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紅
(佳木斯大學 人文學院, 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神異書寫貫穿于中國古代小說的發(fā)展歷程,并在古代小說中廣為運用?!都t樓夢》作為一部文化內涵極其豐富的古典小說,也承繼了神異書寫這一文學傳統(tǒng),文中多處運用了神異書寫。縱觀《紅樓夢》全文,賈寶玉的神異書寫是最為突出的。下面從賈寶玉神異書寫為切入點,分析其文化內涵,這對于解讀賈寶玉的形象,認識《紅樓夢》的敘事特點,理解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具有重要意義。
神異書寫,既包括神靈鬼怪、神跡、超凡能力等的描寫,也包括神奇、怪異的人、事、現(xiàn)象的描寫。賈寶玉的神異書寫在《紅樓夢》中有諸多表現(xiàn),下面結合小說文本來研究賈寶玉神異書寫的表現(xiàn)。
賈寶玉的神異書寫,尤以其出身來歷最為明顯?!都t樓夢》開篇即交代了賈寶玉的來歷,小說用了三個神話加以說明。三個浪漫的神話故事賦予了男主人公神秘的屬性,使其出身來歷充滿神秘色彩。
1.與賈寶玉來歷有關的第一個神話:女媧補天
小說第一回開卷自述其書來源道:“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盵1]79這里引用了古老的神話女媧補天,神話里的女媧不辭辛苦為人類生存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自然條件。值得注意的是,原本神話中對補天石頭的描述非常簡略,據(jù)《淮南子·覽冥訓》記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2]66,只提到了“五色石”三個字。而曹雪芹在女媧補天神話的基礎上著重對石頭鋪陳敘述,且敘述方式很特別。人們很容易由女媧補天神話聯(lián)想到女媧造人神話,造人神話虛構了人類的產(chǎn)生,女媧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神話中的主人公是按照女性形象塑造的一位宇宙大神,小說特意以女媧神話作為發(fā)端,應該是有一定寓意的,反映了作者對女性社會地位的關注,暗示小說是以為女性張目、歌頌女子為主。
2.與賈寶玉來歷聯(lián)系更為密切的第二個神話:頑石幻形入世
小說在第一回里運用了嵌套的手法,緊接第一個神話之后開始的第二個神話:一日,石頭正悲嘆自己命運之際,聽到僧道二仙談及紅塵中榮華富貴之事,開始憧憬著去人間受享,于是苦求二仙攜入紅塵終得應允,其中那和尚還施術將石頭變成一塊美玉,并說要鐫上文字,后袖石而去。這就是石頭下凡神話的主要內容。至于小說接下來提到的,后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空空道人看到的石上書,以及小說后文敘述石上書故事里甄士隱的夢,夢里見到僧道所言的“蠢物”,“蠢物”原來是塊美玉,上面鐫著“通靈寶玉”四字等內容,則是小說對頑石幻形入世的補充說明。
虛幻的神話世界中的頑石欲下凡,石頭下凡的經(jīng)歷載于石頭的本體上,成為石上書,本就奇幻;而石上書中人甄士隱,夢里又遇頑石(即夢中僧道口中的“蠢物”),這就更為奇幻了。可謂幻中有幻,撲朔迷離。到底是頑石歷幻成就石上書,還是石上書中人的夢幻?如此敘述使人有莊周夢蝶之感。神物下凡歷劫與現(xiàn)實世界凡人仙夢的迅速切換,使賈寶玉來歷更加神秘莫測。
3.與賈寶玉的來歷有直接聯(lián)系的第三個神話:神瑛侍者轉世
此神話也是通過甄士隱的夢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第一回寫甄士隱夢里聽僧人言說,赤瑕宮的神瑛侍者,近日凡心偶熾,欲下凡歷幻,此事已在警幻仙子處掛了號。小說還在神瑛思凡故事之前,先描述了神瑛和絳珠仙草的緣分:在神話世界里,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過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后來絳珠草感受天地精華,終于修得人形,絳珠仙草一直想報答澆灌之情。這就是寶黛二人前生的神話故事。因此,得知神瑛要下凡,絳珠仙草就要陪其下凡并以淚報答灌溉之恩。又是西方靈河岸上,又是三生石畔,又是一花一石,有佛家一花一世界之意,神奇、神秘,作者的如此安排包含了濃厚的哲學意味。唯美浪漫的神話,既點出了木石前緣,還引出讀者聞所未聞的還淚之說。
4.寶玉的出生異象
《紅樓夢》在交代賈寶玉來歷時,說其生而有異。如第二回寫賈寶玉一落胞胎便口銜著大如雀卵的美玉,而且玉上面還有很多微小的字,脂本系統(tǒng)中的甲戌本在此處有旁批云“青埂頑石,已得下落”[1]106;小說第八回敘述寶釵賞鑒通靈玉時,甲戌本的脂評曰“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1]210。從小說正文敘述和脂硯齋的評點可得出結論,賈寶玉口銜的美玉,便是第一回女媧補天神話里補天剩下的那塊頑石所化,補天頑石已幻形成為通靈寶玉并與寶玉命運休戚相關。其實第一回里和尚帶著石頭到底去哪兒享受人間富貴了,和尚不讓石頭問,讀者讀到這也感到迷惑好奇,作者應該是故意留白,不直接說出石頭的下落,而通過寶玉出生異象和脂評等隱晦地暗示讀者,石頭享受榮華富貴的地方是人間的榮國府。其中脂硯齋的第二回、第八回兩處評點暗示得最明顯。這樣層層揭開謎底使小說具有神秘感,既照應了第一回中的兩個神話,又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總之,有關賈寶玉出身來歷的三個神話和銜玉而誕的異象均是典型的神異描寫。賈寶玉神話來歷非常重要,盡管曹雪芹在小說中多次強調提示,但是,之前的“紅學”研究中還是以“去神話”研究居多。楊旸認識到寶玉來歷神話的重要性,并撰寫文章闡述了其觀點[3]。
之前袁世碩先生在《賈寶玉心解》[4]一文中,曾說過賈寶玉是半是現(xiàn)實的、半是意象的人物,估計也是源于寶玉的神話來歷。賈寶玉是個特殊人物,可以說不能算作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人物形象。
奇幻夢境與靈魂出竅,也是賈寶玉神異書寫的重要體現(xiàn)。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中描寫寶玉奇幻夢境的一共四處,描寫靈魂出竅一處,奇幻夢境包括神仙夢中點化、人物日有所思入夢、臨死之人托夢、悲痛之下夢入陰司等??傮w而言,確實奇之又奇,似幻似真,充斥著神異色彩。作者往往通過夢幻與想象營造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秘意境。如《紅樓夢》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敘賈寶玉在秦可卿房內午憩時入夢,夢見隨神仙姐姐來到太虛幻境,在薄命司里翻開金陵十二釵冊子,瀏覽了其中關于賈府中女子命運的讖語和畫,然而當時不解其意,又聽了《紅樓夢》十二曲。此部分內容主要以警幻仙姑點化為線索,以總分式結構建構,預告了大觀園中女孩子們未來的悲劇命運,也為下文埋下伏筆。又如小說的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慧全大體》寫賈寶玉在自己房中入夢,夢中見到了遠在異地的同名同貌同性情的甄寶玉,夢中的賈寶玉還在和甄寶玉說此番非夢是真。這里頗有點“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味,曹雪芹的意圖隱約可見,應該是在隱晦地提示讀者小說對現(xiàn)實社會的反思是真。又如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中,寶玉夜里夢見晴雯笑著來道別“你們好生過吧,我就從此別過了”,醒來哭說晴雯死了,寶玉此時似乎已有不好的預感。果然,后文通過小丫頭補敘道出晴雯早上去世了,這樣描寫賦予了寶玉幾分神秘色彩,似乎能預知死亡。類似的“托夢”情節(jié)在小說其他地方也出現(xiàn)過,例如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提醒其做長遠打算。再如,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寫寶玉驟聞黛玉已死,悲痛之下忽然眼前漆黑,迷失方向,與人交談才知已來到陰司,后被石子打中心窩驚嚇到,又聽得那邊有人喚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躺在床上,之前原是一夢。寶玉夢中穿越到陰間,這也是一種超自然現(xiàn)象的描寫。其實,異夢手法較常見于古代的敘事文學作品中,如元雜劇《竇娥冤》中的竇娥托夢其父,《三國演義》中劉備夢見遇難的關羽,《三言二拍》中異夢描寫更多,有學者還作了分類[5]93。又如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中描述寶玉靈魂出竅后跟隨著還玉來的和尚,又一次來到了太虛幻境,又見到了金陵十二釵的冊子,還見到了尤三姐、鴛鴦、秦可卿、黛玉、迎春等眾多已死之人。從寶玉的神魂離體到又入幻境已是異乎尋常,此處還有神靈鬼怪,更是神異。后兩個例子是根據(jù)程本系統(tǒng)的后四十回內容列出,以第一百一十六回為例,同樣是寫夢入太虛幻境,跟小說第五回比略顯直白,缺乏詩歌般婉約含蓄的美感。
前文所述的賈寶玉神異書寫,主要是神靈鬼怪等超自然現(xiàn)象的描寫,但是神異書寫不僅僅包含這些內容,還包含異乎尋常的人、事、現(xiàn)象等的描寫。賈寶玉的思想性格異乎常人,十分怪異,這也是寶玉神異書寫的重要表現(xiàn)。當然,這種神異書寫不同于古代的神異傳統(tǒng),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紅樓夢》在神異書寫方面的嬗變。
賈寶玉的怪異性格首先表現(xiàn)為他的女尊男卑思想。在男尊女卑思想依然是社會主流意識的封建社會里,賈寶玉把深入人心的男尊女卑觀念完全顛倒過來,非常尊重女性、崇拜女性。如他認為女兒是“山川日月之精秀”“水作的骨肉”“無價之寶珠”,而男子不過是“須眉濁物”“渣滓濁沫”而已。小說中寶玉反復強調女兒是如何的美好,而對男子的評價則較低,見小說的第二回、第二十回、第五十九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七回等的敘述。他尊崇女性的思想已超越了其所處時代,不囿于時代的思想局限,的確難能可貴。因為崇拜女兒,寶玉對所有姑娘充滿贊美和憐惜之情,如寶玉對香菱、齡官、平兒的同情幫助,為做錯事的丫頭擔過,為女兒不幸而傷心、不平、憤怒,寶釵取笑他是“無事忙”,魯迅說寶玉“愛博而心勞”。因為崇拜女兒,寶玉愛紅,喜歡調脂弄粉等,喜歡在女兒環(huán)繞下快樂地生活,即書中所云“最喜在內幃廝混”。寶玉從內心深處非常親近女孩子,這種親近有時影響到寶玉的性情,行事言談不免有些女兒氣。第七十八回賈母也說寶玉“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甚至于寶玉的外在形象也有女性化的傾向,小說中用“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來形容,難怪第十五回里鳳姐也覺得寶玉是“女孩兒一樣的人品”。作者這種外貌描寫,既新奇別致又超越了才子佳人小說人皆一面的套路,對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有著深刻影響。
賈寶玉的怪異性格其次表現(xiàn)為厭惡仕途經(jīng)濟。賈寶玉的價值觀念和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傳統(tǒng)男性不同。在封建時代,仕途經(jīng)濟是中國知識分子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主要方式,這種價值觀源于儒家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但寶玉不愿走主流意識倡導的仕途經(jīng)濟道路,其身上更多體現(xiàn)了任情適性的道家人生觀。功名富貴、應酬世務和八股文章,這些都是寶玉所厭惡的,顯示了寶玉棄儒取道的思想文化取向。此外,賈寶玉還很討厭別人勸他務正、走“仕途經(jīng)濟”,即使是他最看重的女孩來勸,也能直接給人沒臉。例如第三十二回,史湘云規(guī)勸寶玉多和官員往來,并與之暢談仕途經(jīng)濟,寶玉當即拉下臉來攆人;寶釵也說過類似的話,結果寶玉抬腳就走了。在寶玉看來,女孩子沒有經(jīng)世俗社會污染而坦誠正直,是純凈的象征,而男子是仕途經(jīng)濟和假道學的象征并代表著封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任性恣情的寶玉自然而然地討厭男子而喜歡親近女子。小說中就寫道寶玉基本上是不喜歡和除了外貌和氣質女性化的青年男子秦鐘、蔣玉涵、北靜王之外的男子來往的,和年齡相仿的兄弟侄兒等也幾乎無話可講。正是寶玉這些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行為舉止,對當時的人們來說是很難理解的。脂批道寶玉的性格是“說不得好,又說不得不好”,可見,脂硯齋也認為賈寶玉是“今古未見之人”。
賈寶玉的性格,容易讓人囫圇不解,很難準確地形容。小說中人物就對其議論紛紛:如第二回中賈政說他“將來酒色之徒耳”,冷子興認為“將來色鬼無疑了”;第三回王夫人說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瘋瘋傻傻”,黛玉未見寶玉前,心中忖度他是“憊懶人物”“懵懂頑童”,本回《西江月》詞形容寶玉“腹內原來草莽”“行為偏僻性乖張”;第三十五回中兩個婆子嘲笑寶玉“有些呆氣”;第三十二回、三十六回中襲人認為寶玉“牛心左性”“性情古怪”;而第十五回中北靜王說寶玉“真乃龍駒鳳雛”;第五回中警幻仙子道寶玉“性情穎慧”,甲戌本第五回脂評“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1]160。由此可見,除北靜王和警幻仙姑外,小說中就連賈寶玉的父母、貼身丫鬟對寶玉的評價也是貶多褒少,他們的有些看法甚至大相徑庭。這些評價源于賈寶玉奇異的性格,而褒貶不一的評論正好對應了這一今古未見的奇異形象。
此外,賈寶玉的“偏僻行為”在小說中多有呈現(xiàn),如無故摔玉、燒書、吃胭脂、用別人用過的洗臉水、對燕子、魚、星星、月亮說話,沒人時自哭自笑等。與賈寶玉怪異性格相一致的是他的至奇至妙之語,作者故意設計讓他時常說一些超乎常理的話。如“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除明明德外無書”“文死諫,武死戰(zhàn)”“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還有“女兒是水作的骨肉”“化灰”“化煙”“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等,這些語言表達了賈寶玉的期望。對寶玉來說,女孩兒代表著理想和純潔,反映了寶玉對純潔、美好事物的執(zhí)著追求,說明了他對“情”的渴望與感悟,強化了寶玉的性格。這種種奇怪的語言,從不同的側面渲染了寶玉的奇異。再如第三回,寶玉第一次見到黛玉,因為有似曾相識之感(暗指讀者神瑛和絳珠前生的緣分),他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也很奇特,照應了小說第一回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神話故事,還強調了開篇的木石前盟。賈寶玉的語言,可謂是今古未聞之語言,讓人覺得非常奇怪,偏偏讀者又感覺就應該這樣寫,如此奇妙之語方是寶玉,正如脂硯齋所說稍有真切便不是寶玉了[6]546。而小說中不懂寶玉的人,往往把這類言語稱為“呆話”“瘋話”“傻話”。正是這些令人感到囫圇不解之語,讓讀者如同見到了活脫脫一個賈寶玉,如聞其聲,由此可見,曹雪芹文學語言功力之深厚。
賈寶玉神異書寫源于作者對神異敘事傳統(tǒng)的無意識傳承。在很早以前,中國文學作品就有對神異、傳奇性的追求和表現(xiàn)。例如,姜嫄履跡感孕的傳說,后稷誕生的神異以及被棄而不死的神異(《詩經(jīng)·生民》),簡狄吞燕卵而生契(《詩經(jīng)·商頌》),“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史記·五帝本紀》),還有劉邦母親夢與神遇及蛟龍盤旋于產(chǎn)床的神異,漢高祖斬白蛇的神異(《史記·高祖本紀》)等。后來,這種神異書寫逐漸內化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傳統(tǒng),對中國敘事文學的發(fā)展有過直接的影響,作家們自覺地在創(chuàng)作中追求神異、傳奇性的精神。如魏晉時期志怪志人小說發(fā)達,且其在內容上對奇人異事積極追求;唐傳奇浮生如夢、真幻交織的筆法;宋代話本、戲曲等敘事文學呈現(xiàn)出奇異化、娛樂化、世俗化的傾向;明清時期小說戲曲的傳奇性描寫等,這種創(chuàng)作追求一直延續(xù)至今。作家只有善于繼承才能更好地進行創(chuàng)新,曹雪芹可能也吸取了中國文學的養(yǎng)料。
另外,這些神異書寫還體現(xiàn)了本民族的審美理想。審美理想是指“審美主體(藝術家、欣賞者)關于應有的、最高的、完善的美的形象的審美意識或審美觀念?!盵7]2014中華民族的審美理想中一直有一種以奇為美的特質,這種尚奇心理不僅表現(xiàn)在作家對神異化敘事的自覺追求,還表現(xiàn)在接受者有喜愛名人神異、傳奇故事的欣賞習慣和審美趣味,如楊堅、趙匡胤、朱元璋出生時的紫氣或紅光,王陽明的高僧啟智,玄奘金禪子轉世等傳說的廣為流傳,就流露出人們對神異、傳奇故事的接受、喜愛。中國敘事文學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免滲透了民族欣賞習慣和心理,描寫富有傳奇色彩。比如,唐傳奇中張倩娘的離魂,《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神化描寫,《水滸傳》一百單八將的奇異來歷和神奇本領,《西游記》奇幻境界、奇幻人物、奇異情節(jié)的完美融合,明傳奇《牡丹亭》中杜麗娘為情而死,又因情死而復生等。賈寶玉神異書寫亦是如此,既承繼了中國古代敘事文學的神異敘事傳統(tǒng),同時也顯現(xiàn)了民族的審美理想。
寶玉的神異書寫還受到了萬物有靈觀念、神話思維等的影響。古代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在無法消解的困惑面前,人們感到惶恐,于是開始借助想象把自然物和自然現(xiàn)象神化并加以崇拜。例如,以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等為神靈的自然崇拜,以動物、植物或其他物件為氏族標志的圖騰崇拜,以及由圖騰崇拜衍生的祖先崇拜等,這些現(xiàn)象在《山海經(jīng)》等古籍中都有相關記載。古人還崇尚萬物皆有靈性,可以看到當時的神話思維非常發(fā)達?!都t樓夢》中以通靈寶玉比喻賈寶玉美好的品德,也是受到了上述觀念的影響。其實以美玉喻君子德行,在歷代都很常見,這大概是原始圖騰崇拜的衍生,也是神話思維精神在不同時代的遷延。先民們樸素的萬物有靈觀念和神話思維方式已融于血脈成為一種文化遺傳基因傳播于后世。
宗教思維對寶玉的神異書寫也有影響?!都t樓夢》中滲透著不少佛、道思想,如一僧一道的設計,宿命思想的流露,寶玉遁入空門的結局,寶玉借鑒莊子寓言續(xù)寫《南華經(jīng)》,還有其“情不情”理論與莊子的“齊物論”有相通之處等,很多都雜糅了佛教思想和道家思想。另外,盛于漢代的讖緯文化,尤其是天人感應理論,也對古代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心理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到了明清時期,“圖讖思維開始內化為一種小說的結構藝術,豐富了古代小說的預敘手法,完成了從原始巫術到藝術審美的轉換”[8]??梢姡Z寶玉的神異書寫也受到了宗教文化、神話思維等多方面的影響,因襲了這些神秘思維模式?!都t樓夢》作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總匯和結晶,是蘊藏著無盡寶藏的文化寶庫,深刻反映著某些社會文化心理。
從上文所述可以看出,受中國古代敘事文學傳統(tǒng)與社會文化心理的影響,《紅樓夢》也繼承了古典文學的神異敘事傳統(tǒng),并主要表現(xiàn)在主人公賈寶玉身上。另外,作者的主觀創(chuàng)作意圖也是賈寶玉神異書寫的重要原因。
1.隱喻賈寶玉性格、暗示他人命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實現(xiàn)敘事建構
作者意圖以通靈寶玉隱喻賈寶玉的性格,這與古詩中意象的作用類似,通靈寶玉(意象)與賈寶玉有相通之處(品性高潔),故此隱喻。通靈寶玉與賈寶玉相生相伴且命運相連,玉佩在賈寶玉就聰明靈慧,玉佩丟失了,賈寶玉就變得癡呆懵懂。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道:“它隨著賈寶玉含玉而生,進入凡塵,把自己的頑石和靈玉的雙構性投射到人物品性上。從而構成了賈寶玉聰俊靈秀、且又‘僻性乖張’的二重性格。既有溷跡閨幃的‘富貴閑人’的紈袴氣,又有討厭峨冠禮服、鄙視科場沽釣、冷淡仕途經(jīng)濟的叛逆性。”[9]578隱喻與小說的整體美學風格融為一體,這種隱喻象征手法在《紅樓夢》中比較常見。對賈寶玉神話來歷的設定,大概是作者想在小說的神秘氛圍中,創(chuàng)設出詩意化的審美意境。
其實作者筆下的賈寶玉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即第五回警幻仙子所謂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又或是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夾批提出的“寶玉重情不重禮”“有情極之毒”。賈寶玉質疑封建正統(tǒng)道德文化的不合理、非人道,憎惡仕途經(jīng)濟和假道學,顯然不容于當時的封建社會,這樣任性恣情的奇異性格也就不容易被人理解,也正因如此,《紅樓夢》中很多人物視寶玉為瘋傻。這樣的性格源自他神奇的來歷,寶玉是神瑛侍者轉世又口銜美玉,因此,他身上既有石性又有人性。在《紅樓夢》中,頑石是石頭,神瑛也是石頭,作者用補天頑石和神瑛侍者神話象征寶玉性格。既然以神異幻設表明賈寶玉是個半意象化人物,那么他超越封建時代一般人的異常思想性格,似乎也順理成章了。
此外,作者有時還通過賈寶玉的神異書寫,預示其他人物的悲劇結局,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例如小說中賈寶玉奇幻夢境之太虛幻境,就暗示了大觀園女兒們的悲劇命運。曹雪芹還通過賈寶玉的神異書寫實現(xiàn)小說的敘事建構,主要是以其神話化的來歷,將《紅樓夢》整體結構精心設計成一個圓形的敘事結構:在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幫助下,青埂峰下的頑石,來到紅塵歷經(jīng)繁華和淪落,又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歸青埂峰,從而形成一個閉合的圓形。青埂峰既是起點亦是終點,石頭從起點到終點正好是一個圓,它與古人對宇宙和生命的認識相統(tǒng)一,契合了中國文化審美。在這個神話世界的統(tǒng)攝下,演繹了現(xiàn)實世界里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表現(xiàn)了貴族青年男女在大觀園中的美好生活,同時體現(xiàn)了整個封建社會由盛而衰的沒落過程。如此一來,由石頭代表的神話世界,賈府代表的現(xiàn)實世界和大觀園代表的理想世界,就構成了一個渾然一體的網(wǎng)狀結構,將眾多人物和故事都編織在其中,這是小說設計的匠心所在,反映了曹雪芹卓越的結構藝術。
2.文化專制下曲折地反映現(xiàn)實與突出人生如夢的主題
清朝統(tǒng)治者對社會思想文化控制很嚴,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大興文字獄。在乾隆年間,嚴苛的文字獄最為頻繁,不少文人遭致殺身滅族之禍?!都t樓夢》是乾隆年間的小說,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大概一方面是擔憂因文字獲罪,一方面也是想在敘事上有所創(chuàng)新,故意以賈寶玉神異書寫和未知朝代的設計等隱晦敘事。索隱派的代表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一文中指出“當時既慮觸文網(wǎng),又欲別開生面,特于本事以上加以數(shù)層障冪”[10]499,蔡元培認為作者借小說以影射現(xiàn)實。本文與蔡先生觀點一致,即認為曹雪芹借口談幻境,以虛構形式講述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以幻作真,又以真作幻,表現(xiàn)人世的變遷。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余論》中就表示“《紅樓夢》中所有種種之人物,種種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經(jīng)驗”[10]515。
懾于文字獄的威脅,作者只能通過賈寶玉的神異書寫來隱晦地表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表明了榮國府鮮花著錦的盛景不過是瞬息的繁華,真實描寫了作者的個人生活,再現(xiàn)了更加隱秘的內心世界,突出了人生如夢的主題。如從第一回中作者強調的“實錄其事”,可看出賈寶玉神異幻設目的在于以幻寫真。讀者如參看了脂本系統(tǒng)中的甲戌本在第五回的點評,也能看出,脂硯齋的觀點是作者幻造出太虛幻境是為警醒世情,筆者認為此舉還有增強文本對讀者的吸引力的作用。神瑛侍者轉世的神話也是以木石因果來點題,交代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緣分。對人生如夢的主題,小說中亦多有表現(xiàn)。在第一回中,石頭求僧道二人攜帶入紅塵時,僧道回答說“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1]80。曹雪芹借僧道二人之口,預告了賈府繁華終將淪落的悲劇結局,為后文埋下伏筆,直接點明了人生如夢主題,也渲染了悲劇氣氛。小說中這種點睛之筆不少,有時直接點明,有時隱晦暗示。在小說第五回中,警幻提及《紅樓夢》十二支曲時,甲戌本在此批曰:“點題。蓋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11]34從警幻和脂評的言語,能明顯看出作者在暗喻主題。第四十八回脂硯齋評說“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一并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曰‘紅樓夢’也”[11]332,直接點明了主題富貴榮華原是夢幻。綜上所述,寶玉神異幻設有為了突出人生夢幻主題方面的因素。
3.作為參數(shù)敘事返觀主人公自我生存狀態(tài)
以白話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為例,每篇故事開始前的入話或叫“得勝頭回”的,都是典型的參數(shù)敘事?!翱追f達疏曰:‘參,三也;伍,五也?;蛉蛭澹韵鄥⒑?,以相改變。這個互相參合變化的道理,適用于圓破毀之后,形成多條曲線相互錯綜影響、相互參合闡釋的情形。這就是下面將要說明的‘參數(shù)敘事’。”[9]568據(jù)《紅樓夢》脂本系統(tǒng)的描述補天頑石幻化成為通靈寶玉[12],因此這塊通靈寶玉,它在作家的設計中,就是作為旁觀者,來返觀賈寶玉的生存狀態(tài),這就是一種參數(shù)敘事。小說第七十回蒙府本(王府本)回后總評“參五之變,錯綜其數(shù)”也點明了其參數(shù)敘事的特征。曹雪芹運用參數(shù)敘事,究其根由其靈感可能源于古人的靈魂幻想觀念。古代社會的人們相信,在特殊情況下靈魂是可以離開肉體的,即“靈魂出竅”狀態(tài),王充在《論衡》中就有“夢為魂行”的說法,靈魂既然能離開肉體,也就可以作為客觀第三者,冷靜反觀自我生存狀態(tài)[9]571。作為旁觀者的頑石,不僅能返照出敘事主體(賈寶玉)的影子,而且能以冷靜客觀的視角,從其他角度觀察主體的生存狀態(tài)與社會環(huán)境,提醒讀者未曾發(fā)覺的內容。頑石線索的作用與靈魂相類,神話里的頑石,以其虛幻又睿智的目光,返觀人世的榮枯和兒女之情,作者借助頑石表達了對社會人生的思考,也流露出了懺悔之情。痛苦靈魂入世幻想(頑石下凡)與寫實筆法的結合,既能詩意地呈現(xiàn)出賈府等貴族世家的繁華一夢,又由此引發(fā)了讀者對人生更幽深的思索??偠灾?,作者卓越的神異幻設與深厚的寫實造詣一起成就了《紅樓夢》的偉大。
當然,賈寶玉的神異書寫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均是一種有節(jié)制的虛幻,夢幻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寫實,是為了敘事而神異,不為神異而敘事。這與之前敘事文學作品的神異描寫相比,它的目的和性質均有所不同。《紅樓夢》的神異書寫,以詩意化審美和敘事方法的形式出現(xiàn),不再為了“亦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這點與六朝志怪小說不同,不僅能突顯主人公個性,藉以觀照現(xiàn)實世界生存狀態(tài),突出小說主題,還可以躲避文網(wǎng),實現(xiàn)敘事建構及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等。
從前文所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賈寶玉的神異書寫,不是曹雪芹憑空生發(fā)的,而是源自于中國文學的神異敘事傳統(tǒng)。自先秦以來,人們似乎習慣于給杰出人物涂抹上神異色彩,多年來神異敘事不斷影響著人們的文化心理與文學創(chuàng)作。曹雪芹的《紅樓夢》完美詮釋了如何將神異描寫從思維方式轉換為藝術審美,其作品在因襲傳統(tǒng)的同時還有所創(chuàng)新,以神異夢幻抒寫現(xiàn)實的人生苦樂。在《紅樓夢》里,神異書寫發(fā)展為一種更加成熟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在刻畫人物、表達主題、影射現(xiàn)實等方面,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也預示著小說文體敘事的未來趨勢,即神話色彩漸漸淡化,由幻奇漸漸變?yōu)槌F姊佟?/p>
賈寶玉神異書寫的種種變化,究其原因,大概與社會文化心理的變遷、傳統(tǒng)敘事文學、文體自身的發(fā)展成熟有關。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進步、認知的逐漸深化,社會文化心理和審美取向都會發(fā)生變化。曹雪芹處于清代的前中期,生活在康、雍、乾的盛世,當時顏元認識論的“親下手”[13]313,即認識必須通過實踐,從實踐開始;戴震對封建社會的“名教”進行的尖銳而深刻的批判,如“以理殺人”;清代對實學精神的提倡等社會思潮,可能對曹雪芹的思想都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曹雪芹作為封建社會的成員,必然受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其思維方式隨之發(fā)生變化,且中華民族歷來又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更加關注,作家的文化心態(tài)自然也會發(fā)生變化。此外,按照文學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來說,筆者有理由認為,幻奇演變常奇可能是文學未來的發(fā)展趨勢。在賈寶玉形象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曹雪芹采用了多樣化、多層次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特別是其中神異書寫的諸多運用,成就了這個世界文學作品中罕見的經(jīng)典形象,也使寶玉成為今古未見之人。別人眼中寶玉的“怪異”,其實也在某種層面彰顯寶玉的獨特魅力。
注釋:
① 幻奇、常奇的提法,參考傅承洲.明代話本小說的勃興及其原因[J].中國文學研究,1996(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