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凱娜
群文聯(lián)讀是實現(xiàn)語文深度學習的一種有效途徑,“相比于零散的單篇教學,群文專題教學圍繞主題整合語言學習材料,使學生對主題進行深入探究,從而獲得整體性的學習體驗?!盵1]筆者在教材中,選擇這樣幾個篇目:《漁夫》《報任安書》《蘭亭集序》《赤壁賦》,在注重知識間深層聯(lián)系的基礎上重組文本資源,進而凝練出“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本困境”的主題,力圖清晰勾勒中國知識分子呈現(xiàn)出的深刻而復雜的精神困境,以及部分人選擇自我救贖的心靈路線圖。
在這些篇目中作者都面臨著人類與生俱來的困境,直接或間接談到自己如何看待生存與死亡的問題。這是每個人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問題,如果在教學過程中只是局限文本的講解與分析,而不是將作者的思想置于生命美學視域之下來分析思考,結論往往膚淺而不能真正給學生提供有價值的啟示。
經(jīng)過整理,其中的人本困境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蘭亭集序》中,無論是“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所表現(xiàn)的外部世界世事變遷,還是“暫得與己,快然自足”“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所表露的內在情感流轉不定,皆是一種無著的痛苦,陷入了難以依持的困境?!懊坑[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人的困境源自人不能徹底認識自己,也無法通過世代努力來改變自身的悲劇性命運。現(xiàn)實總有缺憾,人身處其境時往往意識不到,因而也無法彌補、糾正。后人遠距離地審視歷史、旁觀別人,豁然醒目,而對最熟悉的自己和現(xiàn)實卻難以了然。不得不說,這是人類恒久的悲哀。
王羲之的“痛”是由對蘭亭盛會的思考而引發(fā)的強烈情感,具有即時性。但其“悲”是認識到人類自身命運具有恒久的悲劇性色彩,是痛定后的理性和無著,是一種永恒的認識困境。
儒家鑄就“不朽”的方式是“三立”。一是立德,如顏回“安貧樂道”。二立功,如管仲“一匡天下,九合諸侯”。三是立言,如司馬遷著《史記》,“成一家之言”。當個人理想無法實現(xiàn),自然就陷入人生價值困境之中。
蘇軾因烏臺詩案一度下獄,三度貶官,漂泊于黃州、惠州、儋州,仕途多舛,生活坎坷?!肮桃皇乐垡?,而今安在哉!”是古人偉業(yè)轉瞬成空,個人命運無處安放的價值困境?!爸豢珊躞E得,托遺響于悲風?!笔怯墒看蠓蚍e極入世的理想與仕途現(xiàn)實困境的對比而生悲。
《漁父》中屈原內心是充滿“忠”與“怨”的,他對楚國忠心耿耿,積極輔佐懷王,然而卻遭到了小人的嫉妒,因受到讒言誹謗從而被疏遠。更為沉重的打擊是,楚頃襄王執(zhí)政時期,屈原遭到流放,他的愛國政治主張不可能得到實現(xiàn),這對一位擁有著超強愛國情懷的文人來說,無疑是一次沉重的生命打擊。當他得知楚國郢都被攻占時,心中的怨已經(jīng)到了極致,他徹底地對自己的政治理想絕望了。[2]《漁父》首段除了語言描寫外,還通過對屈原的行動、外貌描寫,來展示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這些描寫展現(xiàn)了屈原英雄末路、心力交瘁、心事重重、形銷骨立的形象。當屈原預知自己的政治理想難以達成時,便以死亡來保持自己高潔的情操。可以想象,深受儒學思想浸染的屈原,選擇自沉汨羅江的時候,內心的痛苦與無奈。
而少懷不羈之志的司馬遷與其他封建正統(tǒng)士大夫們一樣,力求盡忠朝庭,有著巨大的抱負和強烈的建功立業(yè)思想.。他在給友人摯峻的書信中曾寫到:“遷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盵3](司馬遷《與摯峻書》)在《報任安書》中提到“富貴而名摩滅”的人,“不可勝記”,只有“倜儻非常之人”才能不朽。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孫臏、呂不韋、韓非的著述,都是古代“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追求不朽的抱負與極大的凌辱形成的巨大反差使司馬遷陷入困境之中。
叔本華說,人生的最大痛苦就在于欲望的無窮無盡和無法最后滿足。
《蘭亭集序》中“向之所欣”“及其所之既倦”,看到的是生命本體受制于永不滿足的內在欲望。這種不滿足的欲望固然可以轉化為生命的驅動力,使人們在無止境的渴求中,開拓生命的境界,豐富生活內涵,但生命的這種先天性的缺陷注定了人生的悲劇特質。
在西方生死觀語錄中,叔本華強調人的本質是追求生命意志,尼采注重人要通過創(chuàng)造性活動賦予生命新的意義,海德格爾強調只有人面向死亡才能體會到存在的全部含義[4],??伦⒅厝艘鎸θ松奶摕o,活出精彩的自己。但孔子很早就說過“未知生,焉知死”。[5]從秦始皇的求仙訪道以求不死到漢文帝連夜召見賈誼“不問蒼生問鬼神”,東方的生死觀是不愿意直面死亡。死亡困境始終是貫穿人一生的難題。
文章中時常出現(xiàn)對于生命短暫的喟嘆,《蘭亭集序》以“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感慨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生命短暫,最終要歸于寂滅。《赤壁賦》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庇钪鏌o窮與個體渺小、短暫形成鮮明對比。
在《漁夫》中,我們深深的感到屈原在選擇自沉汨羅江之時內心的痛苦與無奈。當他預知自己的政治理想難以達成時,便以死亡來保持自己高潔的情操。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身受凌辱之后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抉擇。生,意味著肉體的痛苦、人格的撕裂、靈魂的窒息;死,固然一了百了,但罪名不當,身份不顯赫,被視為罪有應得。生死難題時刻折磨著司馬遷重創(chuàng)的靈魂?!吧邵`志”,“死可明志”,擇生還是擇死,這是一個關于死亡困境的難題。
那么,深陷困境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們又是如何選擇自我救贖的路徑。
《漁父》中置身世外的漁父可以在“世人皆濁”時“揚其波”,但是,屈原不可能忘記自己的社會責任,他“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葬身于江魚之腹中,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就是屈原的選擇。他不能完成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就只有通過完美的道德修養(yǎng)來達到生命的永恒。我們同情屈原生不逢時的遭際,敬佩他上下求索的執(zhí)著,贊美他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境界。我們不可能用今天的個體意識的覺醒來要求屈原尊重個體的生命,但是,我們可以因此考慮自己的生命意義。
在筆者看來,《赤壁賦》中的困境矛盾集中在兩點,其一是自然浩大、雄奇,而個體生命渺小,實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要想逃脫困境,除非能彌合兩者之間的疏離和差異。其二是自然悠長無盡,而個體生命短暫,于是“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除非能擺脫生死的桎梏,達致永恒,否則便無法釋其悲。
蘇軾既沒有像賈誼那樣“抑郁而終”,也沒有像陶潛那樣“歸隱田園”。儒家的積極入世態(tài)度與佛道的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但又奇妙地統(tǒng)一在蘇軾身上。當儒家思想遭遇挫折時,蘇軾卻能峰回路轉,在佛道二家思想中找到精神歸宿。從變的角度說,天地宇宙也是瞬息萬變的,就如水和月亮一樣,江水日夜不停地流、月從虧到盈不斷地變化;從不變的角度,作為個體的人,生命是短促的,但人參與了整個人類的生命活動,而作為整個人類,又同宇宙一樣是永恒存在的。從“取與不取”的角度,大自然是個無窮寶藏,可以作為人們的精神寄托,摒棄祿祿官位蝸角虛名,而取無窮的自然萬物(明月清風)為“吾生”所享用,從中得到樂趣,表達他聽任自然,樂觀曠達的情懷。
而司馬遷“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是“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所以他不“死節(jié)”,他“擇生”,因為“擇生”才能“踐志”。清代學者包世臣曾指出,司馬遷“實緣自被刑后所為不死者,以《史記》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記》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為少卿死,而《史記》必不能為少卿廢也?!?他的這種將個人價值置于歷史長河中來衡量的宏闊眼光,使他超脫了庸常的“死節(jié)”觀念的束縛,而選擇了一條更為考驗人的精神與意志的荊棘路。
當代哲學肯定“人只有在挫折與痛苦中,才能更清晰地向自己的靈魂顯示自己的真實面貌。因而,痛苦在更本質的意義上,是人生所不可缺少的,它是導向人更好的適應自己環(huán)境的一種心理機制?!盵6]困境要人打倒徹底擊垮,要么使人歸于深遠。加謬曾經(jīng)說過“我們不應受到世界不可理解性和缺乏希望的打擊,而應義無反顧的通過拒絕失望和肯定生命來確定我們的獨立?!盵7]通過以上的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對待人生困境的基本態(tài)度應該是:承認困境的存在,認識困境的嚴峻,然后與之相抗爭相周旋,從精神上超越它。然而,所謂超越困境,只是人的意志,人的愿望,人的努力,是行動的過程而不是終極的結果。人本困境與生俱來是永遠也超越不了的,能“突”出去就不叫困境了。正因如此,能夠正視困境永在的真相并與之相周旋的才是勇者。真正理解了人生的人不指望沒有困境,但他能做到不讓困境扭曲自己的靈魂。
一邊是永在的困境之圍,一邊是人類永遠在試圖超越的頑強努力,二者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同生共在,相伴相隨,人命定要在這充滿困境的過程突圍,要在這突圍的過程中獲得意義。從困境出發(fā),我們看到人生的價值,人生的意義,看到了人的尊嚴,人的驕傲。對困境的沉思,其實質是我們在為精神尋找出路,為靈魂尋找歸宿,為生存尋找精神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