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威爾斯的童年》是帕斯捷爾納克最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說，文章描寫了葉尼婭的個性形成和思想變化的過程。作品中沒有對主人公童年經(jīng)歷的具體敘述，也沒有同一般小說那樣沿著時間順序逐一再現(xiàn)她的見聞，而是將葉尼婭精神心理的成長變化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線，訴說她的童年。在帕斯捷爾納克的藝術(shù)世界中，所有元素都是藝術(shù)的一部分。本文從三個方面，即音樂之聲、繪畫之彩和物我合一之美三個方面，探索帕斯捷爾納克的創(chuàng)作特色，審視其文學藝術(shù)價值。

一、音樂之聲

音樂、繪畫與文學交織，不僅使帕斯捷爾納克的文學作品擁有音樂般的優(yōu)美、靈動，同時兼具繪畫藝術(shù)所能呈現(xiàn)出的一幅幅色彩斑斕、觀感極強的美麗景象。[1]

（一）帕氏文學創(chuàng)作與音樂的淵源

帕斯捷爾納克家庭的藝術(shù)氛圍十分濃厚，他的父親列昂尼德·帕斯捷爾納克是一位畫家，與列維坦、謝洛夫等畫家交情甚篤。甚至曾經(jīng)為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配過插圖；母親考夫曼也是一位藝術(shù)素養(yǎng)極高的杰出鋼琴家，師從著名音樂家魯賓斯坦。[2]有雙親的言傳身教，帕斯捷爾納克對音樂的興趣越發(fā)濃厚，音樂修為日益提高。成年后，他與音樂也從未有過片刻分離，他開始時常參加音樂聚會，結(jié)識了勃留索夫、別雷、勃洛克等人。

音樂和文學都是人類藝術(shù)璀璨星云中的兩顆耀眼星辰。兩者既有著自己獨特的品性，又緊密相連。在《安全保護證》中，帕斯捷爾納克談及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與音樂的關(guān)系時表示，音樂是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繆斯，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引路人。帕斯捷爾納克在《安全保護證》中明確表示“人世間我最喜歡的是音樂，音樂領(lǐng)域我最愛的是斯克里亞賓”。[3]他自童年起就對音樂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他也曾努力學習過音樂，遺憾的是他沒有絕對聽覺，就是說，“不具有聽辨隨意取來的音的準確高度的才能”，不得不放棄他心中“最珍貴的東西”。[4]正是因為這種遺憾，才有了后來帕氏在創(chuàng)作中將音樂和文學的糅合，其對音樂的情愫滲透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造中。[5]

（二）才能再現(xiàn)，音樂在場

帕氏小說中的音樂性通過帕斯捷爾納克的音樂感覺表現(xiàn)了出來，“人的音樂才能包括音樂聽覺和音樂感覺，音樂聽覺主要涉及聽的知覺能力，音樂感覺主要涉及人對音樂的心理體驗”，[6]即使帕斯捷爾納克缺少絕對音樂聽覺，但憑借他出眾的音樂感覺，能夠?qū)⒅車挛?、環(huán)境發(fā)出的聲音結(jié)合樂聲作出傳神的轉(zhuǎn)述，如“地板上滿是已經(jīng)變干的淺色的胡亂畫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在墻那邊的某個地方，來回飄蕩著好像被床單緊緊包裹住的沉悶的搟壓聲”“走廊里回蕩的喧嘩聲，猶如寒冷而清澈的山泉汩汩而出”“幾塊劈柴掉下來，帶著輕微的聲音落到草皮上。這成了一種信號，就像守夜人敲擊的梆子聲”“琴聲比蚊蟲更低地墜向地面，在尚未沾上塵土時就比蚊蟲更優(yōu)雅、更輕盈的飛回高空”。①地板上的胡亂畫痕發(fā)出的嘎吱聲響、山泉涌出的汩汩聲模仿走廊回蕩的喧嘩聲、木柴掉落的聲音暗喻守夜人敲擊的梆子聲。帕斯捷爾納克在制造“音樂美”的手段上非常考究，他讓音樂和文學兩者在遵循藝術(shù)美的原則上，運用具象化、模仿、比喻等表現(xiàn)手法，使文字迸發(fā)出音樂之聲。

帕斯捷爾納克把對音樂獨一無二的偏愛縫合進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小說中音樂美的實現(xiàn)依靠兩個方面：一是帕斯捷爾納克的音樂才能，能夠精確捕捉到現(xiàn)實世界的聲音。二是帕斯捷爾納克善于運用音樂元素中的聲響詞，將文字化身為音樂的變形，達到一種音樂在場的效果，使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優(yōu)美、靈動。[7]

二、繪畫之彩

語言的繪畫性，也即繪畫對使用語言所帶來的啟示。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模仿繪畫塑造人物、描摹景象的手段，如刻意描寫事物的顏色，加強語言的色彩性；二是作家對繪畫精髓進行深度抽象，使作品語言本身不再過于追求色彩表現(xiàn)、場景刻畫，而轉(zhuǎn)向追求繪畫的含蓄凝練性、代表性和隱喻性，將這一宗旨貫穿于作品創(chuàng)作始終。[8]

（一）語言繪畫性的直接表現(xiàn)

模仿繪畫塑造人物、描摹景象的手段，如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刻意描寫事物的顏色，加強語言的色彩性，使平淡蒼白的文字敘述轉(zhuǎn)換成豐富多彩的文字圖景。著重強調(diào)增添語言色彩性后所產(chǎn)生的語言色彩沖擊，這就是語言繪畫性的直接表現(xiàn)。在《柳威爾斯的童年》中，帕斯捷爾納克寫道：“橫梁上方低垂的赤柳濃密如墨，搖曳不定。杯子里的茶是紅色的。翻袖口和紙牌是黃色的，呢絨桌布是綠色的?！雹谶\用各種鮮明的色彩，塑造出可視性極強的畫面，和開頭處描寫的“她的兒童間里的一張白色母熊皮，就像是凋落的大菊花”③形成鮮明對比，暗含著柳威爾斯的童年由灰暗逐漸變得明朗有生機?！案≡葡∈瓒野担拖裼行┟撁奶鹤?。白晝像冒著熱氣的牛欄里的小牛，把自己的臟臉撞到玻璃上。這不就是春天了嗎？然而從正午起，空氣被瓦灰色的寒冷像桶箍一樣捆上了，天幕收攏、低垂，可以聽到白云帶著呼哧聲的喘息；飛逝的時間就像要急急地奔向冬天的黃昏、奔向北方一樣，從樹上揪下最后一片葉子，修剪著草坪，劈開縫隙，劃破地表。”④其中，“灰暗”的浮云、像小牛般莽撞的白晝，以及一系列時間飛逝的動作，傳神地刻畫出春天向人們撲面而來的急匆匆的場景。帕斯捷爾納克的創(chuàng)作具有高度的繪畫性，在寫作時自動代入畫家的筆觸，無論是寫景狀物，還是描摹人物，都能將色彩和語言高度融合，呈現(xiàn)出一個個極具視覺效果的場景，畫面感十足，對烘托氣氛、情節(jié)發(fā)展添上了不可或缺的一筆。

（二）語言繪畫性的間接表現(xiàn)

正如奧·沃倫在《文學理論》中指出的“視覺的意象是一種感覺或者說知覺，但它也‘代表了、暗示了某種不可見的東西、某種‘內(nèi)在的東西。它同時可以是某種事物的呈現(xiàn)和再現(xiàn)。意象可以作為一種‘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為一種隱喻存在”。[9]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同繪畫高度概括性的聯(lián)系是隱性的，還需要結(jié)合意象這個橋梁加以分析才能得以揭示。文學繪畫性的隱性表達通常也伴隨著顯性表達。在《柳威爾斯的童年》中：“她一連兩個星期發(fā)燒，為了發(fā)汗，身上被密密地撒滿了令人難受的紅辣椒粉，辣椒粉灼得她閉上了眼睛，合上了嘴唇。高燒后出的大汗使她難以忍受，難看的肥胖感和被咬傷感彼此交織。仿佛有一團燃燒著她的火焰，像夏日的黃蜂那樣刺入她的身體。黃蜂那細細的、帶茸毛的毒刺似乎還留在她身上，她不止一次想用各種方法把它拔出來，忽而從淺紫色的顴骨中，忽而從被襯衫過著的發(fā)燙的肩部，忽而從任何一個位置拔出毒刺來。”⑤夏日黃蜂作為一種意象，使痛感具象化，女主人公葉尼婭的痛感被物化，審美感觀增強?！斑@些古樹枝丫交錯，有雷雨時呈淡紫色，樹干上覆蓋著灰白色的苔蘚，使人能清楚地看到通往鄰家花園另一邊的那條荒涼的、人跡罕至的小徑。那里曾經(jīng)生有黃色的金合歡，如今灌木叢都已枯萎、蜷縮和凋亡。”⑥“淡紫色”“灰白色”“黃色”“金合歡”，視覺觀感強烈，選用有沖擊性的色彩，準確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圖畫，帶給讀者無限的審美舒適感。

消除音樂繪畫與語言之間的壁壘，形成詩意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鑄就帕斯捷爾納克創(chuàng)造風格的重要因素。不論任何形式的藝術(shù)，在作家那里都具有同樣的感召力，對于帕斯捷爾納克而言，音樂、繪畫、語言都是同源之水，被他同等的理解和接受，他將旁人看來不同領(lǐng)域的藝術(shù)，雜糅進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成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音樂、繪畫、語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統(tǒng)一成帕氏藝術(shù)語言。[10]

三、物我合一之美

詩人米哈伊爾·庫茲明曾對《柳威爾斯的童年》產(chǎn)生過這樣的感受：它“是最意味深長且純真的俄羅斯散文”。這種“最意味深長”主要指小說主人公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世界，還有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看似平凡無奇的現(xiàn)象與葉尼婭極具詩意的精神生活巧妙地糅合成一個整體。[11]

（一）物質(zhì)現(xiàn)象與精神世界融合

小說中的父親經(jīng)常外出，而母親與孩子們并不親近，“母親猶如一股親近的電流，常常以其易怒和固執(zhí)使家中充滿一種甜蜜的難堪”，這使葉尼婭家中少了份生機勃勃，“寂靜的北方的白晝透過窗簾飄然而至。它沒有笑容。橡木碗櫥已然顯得蒼老。銀餐具沉甸甸地、嚴謹有序地堆放著”，⑦白晝的到來并沒有帶來光明，帶來的卻是沒有笑容的憂郁，碗櫥蒼老，連餐具都透露著嚴謹，足以見得在葉尼婭的心中，這個家不是溫暖和諧的存在，相反處處體現(xiàn)著冷漠和疏離?！叭绻窃谟肋h清醒的狀態(tài)中，日常生活的諸多因素便愚鈍地、酸溜溜地、枯燥地落入開始結(jié)果的心靈中。這些因素沉落到心底，實在、凝滯而冷硬，就像處于休眠狀態(tài)的錫制的湯匙。在那兒，在心底，這錫制品開始熔化，而后合成塊，其中滴入了許多纏磨人的念頭。”此時葉尼婭馬上就要上中學，她對生活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層，“死亡的意識”第一次出現(xiàn)。她開始有了復雜的情感?！皬挠陌档幕▓@里伸出的這條僻靜的小路，仿佛由此岸通往彼岸，發(fā)出如同在夢中所見的光來，這光線十分耀眼，小心翼翼，無聲無息，好像太陽在那里戴上了眼鏡，在一片野草中搜尋”，小女孩對未知的好奇無比熱烈，因此一條僻靜小路才能散發(fā)出像太陽戴眼鏡搜尋東西一樣的光芒。物質(zhì)生活中看似普通的事物都被葉尼婭內(nèi)化，構(gòu)成了屬于她自己的詩意世界：“柞木餐櫥看上去像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餐桌的桌布上方移動著英國教師那雙用薰衣草浸液浸洗得干干凈凈的手?！雹嗥掌胀ㄍǖ恼彰鳠?，在葉尼婭的眼中也扮演著多重角色，心境不同，照明燈的渲染效果也不同：“照明燈只能烘托出晚間氛圍的空曠。這些燈不亮，但卻像壞了的果實那樣因渾濁或透明的積水而從內(nèi)部膨脹，脹得就像鼓起來的帽子……照明燈又像冬季里那樣，在家里和柳威爾斯一家人親近起來——熱情、親切而誠懇”。⑨葉尼婭的精神世界逐漸具象化，使現(xiàn)實生活中的物質(zhì)現(xiàn)象趁機穿越精神與物質(zhì)的隔膜，與葉尼婭的精神世界重疊交織。

（二）人與大自然彼此融合

葉尼婭構(gòu)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當葉尼婭心情不好的時候是“陰郁而不安的早晨到來了”，而當她心情很好的時候是“溫暖而陽光明媚的四月天……整整一天，太陽令人陶醉地不落下去、讓人久久沉迷于其中的整個白晝，存在于各個房間的中央和角落……稠李瞇縫著眼睛，貪婪而不可遏制地梳妝打扮，含笑怒放；金銀花洗得干干凈凈，興奮得喘不過氣來”。⑩稠李打扮、金銀花興奮，以自然界中的事物反襯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當葉尼婭內(nèi)心開始成長時，“在烏拉爾艱難醞釀的、病懨懨的春天，隨后便大范圍地、蓬勃地破土而出，似乎只在一夜之間，就蓬勃而范圍廣闊地如期蔓延開來”，?女主人公葉尼婭的心理、生理變化過程與季節(jié)的變化相聯(lián)系，使前者滲透到后者之中，以季節(jié)的變化來暗喻葉尼婭的飛速成長。女主人公生活地點的變化，可以看作是其從童年到少年時期的跨越，比如葉尼婭的童年是在彼爾姆度過的，而當她跨過烏拉爾山時，“她看到的東西難以描述。他們的火車向蛇一樣蜿蜒駛?cè)氲男鷩W的榛樹林，變成了海洋，變成了世界，甚至可以說變成了一切……葉尼婭抱怨令人煩悶、塵土飛揚的歐洲，抱怨他費力地拖延著奇觀的出現(xiàn)。當一件類似于墓碑的東西，好像呼應(yīng)謝廖沙的一聲尖叫，側(cè)面朝向他們，從窗邊一閃而過，帶著人們久久等待的童話般的名稱，穿越前后緊挨著的赤楊樹，轉(zhuǎn)眼即逝，她一下子就慌神了！在這一瞬間，無數(shù)腦袋像是商量好似的，一起從不同等級的車廂窗口擠出來，正在下坡的、攜帶著遮天蓋地的灰塵的列車，頓時變得活躍起來”，?新的生活在猝不及防中就這么開始了，她邁入了少年時代。

小說的物我合一之美通過兩個方面體現(xiàn)，一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所有物質(zhì)現(xiàn)象與葉尼婭的精神世界在小說中彼此融合；二是人與大自然之間的彼此融合也體現(xiàn)在描寫之中，葉尼婭的心情變換以及成長過程與自然緊密結(jié)合。[12]

四、結(jié)語

《柳威爾斯的童年》是帕斯捷爾納克中篇小說中的翹楚，凸顯出了帕斯捷爾納克鮮明的創(chuàng)作風格，即音樂、繪畫交織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中，物我同一的思想貫穿始終，擁有獨特藝術(shù)魅力和哲學厚重感。帕氏以聲情畫意的筆觸在小說語言中展現(xiàn)出音樂、繪畫之美，他關(guān)注生活的視角，通過物質(zhì)世界與精神世界的聯(lián)合、人與自然的互動來展現(xiàn)物我合一之美，架構(gòu)了屬于帕斯捷爾納克的美學世界。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俄羅斯]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最初的體驗》帕斯捷爾納克中短篇小說集，汪介之，等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01-256頁。

參考文獻：

[1][3][6][7][8][10]王尉錦.帕斯捷爾納克的藝術(shù)觀[J].林區(qū)教學，2013（01）：68-69.

[2][5]王永，李心儀.音樂在場——論帕斯捷爾納克抒情詩的音樂性[J].俄羅斯文藝，2022（01）：

28-37.

[4]王彥秋.琴鍵的舞蹈——帕斯捷爾納克詩歌創(chuàng)作的聲形美[J].俄羅斯文藝，2006（04）：26-30.

[9][美]雷·韋勒克，奧·沃倫，著.文學理論[M].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202-203.

[11]汪介之.詩人的散文：帕斯捷爾納克的中短篇小說[J].俄羅斯文藝，2014（01）：37-45.

[12]張紀.少女眼中的世界——透視帕斯捷爾納克的《柳威爾斯的童年》[J].名作欣賞，2008（06）：25-127.

（作者簡介：劉舒文，女，碩士研究生，遼寧大學，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