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我對藍藍的創(chuàng)作有持續(xù)的關注,我不斷從她那里讀到一些讓我深受感動和驚異的詩篇或句子。在一個我們眼看著許多人的言行愈來愈“離譜”的混亂年代,她的寫作,卻愈來愈值得信賴了。也可以說,她拒絕了這個時代的誘惑,而是真正做到了如策蘭所說的,堅持從“自身存在的傾斜度、自身生物存在的傾斜度”下來言說、感受和講述。從這個意義上,藍藍仍忠實于她最初的那一陣“瑟瑟發(fā)抖”,且變得更敏銳,更有勇氣和力量了。
作為一個詩人,她早年的詩帶有一種令很多讀者喜愛的鄉(xiāng)村氣息和樸素之美,但她知道,出于本能地知道“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砍下頭顱”(《野葵花》)。隨著步入人生的中年,她也更多地知道了,她的詩神為她準備的并不是一個甜美的童話(雖然她自己曾為孩子們寫過不少童話),而是苦澀的、矛盾的、不斷超出了她的理解的“生活本身”。這也就是為什么在她詩中會多次出現(xiàn)“居然”這個詞,一次是在 《活著的夜》(2005)的開頭:“居然,居然依舊美麗……這/眼前的夜……”,另一次是出現(xiàn)在一首詩的最后,這首詩的詩題就叫《震驚》:
仇恨是酸的,腐蝕自己的獨腿
惡是地獄,裝著惡的身軀。
眼珠在黑白中轉(zhuǎn)動
猶如人在善惡里運行:
——我用它看見枝頭的白霜
美在低處慢慢結(jié)冰
居然。
這一次“居然”的出現(xiàn)更強烈,也更恰到好處(它對全詩所起的作用,正如“壓艙石”一樣)。它令人震動,并產(chǎn)生了遠遠超出這個詞本身的效果。我想,這里面有技藝,比如它在各種不同意象、情感之間的奇妙“轉(zhuǎn)動”和“運行”,但并不僅僅是技巧的產(chǎn)物。這是詩人在愛與恨、善與惡、美與嚴酷之間全部矛盾經(jīng)驗的一個結(jié)果。這是她依然要努力理解這個世界的結(jié)果。這是涌到她嘴邊的一個詞。
而這個詞之所以不同尋常,是因為詩人不僅通過它說出了她的“震驚”,也不僅使我們感到了命運在一個詩人背后“猛擊一掌”的那種力量,更重要的是,它還給我們帶來了更深一層的藝術發(fā)現(xiàn)和覺悟。
的確,要想了解在一個詩人那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得留意到這樣的詞??梢哉f,正是這樣的詞伴隨著藍藍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某種“去童話化”,甚至“去詩意化”(那種浪漫的、老套的“詩意”)的過程。這里,我們不妨借用詩人布萊克的說法來表述,正是經(jīng)由這樣的詞,藍藍從她的“天真之歌”進入到她的“經(jīng)驗之歌”。
那種“藍花花”般的詩意當然是美好的。藍藍作為一個詩人的良知和勇氣,卻在于她對真實的訴求。而要“活在真實中”,那就必得對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有更深刻、更徹底的洞察:“死人知道我們的謊言。在清晨/林間的鳥知道風”“喉嚨間的石頭意味著亡靈在場/喝下它!猛獸的車輪需要它的潤滑——”(《真實》,2007)。這樣的詩句,真是令人驚異和戰(zhàn)栗!語言在這里已觸及到我們生活中最灼熱的秘密。多少年來,我們不是一直在滿懷戰(zhàn)栗地等待著這樣的語言對我們講話嗎?因而,藍藍的寫作,不僅寫出了一種至深疼感,寫出了涌到她喉頭的那一陣哽咽,也不僅給我們帶來一陣來自良知之火的鞭打和嘲諷,它還是一種如詩人西穆斯·希尼所說的“詩歌的糾正”,對我們其他人的寫作都有了意義。這里,我尤其要提到藍藍于2007 年前后寫下的《火車,火車》一詩:
黃昏把白晝運走。窗口從首都
搖落到華北的沉沉暮色中
……從這里,到這里。
道路擊穿大地的白楊林
閃電,會跟隨著雷
但我們的嘴已裝上安全的消聲器。
火車越過田野,這頁刪掉粗重腳印的紙。
我們晃動。我們也不再用言詞
幫助低頭的羊群,磚窯的滾滾濃煙……
這是該詩的前半部分。藍藍因為她生活的變化,近些年來經(jīng)常在北京與鄭州之間奔波。而我自己因為要回湖北老家探親,也經(jīng)常乘坐這條線的火車:從北京到鄭州,再到湖北襄陽,一路穿過北中國的原野,在時而河北梆子時而河南豫劇的伴奏下,回到我們的“鄉(xiāng)土中國”……
但這樣講仍過于“浪漫”了一點,實際上呢?那卻是一次次艱辛的、也往往讓人心酸的行旅!尤其是在早些年,我們有許多次都是一路站著回家的(根本就買不到坐票)!當火車拉著滿車超載的人們,當你和那些扛著大包小包,與其說是回家過年不如說像是逃難的人們擠在一起時,當你目睹著這個社會的巨大差異和種種問題時,那從車窗外閃過的,就不可能是什么“風景”了——很可能,藍藍寫過的那些墳頭上紙幡飛揚的“艾滋病村”就掩映在遠方的綠樹那邊!
這樣的行旅在給我們上課。這樣的經(jīng)歷,已成為我們難以磨滅的記憶。而藍藍的這首詩,不僅把我們再次帶到那列火車上,而且它更能給我們帶來一種詩的現(xiàn)場感:“我們晃動。我們也不再用言詞/幫助低頭的羊群,磚窯的滾滾濃煙”,這真是使我異常悲哀。這樣的詩,不僅寫出了一種無言的悲哀,不僅深入到我們“內(nèi)在的絞痛”,還有一種對謊言的憤慨和尖銳嘲諷。它不僅把火車運行時車廂內(nèi)那種物理的寂靜轉(zhuǎn)化為一種生存的隱喻(“我們的嘴已裝上……”),詩的最后一節(jié),還出現(xiàn)了一種在中國當下的男女詩人們的詩中都難得一現(xiàn)的犀利:
火車?;疖?。離開報紙的新聞版
駛進鄉(xiāng)村木然的冷噤:
一個倒懸在夜空中
垂死之人的看。
讀到這里我們不禁也打了一個冷噤,并驚訝于詩人的“厲害”!這個“倒懸在夜空中”的“垂死之人的看”是一種怎樣的看呢,我們一時說不清楚,我們甚至不敢去正視它,但從此它就倒懸在我們一路行駛的“車窗”外了。
還需要注意的,是這首詩的寫作對于藍藍整個寫作的重要意義。如果我們這樣來看,它所敘述的,就不僅是大地上的一段旅程了,這還是一種從語言到現(xiàn)實永不終結(jié)、循環(huán)往復的艱難行旅。對此,藍藍本人其實有著高度的詩性自覺,2010 年出版她新出的一本詩集就叫《從這里,到這里》(河南文藝出版社),顯然,這個集名就出自《火車,火車》這首詩。當詩人穿越這片她所生活的土地(“頭頂不滅的星星/一直跟隨”),她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它在該詩中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體現(xiàn)了她對自身命運的認知。的確,她的“從這里,到這里”,已遠遠不同于那種曾在我們這里常見的“從這里,到遠方”式的青春寫作或烏托邦寫作了。詩人已完全知道了她作為一個詩人的責任,她要“從這里”出發(fā),經(jīng)由詩的創(chuàng)造,經(jīng)由痛苦戰(zhàn)栗的詞語,再回到“這里”,回到一種如哲人阿甘本所說的“我們未曾在場的當下”,回到一種詩的現(xiàn)場。
我認為,藍藍近些年的詩學努力就體現(xiàn)在這里,寫作的真正“難度”也體現(xiàn)在這里。這些年來,一些人不斷出來指責當代詩歌“脫離現(xiàn)實”,然而,什么是“現(xiàn)實”呢?僅僅是指那些“重大的”社會題材,或是指那些生活的表象?這里,我想起了詩人策蘭的一句話:“現(xiàn)實并不是簡單地擺在那里,它需要被尋求和贏回?!边€想起了一位學者在談論一位東歐作家時所說的:“那些文章不是‘理論’,是深深扎根于捷克民族社會生活經(jīng)驗之中,是他所處社會中人人每天吸進與排出的污濁空氣,是外人看不出來,里面人說不出來的那些?!蔽覀兯吹降乃{藍,也正扎根于她作為一個中國詩人那些難言的“經(jīng)驗”之中。在她的寫作中,很少有語言的空轉(zhuǎn)。她也有力地與當下那些時尚性、炫技性的寫作拉開了很大的距離。她堅持從一個中國人艱難求生的基本感受出發(fā)(這也就是朋友們在一起時所說的,她沒有“忘本”?。瑘猿謴乃陨泶嬖诘奶囟ń嵌瘸霭l(fā),堅持從對一切生命的關愛和同情出發(fā),通過艱辛而又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勞作(如“我們晃動。我們也不再用言詞/幫助低頭的羊群……”,一個“幫助”,還有一個“低頭”,詞語的運用是多么卓越)來確立一種詩的現(xiàn)實感。她的語言,真正深入到我們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血肉之中了。
我想,正是在這個艱巨而又復雜的過程中,在詞語與心靈之間,在美學與倫理之間,藍藍形成了她的富有張力的詩學。她達到了她的堅定。她在眾聲喧嘩中發(fā)出了她那不可混淆的聲音。
藍藍的寫作之所以值得我們信賴,在于它是一種真實而“完整”的寫作,是一種立足于自身的根基而又向詩歌的所有精神維度和藝術可能性敞開的寫作。正像詩人自己在談詩時所說,它充滿“語言的意外”,而又“不超出心靈”!同樣,這也是一種不可簡化的寫作。正如耿占春指出的那樣,即使是她的“批判”,也是一種“從愛出發(fā)的批判”(耿占春2011 年6 月2 日在人大“藍藍詩歌讀詩會”上的發(fā)言)。因而她會超越那種二元對立式的敘事,在她的寫作中把批判與反諷、哀歌與贊歌、崇高與卑微等等,融鑄為一個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語言整體。也正因為如此,她會寫下像《永遠里有……》(2006)這樣既無限悲苦而又具有超越性的詩作:
永遠里有幾場雨。一陣陣微風;
永遠里有無助的悲苦,黃昏落日時
茫然的愣神;
有蘋果花在死者的墓地紛紛飄落;
有歌聲,有萬家燈火的凄涼;
有兩株麥穗,一朵云
將它們放進你的蔚藍。
詩最后的一個詞“蔚藍”,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到詩人給自己起的“藍藍”這個筆名(她的本名為胡蘭蘭),詩中也不無感傷,但它卻和自傷自戀無關,它和一個詩人的永恒仰望有關??梢哉f,這里的“蔚藍”是一個元詞,是一切的總匯和提升。它指向一種永恒的謎、永恒的純凈和“永遠”的美。而寫這首詩的詩人已知道她不可能從純凈中獲得純凈,正如她不可能從美中獲得美,她要做的,就是把那幾場雨、一陣陣微風、無助的悲苦、黃昏時的愣神、死者墓地飄落的蘋果花、萬家燈火的凄涼等等,一并帶入這種“蔚藍”,她要賦予她心目中的美以真實的內(nèi)涵、傷痕和質(zhì)地,不然它就不可能“永遠”!
詩人對得起她所付出的這種艱辛努力。如用她《抑郁癥》中的詩句來表述,她已被語言的抽搐所找到。藍藍不僅發(fā)出了她勇敢、真實的聲音,她也使她的寫作獲得了一種堅實深刻的質(zhì)地和超越性的力量。這些年來不斷深入和超越的寫作,不僅對她自己是一種拯救,我相信,它對當代詩歌的品格也會是一種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