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詩藝
腳下濕漉漉一片,我垂眼,看著腳下隨步伐一晃一晃的鞋膠,我把目光投在不遠(yuǎn)處的鞋店。
五六十塊一雙,也不貴。我這樣想著,抬腳走向鞋店,卻在離鞋店不到幾米處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那是一家補鞋店。
所謂“補鞋店”,不過是一個佝僂著腰的老者、一個生銹的鐵箱和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補鞋”二字。行楷勁道如虎,轉(zhuǎn)鋒靈活如龍。
我不自主瞥向那雙黝黑又布滿皺紋的手,想了一通,才開口道:“爺爺,這是您寫的嗎?”
那老者的目光還停留在我的鞋上,聞言道:“不是,小姑娘,這是我兒子寫的?!?/p>
“寫得真好?!蔽彝蛩?,期望他能多說些。
如我所愿,他饒有興致地說著:“是啊!前幾年我兒子被提拔進了政府部門,也有這一份功勞呢!”他又看向我的鞋,“小姑娘,你這鞋開膠開得嚴(yán)重,我?guī)湍阊a了吧……不貴,只要5塊錢。”
他笑盈盈地看著我,推過身旁的小板凳。
我應(yīng)了聲好,可心里總存些疑惑,正欲開口,卻被他搶了先。
“小姑娘,你這鞋子的膠磨損得有些厲害了,我給你換一塊吧?”
我又應(yīng)了聲好,低頭撞見他正忙碌的雙手,疑問一時停在嘴邊。
他手拿一把大剪子,沿著破邊剪下鞋膠——布滿紅銹的刀鋒仍尖利靈活,行徑囷囷卻毫不費力。思索間,他已裁好一塊新鞋膠,正拿著它比對著……
我的思緒被牽到千里之外的故里小鎮(zhèn),扯回五年前那個細(xì)雨霏霏的二月天,我?guī)е赣H交代的“任務(wù)”,悠哉閑哉坐在大板凳上晃著腿。
“‘鞋佬,幫我補下鞋,老價錢吧?”一個叼著煙的老頭提著雙鞋走了過來。那鞋耷拉著頭,奄奄一息。
“鞋佬”——也就是我的爺爺,一個補了大半輩子鞋的人笑嘻嘻地點頭,接過那雙鞋后,轉(zhuǎn)過來對我說:“讓劉爺爺坐?!?/p>
我跳下椅子,繞到爺爺面前蹲下。
爺爺開始著手補鞋,他翻出一把刮刀,在鞋膠下細(xì)細(xì)刮走細(xì)渣。他的手握在側(cè)鋒微鈍的刀鋒上,與手掌心一道深痕重合著。
“老劉,我給你換塊好點兒的鞋底吧,不然你這天天運煤的,鞋遲早得壞!”
抓住談話的契機,我插口道:“劉爺爺,您還在運煤嗎?”
“是?。 闭f話間,他嘴里噴出一口白氣,也不知是煙還是熱氣,朦朧了他滿面的春風(fēng)。
“現(xiàn)在還在運煤,是因為缺錢嗎?可劉叔工資不低呀!”我趁機瞥向爺爺,他卻沒抬頭,繼續(xù)裁著手上的鞋膠。
劉爺爺卻笑得開懷,拍著我爺爺?shù)母觳?,說:“聽聽你孫女說的,怎么跟你家那小子似的……”說罷又轉(zhuǎn)向我,“我是不缺錢,你爺爺可是比我富得多,這大冷天的,他還不是在這兒補鞋!”
我順著話把目光投向正忙碌的爺爺——他笑意盈盈,略凸起的蘋果肌一直沒歇下。
感受到我如火的目光,他終于抬起頭來,朝劉爺爺晃了晃手上的鞋——那雙鞋重新“活”了過來!隨后,留給我簡潔的兩個字:“踏實?!?/p>
我張口便要問,劉爺爺又笑著說:“是啊,踏實。我這把老骨頭啊,一不干活就不踏實,閑得慌,而且自己掙來的錢,才用得踏實!是吧,老林……喏,夠了吧?”
爺爺接過幾枚硬幣,粲然道:“夠了……你劉爺爺說得沒錯,也替我去轉(zhuǎn)告你爸……我還能不知道你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啊?肯定是你爸讓你來勸我的?!?/p>
我赧然垂頭,低聲跟著笑。
他停頓片刻,又接著說:“我知道你爸想讓我舒舒服服過個晚年,我也想,可才沒待幾天,就閑得發(fā)毛……”他輕笑幾聲,伸手拍得木箱“咚咚”響,“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我這‘老搭檔好使啊!哈哈……”
“可……清閑下來,您不會覺得很舒服、很輕松嗎?忙碌了一輩子,終于能歇下來……”
不等我說完,劉爺爺就忙擺手:“可不是這么想的,你這丫頭。我和你爺爺從來就不覺得這是份負(fù)擔(dān),哪提什么輕松、舒服的?”
我不覺羞紅了臉,揉著發(fā)燙的耳垂,不知如何辯駁。
倒是爺爺先接了話:“可不是嘛?就算一開始干這份工,是為了賺錢養(yǎng)家糊口,但也不會把它當(dāng)作負(fù)擔(dān)?。“?,現(xiàn)在的小年輕,一個個的工作都舒服得很,哪像我們當(dāng)年風(fēng)吹日曬的?現(xiàn)在反倒是他們嫌累了?!?/p>
“對?。 眲敔斖ζ鹧鼇?,“我家那小子,現(xiàn)在才幾十……五十出頭,就想著退休了。”
爺爺跟著點頭,又不停拍著我的肩:“你以后可別像他們一樣,無論是什么工作,都不只是一種掙錢的方式,它更是一種……”
“使命?”我揉了揉肩,雖是拍得輕,卻讓我覺得有些許沉重。
他擺擺手:“倒也沒這么偉大……也不對,做什么工作都光榮、偉大?!?/p>
“勞動最光榮?!蔽屹咳幌肫鹎皫滋靹倢W(xué)會的一句話,卻又覺得不對頭,只好停住了口。
爺爺沒再擺手,而在我頭上揉了一把,眸光脈脈,眼底盡是笑意:“我乖孫說得對。不過倒不是一種使命,是一種……陪伴吧!”
“陪伴?”
“嗯,陪伴?!彼е亓撕竺娑?,又繼續(xù)說,“在你的人生里,很多人和事都會離你而去,而你無法控制。但它不一樣,它是可以牢牢抓在掌心的,它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你走完這一生。就好像爺爺,雖說補鞋這活辛苦又不吃香,但我確實做得挺開心的,在補鞋的過程中,在別人夸贊我技術(shù)好的時候,在鄰里滿意地笑著,喊我一聲‘鞋佬的時候……只有這些時候,我才有一種成就感、歸屬感、幸福感……總的來說,干活就是開心、踏實,就是幸福。所以,你也別勸我了?!?/p>
我緊盯著他的眼眸直點頭,其實也似懂非懂——對于他的話,和他的眼神。
他又拍拍我的肩:“你總會懂的。”
日月輪轉(zhuǎn)多少回,我早將這件事拋諸腦后。直至此刻,機緣巧合間,我與這份珍貴的記憶重逢,卻仍能清晰記起這個場景:爺爺語速不快,舉止徐徐,他的眸中光華流轉(zhuǎn),幾欲灼人,叫這天地日月都黯然失色。
我知道那眸中的光芒是什么。
爺爺說,這就是幸福。
“小姑娘,你的鞋?!?/p>
凝神于眼前這雙鞋,我有些恍惚。付了錢后,我便離開了。大路僅五米開外,我忍不住回頭——
月色下,他立于天地間。我看不清他的眼眸,也終究沒問出心中的疑惑。
不過——
我都懂得了。
(此文獲本次征文高中組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