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伍德
宋尚詩 譯
郭濟飛 校
有時,一個教師給你留下的印象,可能僅是其聲音——“一種發(fā)生方式,一張嘴”①。從未見過哈羅德·布魯姆,但像他的許多讀者一樣,我想我是很熟稔他的聲音的。布魯姆,于本周一②故去,他一直像教師那樣寫作,似乎每句話都儼然出乎講臺——我總覺得,他如何授課,他就如何寫作。這種質(zhì)感無疑有強感染力,但存諸書頁,卻也不純?nèi)皇羌檬聝?。他不停地寫啊寫,文如泉涌,也就在這樣的過程中,他變得可被預(yù)見(vatic),不無空洞,在某些地方,冒險與莽撞并存。晚年布魯姆一次又一次重復(fù)循環(huán)著他的癡迷,自我交叉引用,沉醉于一種不勞而獲的滿足之中。他其實很容易被戲仿;我對布魯姆——欣賞有時,嘲諷亦有時,想俏皮模仿他的沖動令人技癢(我估計他的幾代學(xué)生肯定也一樣):“只有堂·吉訶德才能與胖騎士約翰·法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相媲美,即使是在愛默生最強的時候(甚至比他遲來的對手尼采還要強),也不完全是其終極先驅(qū)者雅威(J’s Yahweh)③的對手,盡管我承認,耶穌之后最偉大的猶太天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不會贊同我這種異端觀點?!雹?/p>
他不停地寫啊寫,文如泉涌,也就在這樣的過程中,他變得可被預(yù)見(vatic),不無空洞,在某些地方,冒險與莽撞并存
所以,他還是寫得太多太迅急了。由于某種陌生感和一貫性(consistency),強有力的作家素來易被戲仿[想想布魯姆激賞的戈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吧];在這個意義上,布魯姆是一個帶有獨創(chuàng)性的絕妙文體家。我的戲仿,也許只是欽佩的表現(xiàn),只是這欽佩,令人挫敗。你絕不會認錯他:晚期布魯姆的常用風(fēng)格雖是一面褪色的蒲扇,但它仍是可識別的獨屬于他的老孔雀(old peacockery)。⑤你會感覺到,在他腦子里,一切都說得通:在其所建立的文學(xué)式繁復(fù)的俄狄浦斯家族中,每個人都與其他人有聯(lián)系。這種跳躍式的聯(lián)系、曲折纏繞的交叉引用以及有趣夸張的自我指涉,其實從一開始就存在,只是被他早期作品的學(xué)理密度和得體的分寸感遮掩了而已。布魯姆總操持自己的私人語言,并逐漸以他的獨特措辭來展示這種私人性??赡苓@就是強力批評家(strong critics)該做的事兒。
這種跳躍式的聯(lián)系、曲折纏繞的交叉引用以及有趣夸張的自我指涉,其實從一開始就存在,只是被他早期作品的學(xué)理密度和得體的分寸感遮掩了而已
存在幾個布魯姆(several Blooms),或更該稱之為雌蕊和其花瓣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些自我的中心,是那位在耶魯大學(xué)開設(shè)了近五十年著名課程的老師。(作家娜奧米·沃爾夫(Naomi Wolf)曾是布魯姆的學(xué)生,她聲稱這些課程導(dǎo)致了意外的性挑逗;布魯姆否認了這項指控)。從這個私人閱讀和公共分享的核心中,產(chǎn)生了各種熾熱的表演。比如,他是一位浪漫主義的早期擁護者,而是時(1950年代末)英語系仍被T.S.艾略特和新批評的審慎嚴苛所控制,不那么把雪萊和布萊克等浪漫“宗教”詩人太當一回事兒。比如,作為弗洛伊德派理論家,他有力地估測了作家如何與他們的前輩相斗爭。又比如,作為批評家的布魯姆,與羅伯特·阿爾特(Robert Alter)和弗蘭克·克默德(Frank Kermode)一起,改變了文學(xué)研究評估圣經(jīng)的方式。同時,他還是一位普及者(mainstream popularizer),一位憑借些許殘余的洞察力就成效頗豐的敦敦說教者——他著有如下作品:《西方正典》、《給所有年齡段的極聰慧孩子的故事和詩歌》(Stories and Poems for Extremely Intelligent Children of All Ages)和《天才:創(chuàng)造性心靈的一百位典范》(Genius: A Mosaic of One Hundred Exemplary Creative Minds)。
早期作品,包括《詩歌與壓抑 》(Poetry and Repression)和《影響的焦慮》,炮制了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術(shù)語詞匯表(比如,克里納門,⑥阿斯克西斯⑦和艾根⑧)。布魯姆當時以一種不負責(zé)任的信心不亦樂乎地使用著它,就像一些英國貴族,堅持在任何地方使用他的蹩腳法語,而且嗓門兒還挺大。隨著他寫下更流行的書籍,如《西方正典》和《莎士比亞:人的創(chuàng)造》,這些技術(shù)性語言逐漸消失,但支撐這種修辭的思想結(jié)構(gòu)卻沒有消失。我想起了他的一個最有魅力的表述,一條洞見:莎士比亞的偉大獨白者通過“偷聽自己”而得以改變和發(fā)展。然布魯姆卻沒能改變和發(fā)展,他并未足夠用心地去偷聽自己的聲音,這是可被指摘的。但我們這些觀眾還是很幸運,至少有機會聆聽他那慷慨激昂的陳詞。
就拿布魯姆繪制的弗洛伊德式“誤讀圖示”理論來說,幾十年來,他一直在精心地完善它。像大多數(shù)好的發(fā)明一樣,它簡單、易用,最重要的是,它明顯是正確的。這就是為什么今天每個人都仍在使用“影響的焦慮”這一術(shù)語,并且,還知道其含義,哪怕沒讀過布魯姆一個字。作家通過閱讀和改編他們的前輩來學(xué)習(xí)寫作;真正的原創(chuàng)者是非常罕見的,這也是為何批評家們?nèi)绱藷嶂杂谡務(wù)摗皞鹘y(tǒng)”和“影響”的原因所在。在布魯姆的青年時代,文學(xué)研究傾向于發(fā)展出一個相當平滑的線性觀念,它事關(guān)繼承與創(chuàng)造——作家們在揚棄其偉大前輩。你可以在繼承者身上發(fā)現(xiàn)前輩的蛛絲馬跡,即使繼承者斷然否認“繼承”的存在。這就是新批評的弗洛伊德式極限。
但布魯姆顯然走得更遠,毋寧說他感興趣的正是這類蛛絲馬跡。在他的體系中,文學(xué)就像爭吵的家庭,而批評家則是弗洛伊德式的分析者,從一個殘缺的結(jié)構(gòu)中理出“壓制和反抗”。在偉大詩人之后降臨(正如詩人阿諾德在華茲華斯和濟慈之后出現(xiàn)),這一事實不幸產(chǎn)生了焦慮。年青詩人通過“強誤讀”其更強大的前輩來療愈這種焦慮,以便躲閃后者——障礙性的龐大存在。而弱的誤讀者則是屈服于這種“影響的焦慮”的詩人。不過話說回來,所有詩人,不論強弱,其實都是對他們前輩的誤讀,因為從來不存在一種簡單且客觀的方式來閱讀我們的祖先,就像一個孩子也沒法以簡單客觀的方式去面對父母。正如許多人指責(zé)的那樣,該理論在父權(quán)式正典中最翼翼生風(fēng)。但是這時,你就可以提出一個完美的布魯姆式案例予以反駁,比如,弗吉尼亞·伍爾夫在《自己的房間》中拒絕將任何偉大的名號(any greatness)給予其前輩喬治·艾略特(在這本書中,簡·奧斯汀和艾米莉·勃朗特是唯二被稱贊為,作為完全自由的女性,以自己的身份寫作的作家),這一事實恰恰展露了她在心理和文學(xué)上的巨大迂回(swerve around),試圖繞開那位維多利亞時代的偉大作家,一個支配式的存在,伍爾夫仰慕且必須超越的對象。
那么布魯姆又強烈地誤讀了誰?如果對布魯姆進行一次布魯姆式的閱讀,我們會注意到他對T.S.艾略特的強烈敵意。我們會注意到艾略特在他1919年的文章《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闡述了一個關(guān)于新作家與前輩關(guān)系的理論。艾略特認為,當一個新的藝術(shù)作品被創(chuàng)造出來時,之前的傳統(tǒng)就被迫發(fā)生了一些轉(zhuǎn)變:“(新藝術(shù)作品)成為一個事件,以前的全部藝術(shù)作品就同時遭逢了一個新事件?!雹岵剪斈泛桶蕴囟紝鹘y(tǒng)視為某種家庭。艾略特看到的是我們?nèi)绾我?guī)制祖先,而布魯姆看到的是我們的祖先如何苛責(zé)我們。在這個意義上,青年布魯姆一直被那時的新批評所纏擾,這就是為什么“強大”這個詞在他的作品中如此曖昧。布魯姆以弗洛伊德的方式使用它,指的是一個作家與父親這一形象摔跤的能力。但他似乎也用這個詞來表示審美能力之類的東西,這時,“強”(strong)只是指“偉大”(great)。莎士比亞是馬洛的“強誤讀者”,因為……他是一個更“偉大”的詩人。的確,隨著布魯姆年齡漸長,以及他為更多讀者寫了更為普及性的文字,“強”成了他認可一個作家的相當偷懶的描述。正是在此種情況下,新批評的舊體系(比方說,莎士比亞只是被認作比米爾頓“更偉大”的作家,或者華茲華斯被視為比雪萊更“妙”不可言)可以藉著布魯姆的弗洛伊德式術(shù)語而被聽到。
的確,隨著布魯姆年齡漸長,以及他為更多讀者寫了更為普及性的文字,“強”成了他認可一個作家的相當偷懶的描述
那么,布魯姆是艾略特和新批評的弱誤讀者,還是強誤讀者?他的作品最后會怎樣?當然,“影響的焦慮”確實豐富了我們對文學(xué)因襲的認識,它的持久性似乎已得證明。但布魯姆的弗洛伊德式轉(zhuǎn)向也可被視作文學(xué)批評中更大運動的一部分。盡管他聲稱與解構(gòu)主義(耶魯大學(xué)英語系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最負盛名的輸出)毫無瓜葛,盡管他對女權(quán)主義、純理論和“政治正確性”的譴責(zé)令人厭煩,但布魯姆的閱讀方式與解構(gòu)主義之間卻有天然之共性,二者都在搜尋文本中的秘密,這些秘密無法被成功地壓抑住。布魯姆有關(guān)宗教的作品(他在1992年出版的《美國宗教》一書,是卓越且瘋狂的),以及對希伯來圣經(jīng)的研究,產(chǎn)生了具有決定性的廣泛影響。就算在其草就的通俗性寫作中,在批量制作的導(dǎo)讀中(所有那些切爾西出版社的版本),在對心愛的“西方正典”無休止的輕省編排中(這就像有人癡迷于拍打、蓬松他的坐墊,以使其喜愛的座位更舒適些一樣),也總有一些走失的洞見和易逝的珠寶被發(fā)現(xiàn)。布魯姆喜歡愛默生的一句話(這句話非常弗洛伊德):在偉大作家的身上,我們識別出曾被自己拒絕的思想,“它們以某種異化的莊嚴感(majesty),回到我們身邊”。這未嘗不是布魯姆的真實寫照,在其最好的時候,他既是電光火石般靈感迸發(fā)的分析者,又是那些“被拒絕的思想”的雄辯者。
? 出自奧登《悼葉芝》一詩,原文為“a way of happening, a mouth”。中譯本《奧登詩選:1927-1947》翻譯為:“是現(xiàn)象的一種方式,是一個出口?!币奧.H.奧登:《悼葉芝》,《奧登詩選:1927-1947》,馬鳴謙、蔡海燕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這里依據(jù)文脈,以字面義譯。
? 本篇文章刊于2019年10月16日(周三)的《紐約客》(The New Yorker)。
? Yahweh即希伯來圣經(jīng)中耶和華神的名字,“自有永有”、“我是”之意,英文是I am who I am。哈羅德·布魯姆認為希伯來圣經(jīng)的原作者是一位名為J的貴族女性,具體可參見布魯姆的兩本書:《The Book of J》和《Jesus and Yahweh: Names Divine》。
? 引號內(nèi)的文字,當是詹姆斯·伍德戲仿布魯姆的句子。
? 褪色的扇子(a faded fan)與老年雄孔雀(old peacockery)形成精準對應(yīng),扇子的形狀與雄孔雀的尾巴相仿,而“褪色”則對應(yīng)“年老”的孔雀羽毛“不再亮澤”。但依據(jù)Merriam Webster大詞典的解釋,peacockery還有如下意思,the dress or mannerism of a fop: proud and ostentatious display,意為“紈绔子弟的衣著與言行:傲慢且夸示”。這里或指布魯姆有繁復(fù)炫技之意。根據(jù)語境,這樣的推斷有其合理性。但僅字面翻譯,難以傳達,故在此處注釋。
? Clinamen,見布魯姆《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第一章,“‘克里納門’或詩的誤讀”。《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徐文博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 Askesis,見布魯姆《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第五章,“‘阿斯克西斯’或凈化和唯我主義”。
? Agon,見布魯姆《Agon: Towards a Theory of Revisionism》,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段鞣秸洹钒言撛~譯為“競爭”,見該書第18章“喬伊斯與莎士比亞的競爭”,《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這里為與前面兩個詞的譯法保持一致,采音譯。Clinamen, Askesis, Agon均是希臘語詞。
? 這里采用卞之琳的譯筆。托·斯·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集》,卞之琳,李賦寧,方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