飯,聽到聲音跑了出來,她腰上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但她的眼角滿帶著笑意,說,“買回來了?”明河叔說,“買回來了!”說著他將車子閘在院中那棵大梨樹下,動手將捆著的繩子一圈圈解開,將紙箱子抱下來,穿過院子,抱到堂屋里,放在桌子上,又找剪刀將紙箱上的透明膠布剪開,這才從箱子里面抱出一個黑色長方體的東西。他將這個東西擺在桌子上,又找到插頭,插在了線路板上。

在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不敢亂動,生怕一亂動弄壞了什么東西。明河嬸子也在旁邊看著,她看得入神,手上的面粉也沒擦。插上插頭后,明河叔在那個黑色長方體的按鍵上摁了一下,然后他離開兩步,靜靜地等著,但那個東西卻沒有什么反應。明河叔檢查了一下線路,把插頭拔下來,重新插了一次,又走到那個東西面前,按了一下,又退后兩步,靜靜地等著。過了一小會兒,還是沒有動靜,明河叔有點著急,明河嬸子也問,“不會是壞了吧?”明河叔說,“不會,我特意讓百貨商店的人試了試,在那里好好的呀,回來怎么就不出人了?”說著他走過去,在那東西背后拍了拍,又退回來看,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明河叔的臉色明顯變了。他又走上去察看,我也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邊,在那東西光滑的黑色表面上摸了一下,還想再摸,明河叔扭頭朝我瞪了一眼,“你!……”像是要發(fā)脾氣,明河嬸子趕緊把我拉到懷里,說,“你跟孩子生什么氣,快想辦法修修吧?!?/p>

這時我靈機一動,突然喊道,“明河叔,我知道咋回事了!”明河叔轉過身來,有點生氣地說,“你知道什么?……”我說,“今天停電呀,沒有電,是不是它就不亮了?”明河叔聽了,三步兩步跨過去,去拉他家的燈繩,一拉,不亮,又一拉,還是不亮,他長舒一口氣,哈哈大笑起來,說,“原來是停電了!哈哈,沒電當然不亮了!我還以為電視壞了呢,瞧這出的一身汗!”他笑著摸摸我的頭,又說,“你這個壞小子,腦袋瓜還真靈?!闭f著哈哈大笑起來。明河嬸子也明顯松了一口氣,說,“沒壞就好,等來了電再試試?!闭f著她甩甩手,去廚房繼續(xù)做飯了。

這時我聽到我娘在胡同里喊,“二黑,回家吃飯了,這孩子不知又跑哪兒去了!”我連忙跑出明河叔的家門,一看,我娘已經(jīng)向北走了。我喊,“娘,我在這兒呢!”邊喊邊追了過去。這時我娘停下來,在胡同口那棵大槐樹下,跟三奶奶說話。我飛快地跑過去,她說,“叫你去接你爹,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說,“明河叔家買了一個電視,我去看了看?!蔽夷锔棠逃终f了兩句話,便帶著我往家走,我說,“不去接我爹了?”我娘拍了一下我的小腦袋說,“你爹早回來了,在家呢?!?/p>

我聽了,拔腿就往家跑,跑到院子里,看到我爹的自行車正停在東屋窗前。我喊著爹又往堂屋里跑,我爹從門里走出來,笑吟吟地說,“急什么急?別跑那么快?!蔽腋业M了屋,趴到缸沿撈起舀子,舀了一舀子涼水,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下去。我爹又回到八仙桌旁坐下,問我,“你娘呢?”我說,“在后面?!边@時我娘正好走進來,對我爹說,“你問問他跑哪兒去了?”沒等我爹問,我就說起明河叔家買了電視,我跟著他去他家看的事,說到明河叔插上插頭,電視不亮,最后還是經(jīng)我提醒,他才明白是停電了,我說得眉飛色舞,我爹則哈哈大笑起來,我娘也坐在小板凳上呵呵笑著。

笑了一會兒,我娘才問我,“你剛才說的是啥?電視?啥是電視呀?”我爹也轉過頭來看著我,說,“是啊,電視是啥呀?”原來我爹我娘竟然也不知道電視是什么,還得問我,這下我可逮著機會賣弄了,便站起來,指手畫腳地說,“明河叔跟我說,電視就跟電影一樣,也能演戲,也能出人,就是小一點?!蔽夷锲沉宋乙谎?,說,“別瞎說了,電影能搬到家里來?”我說,“這回我可沒瞎說,就是個小機器?!蔽夷镎f,“你看見了?”我說,“看見了啊,黑色的,這么大,我還摸了摸。”說著拿手比畫了一下。我娘說,“我不是說機器,是說你看見出人了?”這下我有點著急了,說,“剛才不是說停電了嗎?停電了就放不了,得有電才能出人啊,反正明河叔就是這么說的,不信你到他家去看?!蔽夷锖孟窠K于識破騙局一樣,得意地說,“我就說嘛,電影咋能搬到家里?你明河叔一定是逗你玩呢。”我白了她一眼,有點賭氣地說,“你不信就拉倒!”這時我爹卻說,“我倒是聽果園的雙喜說,好像是有這么一種東西,能出人、能說話,他那年到省里看病時見過,說是那玩意兒貴得很?!边@下我更占了上風,對我娘說,“你看看,是有吧?”我娘搶白我爹,“你還幫著他瞎說,聽說聽說,你是親眼見到了?那你去買一個唄?!蔽业俸傩χf,“那玩意兒,見都沒見過,咱這窮家破業(yè)的可買不起。”

2

正在這時,院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二哥在家嗎?”我跑出去一看,原來是明河叔,我爹也走出了堂屋。明河叔說,“二哥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爹說,“剛到家一會兒,快到屋里坐。”明河叔說,“不坐了,二哥,你晚上沒啥事吧?沒事就到我那兒,咱哥倆好好喝點?!?我爹笑著說,“好啊,好久沒一塊兒坐坐了。”我娘說,“別到你那院里了,就在這兒喝吧,我給你倆炒菜?!泵骱邮逭f,“別忙了,嫂子,家里什么都準備好了,你和二黑也一起過去,咱們拉呱拉呱?!庇终f,“二黑跟你們說了吧?我今天從城里買了個電視,等會兒來電了,一起看個新鮮?!蔽业f,“那好啊,剛才他說了,我們還都不信,原來你真買了啊,那得去看看?!蔽乙宦犘睦镉l(fā)得意,得理不讓人地看著我娘,那意思是說,“你看看,還是我說得對吧?”我娘卻沒有看我,只是對明河叔說,“我還以為他又說瞎話呢,還真有電視呀?這電影咋還能搬到家里放,咋放的呀?”明河叔哈哈笑著說,“二嫂子,我也說不明白,等會兒你看看就知道了。”又說,“二哥,咱走吧?!蔽业竽X勺說,“這樣吧,你先過去,我稍微收拾收拾,隨后就到?!泵骱邮逭f,“有啥好收拾的?一起過去吧。”我爹說,“你先過去,我洗把臉就來?!泵骱邮逭f,“一定來呀!”說著他走出我家院門,回去了。

回到屋里,我娘就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剛才你看我那是啥眼神啊?你膽子大了,敢笑話我了是不?”我邊跑邊說,“你說錯了,還不讓人說呀?”我娘笑著說,“不就是知道個電視嗎,有啥了不起的?”我跑到院子里,回頭做了個鬼臉說,“那也比你強呀!”我娘抄起笤帚疙瘩,做了個要打我的姿勢,自己也氣笑了。

這時我爹坐到八仙桌東邊那張椅子上,點了根煙。我娘對我爹說,“你晚上又要去喝酒呀?”我爹說,“人家都到家里來叫了,要不去,顯得多不好?!蔽夷镎f,“那就少喝點啊,別再喝多了?!蔽业f,“我知道?!闭f著他去洗臉盆架子那里洗了手臉,我娘拿過毛巾,我爹接過來擦了擦,掛在那里,說,“那我走了。”我娘說,“早點回來?!蔽业c點頭,從床底下拿出他珍藏的一瓶酒,拿報紙包了他帶回來準備給我們家里吃的一小塊醬牛肉,又抓了幾個石榴放在兜里,就走出家門,我蹦蹦跳跳地跟在我爹后面。

到了明河叔家,一進屋,酒肴已在桌子上擺好了,見我爹進來,明河叔連忙讓我爹坐,我爹把帶來的東西放下,明河嬸子看到了,說,“家里啥都有,你還拿這些東西做啥。”我爹說,“沒拿什么東西,叫孩子們嘗嘗?!闭f著他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一抬頭看見了擺在斜對面櫥柜上的電視機,我爹說:“這就是電視???”明河叔笑著說,“就是這玩意兒!”我爹走過去,圍著電視機左看看,右看看,又伸手摸了一下,嘿嘿笑著說,“這玩意兒能放電影?”明河叔笑著說,“能放電影,還能放新聞,就跟家里的小喇叭一樣?!蹦菚r候我們村里有大喇叭,家家戶戶也都有小喇叭,小喇叭都是有線的,直接通到每一家的屋里,掛在屋頂或墻角上,可以播放新聞、老戲和歌曲。我爹一聽像小喇叭就熟悉了,不由得點了點頭。明河叔又說,“跟小喇叭不一樣的是,電視上能出人?!蔽艺f,“是能出真人嗎?有打仗的嗎?”明河叔說,“有啊,啥都有,你就等著看吧?!边@時我爹走回去,又坐到椅子上,問明河叔,“這玩意兒不便宜吧?”明河叔哈哈笑著說,“可是不便宜,好幾個月快半年的工資呢,關鍵這玩意兒太難買了,不光要錢,還要票,我托了好幾個人才弄到。”

明河叔說著,從盤子里燒雞上撕下一條雞腿,遞給我說,“快拿著,吃吧。”我接過雞腿,坐在小板凳上,啃了起來。明河叔擰開酒瓶,倒上酒說,“好久沒跟二哥喝酒了,今天正好你回來,咱哥兒倆好好聊聊?!闭f著端起酒杯,對我爹說,“二哥,來,碰一個?!蔽业捕似鹁票?,跟明河叔“啪”地碰了一下,然后嗞兒的一聲,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我爹說,“好酒,勁兒真大!”明河嬸子說,“快吃點菜,你們倆別喝這么急,容易醉,我再去廚房看看。”明河叔說,“不是說叫二嫂子一起過來嗎?二黑,你娘怎么沒來?”我啃著雞腿,嘴里塞滿了,嗚嗚的,來不及說話,他又轉向明河嬸子,說,“你再去叫叫二嫂子,剩她一個人,就別在家做飯了,過來隨便吃一口吧。”明河嬸子唔了一聲,就走出去了。這邊明河叔和我爹又喝起酒來了,他們邊喝邊聊,聊我爹果園里的事,明河叔供銷社里的事,也聊我們村里和家里的事。

明河叔跟我爹是堂兄弟,但平日里我很少到他家里來。他家的孩子比我要大很多,玩不到一起了。那時燕姐十六七歲,中專畢業(yè),已在縣城上班了,斌哥十二三歲,也在縣里讀初中,他們每天騎著自行車來去匆匆,我在他們眼里不過是個小孩。明河叔家也比我家過得好,他家的房子修得氣派,用的東西也講究,桌子床鋪都很整潔,不像我家里那么亂,我一到他家里就有點拘謹,生怕一不小心弄亂了什么。喝著酒,明河叔和我爹又說起他家的兩個孩子,小燕到了說婆家的時候,最近不少人上門提親;小斌學習不好,在學校里總跟人打架,都讓人不省心。他們說著話,天色暗了下來,明河叔點亮了一盞煤油燈,繼續(xù)喝酒,兩人談興很濃。

正說著話,院子里拐進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正是燕姐,不等她停穩(wěn),斌哥從后座上一躍而下,挎著書包飛奔進屋,邊跑邊喊,“電視買來了嗎,買來了嗎?”明河叔說,“早就買來了,你看看那不是?!闭f著往對面櫥柜一指。斌哥飛跑到電視機前,不停地用手摸著。這時燕姐在院里閘好車子,也走進屋,說,“爸,你真買了電視呀?”明河叔笑得合不攏嘴,說,“真的啊,我還騙你不成?”燕姐轉眼看到電視,眼睛一亮,她說,“你和我大爺摸著黑喝酒,怎么也不開燈呀?”明河叔說,“咱村停電了,說八點來電,現(xiàn)在幾點了?”他的話還未說完,燕姐拉了一下燈繩,啪的一聲,屋里的電燈竟然亮了。“啊,來電了!”斌哥驚呼一聲。我們還沒反應過來,明河叔突然說,“可以看電視了,快打開看看!”又說,“小斌,你別動!我來!”說著他快步走到電視機前,對斌哥說,“你可別亂摸,別電著你了!”他找到插頭,小心翼翼地插在插線板上,又站起來,一按右下角那個按鈕,電視的畫面閃了閃,刺啦刺啦響著,一片雪花,他再擰上面的旋鈕,突然一下跳出人影來,聲音很清晰,畫面上的兩個人正在打斗,拳來腳去,立刻吸引了我的視線。

明河叔后退兩步,看了看,又上前將電視擺正,對著堂屋的八仙桌。這才回去重新坐下,對我爹說,“二哥,你看看咋樣?”我爹也被熒屏吸引了,笑著說,“真不賴,真不賴,還真能出人呢!”明河叔哈哈笑起來,說,“是啊是啊……”我爹說,“演的這是什么片兒???”明河叔說,“我也不知道,先看看吧,來,我們再碰一個?!彼麄儍扇擞侄似鸨瓉砗染?。我和燕姐、斌哥站在電視機前,都被畫面吸引著,不知不覺擋住了他們的視線,明河叔說,“你們仨,搬個小板凳坐下看,別擋著!”又說,“小斌,你到西院去叫你娘和你大娘,就說電視開始演了,叫她們快來看!”斌哥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爹也喊我,可我根本就聽不見,這時燕姐說,“我去吧?!闭f著她站起來,又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才一轉身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娘、明河嬸子和燕姐是什么時候來的,我完全被電視上的畫面吸引了,那兩個人正打得不可開交,突然從樹叢后跳出一個老人,只用一條胳膊就把他倆打敗了,正當老人得意揚揚之際,倏地又從樹叢中跳出一個白面書生,他看似弱不禁風,卻又實際武藝高強,三五招下來,就把老人打得落荒而逃。這時原先那兩個人從地上爬起來,他們對白面書生不僅沒有感謝,反而說他偷師學藝,將他押了起來。到這里,電視突然結束了,聽著片尾鏗鏘的歌聲,我才慢慢回到現(xiàn)實之中。但在那時,我卻不知道這是一集完了,還在問,“怎么不演了,把他押到哪里去了?”明河叔哈哈笑著說,“這是電視連續(xù)劇,今天演完了,明天再接著演?!蔽艺f,“為什么不演了呢?”明河叔說,“電視臺就是這么安排的呀?!蔽矣謫?,“啥是電視臺?。俊泵骱邮迕业念^說,“長大你就知道了?!蔽夷芈犞劬€盯著電視畫面,那上面只有一片雪花,刺刺啦啦響著。明河叔站起來將電視關了,說,“今天沒有了,明天再看吧。”

我娘說,“好了,你們也喝夠了吧,咱們回家吧。”我爹跟明河叔干了一杯,站起來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泵骱邮逡舱酒饋恚f,“那行,今天咱就喝到這兒,改天再喝!吃點飯再走吧?!蔽业鶖[擺手說,“不吃了,不吃了,吃菜就吃飽了?!闭f著邁步往外走,我和我娘跟著他走到院子里,明河叔和明河嬸子、燕姐和斌哥也跟出來相送。走到院子中間,我爹看了看那棵老梨樹,說,“這棵梨樹今年長得好,掛了不少梨呢?!泵骱邮逭f,“每年這棵樹都結不少果,看不好,就被鳥雀糟蹋了?!闭f著話來到了他家的門樓口,我娘說,“快別送了,你們快回去吧。”明河嬸子說,“有空再來玩呀?!闭f著他們在門口站住,我們走過胡同,走進自家的院子。

3

第二天,我到村南小河邊的山坡上去放羊,見到三見哥、黑五,我就迫不及待地跟他們講起電視上的故事,什么兩個人正在打架,突然飛出來一個獨臂老人,把他們都打敗了,怎么又突然飛出來一個人,又把獨臂老人打敗了,“你們說厲害不厲害?”三見哥和黑五聽了都很興奮,連連說,“真厲害,太厲害了!”又問,“你是在哪里看的?”我說,“在明河叔家看的,他家新買了個電視,今天晚上還演呢?!比姼缯f,“太好了,晚上我們也去看看!”他又讓我比畫一下,那兩個人是怎么打架的,獨臂老人是怎么跳出來的,白面書生又是怎么把他打敗的?我回憶著電視上的畫面,在草地上一招一式地比畫著,那些招式太快,我也記不清,只能按照自己的記憶,隨意揮舞著拳腳。但是他們卻看得很認真,三見哥說,“咱們也多練練,到時候跟高小虎好好打一仗,非把他們打趴不可!”那時候,后街的高小虎、高小豹是我們的對手,他們的父親原來也是我們村里的人,年輕的時候闖關東,這兩年我們這里生活好了,他就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了,高小虎、高小豹在東北長大,說話有點侉,打架下手狠,跟我們勢均力敵。三見哥這么一說,我們的勁頭就更足了,在草地上拳打腳踢地練了起來。

七成叔在邊上放羊,見我們練拳,笑瞇瞇地看著,說,“這幫小家伙火力真旺啊!”我們打累了,圍坐在他身邊說,“七成叔,你給我們講個故事吧。”七成叔是我們村里的老光棍,一輩子沒娶媳婦,以前生產隊的時候他做飼養(yǎng)員,天天跟驢、馬、騾子、牛打交道,也住在牲口棚里,生產隊解散以后,他就養(yǎng)了一群羊,在這片山坡上放羊,他很詼諧有趣,愛講笑話,也會講故事,什么事情只要他一講,就很有意思,我們這幫小孩很愛跟他玩。他說,“你們想聽什么故事呀?”我說,“七成叔,你能講一個電視上的故事嗎?打架的!”?七成叔搔著花白的頭發(fā)說,“電視,電視是啥啊?”?我失望地說,“你怎么連電視也不知道呀,就是那種擺在家里就能放電影的小機器,能出人能說話的?!逼叱墒邈蹲×?,“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聽說過電影能在家里放,你不是說瞎話吧?”他這一說,三見哥和黑五也疑惑起來,轉過頭來看著我,“你小子沒騙我們吧?”我急赤白臉地說,“你們想想,剛才我講的那個故事,精彩不精彩?這么精彩的故事,我能編出來嗎?就是從電視上看的!”三見哥和黑五對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說,“那倒也是?!逼叱墒逭f,“你講的什么故事???”我就把昨天看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又講了一遍,七成叔說,“是不錯啊,難道真有電視這玩意兒?”七成叔竟然也不知道電視,這讓我很意外,也讓我有點得意,我竟然比他知道的都多了!

吃完晚飯,我早早就到明河叔家去了。沒想到有人比我來得還早,三奶奶、三見哥和黑五、七成叔,還有我們周圍幾家鄰居,有大人,也有小孩,人群擠擠挨挨的,大人在喝茶說話,小孩則跑來跑去,又喊又叫的。屋里坐不開,明河叔就把家里的小地桌搬出來,擺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上,將電視機放在桌上,讓大伙在院子里看。來的人太多,他家里的小板凳都不夠用了,明河叔看見我,高聲叫起來,“二黑,你來得正好,快到你家去搬幾個小板凳來,三見和黑五,你們也一起去,多搬幾個!”我們三個聽了,擠出人群,飛快跑到我家,一人攬著兩三個小板凳,抱到明河叔家。明河叔把小板凳一排排擺正,讓眾人坐好,才把電視打開,剛開始刺刺啦啦的,明河叔拍打一下,電視里才跳出人影。但讓我們失望的是,出來的并不是武打片,而是新聞。明河叔說,“別著急,演完新聞才演電視呢?!蔽覀兛粗娨暽夏切┤苏f來說去的,也不知他們說些什么,看了一會兒,都有些不耐煩,有的大人站起來,到梨樹下去抽煙說話,小孩又是笑又是鬧的。

三奶奶坐在最前面,她是明河叔的娘,年齡大了,往常天黑就吃飯,吃了飯就睡覺,本來不愿意湊熱鬧,可是燕姐和斌哥非要請她來瞧個新鮮,這時她坐在那里,眼睛有些昏花,瞅著電視上的人影看不清,說,“那兩個小孩咋老是坐著說話,他們說啥呢。”明河叔跟他解釋,“那不是小孩,是英國首相來訪,咱們跟她舉行會談呢。”三奶奶說,“不是小孩那為啥這么小啊,咋還有個女的?”明河叔說,“是咱的電視機小啊,才14寸,看上去就小,等你有錢了給我買個大的吧?!闭f著哈哈笑起來,又指著電視說,“那個女的就是首相?!比棠陶f,“首相是啥呀?”七成叔說,“首相就是丞相,一國里邊最大的官。”三奶奶說,“這么大的官咋到咱村來了?你給支書說說,咱得好好招待人家,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泵骱邮逭f,“沒到咱村來,在北京開會呢?!比棠陶f,“在北京,咱這里咋看得到?有一千多里地呢?!泵骱邮逭酒饋恚呐碾娨?,“這不是有電視嗎?就相當于神仙的千里眼,多遠都能看到?!比棠陶f,“哪兒有神仙,政府不是說那是迷信,不讓信了嗎?現(xiàn)在又有神仙了?”明河叔說,“不是有神仙了,是這電視比神仙還靈呢?!比棠厅c著頭說,“那可得好好拜拜?!闭诖藭r,這條新聞播完,換了下一條,三奶奶說,“這女的咋說走就走了,也不打聲招呼?”這時明河叔站起身,跟別人說話去了,?坐在她身邊的明河嬸子和燕姐忙跟她解釋。

七成叔坐在三奶奶后面,電視一打開,他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嘴里不時發(fā)出驚嘆,“吆嗬吆嗬”“我的娘呀”“我的天呀”,其他鄰居也都又驚訝又懷疑,有的好奇電視上的人是從哪里來的,跑到電視機后面去看有沒有真人,還有的羨慕明河叔能買得起“這玩意兒”,不停地詢問著買電視的細節(jié)。明河叔則像招待客人似的,抽著煙滿院轉悠,跟這個說兩句,跟那個說兩句,時而哈哈大笑著,整個院子洋溢著歡快的氛圍。這時只有斌哥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在盯著電視看。我走過去問他,“斌哥,昨天那個武打片,啥時候演呀?”斌哥看了看我,說,“霍元甲呀,一會兒就演了?!?/p>

我又走回來,跟三見哥、黑五坐在一起,他們有些煩躁,我說,“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焙貌蝗菀仔侣勓萃炅耍质翘鞖忸A報,又是廣告,明河叔指著一家酒廠的廣告說,“這家酒廠我去過,他家的酒根本就不行,這做廣告的東西都是沒人買的,賣不出去了,才做廣告讓人去買?!蹦菚r電視上的廣告很少,每次看到這個廣告,他就重復一遍這些話。廣告演完,霍元甲終于出場了,那精彩的打斗立刻攫住了我們的眼睛。一直等到片尾曲唱完,我們才戀戀不舍地搬著小板凳,三三兩兩說笑著,離開了明河叔家。

4

從此以后,晚上去明河叔家看電視,成了我們這條街上的保留節(jié)目。每天晚上,吃完晚飯,我就搬著小板凳,匆匆忙忙跑到明河叔家。有時我去得太早,明河叔家還沒有吃完飯,我就坐在小板凳上等著,明河嬸子問我,“還吃點不,二黑?”我搖搖頭說不吃,眼睛卻禁不住朝他們的飯桌上瞟,要是明河嬸子做了好吃的,比如包了餃子,或燉了雞,也會塞給我一點,我不要,她就推推搡搡地硬塞給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娘說,“你去那么早干啥,等人家吃完飯你再去啊?!贝撕笪揖筒辉偃ツ敲丛缌?,總是約摸他們吃完了飯再去??墒侨サ猛砹艘膊恍校幸淮挝夷飶牡乩锘貋硖於己诹?,等吃完飯再去,人群擠擠挨挨的,根本就無處放我的小板凳了,燕姐見我急得團團轉,連忙把我拉到她的位子,她站起來坐到后面去了。到后來,我跟三見哥和黑五約好,讓他們到明河叔家去的時候,在門口喊我一聲,我就拎著小板凳飛奔出去,跟他們一起去明河叔家。有時我飯還沒吃完,一聽他們叫,放下筷子就往外跑,我娘在后面著急地喊,“急什么呢你,跟小鬼催著似的?!?/p>

現(xiàn)在想想,那時我們每天晚飯后到明河叔家去看電視,也干擾了他們家的日常生活,但是在那時,我們鄉(xiāng)下過慣了集體生活,也沒有什么隱私觀念,只覺得是一件平常的事,你家有電視,我們家沒有,我們就到你家里去看,就像我家有一頭牛,你家沒有,犁地的時候你到我家來借一樣,或者我家有一套桌椅,他家有鍋碗瓢盆,你家要過事辦酒席,就要到我們這里來借,甚至不用你來借,我們就會送過去,人也會留下來幫忙。那時的鄉(xiāng)村就是這樣互通有無、彼此幫扶的。到你家去看電視也不用你出什么力氣,再說你家的電視,你一家人看也是看,好幾家人看也是看,又不多花你家的電費,你還有什么不樂意的呢?這是當時我們村里人的邏輯和心理。而從明河叔的角度說,他在縣里上班,家里的生活比一般鄉(xiāng)村人家要富足寬裕,又是我們村第一個買電視的人,或許是想要緩和他和我們一般人家的對立情緒,或許是想要炫耀“我過得比你們好”,也或許是真的想要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分享。在剛買電視的那些日子,明河叔對我們去他家里看電視頗為熱情,有時騎車在路上遇到了就會招呼,“晚上到家里去看電視??!”對于周邊的幾家近鄰,他甚至還親自上門去邀請,“家里買了個電視,晚上去看看熱鬧??!”我們到了他家,明河嬸子也是熱情招待,把小板凳一排排擺好,沏上茶水,還預備了煙,這是給大人的,給小孩還準備了花生和瓜子,所以我們去明河叔家看電視就像過節(jié)一樣,歡聲笑語不斷,明河叔家呢,就像開了一個飯店,不停地迎來送往。

對于明河叔的熱情邀請和招待,我們村里人的反應也是各式各樣的,有的嫌他顯擺,“不就是有倆臭錢買了個電視嗎,有啥了不起的?”有的勸他低調,“支書家還沒有電視呢,就你一個人能?”更多的人則是溫和地夾雜了羨慕和嫉妒的復雜情緒,“這玩意兒可真不賴,我家啥時候能買一個就好了?!钡珜τ谖覀冞@些孩子來說,則不會想到這么多,只是感覺又新奇、又熱鬧,電視就像一只有魔力的盒子,在生活中打開一個窗口,讓我們看到了遠方的世界,那是一個多么豐饒、神秘而富有魅力的世界?。?/p>

這時每天到山坡上放羊,我們把羊往草地上一撒,就迫不及待地練起武來。但讓我們苦惱的是,不管我們怎么練,都沒有電視上的招式厲害,明明我出掌已經(jīng)很快了,可還是不能把黑五打得飛起來,也不能把地上的石頭打得四處飛濺,只是打得我的手生疼。三見哥背著手,像一個武師,給我們講解動作要領,一會兒說,“你的腳抬高點”。一會兒說,“你出手要快!”七成叔坐在石頭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自從發(fā)現(xiàn)他連電視也不知道以后,他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就低落了,不再是無所不知的人了。這時我們見他在旁邊看,仍然自顧自練著,心里還有點不順氣,那意思是,你看啥看,你又不懂。誰知七成叔看著看著,慢慢走到我們身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邊看邊搖頭。我有點氣不忿,對他說,“七成叔,你搖頭干啥呀,我們練得不對呀?”七成叔說,“不是對不對,就不是這么練的。”三見哥和黑五圍過來,說,“那你說該怎么練,你會嗎?”我也說,“你會,就給我們練一個呀?!?/p>

七成叔站起來,在草地上扎了個馬步,對我們說,“來,你們推推我看?!蔽易呱先ィ昧ν屏怂幌?,七成叔紋絲不動。三見哥和黑五也上去推,他們兩人竟然也沒推動。我們三個一起用勁推,七成叔還是沒動。我們向后退了十幾步,又飛奔過去推他,他的腳底像是長了根一樣,一動不動。我們驚訝地問,“七成叔,我們怎么推不動你呀?”七成叔對我們一笑,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擺個架勢,便練了起來。他出拳的招式快速敏捷,舒展自然,如行云流水,看得我們眼花繚亂。等他收了招式,我們不禁啪啪鼓起掌來,擁上去說:“七成叔,沒想到你這么厲害!”“七成叔,你教教我們吧!”七成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有啥的,不過是些花架子。”又說,“你們想學,我慢慢再教你們。那是誰的羊跑遠了?快去看看?!?/p>

此后,晚上我們去明河叔家看電視,白天跟著七成叔在山上練武。閑下來,我們就圍坐在七成叔身邊,問他練的是什么拳,七成叔告訴我們這就是著名的查拳,起源于我們縣。他年輕時到馬頰河挖河,跟張尹莊一個姓楊的師傅學的,他還跟我們說,他師傅的師傅武功高強,是江湖上的一代宗師,全國都有名,還到天津去跟霍元甲比過武,兩人打成了平手?!鞍。@么厲害呀!”我們聽了都驚嘆不已。三見哥還問七成叔,“他倆到底誰更厲害,為啥就打了個平手?”七成叔說,“他們那是切磋武藝,不是要拼個你死我活,高手過招,都是點到為止,再說那時候主要是對付洋人,我們中國人之間不能打來斗去的?!蔽覀兟犃思娂婞c頭,但也有點遺憾,“要是咱師爺打贏霍元甲就好了”,“那咱在電視上看到的就是師爺了”,“等咱們長大了,再到精武門去跟他們比試!”七成叔哈哈笑起來,“就憑你們這幾招三腳貓功夫,也敢去精武門?”

高小虎、高小豹在另一片山坡上放牛,遠遠地看到我們在練武,就跑過來看,還問我們,“你們練的是啥呀?”剛開始我們不搭理他們,我們練武主要就是為了對付他們,跟他們還有什么好說的??珊髞砦也恢趺凑f漏了嘴,說我們練的是迷蹤拳,他們就問,“啥是迷蹤拳呀?”我們說,“你去看看霍元甲。”他們又問,“啥是霍元甲呀?”我們說,“你去看看電視呀?!彼麄冇謫?,“電視又是啥呀?”看著他們茫然無知的樣子,我們不禁嘲笑他們,“你連啥是電視都不知道,還瞎打聽啥呀,快回去看好你的牛吧!”他們只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讓人看著很解氣。

5

可是沒幾天,當我們晚上到明河叔家去看電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高小虎、高小豹竟然也在,他們每人搬了一個小板凳,擠在人群之中,在等著電視開演。看到他們來到這里,讓我感覺很意外,也很奇怪,按照我們默認的規(guī)矩,前街是我們的地界,后街是他們的地盤,現(xiàn)在他們竟然闖到我們的地盤上來了,但又坐在那里做出一種溫順的姿態(tài),這算不算是一種挑釁呢?明河叔不認識他們,聽七成叔說是后街高家的孩子,很高興,他一直想在村里落一個好人緣,現(xiàn)在連后街的孩子也吸引了過來,又怎能不高興呢?連忙招呼明河嬸子給他們抓一把瓜子,又和藹地說,“你爹在家干啥呢,咋沒一起來?回去跟他說,叫他有空來玩啊?!闭f著他又哈哈大笑起來,摸了摸他們的頭。

常來的鄰居見到突然來了后街兩個陌生的小孩,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高小虎、高小豹這兩個家伙,平時跟我們打起架來簡直不要命,此刻竟像乖順的小貓一樣,紅著臉低下頭摳自己的手指甲,又不時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直到電視開始演,喧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沉浸于劇情,不再關注他們了,他們才自在了一些。

那天晚上演的是最后兩集,當看到霍元甲被日本人害死時,我們這幫小孩都哭起來,也都氣壞了,紛紛說,“日本鬼子真壞!”“揍那個壞蛋!”“打死小日本,打死小日本!”坐在前排的三奶奶看得迷迷糊糊的,聽到喊聲受了驚嚇,吃驚地說,“小日本咋又來啦,小日本咋又來啦?”說著站起來,拖著裹了的小腳就要跑。明河叔一見,趕忙上去扶住了她,說,“娘,娘!日本鬼子沒來,這是電視上演的,編的,假的!”明河嬸子和我娘也過去攙住三奶奶,說,“娘,現(xiàn)在哪還有日本鬼子呀,早被我們打跑了?!薄笆前?,嬸子,日本鬼子再也不敢來了!”三奶奶這才吁了一口氣,慢慢坐下來,說,“我就說呢,日本鬼子咋還敢回來呢?!泵骱邮寮钡贸隽艘簧砗梗f,“這上面的日本鬼子都是假的,是咱中國人演的,就是要讓現(xiàn)在的小孩看看日本鬼子有多壞?!比棠锑卣f,“日本鬼子就是壞呀,那還用演……”休息了一會兒,明河嬸子和我娘才把三奶奶送回去?;貋硪院?,明河嬸子沒少數(shù)落明河叔,“要是真把老太太嚇出什么毛病來,可咋辦呀?”明河叔為難地說,“我也沒想到電視里會有日本鬼子呀,以后再有日本鬼子,就不請老太太來看了?!?/p>

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插曲,讓我們這幫小孩都很驚訝,也覺得很好笑,一個大人怎么一聽日本鬼子就嚇成這樣。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日寇曾在我們這個地區(qū)發(fā)起過細菌戰(zhàn),一場瘟疫奪去了30多萬人的生命,村落荒蕪,尸橫遍野,很多村莊都成了無人區(qū)。那時三奶奶還年輕,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又是怎么活下來的?當我意識到這些問題想問三奶奶時,她卻已經(jīng)不在了。她留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常年搬個小馬扎,坐在自家門口的土墻邊曬太陽,那道墻的南邊是一排粗壯的榆樹,風吹過,就會將細密的葉影篩落在她身上。

但對我們這幫小孩來說,當時最吸引我們的只有故事?;粼籽萃旰?,讓我們很失落,我們每天到山坡上放羊、練武,仍然談論著霍元甲。高小虎、高小豹也湊到我們身邊,我們練,他們也跟著練。我們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他們就坐在旁邊聽。他們只看過最后兩集,對故事的了解少得可憐,只能從我們的談論中知道一些片段。看著他們期待的眼神,我們不禁感到又可氣又好笑,你們打架時的那種威風哪兒去了?你們這么想看電視,怎么不讓你們家的鄰居買一臺,為什么要跑到我們前街來看呢?依我們的意思,是要把他們趕出這片草地的,但七成叔是個好脾氣的人,勸我們說都是一個村的人,不要太計較。

每天晚上,我們仍然到明河叔家里去看電視,這段時間電視上演的,要么是農村的故事,要么是體育比賽。農村的故事我們看得懂,但不感興趣,講的都是些家長里短,還沒我們村里的事有意思呢??晌夷飬s很喜歡看。以前我飯還沒吃完就往明河叔家跑,我娘還說我“去那么早干啥”?,F(xiàn)在我娘早早刷完鍋,就坐在那里看著我,問我,“今天咋不去你明河叔家了?”我說,“作業(yè)還沒寫完哩?!边@時我已經(jīng)上學了。我娘等了一會兒,見我還在磨磨蹭蹭地寫,就說,“那我先去,你在家好好寫吧?!蔽衣犃耍s緊把鉛筆一扔,說著“我跟你一起去”,抱起小板凳就往外跑。到了那里一看,發(fā)現(xiàn)來看電視的也都是婦女,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系著圍裙,有的手上還做著針線活,她們一見面就是說呀笑的,嬸子大娘地喊著,互相打趣。生產隊解散以后,她們不在一起干活了,明河叔家買了電視,倒為她們見面說話提供了一個場合。電視開演了,她們也是邊看邊議論,“你看這個人像不像咱村老支書?”“這咋跟咱村的事一樣啊”“這個女人的命可真是苦呀!”

體育比賽有足球、籃球和田徑,但那時播的最多的是排球。排球比賽我們看不懂,不明白為什么兩隊人非要搶一個球,黑五說,“搶啥呀搶,再買一個不就行了?”斌哥很鄙夷地看著我們,說,“你懂什么呀,這是國際比賽,中國女排要衛(wèi)冕世界冠軍?!焙谖逭f,“國際比賽咋了,一個國家還買不起一個球?”我則悄悄地問,“啥是衛(wèi)冕,啥是冠軍呀?”斌哥沒好氣地說,“冠軍就是第一名,你咋連這都不知道啊?!泵骱邮逭枚酥璞哌^來,對斌哥說,“好聲好氣地說話,別那么大聲,他們都是你的兄弟,不懂你就給他們多講講。”小斌白了我們一眼,又去看電視了。電視上一個球滾來滾去,從一個人手里傳到另一個人手里,只有明河叔、燕姐和斌哥看得興致勃勃,我們這幫小孩和村里人開始哈欠連天,便陸陸續(xù)續(xù)跟明河叔告辭,抱著小板凳回家了。

有一天,我們剛走到胡同里,就聽見從明河叔家的院里,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和叫嚷,難道霍元甲又重播了?我和三見哥、黑五趕緊往回跑,到了那里,卻見明河叔和斌哥又是跳又是叫的,“我們是冠軍,我們是冠軍!”燕姐也紅著臉跟他們一起跳。我們跑過去一看,電視上演的還是排球,畫面上也有一些人在歡呼,還有人舉著標語口號在游行,興奮地高喊著,“團結起來,振興中華!”明河叔和小斌也激動地跟著喊,我們的情緒受到感染,也跟他們一起大聲呼喊,這聲音激蕩著我們這個小村深沉的夜,但其實我們還是不明白,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6

慢慢地,我們晚上去明河叔家看電視不那么熱心了,吃了晚飯,我們就搬著小板凳到明河叔家去看看,演的要是球賽,我們看幾眼就走了。走進胡同,我們就開始追逐打鬧,整條胡同里充滿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像是在敲鼓一樣。玩累了,我們就爬上三奶奶家西邊打麥場上的麥秸垛,躺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從明河叔家買了電視,我們天天去他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月亮了,但天上的月亮卻仍是那么皎潔明亮,在云層中自在地穿行著。

一天晚上,晚飯后我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三見哥和黑五氣喘吁吁地跑到我家,“二黑,快點,快點!演武打片了!”我一聽,抱起小板凳就跟他們跑。到了明河叔家,只見人群都坐滿了,我們趕緊找個地方擠著坐下,電視上那個壯漢正在一個小酒館里喝酒,“演的這是啥啊?”我悄悄問黑五,黑五說,“明河叔說是啥打虎,一會兒這個人要打老虎哩?!蔽页粤艘惑@,“啊,他能打老虎,老虎還不把他吃了?”這時坐在前面的斌哥轉過頭來,說,“你倆別說話了,要看就好好看。”我和黑五便都閉了嘴,開始看,很快我們就被故事吸引住了,這就是我們山東電視臺最初的《水滸傳》。等看完了,搬著小板凳走出明河叔家的大門時,我們都被武松的英勇神武征服了。

以后接連幾天,每天吃完晚飯,我們就早早跑到明河叔家去看電視。在看“醉打蔣門神”那一集時,我看得太投入,忍不住沖到電視機前,大聲沖著武松喊,“打他,打他,使勁打??!”惹得周圍的鄰居哄堂大笑。明河叔還笑著說,“這小子,看得走火入魔了!”再到山坡上放羊時,我們也開始練武松的武打動作,在草地上打來滾去,還爬上一塊大石頭一躍而下,模仿武松從獅子樓上縱身跳下的動作。武松有一個動作很漂亮,但是很難練,就是騰空跳起左右腳連續(xù)飛踹,三見哥說這叫“鴛鴦連環(huán)腿”,七成叔說要練成這一招得好幾年,但我們還是鍥而不舍地一次次練,摔在草地上,爬起來仍然練。

那天晚上,我們到明河叔家去得早,明河嬸子在刷鍋洗碗,明河叔沒在家,斌哥在桌前寫作業(yè)。我們把小板凳擺好,占住位置,便在明河叔家院子里轉悠。明河叔家的院子比我們這些鄰居家的院子都要整潔、寬敞。一進院門,他家有一座高大的迎門墻,上面畫著一大幅國畫——松鶴延年。迎門墻東北有一株很老的梨樹,開花的時候像漫天大雪,堂屋門前還有兩棵石榴樹,花開起來就像烈火在燒。這些我們家里都沒有,但是我們村里常見的雞窩、狗窩、豬圈、羊圈,明河叔家卻沒有,這一多一少,就顯出他家院子的潔凈敞亮。

我們正在院子里玩,高小虎和高小豹就到了,他們把小板凳放在我們后面一排,便湊上來跟我們打招呼,“聽說你們在練鴛鴦連環(huán)腿,練成了嗎?”三見哥不動聲色地說,“你們在練什么,還在練迷蹤拳嗎?”高小虎說,“我們練得晚,七成叔教的查拳動作,還沒練好呢?!焙谖逭f,“那你們就大大落后了,鴛鴦連環(huán)腿我們練成了!”他倆立刻露出了羨慕的神色,“那你給我們練練,讓我們看看吧?!焙谖逭f,“這是絕招,哪能隨便看。”高小豹說,“那你怎么才能練呢?”黑五說,“除非你喊我三聲爺爺,我才給你練?!备咝』⒈緛硇χ宦犨@話立刻生氣了,“你說什么?”三見哥連忙上去擋在中間,說,“有話好好說啊?!备咝』⑷匀粚谖逭f,“你剛才說什么?”黑五仗著在我們前街,三見哥等人也在身邊,仍然梗著脖子說,“我說喊三聲爺爺才練,怎么了?”高小虎說,“你不要欺人太甚!”黑五說,“你在我們前街也敢撒野?”高小虎說,“前街咋了?我又沒去你家。”說著一揚手,給了黑五一巴掌,黑五一愣,沒想到他竟敢打自己,反應過來之后惱羞成怒,揮拳就朝高小虎打去,高小虎一閃身,這拳打在了高小豹身上,他痛得叫了一聲,高小虎見狀大怒,一拳朝黑五打去,三見哥急忙阻攔,但這拳卻打在了他肩上。三見哥也惱了,跟高小虎對打起來,我和黑五也跟高小豹扭打在一起,激烈的打斗把小板凳都撞倒了,場面陷入混亂。

正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怒喝,“你們在我家里打什么打,要打就出去打!”只見斌哥正拿著一根長棍,怒不可遏地站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上。我們都住了手,望著他,他又說,“看什么看,別看了!你們快走吧,我們家不放電視了!”明河嬸子跑出來,喝止他,“小斌!你別亂說!”斌哥卻像火山爆發(fā)一樣,根本不聽明河嬸子的勸阻,沖我們大聲嚷道,“滾吧你們,快滾!我早就受夠了!天天來、天天來,弄得家里亂七八糟的,啥事也干不成!”說著,他開始用棍子擊打小板凳,那些小板凳噼里啪啦歪倒在地上。

我們都愣住了。高小虎最先反應過來,他的臉騰一下紅了,快步上去撿起自己的小板凳,就向院門走去,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喊高小豹,“你還不快走,愣著干啥?”高小豹也紅著臉,撿起自己的小板凳,緊追幾步,跟著高小虎出去了。黑五看著他們走出院門,長吁一口氣,說,“這兩個小侉子,終于被趕走了,太解氣了!”說著他轉臉去看斌哥。斌哥仍然板著臉,怒氣未消地對他說,“你不走啊?”黑五驚愕地說,“你也趕我走???”斌哥瞪著他,不說話,又把棍子啪地一掃,幾個小板凳相互撞擊在一起,跌得更遠了。明河嬸子伸手想攔他,沒攔住,大聲斥責道,“小斌,你不要胡鬧!”這時燕姐也從屋里跑了出來,說,“小斌,你做什么呢?”斌哥突然痛哭起來,“我受不了了,你們都滾吧,快滾吧!”說著把棍子一扔,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明河嬸子和燕姐一時都手足無措。三見哥低聲說,“咱快走吧?!闭f著上前拎起小板凳就向外走,黑五也跟著他走,只有我還愣在那里。黑五拍了我一下,“快走??!”我說,“我還等著看電視呢?!比姼缱哌^去,抓起我的小板凳,拉著我走出了明河叔家的院子。

我們每人抱著自己的小板凳,在胡同里走,在大街上轉。天早就黑下來了,我們不想回家,又沒有電視看,不知該往哪里去。轉來轉去,又爬到了三奶奶家西側的麥秸垛上,但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四處黑魆魆的。我們沒想到竟然讓人家趕了出來,心里很難受,想看電視又看不上,心里就更加難受了。在夜色里待了一會兒,黑五說,“咱們再去明河叔家看看呢?明河叔回來,就能管住斌哥了?!蔽乙埠芟肴?。三見哥說,“你被人家趕了出來,還好意思再上人家的門啊,也太沒羞沒臊了?!蔽覀z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黑五說,“那咱怎么看電視呀,就一直不去明河叔家了?”三見哥說,“等過幾天再說吧?!便读艘幌?,他又說,“我倒是有個主意?!蔽液秃谖迕柺巧叮姼缯f,“電視看不上了,但咱可以偷偷地爬到明河叔家房后面去聽。”黑五興奮地說,“太好了,這不跟蹲墻根聽房一樣嗎?”三見哥笑著說,“我們不是聽房,是聽電視?!?/p>

說干就干,我們從麥秸垛上跳下來,回到胡同里。明河叔家的房子后面,還有一堵墻,在房子和墻之間形成了一個夾道,明河叔在夾道里種上了一排榆樹。我們先摸進明河叔后面的鄰居家,從那里爬上墻,再抱住榆樹向下滑,滑到底,正好就是明河叔家房子后面的窗戶,在那之前,我們把小板凳都放到我家的羊圈里,防止磕碰出聲音。我們蹲在窗戶后面,可以聽到電視上的聲音,以及明河叔一家人的說話聲。電視上演的是《武松》的最后一集,和《上海灘》的第一集,我們的心剛隨著武松去了二龍山,又跟著許文強來到上海,我也是緊靠墻根蹲著,第一次聽到了著名的“浪奔,浪流”。

這天晚上,因為沒有外人,明河叔家的電視沒有搬到堂屋門口,就放在八仙桌上,我們在窗外聽得很清楚?!渡虾穭傞_始,明河叔就回到了家,他一進屋驚訝地說,“今天咋沒人來看電視?。俊泵骱計鹱诱f,“我剛吵了小斌一頓,他拿著棍子把那些小孩都趕走了?!泵骱邮逭f,“你為啥趕人家???”斌哥說,“他們在這里亂吵亂鬧的,我根本就沒法學習?!泵骱邮逭f,“那也不能往外趕人家呀,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家就是來看個電視,還不讓看?”斌哥說,“那也不能天天來呀,弄得家里跟雞窩一樣,一天天亂得不行?!泵骱計鹱诱f,“小斌說的也是,你說自打買了這個電視,家里就沒消停過,有時候亂得我也腦仁疼?!泵骱邮逭f,“亂是亂了點,可家里也熱鬧了,跟街坊四鄰的關系也好了,總的來說還是利大于弊,我們還是要看主流嘛……”明河叔還要繼續(xù)發(fā)揮,被燕姐的聲音打斷了,“爸,在家里您就別賣弄名詞了,咱看電視吧!”明河叔哈哈笑起來,說,“看電視,看電視!”

7

隨后幾天,我們每晚都爬墻滑樹,躲在明河叔家窗后聽電視。但是聽電視也有不便之處,只能聽見聲音,看不到畫面,尤其在故事緊張的時候,讓我們很著急,要是以前沒看過電視還好,現(xiàn)在明明知道那里有畫面在放,卻還要當作小喇叭聽,感覺很不過癮。我們聽的時候還要小心翼翼的,想笑的時候不能笑,生怕發(fā)出一點點聲音。蹲在那個黑暗的夾道里,蹲的時間長了腳會麻,坐在地上的話,有不少小蟲子和螞蟻爬來爬去的,讓人很癢,有的還會咬一口,雖然不是很疼,但一會兒胳膊上就長出了一片紅點。那時我們就是這樣,一邊靠墻蹲著,一邊撓著紅點聽電視,眼睛望著黑暗中的那堵墻,墻邊那棵高高的榆樹,樹上隨風飄動的那些樹葉,以及偶然劃過的一閃一閃的螢火蟲。

不久后,三見哥告訴我們一個消息,后街的混白七兒家也買了個電視,比明河叔家的還要大。我們一聽都很高興?;彀灼邇菏俏覀兇搴蠼值囊粋€能人,本來在大隊里干,生產隊解散以后,他先是在309國道邊開了一家飯店,后來又建了個磚瓦廠,紅紅火火,在我們村率先走上了致富之路。據(jù)說他已經(jīng)成了“萬元戶”,參加過縣里的表彰大會,還披紅掛綠地站在大卡車上游街,比村里的老支書都風光。他家里買個電視,我們不奇怪??烧f要到他家里去看電視,我們心里還是有不少障礙。但看電視的渴望更強烈,我們想,高小虎、高小豹都敢到前街來看電視,我們就不敢到后街去嗎,難道我們竟然還不如他們嗎?這讓我們最終下定了決心去后街闖一闖。

這時還發(fā)生了一件事,也幫我們下定了決心。那天傍晚,我放羊回來,趕著羊穿過胡同回到家,發(fā)現(xiàn)明河嬸子正在我家院子里跟我娘說話,我把羊趕到圈里,把那只帶頭的“大花”拴好。這時就聽明河嬸子說,“二嫂子,我跟你說,我們家可能是招了賊了?!蔽夷矬@訝地說,“啊,咋回事呀,丟了啥東西啦?”明河嬸子說,“倒是沒丟啥東西,下午我到后夾道里找東西,看見墻上有人爬的印子,還不是一個,可嚇人了,我跟你兄弟說了,你兄弟讓我別聲張,說可能是招賊了,賊是來探路呢,你兄弟說等晚上多叫幾個人,在那里守著,等賊一來,就把他們抓住。我二哥今天晚上回來不?”我娘說,“回來倒是回來,等他回來我叫他過去,就是這賊太嚇人了,也沒聽說咱村誰家招賊了呀,我倒是聽說,三里韓村有一家晚上睡得實,叫人把牛牽走了。”明河嬸子說,“誰說不是呢,一看到那些鞋印子就嚇得我這心里怦怦跳,嫂子你也知道,我這人不怕鬼,就怕賊,咋說鬼也是虛的,這賊可是實實在在的人呀,要是當頭給你一棒子,誰受得了啊,咱又是婦道人家……”她們兩個坐在院里那棵大榆樹下說著話,聽得我心驚肉跳,原來明河嬸子竟然把我們當成賊了,晚上還要抓我們,但我也不敢挑明了說就是我們爬的,只當作沒聽見她們的話,從羊圈出來就往堂屋里走。

明河嬸子叫住了我,說,“二黑,這兩天你咋沒去看電視呀?”我說,“我跟三見哥跑著玩去了。”明河嬸子說,“晚上跟你爹一起過來玩啊?!蔽易炖铩斑磉怼敝?,跑到堂屋里趴在缸上灌了一陣涼水,我想我得抓緊給三見哥報個信,商量一下怎么辦。我走到院子里,跟我娘說,“我去接我爹了。”說著就往外走。

明河嬸子和我娘卻又換了一個話題,“嫂子你說,真是兒大不由娘,就說這小燕,也到結婚年齡了,上門提親的人不少,你兄弟單位上也有幾個小伙兒喜歡她,可她一個也看不上,咱在這里干著急,她倒一點也不急,問她就說,我的事我做主,不用你們管,你說這事可咋辦呀?”我娘安慰她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不都興這個?興啥咱就隨啥,咱小燕還怕找不到婆家,長得這么好,條件這么好,年紀輕輕就能掙錢了,你還管她做啥?”明河嬸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走在胡同里,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躲在明河叔家窗后聽到的對話,那天也是演著《上海灘》,明河叔說,“小燕,我們單位那個小陳,你考慮好了嗎?”燕姐說,“有什么好考慮的,我不是跟您說了嗎,我不同意。”明河叔說,“我跟你說啊,這小陳可是個正式工,他叔叔是縣領導,小伙子年輕有為,很有前途,你別不當回事。”燕姐說,“他有沒有前途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就不喜歡那樣的。”明河嬸子說,“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你個小妮子到底喜歡啥樣的呀?”小燕說,“我就喜歡許文強那樣的,多帥呀!”明河嬸子說,“這個許什么強,是哪個村的?”明河叔笑著說,“她說的是電視上的人,你瞧,就是那個拿槍的!”明河嬸子愣了一下,說,“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你別打岔,我問你小燕,你跟那個臨時工還有來往嗎?”小燕說,“什么臨時工,那是我同學,我們就是同學關系,媽,你別問了行不?咱就不能好好看會兒電視呀?!?/p>

燕姐說的這個同學,我們也見過,他時常送燕姐回來,但只送到我們村的小橋邊。我們在山坡上放羊,遙遙地可以望見他們各騎一輛自行車,相伴著從南向北慢慢騎來。道路兩側種滿了白楊樹,他們的身影在樹與樹之間的空隙中不時閃現(xiàn)。那時候我們這里的風氣很保守,很少看到青年男女并排走路,即使是新婚夫妻回娘家,騎車也是一先一后,在路上并不交談。我們看到燕姐和這個小伙子并排騎著車,說笑著,一路走來,感覺既新奇又興奮,便一直看著。到了我們村的小橋邊,他們下了車,說兩句話,燕姐攏一攏頭發(fā),便騎上車,跨過小橋回我們村了,那個小伙子站在橋頭的大樹下,一直看著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見了,才騎上車向回走。

8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我和三見哥、黑五搬著小板凳,到后街混白七兒家去看電視。走在路上,天色越來越暗,路越來越陌生,我們的心里也很忐忑。走到后街那個大水坑邊,再從那里向東走一段路,混白七兒家就在路的北邊。他的房子是新近翻蓋的,高屋大院,一抹紅磚水泥,很是洋氣。門樓高大寬敞,看上去有一棵老榆樹那么高,寬得可以開進去一輛拖拉機。我們站在他家的大鐵門前,感覺有點壓抑,但既然來了,怎么也得進去。三見哥硬著頭皮去敲門,鐵環(huán)敲擊著門上的鐵皮,發(fā)出當當?shù)穆曧?,但沒有人來。三見哥將門一推,大鐵門竟吱呀呀開了,我們便往里走,這時突然沖出一條大黃狗,汪汪叫著朝我們撲來,我們都被嚇了一跳,趕忙躲閃。

“別亂叫!這狗拴著呢,咬不著人”,說著話,一個胖胖的女人走過來,我們都認識她是混白七兒的媳婦,她在夜色中卻認不清我們,說,“你們找誰呀?”三見哥說,“四嫂子,我們是前街的,聽說你家買了個電視,我們想看看,行不?”混白七兒媳婦拉亮燈,這才認出他來,“是三見呀,還有黑五和二黑,大老遠的你們咋來啦?想看電視,那還不簡單,快進來,快進來!”說著就把我們往院子里領。我們跟著她拐過大門道,進了院子,才發(fā)現(xiàn)坐了半院子人。這些人正在說笑著,抽著煙,見我們進來,他們平靜了一下,隨即又熱鬧起來,竊竊私語,“這不是前街那誰嗎?”“前街不是有電視嗎,他們咋跑咱后街來了?”“自己還帶著小板凳,準備得還挺好!”

我們望著半院子的人,心里有點打鼓,這些人雖然都是我們村的,但卻是后街的,很多面孔看上去很陌生,不像明河叔家都是我們的鄰居。他家的電視機也擺在堂屋門前的小桌上,混白七兒媳婦帶著我們穿過人群,“都讓讓,都讓讓?!彼盐覀儙У搅饲皫着?,“你們就坐這兒吧,這兒看得清亮?!笨磥硭€是把我們當客人待呢。我們把小板凳放在地上,緊張地坐下,看看周圍的人,看看前面的電視。一會兒她又跑過來,給我們每人抓了一大把瓜子,“多吃點,吃完了再抓啊?!蔽覀兒懿缓靡馑嫉財傞_手接住,她又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注意到有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轉頭一看,原來是高小虎,他旁邊坐著高小豹。自從上次打架被斌哥趕走之后,有好幾天沒見到他們了,在這里見到他們,我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見到他們,我竟然生出了幾許親切感,禁不住朝他們點了點頭——是呀,在一大堆陌生人中,他們可以說是我最熟悉的人了,盡管他們是我們的對手。見我點頭,高小豹也朝我點了點頭,高小虎卻瞪了我一眼。我向三見哥和黑五指了指高小虎坐的位置,他們轉頭看見了高小虎和高小豹,先是一愣,后來也點頭示意,高小豹笑了笑,高小虎仍是梗著脖子,不理我們。

混白七兒家的電視擺在那里,正播放著新聞,他家的電視是17英寸的,看上去比明河叔家的大了好多,里面的人也大了好多,剛看時我還不大適應,不禁嘀咕著,“這上面的人咋那么大呀?!迸赃叺娜苏f,“大吧,這可是17寸的哩?!蔽蚁癖灰艘幌?,轉頭看看,是一個不認識的人,覺得自己好丟人。伴隨著熟悉的“浪奔浪流”,《上海灘》終于開演了,我們第一次在熒屏上看到了許文強——燕姐喜歡的許文強,他的一舉一動都吸引著我們的視線。隨著故事的進展,人群里不時發(fā)出“哇”“哇”的驚叫聲,槍聲一響,還有人嚇得抱住頭,引來旁邊人一片笑聲。還有人說他去過上海,旁邊的人就羨慕地問他上海是什么樣的,他就喋喋不休地講起來,什么外灘、黃浦江、蘇州河。另外的人說,“別講了,是看電視還是聽你講???”那人說,“不想聽你別聽呀,我又沒叫你聽?!边@人又說,“你這么大聲,不影響別人呀?!薄坝绊懩闵读??不服咱就出去練練?!薄熬毦毦途毦?,誰怕誰啊?”兩個人撕扯著,就要向院外走。混白七兒叼著煙走過來,把煙頭往地上一吐,說,“咋著爺們兒,要在我這兒打架呀?”這倆人一見混白七兒,囂張的氣焰立刻滅了,像老鼠見了貓,彎腰點頭地說,“哪兒能呢,七哥?!被彀灼邇旱闪怂麄円谎?,說,“要玩回家玩去,別在我這兒瞎鬧,愿意看電視就在這兒看,不愿看就滾蛋,聽見了沒有?”“聽見了,七哥?!眱扇瞬粩喙?,互相看一眼,就又坐回去了。

看完電視,我們從混白七兒家走出來,正好與高小虎、高小豹相遇。高小豹突然說,“你們還在練鴛鴦連環(huán)腿嗎?”這時候我們練武的興奮勁兒過去了,不怎么練了。三見哥說,“我們最近練得少,等放羊的時候再練吧?!闭f著轉身要走,這時高小虎走過來說,“你們咋到我們后街來看電視了?”三見哥說,“后街又不是你家的,你管不了這么寬吧,你能到前街去,我們?yōu)槭裁床荒艿胶蠼謥恚俊备咝』⒄f,“那還不是被你們前街趕出來了?我一直就咽不下這口氣?!焙谖逭f,“我們還不是也被趕出來了?又朝哪兒出氣去?”黑五還要再說,三見哥止住了他。他是嫌丟人,有點家丑不可外揚的意思。不料這倒讓高小虎、高小豹很吃驚,“你們也被趕出來了?”高小虎看我們的眼神由憤恨轉變成了同情。三見哥卻不領情,輕描淡寫地說,“也說不上趕吧,天天去人家家里也不是事兒?!焙谖逭f,“還不是跟你們打架打的?”高小虎這時大度起來,“我說你們咋到后街來了,以后常來啊,后會有期!”說著像武林中人一樣,一抱拳,拉著高小豹走了。黑五憤憤地說,“后街又不是你家,還用得著你客氣?”三見哥扯了他一下,我們三人便抱著小板凳,穿過漫漫黑夜和曲曲折折的胡同,向前街走去。

回到家,我爹已經(jīng)從明河叔家回來了,他喝了酒滿臉通紅,帶點醉意地說,“你小子跑哪兒去了?今天你明河叔家演的電視可好看了,可惜你沒看上?!蔽蚁敫f我也看了,看的比明河叔家的電視還大,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見我不說話,我爹又說,“你明河叔還問你哩,說你這兩天咋沒去看電視呀?!蔽夷镎诖差^做針線活,聽見這話,說,“你就少說兩句吧,他不去正好,讓人家好好歇歇,自從買了電視,天天家里都坐一大幫鄰居,擱誰受得了?你們男的也是不自覺,在人家家里抽煙,說話響得就像吵架,有人還隨地吐痰,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小孩更亂,這個跑,那個叫,吃得滿地瓜子皮,光掃地就得半天。”我爹抬起眼睛,問,“他嬸子給你說的?”我娘說,“人家哪好意思說,你就不能有點自覺性呀,你想想剛買電視那會兒是啥待遇呀,好煙好茶地伺候著,一人一把瓜子,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煙沒了,茶沒了,瓜子也沒了,想想也是,你到人家家里看電視,人家憑啥把你當客人一樣供著呀?!蔽业χ^發(fā)說,“住了這么多年的鄰居,不至于吧?”我娘笑著說,“不至于?那是你沒攤上這樣的事,換你買個電視試試?”?我終于聽到了自己感興趣的話題,趕緊插嘴問,“爹,咱家啥時候買電視呀?”我爹搔著頭發(fā),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等以后吧,等以后吧。”

這不是我第一次提出這個請求,在明河叔家剛買電視的時候,我就問過我娘,我娘說,“等你爹回來了問你爹?!焙貌蝗菀着蔚轿业貋砹?,他卻說,“等以后咱家有錢了再買吧?!庇终f,“你明河叔家就有,離咱家這么近,你想看就去看,咱還買啥呢?”我想想也是,就沒再追問。等我們被斌哥趕出來之后,我才明白明河叔家的電視并不是我們家的電視,也不是大家的電視,不是我們想看就能看的,想明白這一點讓人難受,卻也讓我更加渴望我們家能有一臺電視。我也問過我娘,我娘說,“你明河叔家不是有電視嗎,咱還買啥?”我說,“明河叔家能買電視,咱家為啥不能買?”我娘說,“咱哪能跟你明河叔家比?人家是吃國糧的,哪個月都有工資,咱家里有啥?你的學費還得攢呢。你在學校里好好學習,長大像你明河叔一樣吃國糧,咱就能買電視了。”我娘一說就說到學習,讓我有話也說不出來了。事實上我家買電視也確實比較晚,直到好幾年之后我上初中時,我爹才買回了一臺14寸的黑白電視,每天晚上我下了晚自習,從縣城一路騎車回到家里,一邊啃著我娘給我餾在鍋里的饅頭,一邊眼睛盯著電視畫面不停地看。

但是在這個晚上,我卻想不到這么遠。我娘問,“他嬸子說是招賊了,你們抓住賊了沒有?”我爹哈哈笑著說,“哪有賊呀?我們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后來拿著電棒子去后夾道里看,倒是找到兩只貓,他嬸子說的那些印子,可能是貓爬墻爬的?!蔽夷镎f,“你們這么大喊大叫地去抓,有賊也嚇跑了。”我爹說,“現(xiàn)在日子都過好了,哪有賊呀。”說著又拍拍我的頭說,“別不高興了,等咱家攢了錢,就給買電視啊?!蔽尹c了點頭。

9

我沒想到,斌哥會到我家里來找我。那天傍晚,我放羊回來,把羊趕到圈里,家里沒有人,我家的鑰匙一般都放在東屋窗臺上的雞窩里,我伸進手去摸到鑰匙,打開堂屋的門,正趴在缸上舀水喝,斌哥匆匆忙忙跑到我家,對我說,“二黑,快來給我?guī)蛡€忙。”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連忙問,“咋啦,斌哥?”他說,“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彼鹞揖屯遗?。

到了他家堂屋,我一看,傻眼了,只見滿地都是零件,電視的殼子丟在一邊,我吃驚地問,“斌哥,電視怎么摔壞了?”斌哥說,“不是摔的,是我拆的,我想看一下電視是怎么出人的?!蔽乙宦爜砹伺d趣,忙問,“你看明白了沒有,是怎么出人的呢?”斌哥著急地說,“這個等會兒再說,現(xiàn)在的關鍵是,你叔還有半小時就到家了,在他回來前,我得把電視再裝上,要是讓你叔看到這一大堆零件,我就慘了!這玩意兒拆的時候好拆,要裝上就難了,不知道插哪兒,又對不準,這屋里光線太暗,你就拿著這個電棒子(手電筒),我安哪里,你就照哪里?!闭f著他打開電棒子,一束光照射出來,又說,“就這樣照著,你懂了吧?”我點點頭,他把電棒子遞給我,開始低下頭擺弄那些零件,插插這個,試試那個,一會兒就出了滿頭大汗。他手忙腳亂地擺弄著,還不時抬頭看掛在墻上的那只石英鐘。時鐘的分針咔嗒咔嗒地轉著,我眼看著一地零件在斌哥的手上慢慢組裝成了一臺電視機,簡直太神奇了!

我已聽到了明河叔的自行車拐進院子的聲音,斌哥將組裝好的電視抱到櫥柜上,我問他,“斌哥,能出人嗎?”斌哥把手指放在唇邊,說了一聲“噓”。明河叔下了車,嘀咕著,“家里沒人呀?!北蟾鐚⒉孱^飛快地插在插座上,一擰電視開關,電視里竟然跳出了人影!此時明河叔正好推門進來,說,“你倆在家干啥呢?”斌哥說,“看電視呢。”明河叔狐疑地說,“你咋出這么多汗?跑哪兒玩去了?”斌哥說,“我剛從奶奶家回來,她說家里沒煤了,叫你有空去一趟?!泵骱邮灏央娨曣P了,在椅子上坐下,說,“大白天的看啥電視,也不好好學習!”又說,“你去跟你奶奶說一聲,我吃了飯就過去。”

斌哥帶我走出大門,長長吁出一口氣,朝我做個鬼臉,說,“多虧有你,要是讓我爸知道了,非得打我一頓不可!”我連忙說,“沒事,沒事!”他又說,“你咋不來我家看電視了,是不是還怪我呢?那次我也是氣暈了,作業(yè)沒寫完急的,你可別往心里去啊。后來我爸還把我罵了一頓,讓我到你家去叫你,我去了好幾次,你都不在,大娘說你出去玩了,你見到三見和黑五,也跟他們說一聲,就說那次是我不好,還請他們來看電視啊?!蔽铱幢蟾缫荒樥嬲\,點了點頭,他又說,“你要是見到后街那倆小孩,也跟他們說說,我爸非要我去叫他們,我都不知道他們家在哪里?!蔽艺f,“斌哥,等我見了跟他們說。”

那天晚上,我跟三見哥和黑五說了斌哥的話,三見哥沉吟著說,“斌哥那天是有點過分,發(fā)起飆來不給人留臉面,不過他既然這么說了,我們還是去明河叔家看看吧?!焙谖逭f,“他傷我們的臉,我們還給他什么面子?村里又不是只有他家有電視,不去他家,我們可以到混白七兒家去看,比他家的電視還大呢,哼!現(xiàn)在知道求我們了吧?”三見哥說,“也不能這么說,電視是人家的,人家犯不上求咱呀,這事說到底還是咱有求于人,斌哥這么說是給咱臺階,咱也給他個臺階就過去了,有啥過不去的坎兒呢?”

吃完晚飯,我們三人抱著小板凳,又來到明河叔家。這時明河叔家的電視搬到了屋里,天氣漸漸涼了,坐在院子里看太冷。明河叔見我們來了,哈哈笑著說,“你們仨壞小子,這些天跑哪兒去了,咋不見人影了?”明河嬸子熱情地給我們每人抓了把瓜子,燕姐正在跟幾個女孩說話,看到我們也笑了笑。斌哥走過來,拍拍三見哥和黑五的肩膀,說,“不好意思啊兄弟,上次都怪我!”三見哥笑著說,“沒事啊斌哥?,都是自己人,客氣啥!”黑五卻“哼”了一聲,轉過了臉去。

但那天晚上,卻出現(xiàn)了意外,電視演到關鍵時刻,突然不出人了,熒屏上只有一片刺刺啦啦的雪花。我說,“是不是沒電了?”可是抬頭一看,電燈明明還亮著。人群有些騷動,明河叔走到電視機旁,用手掌拍了拍,以前也有出現(xiàn)雪花的情況,明河叔一拍,就跳出人影來了,但這次卻很奇怪,電視上的雪花亮了一下,整個熒屏突然暗了下來,明河叔奇怪地說,“今天這電視是怎么了?”說著又用力拍了兩下,突然電視的外殼脫落,從櫥柜跌落下來,“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嚇了明河叔和我們一跳。眾人議論紛紛,明河叔愣了愣神,將電視的外殼撿起來,看了看說,“這玩意兒咋這么不經(jīng)拍呀?”又說,“對不住了大伙,今天電視壞了,沒法看了,等我去修一修,你們改天再來看吧?!贝蠹衣犓@么說,紛紛抱起小板凳,說笑著就要往外走。

這時坐在我身邊的斌哥突然站起來,說,“大伙先別走,我修一下試試。”眾人都停住了腳步,明河叔也滿臉懷疑的神色,“你咋會修?”斌哥說,“我們物理老師家開了個修理鋪,我看他修過。”說著他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襟,說,“來,二黑,你給我照著!”我跟他來到櫥柜邊上,他將電棒子撳亮,遞給我,拔下電視插頭,將電視抱下來,蹲下,開始檢查那些零件,將一些零件拔下來,又將另一些零件插上,我拿著手電筒,隨著他手上的動作變換著光線的方向,眾人圍成一圈,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倆。明河叔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斌哥,不大一會兒,斌哥將零件整整齊齊地插好,他再將外殼套上去,用手一拍,整個電視機便完整地呈現(xiàn)在眼前。他把電視抱到櫥柜上,插好電源,用手一摁按鈕,熒屏上竟然跳出了人,剛才那一集還沒結束。眾人紛紛將小板凳放下,坐下來接著看,邊看邊議論著,“沒想到小斌還有這本事!”“這技術可以開個修理鋪了!”“學校里咋教這個呀?!?/p>

明河叔卻始終板著一張臉,他把斌哥叫過去,說,“你沒少拆電視吧?動作很熟練??!”斌哥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囁嚅著說,“我們物理老師……”“什么物理老師教這個?”明河叔怒喝一聲,“你跟我說說!”斌哥低下頭不說話了,明河叔飛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說!你瞞著我拆了多少回了?”斌哥跌跌撞撞的,就要摔倒,七成叔一個箭步跳上去扶住他,其他人也圍過來,紛紛勸明河叔。明河叔苦笑著說,“你們也不用勸我,我就是給他一個教訓,帶電的東西都危險,電視拆壞了倒沒什么,修修就行,要是把他電著了,你說怎么辦?小斌你聽見了沒有,以后不能再拆了,再拆,你就當著我的面拆!”斌哥低著頭,說,“聽見了?!泵骱邮宕笫忠粨],說,“大伙都回去看電視吧。”

后來我問斌哥,那天為啥要當眾修電視,這不是很容易暴露他拆過電視嗎?斌哥說他知道明河叔懷疑他拆了電視,等大伙都走了,少不得要審他,說不定會打得更重,大伙在的話,明河叔打他還有人攔著,他說這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啊。我說,“明河叔踢你那一腳疼不疼?”斌哥笑著說,“不疼也得裝疼呀?!蔽覜]想到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他的思路還這么清晰,難怪他后來讀了電機系的博士。

那天以后,我們又開始每天晚上去明河叔家看電視,每次我去了,斌哥都很熱情,有時候我去得晚,好節(jié)目快開始了,斌哥還會到家里來叫我。那年大年三十,天上飄著雪,我正在家里吃餃子,斌哥跑到我家,跟我說有一個晚會很好看,我撂下筷子,就跟著斌哥跑到他家。電視上一個胖胖的人正在給人讓煙,他說的話太有趣了,笑得我們前仰后合的。那天的晚會一直演到深夜,我們很晚才回家。到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胖乎乎的人是馬季,他讓的是“宇宙牌香煙”,我們看的就是第一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10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讓我們吃驚的事,那就是高小虎家也有了一臺電視。聽說他家的電視比明河叔家、混白七兒家的都好,是24英寸的,還是彩色的,這太讓我們震驚了,我們還不知道電視有彩色的呢,更讓我們震驚的是,他家的電視不是買的,而是從臺灣寄來的。高小虎、高小豹的爹,那個闖過關東又回來的漢子長聲叔,突然接到這么貴重的禮物,有點不知所措,怕村里再像前些年一樣批判他,趕緊將電視連同箱子,一起用自行車馱到了大隊,說是要上繳給組織,請村里處理。我們村里的老支書騎車往鄉(xiāng)里、縣里跑了幾趟,回來跟他說,現(xiàn)在我們的對臺政策發(fā)生了變化,要和平統(tǒng)一,他那逃往臺灣的父親和哥哥,雖然是國民黨老兵,但已經(jīng)不是敵人了,而是我們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對象,所以他們寄來的東西,他們家可以收。我們的老支書特意叮囑長聲叔,要注意兩點,一是不要被對方的糖衣炮彈迷惑了,二是介紹我國新時期農村的繁榮景象。說完后,他就讓長聲叔將那臺電視馱回去。長聲叔表示可以將電視捐獻給大隊,老支書擺擺手說,“是誰的就是誰的,你快馱走吧。”

后來我們才聽說,長聲叔的爹和哥哥撤退到臺灣后,因為隸屬于不同的部隊,很長時間都不知道對方的生死,也不知道對方在臺灣,他哥哥吃不慣米飯,愛吃我們這里的山東大饅頭,他們軍營的人跟他說,這城里有一個老頭推著小車在路邊賣饅頭,那饅頭蒸得很筋道,聽口音也像山東人。他哥哥便去找這個老頭,找了好幾次才找到,在買饅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老頭原來就是自己的親爹!“我的爹呀!”“我的兒呀!”父子倆在臺北街頭抱頭痛哭。兩岸可以通信之后,他哥哥寫了不少信寄到我們村,詢問家里的情況,也說他和他爹的情況。長聲叔一開始很警惕,將信上繳給了村里,也是老支書問清了政策,才跟他說可以寫信,只是誰都沒想到,他哥哥這次直接寄來了一臺大彩電!

我們這些小孩不懂這些,只是聽說有一種電視能出彩色,比混白七兒家的電視還要大,便都一窩蜂跑到高小虎家去看。高小虎家在后街的最東頭,走到后街那個大水坑,路過混白七兒家,還要繼續(xù)向東走,一直走到路的盡頭,路南有一處墊得很高的地基,那就是高小虎家。他家房前屋后種滿了刺槐樹,據(jù)說是為了防小偷和野地里的動物——從這里再向東,就是野地了,那里有黃鼠狼、野兔和狐貍,不時會竄到村里把雞叼走。我們搬著小板凳,在去高小虎家的路上,一個個都心驚肉跳的,這個地方很偏遠,那時候大人嚇唬我們,也會說讓黃鼠狼把你叼走之類的話,在我們的意識中,這里似乎是豺狼虎豹和妖魔鬼怪游蕩出沒之地,讓我們從內心里感到害怕。

我們是第一次到高小虎家來,到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他家是一個很平常的院落,土坯、土房,草房頂,看上去比我家還要貧窮殘破,更不能和明河叔、混白七兒家相比。在這么雜亂的環(huán)境中,卻擺放著一臺嶄新的24英寸大彩電,顯得是那么不協(xié)調。高小虎、高小豹和長聲叔,似乎也沒有從生活的突然轉折中回過神來,以前都是他們去別人家看電視,還不受人待見,現(xiàn)在村里人怎么一下都涌到他家來了?長聲叔站在院門口,來一個人,就賠著笑臉遞一支煙,高小虎和高小豹站在他身后,流露出又興奮又惶惑的神情。電視開演之后,長聲叔也是一會兒給這個倒茶,一會兒給那個抓瓜子,還吩咐長聲嬸子和高小虎、高小豹做這做那的。長聲嬸子陪著長聲叔的娘六奶奶坐在一起,六奶奶邊看邊抹眼淚,“這死老頭子一走就是這么多年,撇下我一個,苦熬死熬的,就當他死了,哪想到,這又有信兒了……”長聲嬸子勸她,“娘,別哭了,有信兒了還不好啊?!?/p>

高小虎、高小豹倒顯得很平靜,他們躲在一個角落里,像在別人家看電視一樣,當我看向他們的時候,高小虎看到了,還轉過頭來沖我笑笑。新聞演完了,電視上出現(xiàn)了一塊石頭,突然迸裂,從里面蹦出一只猴子來,一飛沖天,這就是《西游記》的片頭,伴隨著歡快激昂的前奏,這部電視將我們帶到了一個神奇的世界。從高小虎家走出來,我們興奮地、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孫悟空,高小虎家的大彩電也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電視,第一次看到彩色的電視,那里的色彩是那么鮮艷、絢麗,比我們生活的世界更美、更真實。

在高小虎家看到大彩電之后,再看明河叔家的電視,就會覺得又小,又沒顏色,我們到明河叔家去的就少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斌哥,他問我,“二黑,你咋不來看電視了?”我說,“高小虎家有個大彩電,我們去他家看了?!北蟾珞@訝地說,“他家買了個大彩電啊,什么樣的?我還沒看過彩色的呢?!蔽艺f,“可好看了,又大,又有顏色,斌哥你也去看看吧?!边@時斌哥可能想起了他曾把高小虎、高小豹趕走的事,笑笑說,“我倒是很想看,可怎么好意思到他家去呢?!蔽艺f,“沒事,斌哥,上次你說的話我跟他們說了,他們說一開始也生氣,但是后來想想,天天晚上都來你家看電視,打擾你學習,也覺得很過意不去?!北蟾鐡蠐项^說,“那我也不去了,還是看我家那個黑白的吧?!?/p>

過了幾天,我們村里又停電了,但這次只是前街停電,后街沒有停電。吃完晚飯,我們抱起小板凳就往后街跑,正好在胡同口碰見斌哥,他問我們,“你們到哪里去?”我們說,“到后街去看電視。”他說,“不是停電了嗎?”我們說,“聽說后街沒停電,我們去看看。”斌哥一聽興奮起來,說,“那你們等我一會兒。”說著他飛快地跑回家,搬了個小椅子,跟我們一起向后街走去。一路上我們興奮地談論著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奔波兒灞和灞兒奔波,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我們才發(fā)現(xiàn)斌哥也是這么喜歡看電視。斌哥雖然生長在我們村,但明河叔在城里上班,他也算是半個城里人,平常里我們總感覺斌哥高高在上的,跟我們有些隔膜,他在城里上學,也對我們村里的人和事不是很了解,走在路上他問,“這是誰家的房子呀,蓋得這么氣派?”我們說,“這是混白七兒家的,他家開了個飯店,現(xiàn)在可有錢呢?!弊咧咧终f,“后街的路咋這么難走呢,一個胡同連一個胡同,曲里拐彎的,要不是跟著你們,我都不知道怎么走?!比姼缧χf,“咱們前街的路也難走,就是咱們走熟了,不覺得?!北蟾缦肓讼?,也笑了,“那倒也是?!?/p>

到了高小虎家,一大群人已圍坐在那里觀看了,斌哥和我們一走進來,大家的目光都轉過來,注視著他。斌哥以前沒來過,算是一個陌生人,而且他的衣服穿戴也很整潔,更像個城里孩子,不像我們整天水里泥里跑,衣衫襤褸的。我們都熟悉斌哥,不覺得哪里奇怪,但在后街人的眼里,突然看到一個“城里孩子”來到這里,難免會感到意外。在一片沉默中,長聲叔快步迎了過來,說,“你找誰呀?”斌哥尷尬地笑了笑,說,“叔,我是來你家看電視的。”長聲叔愣了一下,說,“那快請,快請。”這時高小虎走過來,對長聲叔說,“爹,這是前街的斌哥,是明河叔家的?!遍L聲叔這才松了一口氣似的說,“我還當是干部呢,原來是小斌呀,你咋長這么高了?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北蟾缯f,“叔,我這幾年在城里上學,在咱村里時間少,難怪您不認識?!笨措娨暤娜寺犝f他是小斌后,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看上去就像個城里人呀?!薄白咴诖謇锼遣淮蛘泻?,真不敢認了?!?/p>

高小虎接過斌哥手里的小椅子,帶著他往前走,村里人不斷跟斌哥打著招呼,“小斌,你還認得我不?”“你家里不是有電視嗎,咋跑到后街來看了?”“你爹在家干啥呢?”斌哥邊往前走著,邊跟這個那個打招呼,嘴上還回應著他們的問題,一時忙得簡直像個下鄉(xiāng)視察的干部。我們跟著他往前走,見到場面這么熱鬧,我也感到高興和自豪,斌哥可是“我們”帶來的,他的光榮也有我們一份,但我轉過臉去看看三見哥和黑五,他們的臉上卻沒什么表情,想想也是,人家歡迎的是斌哥,也不是我們呀。

看完電視,往回走的時候,斌哥說,“這24寸的大彩電看著就是過癮,我家那臺小的也該淘汰了?!庇终f,“今天也沒跟高小虎說句話,想想我還把人家趕出去了,真是不該!”黑五說,“你把他們趕出去,他們還對你這么好,這不是犯賤嗎?”斌哥說,“人家那是既往不咎,是懂禮,都是一個村的人,誰還跟誰記仇呀……”

11

現(xiàn)在去山坡上放羊,我們手上都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棍,那是我們的金箍棒,一到山上,把羊撒開,我們就拿著金箍棒廝殺起來,“快吃俺老孫一棒!”“呔,你這潑猴!往哪里逃!”我們互相追逐廝打著,直到累得跑不動了,才躺在草地上休息一會兒。七成叔這些天沒看電視,不知道在演《西游記》,見我們使槍弄棒的,以為我們還在學武松,就跟我們說,“武松的兵器不是齊眉長棍,而是兩把戒刀?!比姼缯f,“七成叔,我們學的是悟空,不是武松?!逼叱墒逍χf,“我看你們學的是狗熊掰棒子,掰一個丟一個?!焙谖逭f,“不對呀七成叔,武松打虎那一集,他不就是使的棍子嗎?”七成叔想了想說,“你說得也對,行啊小子,學會動腦子了!”我們在這邊練武,高小虎和高小豹也在山坡那邊練,高小虎手里拿著一根金箍棒,高小豹卻還在練鴛鴦連環(huán)腿,他總是慢半拍,跟不上我們的節(jié)奏。但我們當時沒有想到,我們也只是練練而已,只有高小豹當了真,并在多年后成了查拳這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繼承人之一。

那天晚上,明河叔又來叫我爹喝酒,我爹說,“就在這邊喝吧,讓你嫂子弄兩個菜。”明河叔哈哈笑著說,“去我那兒吧,他嬸子菜都炒好了,咱哥倆兒喝著酒還能看電視,多熱鬧??!”又對我說,“二黑也來呀,正演孫悟空呢,打得可好看呢?!边呎f邊走了。我爹從床底下掏出一瓶酒,帶上半只燒雞和一兜葡萄,準備停當,對我說,“咱去你明河叔家吧。”我磨蹭著說,“我不去?!蔽业芷婀?,說,“你不是喜歡看電視嗎,咋不想去了?”我說,“明河叔家的電視太小,又不是彩色的,不好看!”我爹哈哈笑著說,“電視大小還不一樣看,快走吧!”說著他拍拍我的頭,我噘噘嘴,跟他走了。

明河嬸子看到我,高興地說,“二黑來啦,這兩天咋不來看電視了?”聽她這么說,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明河嬸子又給我夾了一塊肉,說,“吃吧,快吃吧?!蔽业兔骱邮遄聛砗染?。電視已經(jīng)打開了,刺刺啦啦響著,看慣了大彩電,再看這么小的黑白電視,確實有點別扭,但不一會兒也就習慣了。先是新聞,后是廣告,我耐心地等著孫悟空出場,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廣告結束后,出來的不是那熟悉的前奏,而是一大片草地,上面有十幾二十個外國人跑來跑去的,在拼命地追著一個球。我很著急地問明河叔,“這是怎么回事,電視是不是壞了?”明河叔正在和我爹喝酒說話,抬頭看了一眼電視,說,“這是轉播足球賽呢?!蔽艺f,“那孫悟空什么時候演?”明河叔說,“這是插播,很快,演完了球賽就會演?!蔽抑缓媚托牡刈碌却?/p>

但那場球踢起來好像沒完沒了,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還沒踢完。我爹喝著酒,看看電視上的畫面,說,“這幫人追著一個球跑什么,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明河叔哈哈笑著說,“這是世界杯,水平最高的,踢贏了就是世界冠軍,好多城里人都愛看呢?!蔽业残χf,“城里人也是吃飽了撐的,要叫我說,這幫人就應該弄到莊稼地里出大力、流大汗,看他們還踢不踢?”他們正說著,我看到一個長頭發(fā)的家伙跳起來,想用頭去頂球,好像沒頂?shù)剑恢趺匆粊?,球竟一下撞進了球門,解說員的聲音嘶啞亢奮起來,“這個球太漂亮了!”場上也是一片歡呼、跳躍、擁抱。我百無聊賴地看著,希望他們快點踢完?!钡蕉嗄曛笪也胖溃@個球就是馬拉多納著名的“上帝之手”,這也是我看的第一屆世界杯,但是在那個晚上,我只是為沒有看到孫悟空而怏怏不樂。

那天放羊回來,我趕著羊群走進胡同,斌哥正迎面走來,他看到我說,“正好,二黑,你沒事兒吧?”我說,“沒事兒啊斌哥,你又把電視拆了?”斌哥笑著說,“還拆啥電視呀,我姐姐有個事兒需要幫忙,咱快把羊趕回去,到家再說?!闭f著他便幫我一起趕羊,我們將羊趕到我家羊圈里。他說,“正好你在這里先洗洗手。”說著跑到壓水井邊,用力壓著那根木桿,一股清澈的井水便流了出來,我用手接了一捧水,搓了搓,又抹了一把臉,斌哥說,“好,快走吧?!闭f著就帶我向他家跑。

到了他家,明河叔和明河嬸子卻不在,只有燕姐一個人在家,她正坐在那張小桌前,一只手托著腮,眼睛注視著櫥柜的方向——電視上正演著《西游記》,是昨晚那一集的重播。燕姐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連衣裙,綴著白色小圓點,這是城里正在流行的款式,下午的陽光照過來,在兩扇打開的門之間,將她的身影勾勒得很美。聽到腳步聲,燕姐抬起頭來,見我和斌哥跑過來,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失望,問斌哥,“你把二黑叫來了?”斌哥說,“你這么著急,到哪兒去找人呀?我在胡同里正好碰見他,就把他叫來了?!庇终f,“二黑上學了,也認字,不信你問問他?!毖嘟戕D過頭來問我,“你也上學了?上幾年級了?”站在燕姐面前,我一時有些緊張,連忙說,“三年級?!毖嘟阈χf,“都這么大了,你寫兩個字讓我看看。”桌上就擺著紙和筆,她推到我這邊,我半蹲在桌前,拿起筆,不知寫什么,燕姐說,“寫你的名字就行。”我拿著筆,在那張供銷社用箋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我的名字,像雞爪子扒的一樣,燕姐拿過去看了看,笑著說,“寫得還不錯,能認出來?!?/p>

燕姐讓我和斌哥搬個小板凳,在她身旁坐下,又指了指電視,跟我們說,“等會兒電視上會唱一首歌兒,我要把歌詞記下來,可上面的字出得太快,我一個人跟不上,到了唱歌的時候,你們也幫我一起記。她一唱,我就寫第一句,小斌寫第二句,二黑寫第三句,我再寫第四句,你再寫第五句,他再寫第六句,就這樣分頭記,你們聽明白了嗎?”——那時沒有錄像機和錄音機,也沒有歌詞和磁帶,電視也無法暫停,燕姐竟然想出了這樣的辦法來記歌詞,至今想來仍然讓我感覺不可思議。但在那個時候,讓我感到疑惑的卻是另一個問題,昨天的電視我也看了,里面沒有歌呀,我只記得孫猴子跟琵琶精打斗的驚險場面,哪有什么歌呀?斌哥也很疑惑,不過他的疑惑跟我又不一樣,他說,“你這么著急回來,就是為了記歌詞呀,記這玩意兒有啥用???”燕姐說,“我覺得這個歌好聽,想學一學不行呀?你別管那么多了,說了你也不懂?!北蟾绨琢怂谎郏f,“就你懂,一天天的,就知道臭美!”燕姐拿起筆,做了個姿勢要打他,斌哥哈哈笑著跑遠了。

鬧了一會兒,燕姐說,“小斌你別亂跑,快到了!你看人家二黑多專注!”斌哥笑著坐到了桌前,燕姐給每個人發(fā)了紙筆,擺好,我們就一起抬頭看電視。電視上昨天的琵琶精還沒出現(xiàn),女兒國王正領著唐僧逛御花園,音樂響了起來,燕姐說,“就是這首歌,按我說的,快點記啊,別落下字了?!庇谑牵覀冸S著那首歌的旋律,抬頭看一眼熒屏,就低頭奮筆書寫,最后我們三人或娟秀或雜亂的筆跡,終于拼成了一首歌,就是那首著名的《女兒情》:

鴛鴦雙棲蝶雙飛

滿園春色惹人醉

悄悄問圣僧

女兒美不美

說什么王權富貴

怕什么戒律清規(guī)

只愿天長地久

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

愛戀伊,愛戀伊

愿今生常相隨

我也學會了這首歌,這是我在學校里教的歌之外,唯一會唱的一首歌。那時我不懂歌里的情感與情緒,只覺得很美,一想起這首歌,我就會想起燕姐那天下午坐在桌前的神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與后來的事情是否有關,但是一聽到這首歌,我就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憂傷。這是一種似乎獨屬于我,但又跟我的年齡不相稱的憂傷。在學校里,我也時常哼唱這首歌,黑五問我唱的是什么,我說是西游記里的歌。黑五說,“西游記里的歌不是‘你挑著擔,我牽著馬嗎,哪有這個歌?”高小豹說,“也不對,西游記里的歌是這樣唱的: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啾啾——”我感覺跟他們說不清楚,說了他們也不明白,便看了他們一眼,默默走開了。

12

《西游記》演完了,我們就很少到后街去看電視了,一是天黑,路遠;二是無論混白七兒家還是高小虎家,最初的熱情過后,對家里來這么多人都開始感到厭煩了。雖然他們沒像斌哥那樣拿著棍子趕人,但是混白七兒家晚上兩扇大鐵門時常緊閉,敲也敲不開;高小虎家沒有鐵門,可他家的木柵門也會關上。那天晚上,我們去高小虎家看電視,沒想到他家的木柵門竟然是關著的,我們搖了搖,還從里面鎖上了,我們就一起咚咚咚咚地敲門,黑五還爬上墻頭,高聲喊叫,“高小虎,高小虎!”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聽到有腳步聲慢慢走過來,打開了門,是長聲嬸子。我們見她開了門,就要進去,長聲嬸子攔住我們,說,“你長聲叔感冒了,剛吃了藥躺在床上睡呢,今天就別看電視了,等你叔好了,再來看吧?!比姼缑φf,“行,長聲嬸子,那你讓我叔在家好好睡覺吧?!闭f著就領我們往回走,長聲嬸子在我們身后關上柵門,將門閂插上了,那門閂磕碰鎖鼻的聲音分外刺耳。

我們默默地走到大路上,黑五突然說,“他們肯定是躲在家里自己偷偷看呢,剛才在房后面,我都聽見電視的聲音了?!比姼缯f,“人家自己家的電視自己看,算啥偷看?人家愿意讓咱看,咱就看,不愿意讓咱看也合理?!焙谖逭f,“說是這么說,但也叫人憋氣,等明天我非問問高小虎不行,看看他爹是不是真病了!”三見哥說,“別問了,即使問出來長聲叔不是真病,那又能咋樣呢?”“那……”黑五一時窘住,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去山坡上放羊,我們一眼就看見了高小虎和高小豹,還沒等我們上去問,高小虎就走過來說,“昨天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焙谖鍤鈩輿皼暗叵胍f話,三見哥攔住他,對高小虎說,“昨天聽嬸子說,長聲叔感冒了,今天好點了嗎?”高小虎皺了皺眉說,“我爹是病了,不過不是感冒,是心病——”我們都吃了一驚,三見哥忙說,“怎么了?”高小虎看了看周圍沒人,但依然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也知道,我爺爺不是在臺灣嗎?前幾天他叫我大爺寄來一封信,說要回鄉(xiāng)祭祖,我爹收到信后就愁眉不展的,這兩天飯也吃不下了,就知道坐在那里發(fā)愁,都愁出病來了?!比姼缯f,“這是好事呀,有啥可愁的?”高小虎皺起眉頭說,“按說是好事,我奶奶一輩子都盼著他回來呢,眼都快哭瞎了,可是你們不知道,我家的祖墳那年叫紅衛(wèi)兵砸了,祖墳都沒有了,還祭啥祖呢?我爺爺要是回來看到了,還不得氣死呀?我爹現(xiàn)在也是兩頭為難……”我們沒想到這么復雜,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后來高小虎的爺爺還是回來了,我們縣里、鄉(xiāng)里和村里組織了盛大的儀式,歡迎愛國臺商返鄉(xiāng)祭祖。高小虎的爺爺和奶奶在分離30多年后終于相見了,執(zhí)手相看淚眼,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幸虧長聲叔提前在信中簡單說了祖墳的情況,老爺子才沒有當場昏倒,但本來計劃中的大筆投資也擱淺了。這次歡迎儀式還上了我們縣電視臺的新聞,那天我們坐在明河叔家,等著看《射雕英雄傳》,這是新一部讓我們興奮入迷的電視,沒想到卻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了熟悉的人——長聲叔有點拘謹?shù)馗鞣N人握手,我們村的老支書和五大爺也表情嚴肅地跟在后面,把我們都看呆了。

那天三奶奶也在,她摩挲著眼睛說,“那不是老支書嗎,他咋跑到電視上去了?前邊那個人,看著咋像后街的長聲呀?”又說,“那是不是長聲他爹,他不是跑到臺灣去了嗎,這還鄉(xiāng)團咋又回來啦?”明河嬸子忙低下頭跟他解釋著。明河叔卻指著電視上的老支書和五大爺,哈哈大笑說,“你看他倆平常咋咋呼呼的,不是吵這個就是熊那個,一上電視還裝得人模狗樣,誰不知道他倆呀,哈哈……”這條新聞很長,我們自始至終都在盯著電視看,播音員的聲音我們很熟悉,我們村里的人我們更熟悉,但播音員一播我們村的人和事,卻讓我們感到很陌生。

看到老支書、五大爺和長聲叔上了電視,我們才想到身邊的人原來也可以上電視,這讓我們很興奮,也萌生了要上電視的想法。黑五說,“長大了我也要上電視,我要當孫悟空?!比姼缯f,“你當孫悟空,我就當如來佛祖,你怎么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他們看我不吱聲,就問我,“二黑,你當誰呢?你當豬八戒吧,要不沙僧也行?”?我說,“我才不當豬八戒和沙僧呢,我要當個編故事的人,把你們都編到故事里去!”他們倆哈哈大笑起來,“你就吹牛吧!”

在那之前,在山坡上放羊時我們天天都演《西游記》,有一天七成叔拿來一本沒頭沒尾的書,他說這本書才是真正的《西游記》,電視上就是按書上拍的。我們都不相信,他就給我們念。我把這本書拿回家,磕磕絆絆地,竟然讀完了。我問七成叔:“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呀?”七成叔說,“是從鐵匠王二家拿的?!蔽艺f,“我說的不是書,是里面的故事,從哪兒來的呀?”七成叔說,“這是一個人編的,你看前面不是寫著他的名字——吳承恩,就是他寫的?!蔽艺f,“原來是個人寫的呀。”有一天,我又問七成叔,“為啥書上有的妖怪,電視上沒拍呀?”七成叔說,“有嗎?”我說,“有呀,你看這上面寫的六耳獼猴,長得跟孫悟空一模一樣,連觀音菩薩都分不清,電視上沒有這一集呀。”七成叔想了想,撓了撓頭說,“可能是還沒拍完吧?!蔽艺f,“那什么時候演呀?”三見哥和黑五也跳過來,興奮地說,“什么時候演呀?”七成叔說,“快了,快了吧?!蔽覀円恢痹诘戎?,但新《西游記》總也沒有演。

這時明河叔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燕姐跟那個臨時工跑了,私奔了。本來燕姐的一切都很正常,她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晚上跟我們一起看電視《紅樓夢》,這個電視我們小孩不愛看,覺得哭哭啼啼、婆婆媽媽的,但燕姐卻看得很投入,有時看著看著還哭了,用她的小手絹偷偷擦淚。此時燕姐也按明河叔的要求,跟那個縣領導的外甥見了幾次面,小伙子也到明河叔家來過,他長得相貌堂堂,很板正,但他說起話來總仰著頭,似乎有點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聽說燕姐跟他快要訂婚了,但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一天,燕姐就不見了。最先發(fā)現(xiàn)燕姐不見的是明河嬸子,那天晚上看電視時,她不時地往門外看,嘴里反復念叨著,“這個小燕,都這么晚了,咋還不回來?”她到燕姐屋里去了一趟,回來慌慌張張地向明河叔招手,“她爸,你過來一下?!泵骱邮逭叱墒逭f笑著,見明河嬸子叫他,便也走進房間,等他出來的時候已是面色鐵青,但他故作鎮(zhèn)定地說,“各位街坊鄰居,對不住了,今天家里有點事,就不放電視了,等改天再來看啊?!闭f著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紛紛搬起自己的小板凳向外走,也有人關心明河叔發(fā)生啥事了,明河叔卻擺擺手說,“回頭再說,再說?!?/p>

剛走出院門不久,我們就聽到明河叔家傳來茶杯摔在地上的碎裂聲,隨即是明河叔壓抑著的怒吼,“這個小妮子,竟然還敢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你跑吧你,我看你能跑到天邊去!”明河嬸子低聲勸慰,“別生氣了,快想想怎么辦吧,你再氣出病來,這個家更沒法過了……這個小妮子也是,看電視看電視,一天到晚就是看電視,還不是看電視鬧的,你說你買個電視干啥?”明河叔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這么說就怪我了?還要這電視干啥,干脆把它砸了!”接著就是噼里啪啦的聲音,斌哥的聲音,“爸,別砸,別砸!”明河嬸子的哭泣聲,“我又沒說你,你發(fā)這么大火干啥!”過了好一陣,才慢慢平靜下來。

那天晚上,我們院里20多個青壯年都被發(fā)動起來,分成好幾路,去臨時工家的村莊、我們縣車站、鄰縣的車站等地去尋找,但是找了三四天,也沒找到燕姐的影子。我爹也參加了追尋,到第五天才回來,他滿臉胡子,一身疲倦,頹然坐在椅子上說,“這個小燕,真不懂事!”就在那幾天,明河叔的頭發(fā)突然一下全白了。各路人馬都回來之后,他說,“不用再找了,她愛去哪兒去哪兒,從今以后,我沒這個女兒!”一年以后,當燕姐和臨時工抱著他們的女兒,提著大包小包禮物上門時,也被明河叔趕了出去。

十幾年過去了。小時候我們覺得2000年似乎遙遙無期,但只是一眨眼,我們就來到了新世紀。這一年過年時,我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我們當初渴望的《西游記》終于出了續(xù)集,也在這時上演了,電視上的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還跟從前一樣,沒有什么變化,可是我們的生活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時三見哥和黑五在外地,斌哥在美國讀博士,他們過年都沒回來。我去明河叔家拜年,見到了燕姐和那個臨時工,當年的臨時工這時已成為一家公司的老總,說話很親熱,燕姐看上去也很幸福。明河叔早就跟他們實現(xiàn)了和解,他和明河嬸子一起坐在沙發(fā)上,樂呵呵地看著燕姐的女兒跑來跑去的。

那天,我一個人登上我們放羊的那個山坡,山坡還是那個山坡,可是當年的少年都已不見了。我向遠處眺望,依稀看到當年燕姐匆匆忙忙從村里跑出來,跨過小橋,臨時工騎著自行車從南向北而來,他們兩個人越走越近,終于在橋頭那棵大樹下相遇,燕姐縱身一躍,跳上自行車的后座,兩個人的身影越來越遠了。

作者簡介

李云雷,1976年生,山東冠縣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F(xiàn)為《小說選刊》副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青年委員會委員。著有評論集《重申新文學的理想》《新時代文學與中國故事》等,小說集《再見,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獲馮牧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壇》優(yōu)秀論文獎、《當代作家評論》優(yōu)秀論文獎、《詩刊》2020年度陳子昂青年批評家獎、中國文聯(lián)中國評協(xié)“啄木鳥杯”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

責任編輯?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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