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嬌
(杭州西子實驗學校,浙江杭州 310000)
自1995年《長恨歌》載于《鐘山》雜志始,文壇上對于《長恨歌》及其作者王安憶的討論就未曾停止,直到2000年,《長恨歌》獲得了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爭議之聲更是鋪天蓋地。有人將王安憶定義為“張愛玲的接班人”“文壇的弄潮兒”,將《長恨歌》定義為“女性主義文學的代表作”等等,但是不管外界是如何定義這本書,是如何定義王安憶自己,作者本人始終不曾承認——“我總覺得我非常被動”[1]。而王安憶自己則是這樣評價《長恨歌》的:“在那里面我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但事實上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p>
許多人認為,將一座城市的歷史以一個女人的生活作為表現形式實是有失偏頗的,甚至是荒謬的。城市的歷史應該與歷史中的重大事件緊密相連,通過男性社會權利政治的動蕩來加以表現。但是在《長恨歌》中,讀者不僅看不到歷史的重大變革,甚至連主導歷史發(fā)展走向的男性身影也幾乎消失不見。實際上這與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關,王安憶曾在1982年的一篇自述中說道:“我現在很想達到這樣一個目的:寫一個人,從這個人身上能看到很多年的歷史,很大的一個社會,就像高曉聲的陳奐生一樣?!盵2]這或許可以看作是王安憶創(chuàng)作《長恨歌》的初步動因。等到1985年的時候,王安憶在思及初期寫徐州時的經歷時說道:“我想放棄寫徐州,反而倒寫出了徐州。為什么?后來,我悟到,雖然寫的是文工團,小小的院子里,一百多人,但它是在徐州的,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悲歡喜樂,都帶有徐州的氣息,都帶有徐州的歷史和它的文化。”[3]這樣的一種小說觀不妨套用到《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上,或許這正是王安憶所說的借一個女人寫出了一座城市的原因,因為這個女人身處于這座城市之中,她的一舉一動都與這個城市息息相關,她的整個人生都是這座城市生活形象化的反映。但是還是會有人質疑,僅僅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就可以反映整個城市的發(fā)展歷史嗎?對此,王安憶在2000年的《文學報》上對于歷史概念的闡述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彼裕谧髡呖磥?,歷史的面目不是由眾多重大事件堆砌而成的,而是在平凡的、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逐漸積淀形成的,而生活的主體是“人”,換言之,歷史的主體也是“人”,所以,想要展現歷史,首先得肯定“人”的地位。因此在《長恨歌》中作者塑造了“王琦瑤”這一形象,希望借“王琦瑤”這個女人前后四十年的人生來反映上海這座城市最值得被銘記的一段歷史,而這段歷史的選擇,在作者看來則是非“弄堂”不可,因為“城市無故事”[4],只有“在那些居住擁擠的棚戶或老式弄堂里,還遺留著一些故事的殘余?!盵5]
可是為何非要把這段歷史的主人公限定為一個女人呢?在慣常的思維習慣中,我們更偏向于選擇男性作為歷史的主宰者,女性大多時候只能乖乖的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即便是花木蘭替父從軍也只是老百姓們美好的愿望罷了。但是王安憶偏偏為她的歷史選擇了一位女性作為主人公,不僅如此,這個女性還是極具世俗性的,她是由形形色色的上海弄堂、淮海路、花園洋房和細心細意的小日子堆砌而成的。那是因為在作者看來,上海是富有女性氣息的,上海歷史在那些美麗女人的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最終這些重重疊疊的女性的影子糾結成了王琦瑤的形象。
那么王安憶又是如何借王琦瑤這一人物來展現歷史的呢?在“人”與“歷史”之間,“城市”是兩者之間的橋梁。“城市”是“人”生活的所在,同時又是“歷史”變遷的載體,所以如果想要借“人”來表現“歷史”最關鍵的就是寫好這座“城”。在《長恨歌》中,作家選擇了“弄堂”作為結構整座城的切入點,上海的弄堂是這座城市的芯子,王琦瑤則是弄堂孕育出來的女兒,至此,人與城緊密相連。
在《長恨歌》中,小說的故事性和城市生活的世俗性表達松散而又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作者似乎更愿意從某一點生發(fā)開來,由點及面、緩緩而言、渲染全篇,從而在散文化的敘述中包裹住小說的故事性,將“人”與“城”通過語言的橋梁聯(lián)系起來。但有些論者認為這樣的一種敘事風格將《長恨歌》割裂了,使得小說中似乎有兩個王安憶,一個寫小說,一個寫散文。甚至于大量的散文化筆觸造成了一種“語言暴力”,作者的主觀意識充斥于字里行間,壓抑了讀者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但是如果回過頭來看看王安憶的小說觀,我們就會發(fā)現,作者的這一敘事風格其實是有意為之。在王安憶看來,小說是作家“心靈世界”的反映,既然是作家個體的主觀化思想的表達,其作品就不可避免地帶有作家個體認知的表現,而那些散文化的語言實際上就是幕后的作者借語言文字這一媒介向讀者的緩緩傾訴。小說畢竟是小說,它不是歷史文獻,如何能苛責小說家將一座城市的歷史用紀實的方式表現,當小說以一種文學性的筆觸闡述的時候就已經烙上了作家的個人風格色彩,至于讀者怎么進行再創(chuàng)造,那已經不是作家該管的事了,作家只需忠實地表達自己便已經是盡到了應有的責任。王安憶曾在一篇對話錄中說道:“是誰規(guī)定了小說只能這樣寫而不能那樣寫?難道不是先有這樣那樣的小說然后才有了我們關于小說的觀念嗎?誰能說小說不能用議論的文字寫,用抽象的語言寫?……其實,小說之所謂怎么寫,標準只有一個,就是‘好’?!盵6]所以,這樣的一種“洇染”式的敘事風格并沒有將小說割裂,相反,正是通過這樣的一種方式使得作家在表達小說的故事性的同時兼顧了城市歷史的展現和作家主觀意識的表達,從而將人——城——歷史三者緊密聯(lián)系起來,最終達到作者所說的“借一個女人寫一座城”的目的。
小說名為“長恨歌”歷來引起了眾多讀者的猜測,為何王安憶會借鑒白居易的長詩同樣也將自己的小說以此命名呢?在論者看來,“長恨”實際上是作家借王琦瑤對這座城市的一個感嘆,一種情感。那么,何為“長恨”?
實際上,此“恨”并非指“仇恨”,而是“遺恨”,即遺憾。在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長恨歌》中直至篇末才始現一“恨”——“此恨綿綿無絕期”,說的同樣也是“遺恨”,而非“仇恨”,或許王安憶將其小說命名為“長恨歌”借鑒的便是這一點。
我們都知道白居易的《長恨歌》“恨”的是李、楊二人生死相隔的愛情故事,那么王安憶的《長恨歌》“恨”的又是些什么呢?這一“長”字又是如何表現的呢?
無可否認,《長恨歌》這樣一部以女性視角展現上海的小說中充溢著對柔美但不柔弱、堅強而有擔當的上海女性的無聲歌頌。無論是王琦瑤也好,還是嚴師母,甚至小說中一筆帶過的蔣麗莉的母親,這些女性一邊極盡所能的花著心思享受著生活的美好,一邊對生活的苦難忍耐著、承受著、解決著,比如王琦瑤人前是漂亮得體、不露聲色的“滬上淑媛”,人后又是歷盡艱辛、含辛茹苦獨自將孩子撫養(yǎng)長大的單身母親。她們有悲有喜但是從來淡然處之不怨不艾,該浪漫時浪漫,該務實時務實,分得清緩急,拎得清輕重,然后在生活的沉淀下綻放出自己的美好。在這些蟄居于弄堂、安穩(wěn)于現世、被柴米油鹽浸泡著的上海女性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柔美、堅韌、強大讓讀者為之贊嘆不已。
然則,單就王琦瑤這一人物形象而言,她的忍耐力、堅韌性固然令人贊嘆,但是當一個人在遭受了種種變化和磨難之后還是只學會了忍耐和默默承受,那么就應該對此進行反思了。王安憶基本上是以愛情的方式來講述王琦瑤的一生的,不論是李主任、康明遜還是老克臘,結局都是那么不盡如人意的,而王琦瑤似乎從來都不曾接受教訓,只是將自己的愛情史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哪怕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愛情。和李主任,不過是“有恩有義”的依賴;和康明遜,地位不對等、身份不對等,連愛情的付出和回報都是不對等的;等到老克臘,垂垂老矣的王琦瑤已經糊涂了,她錯將老克臘的懷念當作是舊時代的重現,但實際上,這不過是新時尚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不可否認,男權對女性命運的掌控是造成女性命途多舛的重要原因,但這一點并非必然原因,命運的多難和不可知雖說是客觀的,但是人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主體,可是王琦瑤卻沒能好好理解什么叫事在人為,只是被動地接受命運帶來的結果,隨波逐流而無所作為。李靜將王安憶小說中的人都定義為“一種歷史在其中處于匿名狀態(tài)的不自由的人”[7],在這里或許可以拿來借用一下。
再則,王琦瑤的“不自由”不僅僅表現在她對于愛情的不作為上,更是貫穿了她整個的人生。追求時尚是王琦瑤生命的重要意義,王琦瑤的時尚不僅僅是單純的追趕潮流,而是要成為潮流里的中流砥柱,而“三小姐”的稱號似乎將她的這樣一種愿望落到了實處。自從在選美比賽中獲得了“三小姐”的桂冠起,王琦瑤似乎就陷入了一個怪圈。在常規(guī)的思維模式下,“三小姐”是王琦瑤時尚人生的起點,她本應該接著這股風勢繼續(xù)將自己的時尚之路走得更加輝煌,結果比賽之后她就投入了李主任的金絲籠里,倉促的結束了這段還沒來得及開始的旅程。等到王琦瑤被放出金絲籠,再調整好自己的心情重新回歸上海生活,這個時候的時尚卻已經不再為王琦瑤留位置。而王琦瑤一邊難以接受現有時尚的粗糙,一邊又沉溺于緬懷舊時尚而難以自拔。王琦瑤似乎總是在做著不屬于這個時代事情,成了一個錯位人生的締造者。并且同時,王琦瑤在拒絕現時生活而沉溺于舊日時尚的同時,使得周圍的人也在不經意中就帶著“三小姐”的有色眼鏡來看待她,至此,舊日的風光對此時的王琦瑤來說并非光輝的榮耀,而是一種無形的拘束和枷鎖,它將王琦瑤束縛在舊日時尚中,將她的形象固化為40年前的“三小姐”,而拒絕王琦瑤進入這個時代的時尚之中,使得王琦瑤脫離了這頂帽子就什么也不是。所以,最終在“內遺”(王琦瑤自己對現時時尚的拒絕)和“外遺”(現時環(huán)境對王琦瑤的排斥)的雙重作用下,王琦瑤終于成了新時代的“遺民”,迎接她的必然只有死亡的結局。
王安憶在談及自己創(chuàng)作《長恨歌》的靈感來源時曾提到這樣一個故事:“曾經聽說一件事情……說一個上海小姐在七十年代中期被一個上海小流氓殺了?!盵8]或許正是因為《長恨歌》的成形是源于這樣一個悲慘的故事,從而冥冥中注定了滿篇的“遺恨”。
“內遺”和“外遺”的雙重作用不僅使王琦瑤成了新時代的“遺民”,還使她身上彌漫著一股恒久不散的孤獨感。三十年代的王琦瑤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而七八十年代的王琦瑤是不屬于新時代的孤獨。雖說造成這種孤獨狀態(tài)分內外二重原因,但是個體內心才是最根本的原因,這種隔絕狀態(tài)不僅使王琦瑤在前后四十多年的人生中陷于孤獨,還使其不論在什么年代與周邊世界都是格格不入。所以,在時代隔絕(縱向孤獨狀態(tài))和環(huán)境隔絕(橫向孤獨狀態(tài))的相互作用下,這種孤獨感將永不消散。
并且,在《長恨歌》中,始終都彌漫著宿命的味道。從開篇起,不管是“奇怪的是,這情形并非陰森可怖,反而是起膩的熟?!盵9]這樣的暗示性語言,還是類似王琦瑤、嚴師母、薩沙、康明遜和王琦瑤、張永紅、老克臘、長腳這樣時間前后相距四十年但是情境相似的人事變換,或者是王琦瑤和張永紅這樣高度相似的人物輪回,都給讀者營造了一種宿命的味道。個體生命的努力在歷史和時代的作用下似乎化為虛無,四十年前與四十年后的重疊,更凸顯了生命的悲涼與哀怨。
而弄堂上潔白的鴿子,以其血紅的目光見證著這一切,它們的繁衍也意味著這段悲涼的歷史將會長長久久的輪回、再現。
透過王琦瑤及其周邊的人事變換,我們看到了王安憶想要呈現給我們的上海,這樣的上海實際、功利、精明而又有著獨特的美。
在《長恨歌》中,王安憶將上海寫進了一個女人之中,又通過這個女人展現給讀者看。對上海,王安憶是又愛又恨的,愛的是曾經的上海的精致、務實,恨的是現在的上海的粗魯、鄙陋,在王安憶看來,“這城市的心啊,已經歪曲的不成樣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盵10]所以最后,王琦瑤,這個四十年前的上海代言人在作者的筆下隨著那逝去的上海一同死去,以此來祭奠曾經的上海心。
或許自從王安憶在未滿周歲時乘火車在一個痰盂上進入上海開始,就注定了她與上海的不解之緣?!堕L恨歌》的問世完成了王安憶對上海的致敬,而王琦瑤的死去或許也標志著那個王安憶最愛的上海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作者用閑言碎語、殘叢小語構筑了一個記憶中的上海,用語言描繪了一幅上海的“清明上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