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杰
1917—1918年第二次康藏沖突爆發(fā),藏軍實際上占據了無效的“西姆拉條約”大致劃分的所謂的“內外藏界線”后,英國政府一直想“鞏固”此次沖突所得,逼迫中國政府承認“西姆拉條約”達到分裂中國西藏、建立印度北部緩沖帶的企圖。袁世凱為了得到英國對其“稱帝”的支持,于1915年6月25、28日派外交部參事顧維鈞會晤朱爾典提出重新開啟“西藏問題”的談判。但是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正打得難解難分,英國的注意力被轉移到了歐洲戰(zhàn)場,這件事被暫時擱置了下來。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騰出手的英國準備重啟中英西藏談判。通過外交斡旋,中國最終避免了重開談判,取得了外交上的勝利。
從1918年2月至12月,英國公使朱爾典先后九次要求開議藏案,均被中國外交部婉拒。(1)《英國插手調停藏軍內侵訂立停戰(zhàn)合同及中英交涉西藏界務》,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第2444頁。1919年5月,英國公使再次要求開議,迫于英國方面的壓力,再加上康藏停戰(zhàn)協議屆滿,北京政府不得已只能準許開議,并表示雖然無法批準1914年在西姆拉制定的條約,但如果能夠對當時的規(guī)定進行一些修改,將非常愿意達成協議。(2)《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7月6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00979/4004/10,大英圖書館藏。5月30日,經國務會議討論,備具節(jié)略面交英國公使,節(jié)略中所提及的協議條件如下:
一、擬將打箭爐、巴塘、里塘三土司完全劃歸川省治理。
二、擬將察木多、八宿、類烏齊各呼圖克圖以及三十九族土司所屬地劃歸西藏地方政府管理。
三、中國政府為重視當時英專員擬將昆侖以北之青海、新疆所屬地仍劃歸中國完全治理之意,中國政府擬愿將瞻對、德格地方,及昆侖山以南、當拉嶺三十九族、察木多、德格土司以北青海南部之地劃歸青海、四川等地管理。
四、云南、新疆省界仍宜保存舊治。(3)《英國插手調停藏區(qū)內侵訂立停戰(zhàn)合同及中英交涉西藏界務》,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第2444—2445頁。
英國外交部與印度事務部經過討論后認為,中國的意見具有進一步達成協議的可能。(4)《寇松伯爵致朱爾典爵士(北京)》,1919年8月1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10526/4004/10,大英圖書館藏。因此在1919年8月13日與中國外交部的一次會議上,朱爾典告知中國代表,中國政府于5月30日提出的方案已經得到了英國政府的認可,并將之稱作為“談判最終合理解決方案的基礎”。同時也以私人的身份提出另一個方案,即“廢除內藏與外藏,建立一個同質的西藏,在西藏和內地之間有一個明確的邊界。說到細節(jié),我建議把玉樹(Jyekundo)及其周邊地區(qū)和瞻對(Chantui)放在中國內地。”隨后,朱爾典對中國在玉樹與瞻對的權力范圍下了一個定義,“中國官員和軍隊應該留在那里,但不應該設立新的官方職位;不應該在青海南部的荒蕪之地駐扎中國官員或軍隊,因為那里現在沒有人,也沒有理由派他們去到那里;德格將由其以前的本地頭人統(tǒng)治,可能還有中國顧問,駐在德格的部隊應屬警察部隊性質,最好由本地人組成?!北M管依然與中國方面所要求的相去甚遠,廢除“內外藏”的提議也確實得到了相當一部分中國官員的認同。
但是,外交部非常清醒地認識到,英國一面挑唆藏軍進攻川邊,一面逼簽新約,并非真心解決藏事。(5)《北京外交部為西藏問題致駐英公使電》,指“英使一面派人挑撥藏蕃,一面迫我訂約之心,已昭然若揭”,“國立編譯館”編:《中華民國外交史料匯編》第2冊,臺北:渤海堂文化公司,1996年,第652頁。代理外交總長陳箓試探道,中國本來就不同意劃分內外藏,之前只是迫于英方的壓力不得不沿用此名稱,因此廢除內外藏的名稱中國并沒有取得任何實際收益,至少應該按照歷史定制,在察木多、乍丫等地重新設官才能“稍謝國人”。(6)謝彬:《西藏交涉史略》,上海:上海中華書局,1926年,第47頁;秦墨哂:《西藏問題》,南京:南京印刷公司,出版年不詳,第43—52頁。陳箓不斷試探英方的底線,這種強硬在之前的中英交涉中是十分少見的,以至于朱爾典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匆忙地再次強調,上述方案不過是其個人意見罷了。
8月26日,經過國務會議討論,決定暫緩開議西藏問題,取消原定于8月27日與朱爾典的會議。(7)謝曉鐘:《國防與外交》,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5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129頁。隨后外交次長將這項決定告知了朱爾典,并表示重開會議的前提是國內政局相對穩(wěn)定,或者至少等到外交部總長陸征祥回國。
8月27日,朱爾典堅持拜會了陳箓,強烈要求繼續(xù)開議西藏問題,并威脅道,中國的行為將“對英國和中國的關系產生災難性影響”。面對朱爾典的逼問,陳箓只能坦言:“另一個大國急于把對青島問題的鼓動轉移到西藏問題上。”當朱爾典追問是一個什么樣的大國。陳箓答道:“該大國有能力在這個問題上進行嚴重的鼓動并急于將青島問題轉移到西藏問題上?!?8)《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8月28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39984/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8月29日,朱爾典又拜會了國務總理龔心湛,再次提出了重開議題的要求,但只得到了“作為對您個人的尊重,我將向總統(tǒng)報告,并爭取他批準早日恢復談判”的敷衍回復。(9)《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8月28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23478/4004/10,大英圖書館藏。9月4日,朱爾典拜會了大總統(tǒng)徐世昌,但依然沒有達成任何目的。(10)《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9月4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26444/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在朱爾典看來,陳箓的言語已經十分明確,這個干涉中英關于西藏問題交涉的國家就是日本。朱爾典在提交給寇松的報告中分析道:“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日本控制的中國報刊上,由日本公使館直接激發(fā)的反英宣傳絡繹不絕,幾乎每天都有同樣意義的小段出現。最近英國與波斯的協議被無知的人當作英國貪婪的另一個例子,并被當作警告,如果中國政府允許自己被騙與英國簽訂協議,那么西藏甚至新疆的命運將被籠罩?!?11)《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8月28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39984/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收到朱爾典電報后,英國外交大臣寇松在隨后面見日本駐倫敦大使珍田舍己(Viscount Chinda)發(fā)出了詢問。寇松說道:
日本駐北京公使小幡酉吉先生(Mr.Obata)采取了反英態(tài)度。日本人還在中國進行了最激烈的反英宣傳,歪曲和諷刺西藏談判的性質和范圍,包括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以及在北京、天津、濟南、青島和其他地方發(fā)行傳單和小冊子,以挑起中國人對我們的意見。在我看來,進行這種宣傳的一方的目的是掩蓋日本人在山東的行動,目的是把中國人民的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行動領域,并試圖毫無借口地向他們表示,英國人在西藏的行動是類似的,甚至是更糟的。(12)《寇松伯爵致艾斯敦先生(東京)》,1919年9月1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23925/8369/10,大英圖書館藏。
珍田舍己辯解道,他絲毫不相信日本公使會做這樣的事情,認為中國政府無疑編造了這個借口,以便為他們自己的行動開脫。當然,珍田舍己也答應向日本政府確認是否有相關的安排。當寇松繼續(xù)詢問,日本是否有計劃在巴塘建設無線電站,因為據他所知通過1918年2月簽訂的《三井無線協議》,日本獲得了包括巴塘在內的若干個地區(qū)建設無線電站的特權??芩蓮娬{,西藏的地理位置對印度頗為重要,因此絕不可能允許日本掌握西藏的無線通信。(13)《寇松伯爵致艾斯敦先生(東京)》,1919年7月22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06793/16000/10,大英圖書館藏。
珍田舍己的回答并沒有讓朱爾典感到滿意,反而引起更加強烈的懷疑,因此朱爾典準備繼續(xù)展開對日本是否干涉中英西藏交涉的調查。1919年9月6日,朱爾典與外交委員會委員長汪大燮進行談話,從而一定程度上驗證了自己關于日本的干涉是導致西藏談判中斷原因的猜想。(14)《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9月6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26511/4004/10,大英圖書館藏。朱爾典甚至認為這是“日本對我們在亞洲整體地位的直接挑戰(zhàn)。”(15)F.O.371/3689,朱爾典爵士致寇松伯爵,1919年9月1日,轉引自馮翔:《五四運動背景下英國重啟“西姆拉條約”的失敗》,《民族研究》2023年第1期,第111—126、146頁。
為了徹底證實自己的想法,當晚朱爾典再次拜會了陳箓,請求得到更加確切的第三國信息。這次,陳箓直截了當地告知朱爾典,是日本館的一位翻譯秘書打電話給外交部,這位秘書還表示,公使館是收到日本政府的要求向中國詢問中英談判的進展。陳箓又說道,除了公眾輿論,日本一直在關注中英談判,陸軍部首次向外交部提出的意見信也是由陸軍部的日本顧問起草的。(16)《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9月16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31954/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朱爾典隨后完整地報告了自己的調查結果,這份冗長的報告顯示:多年來,日本一直嘗試著對中國的新聞與出版業(yè)進行滲透。日本政府通過代持、資助、貸款等多種形式,不同程度地控制了廈門、安慶、煙臺、廣州、長沙、福州、漢口、北京、上海、濟南、天津、奉天的中文報紙,乃至于《水星報》《泰晤士報》等英文報紙也深受日本影響。(17)《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9月16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51232/4004/10,大英圖書館藏。換言之,在朱爾典的認識中,日本牽涉其中非但是有跡可循的,而且絕對擁有干涉能力。恰在此時,朱爾典又收到了來自成都領事館的一份關于日本人在打箭爐準備干涉西藏事務的情報,進一步印證了朱爾典的想法。(18)《英國駐成都總領事館代辦(成都)致印度外交與政治部副大臣(德里)》,1919年7月16日,附件1:《英國駐成都總領事館代辦致北京公使館》,1919年7月16日,附件2:《英國駐成都領事館代辦伊斯特爾(E.A.Eastes)致北京公使館》,1919年7月18日,印度事務部檔案,L/P&S/10/436,大英圖書館藏。因此,在隨后的一份報告中他又一次強調道:“日本公使館沒有成為北京或中國某項活動的主要推動者,并不總是意味著日本軍方沒有參與其中,關于日本在這一事件中共謀的報告非??煽??!?19)《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9月18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31005/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9月19日,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首先拜會了中國代理外交總長陳箓,要求他糾正給朱爾典爵士的錯誤印象。當小幡酉吉詢問陸軍部日本顧問關于西藏問題的反對意見時,陳箓表示,只是聽說了一些日本顧問參與此事的傳聞,目前并沒有明確的證據。(20)《珍田舍己給寇松伯爵的信件》,1919年10月20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44578/4004/10,大英圖書館藏。隨后,小幡酉吉即致電朱爾典,宣讀了他與中國外交總長就這一問題的會談記錄的摘要還有日本方面的調查結果。朱爾典趁機質問小幡酉吉是否有過一位公使館的翻譯秘書曾經電話詢問中國外交部關于中英交涉的問題。直到現在,小幡酉吉才不得不承認,確實有一位秘書打過這樣一個電話,但他否認這是收到日本政府指使的,只屬于例行詢問的性質,目的是讓使館了解當前事件。
這是一次十分不同尋常的對話。日本公使在最初并未向朱爾典提到任何有關于詢問電話的信息,但是當朱爾典追問后他又轉變?yōu)槌姓J這一事實。盡管小幡酉吉強調,這只是一次尋常的質詢,但這一行為本身就相當耐人尋味。一種更為合理的解釋是,日本通過非官方的交涉暗示了北京政府,并向北京政府施壓??梢?日本應當確實對西藏問題進行了干涉,而不僅僅是陳箓在利用朱爾典對日本的先入為主與提防心態(tài)。(21)馮翔:《五四運動背景下英國重啟“西姆拉條約”的失敗》,第111—126、146頁。
9月24日,日本大使拜見了寇松,指出:“因為貸款提供的資金已經全部用完,沒有辦法在巴塘或其他地方建立一個無線站?!憋@然,這是日本公使關于上次寇松質詢巴塘電報站的回答,雖然有所遮掩,但是無論如何,日本滿足了寇松的要求。因此,寇松對此表示了滿意。而來自朱爾典關于干涉中英談判的指控,日本公使則堅決否認,表示日本絕對不會對盟友不忠誠。但是日本政府一定會繼續(xù)進行調查,以便將案件查個水落石出。對于這一點,寇松卻沒有作出任何表示。(22)《寇松伯爵致艾斯敦(東京)》,1919年9月25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34681/8369/10,大英圖書館藏。
既然已經弄清楚中英交涉中止的原因,英國方面依然沒有放棄借此機會重提藏案的打算,朱爾典等人不斷活動以試圖排除日本人的影響。
9月5日,英國大使館武官羅伯遜中校與中國陸軍部一位高級參謀丁(Ting Chin)將軍進行了談話,丁將軍指出:“目前中國軍事力量中的一部分人已經走到了打算與日本結盟的程度,現在歡迎英國和美國的干預,以糾正平衡,防止日本人從其主導地位中獲得過度的好處。”(23)《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0月1日(11月24日收到),英國外交部檔案,F.O.154959/124334/10,大英圖書館藏。9月29日,朱爾典邀請丁將軍與赫定爵士和羅斯先生會面,丁將軍談起了西藏。除了中國外交部已經反復述說的“由于山東問題,民眾的意見極為敏感,會反對在目前與外國締結任何協議”(24)《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0月1日(11月24日收到),附件2:《朱爾典與丁將軍的談話記錄》,1919年9月29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54959/124334/10,大英圖書館藏。,此外繼續(xù)說道:
在民眾心中,《和平條約》證實了日本的指控,并將所有盟國與日本的侵略政策聯系起來。公眾對西藏問題的鼓動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構的,幾乎只包含在日本的報刊上。(25)《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0月1日(11月24日收到),附件2:《朱爾典與丁將軍的談話記錄》,1919年9月29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54959/124334/10,大英圖書館藏。
據朱爾典所述,這位將軍是段祺瑞最信任的參謀之一,又向來以直率著稱,因此他所說的話應該有相當的可信度,他的觀點在北京政府中也應該比較具有代表性。那么從丁將軍的發(fā)言來看,無疑透露出一個信息即主動地將中英西藏交涉的中止最終歸咎于日本。正如丁將軍所述,他希望借用英國與美國人的力量來干預日本的影響。但同樣的,他事實上也在嘗試利用日本的力量來制約英國。
因此,盡管現在沒有足夠的材料可以證明在中英西藏交涉的問題上日本向北京政府施加的壓力究竟有多大,但從已有的檔案材料來分析,一種合理的解釋可以被作出:日本確實向北京政府施加了壓力,同時北京政府也充分利用了英日之間潛在的、尚未爆發(fā)的矛盾,心照不宣地將日本施加的壓力有意放大了,并有意識地將“西藏問題”與“山東問題”相聯系,在英日之間形成制衡,以推卸中止中英談判的責任,從而避免中英談判中可能的主權喪失。
1919年10月,英國方面決定繞開日本公使館直接與更有可能施為的日本軍方接洽。伍德羅夫(Woodroffe)準將于10月3日拜會日本總參謀部副部長福田正太郎(Fukuda Masataro)中將,福田正太郎堅決地否定了日本在干涉中英談判,并解釋說,日本軍方相當重視這樣一個事實:大英帝國對波斯和西藏的適當保護,就像日本保護滿洲和蒙古一樣重要。(26)《伍德羅夫(Woodroffe)準將致艾斯敦先生》,1919年10月5日,《關于英國外交政策的文件1919—1939》,倫敦,第6卷,第528號。日本駐北京公使隨后也向中國外交部和朱爾典發(fā)出正式聲明:日本絕不會干涉西藏邊界的談判,沒有考慮過或做過任何不公平、不忠誠或不符合協約國之間榮譽義務的事情。(27)《寇松伯爵致艾斯敦先生(東京)》,1919年10月20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44062/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很顯然,在英國持續(xù)的追問與質疑下,日本軍方不得不在相關問題上有所軟化。能夠得到日本這樣明確的表示,對于英國方面而言,中英談判的重開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明確的阻礙了,至少到了十月中旬,報刊上關于反英的宣傳已經結束。(28)《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0月17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43696/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朱爾典開始更加積極地活動。朱爾典首先發(fā)表聲明,表示英國對西藏沒有任何領土野心,之所以關心“西藏問題”只是為了解決印度的邊界安全,并且再次表示愿意在協商中進行讓步。(29)《英駐華朱爾典就西藏問題提出五點聲明》,“國立編譯館”編:《中華民國外交史料匯編》第2冊,第938頁。
在隨后連續(xù)多次與中國外交部的談話中,朱爾典并沒有取得任何進展。外交部只是表示中英涉藏交涉的負責權已經由外交部提升至議會、內閣和總統(tǒng)辦公室的代表所組成的委員會,并且委員會的討論一直在持續(xù)當中,沒有出現任何跡象可以表明談判將會重開。
懷疑中國方面依然在嘗試拖延的朱爾典,決定提出更加強硬的方案即直接向西藏地方提供武器與物質援助,用武力來實現英國想要達到的邊界結果,但是這個觀點沒有得到英國外交部的支持。(30)《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0月17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43696/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朱爾典只能繼續(xù)與中國外交部交涉。1919年12月3日,朱爾典拜會中國代理外交總長陳箓。談話間,朱爾典質問陳箓:“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中國政府決定采取其他手段來恢復他們在西藏失去的地位?!标惞傞_門見山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他指出,西藏問題完全是中國的內部事務,西藏本身對中央也并無怨言,英國不應干涉。但是英國卻挑唆慫恿西藏進攻內地,向西藏出售武器,還關閉了內地經印度前往拉薩的道路。陳箓繼而表示,只有當英國真的有誠意時,才會考慮在英國的見證下達成一項央地協議,但英國只能是見證者而非參與者。陳箓的發(fā)言堅持了中國對西藏的主權,同時,也表明了中國停止與英國談判的真正原因并不完全來自日本的干涉,而僅僅是利用日本的干涉來實現對英國的制衡。朱爾典繼續(xù)報告道:總長說,他很清楚英國不是俄國,并繼續(xù)抱怨說,我們關閉了印度通往拉薩的路線,就是把西藏和內地分開。在回答中國是否愿意派代表團經印度到拉薩進行談判的問題時,他說,如果英國真的愿意為實現解決而進行斡旋,他認為這個建議值得考慮。最后他表示,可以在中國和內地作為主事人簽署的條約基礎上,在英國的批準和見證下,達成一項安排。(31)《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2月4日(12月6日收到),第612號電報,英國外交部檔案,F.O.159391/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陳箓的言語是十分巧妙的,一方面他強調了中國關于西藏的基本原則,另一方面為了避免過分刺激英國而使其采取更加激烈和強硬的手段,他并未將重開中英談判的大門徹底關閉。
朱爾典意識到中國關于重新開啟中英談判的態(tài)度是消極且回避的,他指出:“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我沒有再與總統(tǒng)進行一次會談的必要,因為他只是一個傀儡而已?!?32)《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2月4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59391/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與此同時,英國外交部為配合朱爾典行動,開始在倫敦向中國駐英公使施肇基施壓,“查日使業(yè)已聲明,事與無涉,決不預聞。所云俟青島解決后再議者,查青島問題與此全無關系”,催促中國迅速回復中英談判。中國外交部電達施肇基,要求他以“因山東問題已激起排斥日貨風潮,若同時提議藏事,必又惹起激烈反對。前此與朱使不正式接洽,各方面已紛電詰責,所見一斑。英國在華商務極盛,倘因此發(fā)生同樣風潮,不特非中國之愿,抑亦非英國之利”,中國外交部婉拒了英國的開議要求。(33)《外交部為以藏案不愿即行解決系為顧全中英邦交婉達英外部事復施肇基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第2453頁。
1920年2月4日,路易斯·金向朱爾典發(fā)送了一份關于西寧當局與西藏地方可能發(fā)生武裝沖突的報告。朱爾典迅速向中國外交部進行了強烈交涉并說道:“我提醒閣下注意去年8月20日給我的承諾,即中國政府將電告四川和甘肅,在這里的談判有結果之前,不要采取任何敵對行動?!标惞偤芸旎匦疟WC道:中國政府沒有下達任何前進的命令,在西寧沒有好的部隊可用。陳箓答應立即發(fā)電報給西寧,詢問事實,并重申所采取的任何措施都將是純防御性的??墒钱斨鞝柕涑脵C詢問何時在拉薩重開三方談判時,陳箓卻未給出任何明確的答復,僅僅是說道:“有必要征求外交部長陸征祥先生的意見。他從巴黎回來后就一直請病假,現在已經提出了辭呈。中國政府目前非?;靵y,像往常一樣,所有成員普遍不愿意為任何重要的決定承擔責任。”(34)《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0年2月24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477/22/10,大英圖書館藏。
2月26日,中國外交部交給朱爾典一份關于西藏談判的正式書面答復,其中提到,盡管在過去的談話中,次長曾經提及過關于西藏的談判,但這僅僅表達了次長個人的觀點,不意味著中國愿意立即重開談判或希望選擇拉薩作為這種談判的地點。(35)《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0年2月28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04/22/10,大英圖書館藏。倫敦與北京的交涉均沒有取得英國所期待的進展。
此時的北京政府并不是單純的拖延議題,而是采取了更為積極的行動。1919年10月,甘肅督軍張廣建派出李仲蓮、朱繡及古朗倉、拉布尖等四人前往拉薩面見十三世達賴喇嘛以解決當前的康藏糾紛。有意思的是,在張廣建的電文中,他明確指出這是“遵令派員赴藏”,(36)《張廣建為派員赴藏致大總統(tǒng)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第2454—2455頁。而在陳箓與朱爾典的談話中,陳箓則聲稱,“這是由甘肅省派出的,在任何意義上都不代表中國政府。許多藏族喇嘛提出要去拉薩進行調解,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只是想騙取一筆旅費。”(37)《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19年12月27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66794/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顯然,這是北京政府在英國剔除談判中的日本因素后,為阻止重開中英交涉而所采取的新策略。其優(yōu)點主要顯示在兩個方面:一是繞過英國,嘗試在內部解決西藏問題,避免一直以來西藏問題的外交化;二是以地方的名義派出,如果一切順利可以迅速提升團隊規(guī)格,由北京直接派員與西藏地方商談。如果不順利,則不會因此損害中央政府權威,且也能夠避免給英國口實。
事件的發(fā)展也證明這一舉措的有效性,甘肅代表團在西藏“極力解釋嫌疑,聯絡感情,疏通意見”,(38)西藏社會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等編:《西藏地方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66頁。十三世達賴喇嘛深表感動,在代表團臨行前明確表示,“此次貴代表等來藏,余甚感激,惟望大總統(tǒng)從速特派全權代表,解決懸案。余誓傾心內向,同謀五族幸福?!?39)朱繡:《西藏六十年大事記》,1925年鉛印本,第58頁。
事實上,當印度總督切姆斯福特勛爵(Lord Chelmsford)聽到甘肅使團赴藏的消息后并非特別吃驚,因為“我們的消息是,所謂的使團僅僅是中國邊界省份的地方政府派出的,目的是為了延長休戰(zhàn)時間”。切姆斯福特認為,英國有必要派出一位代表駐拉薩來監(jiān)視甘肅代表團的活動。(40)L/P&S/10/716,朱爾典致外交部,1919年12月27日,轉引自阿拉斯泰爾·蘭姆:《中印涉藏關系史(1914—1950)——以英帝國外交史為中心》,梁俊艷譯,張云校,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17—119頁。英國外交部同意了這項計劃:“我們不再認為我們與俄國的1907年協議具有約束力,如果認為有必要,我們不反對他們派遣一名官員到拉薩進行特別和臨時的訪問,以觀察甘肅使團具有的目的和被接待的情況?!?41)《寇松伯爵致蘭普森先生(北京)》,1920年4月1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222/22/10,大英圖書館藏。經過討論,由查爾斯·貝爾再次擔任錫金政務官的職務,匆匆忙忙前往西藏以消除此次甘肅代表團赴藏的影響。
此時,中國國內民意鼎沸,強烈反對重開藏案,各地政要也有所表態(tài)。其中,最為引起英國關注的是由馬麒發(fā)出的“艷電”。在路易斯·金(Mr.King)提交的報告中,他也不得不承認,馬麒關于西藏問題的要求是合理的:
我冒昧地提請閣下注意馬將軍電報中的以下陳述:“雖然由于我們目前的弱點,我們現在別無選擇,只能劃定邊界,但以后我們無疑要向拉薩派兵,以恢復我們以前在西藏的地位?!边@代表了幾乎所有中國官員對西藏問題的真實看法,也說明了他們不愿意通過與我們就這個問題締結條約來關閉最終重新征服西藏的大門。這種態(tài)度由于中國輕松地恢復了對蒙古的主權而得到了極大的加強,這一點在不同的電報中都有報道。
路易斯·金提議,既然中國沒有放棄和談的可能,英國又不可能給予西藏實際的物質援助,那么對于中國的合理訴求英國應當予以適當讓步,并準許將整個青海地區(qū)置于北京政府的控制之下,并將當唐古拉山(Dang La)作為西藏的北部邊界(取消內、外藏)。
朱爾典支持路易斯·金的退讓策略。朱爾典進一步建議,還可以在其他方面作出讓步,如西藏人在議會中的代表權(一紙?zhí)卦S),以及在西藏派駐中央貿易代表(其權力受到嚴格限制)等。(42)《朱爾典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0年11月27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70014/4004/10,大英圖書館藏。
1920年,艾斯敦接替朱爾典出任英國駐華公使,他顯得更加迫切地想要重開談判。艾斯敦剛剛上任就發(fā)現許多報紙都在主張川邊對西藏用兵,艾斯敦隨即拜會了中國外交部,他要求北京政府作出絕無“起釁之舉”的承諾,并威脅道:“(川邊)對藏作何種侵犯舉動,必致發(fā)生重大影響,設或有此變局,本國政府斷難坐視?!?43)《外交部與英公使艾斯敦交涉川藏邊境和平等問題的有關文件》,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83—888頁。但是背地里,艾斯敦卻電告寇松,提議延長貝爾在拉薩的活動時長,至少停留至4月或5月,并希望貝爾在拉薩給予談判以協助。(44)《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1年3月5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835/59/10,大英圖書館藏。很明顯,艾斯敦這里所指的“協助”即使不全是也一定包括唆使西藏地方采取軍事行動。
1921年3月23日,一直采取拖延策略的中國外交部第一次主動約見了艾斯敦:因為中國外交部剛剛收到了藏軍襲擊川邊的消息,還了解到貝爾在拉薩的政治活動非?;钴S,他安排架設電報線并收購某些土地,以抵償西藏向英國購買武器的款項。外交總長顏惠慶表示,希望貝爾不要與西藏談判達成任何協議,因為中國不會承認這樣的協議。艾斯敦高興地說道:“很明顯,中國政府終于對他在拉薩的存在感興趣了?!?45)《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1年3月26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118/59/10,大英圖書館藏。于是,艾斯敦提議繼續(xù)延長貝爾在拉薩的活動時間“直到我們決定未來政策”。(46)《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1年4月14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385/59/10,大英圖書館藏。
由于貝爾在拉薩的活動,為了避免英藏在私底下達成協議,外交部只得繼續(xù)與艾斯敦保持主動接觸,并不斷表示愿意重開談判。在5月18日的每周招待會上,顏惠慶仔細詢問了艾斯敦關于西藏的消息。顏惠慶表示中國政府又從打箭爐的川邊鎮(zhèn)守使那里聽說了藏軍發(fā)動了軍事進攻。艾斯敦完全不提貝爾在拉薩的唆使,反而評論說,在問題得到解決之前,這些邊界騷亂必然會發(fā)生,這才說明根據“西姆拉條約”和1919年中國外交部自己提出的條件進行談判是多么有必要。(47)參見《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1年5月20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912/59/10,大英圖書館藏。
艾斯敦在剛剛收到川邊可能對西藏用兵的消息時就急切地要求北京政府作出和平承諾,而對藏軍對川邊的軍事行動則充耳不聞,實際上希望在現有邊界的基礎上進行談判,完全坐實西姆拉會議的劃界。因此相比于朱爾典,艾斯敦的條件更加苛刻不退讓,也更難以讓北京政府滿意。
顏惠慶答復英方,不久議會將會召開,西藏周邊地區(qū)在議會中都有代表,將這些地區(qū)任何土地劃入西藏都會引來巨大的麻煩。顏惠慶的這個回答十分巧妙,且留有大量的轉圜余地,以達到拖延的目的。首先,他表示了中國愿意繼續(xù)談判,唯一需要解決的是界線的劃分,以此來安撫英國人。其次,他暗示這樣的糾紛必須留待議會開啟后再進行協調與討論。當艾斯敦建議此事應在議會開會前解決時,顏惠慶堅持認為,現在不可能達成解決。(48)參見《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1年5月21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912/59/10,大英圖書館藏。
7月4日下午,駐英公使顧維鈞又主動致電寇松討論國際局勢。當談及西藏問題時,顧維鈞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英日同盟使英國無法公正裁決東方事務。中國希望重建東方的平衡,并消除現有協議中關于日本和英國在這些地區(qū)擁有特殊利益的可疑措辭。”(49)《凱德萊斯頓的寇松侯爵致艾斯敦爵士(北京)》,1921年7月8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2457/63/23,大英圖書館藏。
可見盡管由于局面的被動,北京政府不得不采取更加主動的姿態(tài),但是在實質問題的推進上依然是一種拖延的態(tài)度。艾斯敦稱中國“雖然表面上很友好,但一點也不可靠。”(50)《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寇松伯爵》,1921年5月20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912/59/10,大英圖書館藏。
英國方面徹底失去了耐心,寇松指使艾斯敦向北京政府下達“最后通牒”:
現在應向中國的政府,包括這里和北京的政府發(fā)出信函,邀請他們在倫敦或在北京恢復1919年的談判; 并通知他們,如果不能在近期內恢復談判,國王陛下的政府考慮到他們在1914年的談判中對西藏政府的承諾,并考慮到中國政府書面接受了1914年關于西藏人自治的公約(邊界條款除外)、并在其1919年的提議中確認了給予西藏人自治權的意愿,因此認為沒有理由再拒絕承認西藏作為中國宗主國下的一個自治國家的地位,并打算在此基礎上與西藏打交道;但與此同時,國王陛下的政府仍然像以前一樣,愿意并渴望盡其所能促進三方解決,如果恢復談判,將盡一切努力促使西藏政府滿足中國的愿望,在1914年公約的基礎上,根據1919年5月中國提議的條款進行談判解決。如果在合理的時間內,比如一個月內,中國政府顯然不打算進行談判,那么就應該在嚴格的保證下向西藏人提供武器,而不需要就這個問題與中國政府進一步溝通。(51)《凱德萊斯頓的寇松侯爵致艾斯敦爵士(北京)》,1921年7月9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902/59/10,大英圖書館藏。
7月14日,艾斯敦復函表示完全同意寇松的觀點,同時提醒寇松,“中國政府在收到照會后可能會建議將西藏問題作為太平洋會議的議題,當然,美國人有可能鼓勵中國政府把西藏問題作為資本,但我認為,為了不再拖延地解決這個問題,必須面對這種風險。”(52)《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凱德萊斯頓第寇松侯爵》,1921年7月14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2596/59/10,大英圖書館藏。8月4日,艾斯敦又向寇松提交了“太平洋會議”上關于中國的計劃議題,并再次提醒寇松,應該抵制中國在會上提出“西藏問題”的解決方案。(53)參見《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凱德萊斯頓的寇松侯爵》,1921年8月4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2893/2635/10,大英圖書館藏。
8月26日,寇松正式向中國駐英公使顧維鈞遞交了備忘錄并說道:
此事的拖延幾乎成了丑聞,我多次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都沒有結果,除非中國政府愿意不再拖延,比如在一個月內恢復三方解決的談判,否則我們將被迫單獨行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認為自己有自由在必要時與西藏打交道,而不需要再次提及中國;與西藏人建立更密切的關系,不時地派一名官員到拉薩與西藏政府協商,開放印度和西藏之間更多的貿易往來,向西藏人提供他們在發(fā)展和保護自己國家方面可能需要的任何合理援助。另一方面,如果能與中國政府就西藏問題達成友好的解決方案,我們將很高興對他們任命一位居住在印度的領事代表的建議給予積極的考慮。我向顧先生解釋說,我之所以把時間定為一個月,是因為印度政府駐拉薩的代表貝爾先生不可能無限期地留在那里,在他返回印度之前,有必要明確知道未來的情況如何。(54)《凱德萊斯頓的寇松侯爵致艾斯敦爵士(北京)》,1921年8月26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3222/59/10,大英圖書館藏。
顧維鈞敏銳地察覺到了英國的心虛,當北京政府征詢各駐外使節(jié)意見時,他立刻對英國急于重開中英談判背后的原因進行了分析:(一)寇松為了個人政績;(二)國內的反對;(三)俄國在地緣政治上的活躍;(四)華盛頓會議將要舉行,唯恐其他國家干涉西藏;(五)貝爾無法為西藏提供真正的支持;(六)中國政局動蕩,英國認為此時提藏案更有優(yōu)勢;(七)英國議會閉會期可以避免反對黨掣肘。在具體做法方面,顧維鈞提議,可以緩議藏案,即使開議也應該引入日本、華盛頓會議的因素,讓問題復雜化。(55)參見《顧維鈞為分析英政府亟欲解決西藏問題之原因致外交部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第2461—2462頁。
北京政府除袁世凱外的幾任執(zhí)政者,如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等均不太關注外交事務,這就賦予了外交部極大的自主權,外交總長的建議幾乎不經討論就會得到批準,駐外公使的意見在北京政府的外交決策中更是舉足輕重,(56)參見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一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74—375頁。故而顧維鈞的建議被全盤接受。備忘錄副本由艾斯敦在8月31日交給中國外交部時,顏惠慶當場就拒絕了重開談判,并表示自己現在正忙于籌備太平洋會議。艾斯敦威脅道,“自從去年12月回國后,我就經常催促恢復談判,并警告你,國王陛下的政府不會無限期地等待?!鳖伝輵c也立刻反唇以譏質問英國為什么如此急于爭奪西藏的東部邊界。艾斯敦以慣有的帝國主義邏輯回答說,“我們的想法是確保西藏和所有邊境地區(qū)的和平與秩序,以實現國家的和平發(fā)展和內部進步?!鳖伝輵c還聽從顧維鈞的建議進一步引入日本的因素,他詢問道:“如果日本人同時提出山東問題怎么辦?”艾斯敦回答說,這兩個問題之間沒有可比性。顏惠慶表示承認這一點,但堅持認為日本人肯定會干涉事務。(57)參見《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凱德萊斯頓的寇松侯爵》,1921年8月31日,英國外交部檔案, F 3268/59/10,大英圖書館藏。又見《外交部致印度事務大臣》,1921年9月7日,印度事務部檔案,L/P&S/10/717,大英圖書館藏。這次談話到此結束。9月4日,中國外交部正式告知英使,緩議藏案。(58)參見《外交部為朝野反對已告英使緩議事致駐英使館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第2462—2463頁。
面對英國的威脅,中國外交部的強硬令英國方面一時錯愕,寇松指示艾斯敦可以繼續(xù)向中國政府讓步。但是很顯然,明白了英國色厲內荏的顏惠慶在10月19日與艾斯敦的談話中再次保持了強硬。當艾斯敦表示“國王陛下的政府沒有心情再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只要有誠意,問題可以在三個星期內解決”時,顏惠慶嘲笑了這個想法,并“重復了所有的舊借口”。(59)參見《艾斯敦爵士(北京)致凱德萊斯頓的寇松侯爵》,1921年10月20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3850/59/10,大英圖書館藏。
1922年1月,北京政府正式向英國公使提出了關于西藏問題的《十項原則》,要點包括(1)不承認“西姆拉條約”;(2)不變更西藏與內地之間的邊界;(3)中國對西藏享受完全主權,西藏地方的內政、交通、軍事、治安、稅收均由中央管理。(60)參見《英駐華公使請求重開自去年停頓以來之中英西藏談判,我外交部本日照會英使,表示“亟愿即行開議”,惟提出十原則,“希即見復”》,“國立編譯館”編:《中華民國外交史料匯編》第3冊,臺北:渤海堂文化公司,1996年,第1286頁?!妒椩瓌t》包括:(一)西姆拉會議違反光緒廿三年駐京英使換文,不能據為事實;(二)請查照民國五年中國提案進行討論;(三)西藏為中國之完全領土,界址按自然四至,不得變更;(四)西藏之外交應由中央主持;(五)中國對于西藏之交通、內政,有自由之主權;(六)亞東、江孜兩關稅款,應由中國派員監(jiān)視接收;(七)藏邊亂事及匪患應由中國自行派員剿辦,以期肅清;(八)為保衛(wèi)西藏之治安,中國應在西藏駐兵設警;(九)駐藏之中國大員,有管轄全藏內政外交之權;(十)西藏得派代表會問中英兩國,討論解決藏案之辦法。
如果說,前述關于外交部對西藏問題采取拖延策略的猜測尚且屬于對史料合乎邏輯的推測,那么外交部提出的《十項原則》則明確了北京政府對于西藏問題的基本立場,足以證明北京政府從最初起就沒有準備與英國重議藏案,一切交涉不過是外交層面的拖延與策略。艾斯敦明白中英之間的分歧之大沒有達成一致的可能,只能以“英日續(xù)盟問題無暇顧及繼則以華府會議在即更無暇涉及藏案”為由,同意暫時擱置藏案留待華會后再議。(61)參見華企云:《西藏問題》,上海:海大東書局,1930年,第242頁。
1922年2月6日,華盛頓會議結束。北京政府并沒有任何重開談判的打算,而是準備“以藏為領土載在約法,華會又有保全領土之約,對藏宜利用新機會,另辟新途徑,設法取銷政治爭點。”(62)《外交部為國內輿論宜利用華盛頓會議保全領土之約設法取銷政治爭點可否本此進行事致駐英公使館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第2464—2465頁。
急于達成協議的艾斯敦分別在1921年3月9日、3月23日、5月18日、9月7日、10月19日為西藏問題拜會顏惠慶,但都沒有取得任何進展,顏惠慶甚至直言西藏問題不能談判。在一次例行會議中,徐世昌詢問顏惠慶,能否通過出讓部分交通或經濟利益緩和英國對西藏的覬覦,這一觀點也沒有得到顏惠慶的認可。北京政府的態(tài)度讓艾斯敦明白,短時間內幾乎不存在重開談判的可能了,再加上蘇俄、廈門、貸款問題得到了英國方面更多的重視,在以后的拜會中,艾斯敦再未提及過西藏事務。(63)參見顏惠慶:《顏惠慶日記(1921—1936)》第2卷,上海檔案館譯,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6年,第19、22、38、68、81頁。就這樣,拖到1922年英國發(fā)生政潮,中英關于重開西藏談判的交涉到此就徹底地告一段落了。(64)參見《顧維鈞為報告英國發(fā)生政潮西藏問題似暫擱置致外交部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6冊,第2465頁。
毫無疑問,五四運動以來民眾的愛國熱情與愛國力量的激發(fā),是促使北京政府在面對已經到來的“山東問題”和即將到來的“西藏問題”中不敢再出賣國家利益的內在原因。(65)參見喜饒尼瑪、澤仁翁姆:《弱國外交的逆襲——評1919年“五四運動”對涉藏事務的影響》,《西藏研究》2019年第1期,第26—34頁。社會上業(yè)也形成“蒙藏為我之邊疆,其民族為與我平等之民族”,“將來統(tǒng)一告成之后,再與英國交涉,自當較前者為易”的思潮。(66)尹扶一:《西藏紀要》,南京:蒙藏委員會編印室,1930年,第209頁。陳箓所說,“中國政府沒有足夠的力量在山東問題的基礎上承受因為西藏而引起另一次民眾騷動”,(67)《寇松伯爵致艾斯敦先生(東京)》,1919年7月22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06793/16000/10,大英圖書館藏。并非完全是托辭。
但是從外交的技術層面來講,北京與倫敦的中國外交家們緊密聯系,充分利用了帝國主義之間已經在醞釀中的日益激烈矛盾,堅定而機敏的維護國家主權的行動,同樣值得肯定。
在帝國主義強權的世界體系與中國混亂政局的現實下,“西藏問題”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決。但無論如何,1919—1921年期間的中英涉藏談判到底沒有重開,至少在這一篇章,北京政府終究還是小勝了一籌。
同時,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日本試圖以支持英國在西藏的特殊利益來換取英國承認日本在滿洲與蒙古的特殊利益,(68)參見《艾斯敦先生關于日本撤離山東的第670號備忘錄》,1920年1月3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O.170175/16000/10,大英圖書館藏。還是英國將“為西藏提供槍支”和“準許中國政府任命一位印度領事”,(69)《凱德萊斯頓的寇松侯爵致艾斯敦爵士(北京)》,1921年7月9日,英國外交部檔案,F 1902/59/10,大英圖書館藏。作為條件逼議西藏問題的行為,帝國主義國家基于社會達爾文主義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地緣政治學說,僅僅出于虛構的地緣安全、心理安全就要凌駕于其他國家之上,以犧牲他國利益為代價保障自身安全的行為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差別。這一點,直到今天依然值得我們思考與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