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桿
臃腫的后脖頸,飾緞帶的
平檐帽,以及褐色、磨禿的鞋跟。
從海灘或街道的角度看
諸如此類的老套
無非使靜止、疏離的風景稍顯生動。
鏡頭很快轉(zhuǎn)向一堵石灰墻
隨即,跟隨捕食的貓
從結(jié)了瘤的樹干靈巧地跳向天空。
這些背影,散漫的構(gòu)圖
很容易讓人想起侯麥電影里
脆弱、不安的小敘事:肩帶的勒痕
暗示微妙的日常沖突
凸起的,剃得精光的后腦勺
負責講述一則道德故事
而巨大的蝴蝶結(jié)
幻化出粉色雞蛋花和碎浪。
但風格,或熨帖的細節(jié)并不重要
評論家說,關鍵是克制
正如一臺無人機的遙控鏡頭下
細如蟻的人群
糖霜似的,灑滿松軟的沙灘。
我們內(nèi)心的監(jiān)獄
正是由這些規(guī)則的矩形
構(gòu)成的:一摞六英寸旅行快照。
但有時候,尤其在平視中
一陣偶然的風吹過
樹葉如圣誕鈴鐺一樣亂晃。
一塊不起眼的疤痕
或模糊的紋身會突然攫住你。
游泳池激動的漣漪
如同一輪輪看不見的音波
送來熱氣和含混的談笑。
而匆匆忙忙的旁白從畫外插入
輕蔑,海鷗般尖利
棲息在露天餐館的遮陽篷上。
鼻翼開始翕動
急不可待地嗅來嗅去。
眼睛突然瞪圓,忘了眨
如同諳熟痕跡學的罪案鑒證官
耐心比對背影、沙灘椅
旅館的水泥陽臺——
那懸念不斷召喚我們回到
記憶的空房間,狂暴的潮汐
在其中呼嘯往來。
那刺痛和幻覺把我們
繼續(xù)帶向大海以及永別的機場。
凸窗外,濕淋淋的樹枝
一點點沉入暮靄。一把舊椅子
立在小客廳的闃寂里。
蜷躺的貓。
摁滿煙蒂的煙灰缸。
蓄水池上方,未擰緊的龍頭
耐心地攢集了一滴水。
這平靜,綴滿雨珠的窗子
不屬于任何時刻
像維爾赫姆·哈莫修依①維爾赫姆·哈莫修依:丹麥畫家。
令人屏息的室內(nèi)場景。
或者黃昏,街燈如綻線的扣子
從袖口滾落。
一條早已消失的小路扭動著
重新闖入視線……
廉價咖啡館的嘈雜。
口袋里最后一支皺巴巴的煙。
被滂沱大雨澆滅的熱情
還有青春,至美的,被污損的。
歡樂如何可能?
深夜,廉價出租屋
俯瞰斜坡下陰郁的結(jié)核病醫(yī)院。
法院大樓的航空障礙燈
在窗角眨閃
仿佛泰坦尼克號的桅尖。
而我睜著眼睛,疲倦地想
以后必不會如此。
那時,我聽布魯克納②安東·布魯克納:奧地利作曲家、管風琴家。的
《第七交響樂》。漫長的柔板
像潛水的腳蹼輕拍窗臺。
隨后,如釋重負的時刻突然來臨
一個寒氣森森的早晨
地幔隆起的沉寂
和一座鐵路橋繁忙的隆隆聲。
歡樂如何可能?在黃昏
凌亂得可怕的臥室里
一個女人脫下洗舊的罩衫
赤裸著,慢慢撫平床單的褶皺
仿佛被扣押的人質(zhì)。
而一種忍耐、焦灼的生活
突然變得難以為繼了
像癮君子的針管折斷在硬皮上。
我試圖忘記愛的苦澀滋味
忘記啞了的電話機
畏縮,被揪緊的心跳
以及那些因迷醉而變慢的日子
但只要感到孤獨
自由就枯竭。這凸窗
一個狹窄、粗糙的水泥相框
似乎把所有蕭瑟的日子
變成了一次眺望
而無限像一個暴躁的卡車司機
從看不見的坡底加速駛來。
愈加昏暗的光線里
濕淋淋的樹枝黑如炭精條
臨摹著寂靜
又仿佛畫中融化的蠟燭
沒有含義,沒有狂喜與熱淚
甚至沒有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