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濤
一
除夕前的一天下午,二毛的一條短信如無聲無息的魚游進(jìn)了宋平的手機(jī)。宋平開完會,才看到那條短信,短信是他們一家去三亞的航班信息,來回八天。宋平有點搞不懂了,更搞不清二毛是怎么弄到他們一家三口的身份證號的。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對二毛來說簡直不是事。
他給二毛打了電話,質(zhì)問二毛搞什么名堂。二毛照例是沒心沒肺的嘻哈樣,說,沒啥子名堂,就是想感謝你們一家這么多年對我的關(guān)照,你們不是一直想去三亞過年嗎?到時我也去,陪你們一起過年。
可宋平并不這么想,并且隱隱捕捉到一絲潛在的危險。他干脆利落地說,好意領(lǐng)了,我代表我們一家謝謝你,但我們過年另有打算,你把票退了吧。怎么退?二毛說,來回機(jī)票都是打了四折的,我已經(jīng)全部付清。宋平冷冷一笑,說,那就是你的事了。二毛過去的嘴臉一下子暴露無遺,愛去不去,自己看著辦吧。二毛同樣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回到家,白曉已經(jīng)坐在客廳里喝茶了。白曉上班的路遠(yuǎn),她一向比宋平回家晚。看到白曉臉上的疑惑,宋平猜測二毛一定也給白曉發(fā)了短信。果然,宋平剛一坐下,白曉就問去三亞過年是怎么回事。難得二毛有這份心意,他打著哈哈。白曉的眉毛一挑,說,有這么簡單?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二毛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嗎?這里面一定有什么陰謀。
宋平雖然覺得陰謀這兩個字有點重,但他相信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否則的話,他的兄弟就不叫二毛了。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說,我給二毛說過了,讓他退,但他說機(jī)票已經(jīng)付清了,沒法退。還放話說,愛去不去。簡直就是無賴!白曉說,對待無賴就得用無賴的方法,絕不退讓。那你說咋辦?宋平無奈地望著白曉。白曉干脆地說,不去,寧愿浪費掉也不去。這個世界上欠誰的都可以,但絕對不能欠二毛的。否則的話……你懂我的意思吧……宋平當(dāng)然懂,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二毛了,他不無擔(dān)憂地說,你還是把二毛想簡單了,他把心意表示了,領(lǐng)不領(lǐng)已經(jīng)不關(guān)他的事了,他再有什么事一樣可以光明正大來找我們,縱使退一萬步說,他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表示,他照樣刮我們的骨,喝我們的血……宋平說完愣了,他為自己如此穩(wěn)、準(zhǔn)、狠地評價自己的兄弟感到難受,一直壓抑著的怒氣與失望也涌上心頭。宋平客觀的評價也讓白曉絕望,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說,無論如何咱們得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太重要了,真是人不要臉鬼都害怕,你怎么有這樣一個兄弟啊。
門像被風(fēng)推開了,進(jìn)來的人更像一陣風(fēng),如同腳底下踩著風(fēng)火輪。歡天喜地的朵兒連鞋都沒換,進(jìn)到客廳,先是抱著白曉親了一口,接著便過來親宋平,看著宋平陰沉的臉,朵兒滴溜著烏黑的眼珠說,你怎么啦?爸,二毛叔說要請咱們一家去三亞過年呢。白曉冷笑一聲說,你二毛叔請,他哪來的錢請,說到底,他請的錢也是咱家的錢。朵兒不愿意了,針鋒相對地說,誰的錢重要嗎?二毛叔是落魄,但他是爸的二哥,咱們家不幫他,誰幫他。雖然二毛比宋平大,但朵兒從小就喊他二毛叔。朵兒說得理直氣壯,讓宋平和白曉一下子無言以對。
最終宋平和白曉達(dá)成了一致,不過白曉說,去可以,但回來就把錢如數(shù)退給二毛,并且把他那份也算上,就算是免費帶二毛過個春節(jié)。二毛的人情是萬萬不能欠的,也不敢欠。白曉咬牙切齒地定論道。
二
宋平一家三口是除夕前一天到的三亞。從機(jī)場出來,炎熱的天氣便像一口白鍋砸在了他們身上,到處明晃晃一片,不出幾分鐘,三人汗流浹背,如同從蒸鍋里撈出來似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上了車,車?yán)镫m也是蒸騰一片,但他們的情緒漸漸高漲起來。是第一次來三亞吧?李管家把車開出停車場問道。是第一次。宋平答道,他認(rèn)真地看了看李管家,真是邪門,她竟然沒出汗,一滴汗都沒有。昨天晚上,他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的人自稱姓李,是他們這次出行的規(guī)劃師,負(fù)責(zé)接送、食宿及游玩。你可以叫我李管家,電話那頭傳來明快的笑聲。放下電話,宋平說給白曉聽,白曉把嘴一撇,譏諷著說,二毛就會搞這些花頭,還管家,真是不作不死……
車子在一幢別墅前停了下來,李管家說,下車吧,到家了。宋平注意到李管家用了個 “家” 字,他半信半疑地問,這里?是啊,就是這里。李管家用非??隙ǖ恼Z氣回答道。進(jìn)了別墅,里面的豪華讓他們暗暗吃驚,光衛(wèi)生間就有五處,除了大客廳,起居室有十多間。朵兒從樓上躥到樓下,又從樓下躥到樓上,站在樓梯口對夫妻倆喊,太棒了,這才像家。李管家微笑著說,你們可以先休息,也可以到海邊走走,我晚上過來和你們一起吃飯。
李管家一走,宋平一家就換了衣服,匆匆出門,對常居北方的他們來說,海有著致命的誘惑。海很近,出門不到兩百米就是。由于是第一次見海,朵兒發(fā)出了一聲尖叫。白曉也叫了一聲。宋平死死地咬著嘴唇,愣是一聲沒出。朵兒拉著白曉往海里走,海起伏著細(xì)小的波浪,她們發(fā)出浪花般的歡笑。宋平望著她們,在沙灘上慢慢地走。他想起那片沙漠,那片沙漠無邊無際,而他出生的小村莊就在它的邊緣,卑微而渺小。
朵兒和白曉越走越遠(yuǎn),只剩下兩個小點,雖然宋平知道那里是淺水區(qū),并且她們還套著游泳圈,但還是有點莫名的擔(dān)憂。宋平也下了水,水在晃,他也在晃,不由又想起了那片沙漠。他的出生地缺水,莊稼缺水,樹木缺水,人也缺水,經(jīng)常處于一點就炸的火爆狀態(tài)。在那個小村莊,他們喝的是澇壩水,里面有枯枝敗葉,有羊糞蛋,還有死耗子……不光人飲用,牛羊也一起飲用。那灘引來的澇壩水,如同一位貧寒至極的母親,用微薄的奶水養(yǎng)育著人和牲畜,她承載著生,也承載著死……
洗澡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但過年前的澡是必須要洗的。家里有一個鍍鋅鐵皮澡盆,一頭高,一頭低,像一只小船。父親一擔(dān)擔(dān)往家里挑水,母親一壺壺?zé)?。水燒好了,也兌好了,第一個享受洗澡待遇的從來都是二毛。第一次洗澡,二毛光著屁股歡天喜地地跳了進(jìn)去,濺了母親一臉的水。母親沒跟他計較,但母親開始跟他算賬。從入秋開始算起,一樁樁,一件件,母親的記憶力好得驚人,絕不冤枉,更不遺漏。二毛是村里最頑劣的孩子,客人來了,他要騎到客人頭上,客人不干,他就爬到客人腿上撒尿;他不光偷村里的菜和瓜,甚至連鄰居曬到屋頂?shù)募t薯干也不放過;和孩子們打土塊仗時,他悄悄把土塊換成了石頭,讓 “敵人”頭破血流;他甚至為了得到一個鳳凰牌煙盒,在大孩子的指使下闖進(jìn)女廁所……
二毛這才意識到這盆活潑潑的水是個巨大的陷阱。想逃,但被母親牢牢摁在盆里。母親數(shù)落一件,便清算一件。沾了水的巴掌落在二毛身上,響亮無比。二毛洗澡,巴掌聲此起彼伏。身上積攢了整整一冬的灰塵與垢甲與其說是被水洗掉的,還不如說是被母親的巴掌拍掉的。二毛唯一能做的就是扯著嗓子哀號。
老大和宋平這才意識到母親這是在殺雞給猴看,兄弟倆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母親清算二毛,拼命在腦海里扒拉著各自的錯事。二毛終于被母親清算完了,接著便是老大。老大脫掉衣服,哆哆嗦嗦地進(jìn)了 “刑場”。母親的手一揚,老大就神經(jīng)質(zhì)地尖叫。
晚餐在別墅附近的一家餐廳吃的海鮮。光蟹就有十幾種,自己去玻璃柜里選。朵兒喜歡吃海鮮,但北方城市的海鮮有限,還不怎么新鮮。朵兒看著擺了滿滿一桌子的海鮮說,太棒了,這才是真正的好生活啊。白曉想起什么,問李管家這樣一桌需要多少錢。李管家說,這里的海鮮便宜得很,沒幾個錢。白曉還不死心,又問這次來總共費用需要多少。李管家攤了一下手說,這是公司和宋先生的事,她只負(fù)責(zé)把服務(wù)做好。李管家又說,她有事要先走,東西只管點就好。
宋平一家三口吃完海鮮,又在海邊散了會兒步,才回到別墅。洗完澡,正聚在客廳里看電視,別墅的門開了,李管家拉著一個黑色的拉桿箱走了進(jìn)來。在李管家身后,是老大一家三口。宋平愣了,他沒想到老大一家也會受到二毛的邀請。老大宋瑞看到宋平一家也愣了,他也沒想到這里會有宋平一家。但當(dāng)著李管家的面,兩家人還是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李管家?guī)е洗笠患铱赐攴孔樱淮晗嚓P(guān)事宜,便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李管家一走,氣氛頓時陷入沉悶之中。首先沉不住氣的是朵兒與靜靜,這對相差一歲的姐妹眼神絕不交匯,朵兒向東,靜靜便向西,幾分鐘過后,便都感到厭倦甚至疲倦,她們都喊累死了,上樓進(jìn)了各自的房間。接著便是白曉和嫂子呂麗。呂麗臉上掛著小學(xué)老師慣有的焦慮與煩躁,但她還是客氣地問白曉,在醫(yī)院不好請假吧?是不好請,白曉笑著說,尤其是過年,還是當(dāng)老師好,有寒暑假。呂麗也努力地笑,但還是抱怨說,也就這點好了,現(xiàn)在的孩子太不讓人省心了。白曉點著頭,表示理解。兩人又客氣了幾句,覺得差不多了,便紛紛退場。
只剩下兄弟倆了,老大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皺著眉頭說,真不知二毛搞什么名堂,把我們都弄到三亞來。說到二毛,宋平緩過神來,是啊,真搞不懂,但二毛我們都是了解的,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咱們兄弟三人就他最聰明,當(dāng)初也就是他上的大學(xué)最好,可他為了所謂的愛情差點把人打殘,被學(xué)校開除,還記得嗎?媽當(dāng)時都快氣瘋了。老大的眉頭舒展開來。
怎么不記得,媽從高二開始就不再動我們一根手指,她說她打不動我們了,但那次,她又重新舉起了棍子把二毛往死里打,二毛跪在那里由著母親發(fā)泄,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宋平的聲音變得柔和,充滿了回憶的味道。
可結(jié)果呢?他的愛情最終還是沒能保住,拉扯了兩年,還是分手了。老大發(fā)出了一聲感嘆。
是啊,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他把我們兄弟叫到一起,說是請我們喝酒,但自己卻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我從沒見過二毛那么傷心,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關(guān)于二毛的話題如同打開了水龍頭,只要不關(guān),就會一直都有。兄弟倆在這一刻對二毛充滿了感激,是他讓這次談話能夠進(jìn)行得如此和諧而順暢,幾乎沒有任何閃失與紕漏。說得差不多了,宋平建議老大回房休息,畢竟剛坐了四個多小時的飛機(jī)。老大愉快地同意了,向宋平道了晚安。宋平把電視的聲音關(guān)掉,盯著無聲的畫面,就像盯著一場啞劇。
三
二毛之所以叫二毛,根源出在宋平身上。宋平有個小名,叫三寶。那時剛剛放過電影《三毛流浪記》。外人便把三寶叫成了三毛。老三既然叫三毛,老大、老二無法幸免于難,大毛、二毛便跟著排了座次。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老大和老三慢慢洗白了自己,沒人再叫這個外號。唯獨二毛,他的大名在時間的河流中被徹底遺忘,而二毛這個外號卻如影隨形。不光老大、老二叫,父母也叫。連朵兒和靜靜也二毛叔長二毛叔短。用白曉的話說,二毛活得落魄,四十多年了,本名都混沒了。
宋平見著老大,不叫大哥,老大見著宋平,不叫三弟,都一律直呼本名?;蛟S只是一種習(xí)慣的延續(xù),他們從小就是如此。兄弟三人各相差一歲,年紀(jì)相仿。宋平和老大之間的話少,小時候宋平的注意力都在二毛身上。二毛在家里就是一個“戰(zhàn)爭犯”。他連老大都敢冒犯,但老大畢竟比他大,個頭比他高,他欺負(fù)的對象往往只能是宋平。老大對待他們兩個人的戰(zhàn)爭從來都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宋平幾乎從來都是失敗的一方,他唯一的途徑就是用響亮而長久的啼哭發(fā)泄內(nèi)心的委屈,哭到父母回家問明真相,把二毛痛打一頓才止住悲傷。
成年以后,宋平和老大的話更少。他經(jīng)常和老大處于無話可說的境地。有時他想,或許是由于都出生在那片荒涼而孤獨的沙漠,那里除了風(fēng),便是沙,孤獨如同日頭般在炙烤著童年的記憶與脈絡(luò);也或許是由于青春期時家庭的那場災(zāi)難給他們留下無法磨滅的陰影,他們同病相憐,但又相互映照,在尷尬與難堪中品嘗著漸行漸遠(yuǎn)的羞恥;更或許是由于他們都在體制內(nèi),當(dāng)一個半大不大的領(lǐng)導(dǎo),壓抑著別人也壓抑著自己。
兩家的交惡是近些年的事。母親搬到新房那年,朵兒剛上小學(xué),舊房是學(xué)區(qū)房,為了朵兒更好的教育,白曉讓宋平去做母親的工作,把舊房過戶過來。宋平去了。母親一口答應(yīng),同樣是兩個孫女,同樣一般大小,朵兒長得乖巧伶俐,更招她喜愛。母親雖然答應(yīng),但顧慮也是有的,畢竟還有老大一家。
宋平和白曉就去找了老大一家。老大沒任何意見,但他并不表態(tài),而是笑瞇瞇地望著呂麗。呂麗其實也沒有,她就在八中的小學(xué)部當(dāng)老師,每天和靜靜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沒覺得什么不好,畢竟孩子還小,連接送都省了,樂得做順?biāo)饲?,便大方地說,沒有意見,怎么說我們都是大哥大嫂,當(dāng)然得全力支持。白曉當(dāng)時感激得不行,飽含深情地叫了一聲嫂子。過完戶后,宋平請幾家人一起吃飯,還有二毛,席間,沒正形的二毛和朵兒、靜靜打鬧在一處,看得所有人都喜笑顏開。
靜靜上完小學(xué),老大一家看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八中初中部的教育水平跟一中相比完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房子只有一套,已被宋平一家占了先。為了孩子,老大一家也算是豁出去了,專門買了一套小戶型的學(xué)區(qū)房。靜靜也上了一中。但由于小學(xué)的底子差,靜靜一直在班里的后五名徘徊。呂麗這才意識到自己當(dāng)初的短視,還是白曉有眼光,未雨綢繆,不服都不行。
朵兒的成績更是讓呂麗失衡。朵兒在班里穩(wěn)居前三,年級前十。自尊心受到嚴(yán)重打擊的靜靜不免抱怨父母。呂麗說,當(dāng)初房子只有一套,給了朵兒,就沒你的份,能怨誰呢,又該怨誰呢。呂麗的話在靜靜心里開始發(fā)酵。靜靜和朵兒雖然同一年,但畢竟大半歲,過去,靜靜在朵兒面前一直很有姐姐樣,每次過年都給朵兒帶禮物,還帶朵兒去看電影,不讓朵兒花一分錢。但到了一中后,靜靜就開始躲朵兒。朵兒有時去找靜靜,靜靜也愛搭不理。朵兒不明白了,說給白曉聽。白曉立馬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說是靜靜的自尊心在作怪,你以后少找就是。朵兒為了顧及靜靜的自尊心果然去得少了。
中考結(jié)果符合預(yù)期,靜靜只考上了普通高中,讓呂麗和靜靜徹底失衡的是朵兒竟然連中考都沒考,保送到重點高中。朵兒能保送到重點高中那可是天大的喜訊,無論如何都得慶祝一下。白曉除了請了相關(guān)老師,更是真心實意請了老大一家。呂麗沒來,靜靜更是沒來,老大發(fā)來一個短信說自己剛好出差。
朵兒進(jìn)了重點高中,分到尖中尖班。班雖好,但壓力不是一般的大,每兩個月滾動一次,后五名進(jìn)到自強(qiáng)班。朵兒剛進(jìn)高中,還沒適應(yīng)過來,便落到了倒數(shù)第三。朵兒爭強(qiáng)好勝慣了,哪能承受這種挫折,茶飯不思。白曉瞧著心急,讓宋平找找呂麗幫忙,畢竟她在教育界干了那么多年。宋平就給老大打電話。老大一口答應(yīng),并說重點高中的校長最初就是呂麗學(xué)校的校長,兩家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宋平心暖得不行,別看平時彼此淡漠,但關(guān)鍵時刻還是兄弟管用。老大雖然答應(yīng)了,但一直不見電話過來。等到第二天下午,宋平坐不住了,又給老大打電話。打了三次才打通,但老大在那邊哼哼哧哧,說事情還在辦,沒想得那么簡單。宋平著急地說,無論如何今天得辦好,明天通知一下,說什么都晚了。
到了晚上,還不見老大電話過來。白曉急了,讓宋平直接給呂麗打電話。宋平就打,呂麗不接,死活不接。宋平又打老大家里的座機(jī)。聽到是呂麗的聲音,宋平鄭重其事地叫了聲嫂子。呂麗說,這事確實不好辦,成績都已經(jīng)公布了,把朵兒留在尖中尖,就意味著別的孩子要滾動出來一個。宋平說,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呂麗說沒有了。電話里又傳來靜靜的聲音,還是能力問題,就是勉強(qiáng)留在了尖中尖,也會再次滾動出來……
宋平這邊開著免提,旁邊的白曉和朵兒聽得清清楚楚。宋平趕緊掛斷了電話。朵兒崩潰了,號啕著跑回到自己的房間。白曉氣瘋了,對著宋平發(fā)泄,靜靜怎么能這樣說話,怎么說和朵兒還是姐妹,說到底都是大人教的,老大暫且不說,我對她呂麗怎么樣,她和靜靜每次頭疼腦熱,哪次不都是我?guī)兔?,現(xiàn)在不幫就算了,話還講得那么難聽,這哪里是親戚,分明是仇人,心理陰暗,落井下石……
宋平由著白曉抱怨,一句話不說。白曉等于一拳打在了棉花套上,又要發(fā)作,突然想起朵兒,進(jìn)去安慰,看到朵兒哭得稀里嘩啦,更加憤怒,歇斯底里地吼,哭什么哭,能不能長點志氣,不讓別人看咱們的笑話,滾動出來算個屁,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
一個星期后,宋平又接到了老大的電話。老大語氣明顯有著歉疚與不安,但又不好明說,便說二毛。二毛的話題對兄弟倆來說永遠(yuǎn)是最好的潤滑劑。但那天宋平的情緒明顯冷淡,二毛都不好使,氣氛沉悶而怪誕。老大首先受不了了,借口開會掛斷了電話。
老大再次和宋平聯(lián)系是兩個月后。那天宋平的心情正好。朵兒又滾動進(jìn)尖中尖班。朵兒確實爭氣,不過無法否認(rèn),爭氣的動力有一半是對老大一家的怨氣。老大發(fā)來短信,問朵兒最近怎樣?宋平立馬意識到老大的短信不光是老大關(guān)切,更多代表的是呂麗和靜靜的好奇以及隱隱的幸災(zāi)樂禍。他立馬回了,還好,又滾動進(jìn)尖中尖班了。過了足足有五分鐘,老大才回了短信,那就好。看到這短短的三個字,宋平猜測呂麗和靜靜此時一定五味雜陳,難受的成分應(yīng)該居多,他不得不承認(rèn)那一刻,心里有一種隱隱的快意。
過年過節(jié)到母親那里相聚是多年來的慣例。春節(jié)期間一般都是大年初一到母親那里。那年的大年初一,宋平一家沒去,理由是朵兒有點感冒,怕傳染給大家。第二年的中秋,老大一家沒回,理由驚人的相似,靜靜發(fā)燒,一家人實在放心不下。
近一年多來,兩家?guī)缀鯏嗔巳魏温?lián)系。但老大一家的情況宋平還是知曉的,是二毛的緣故。二毛一直和兩家保持著格外密切的聯(lián)系,他成了一個信息源,不用宋平問,二毛主動說。比如說,呂麗由于慢性腎炎住進(jìn)了醫(yī)院,又比如說,老大從副處轉(zhuǎn)為正處。那次說到呂麗住院時,宋平動了惻隱之心,畢竟是大嫂。但當(dāng)時白曉在場,臉板得就像一塊鐵。宋平只好一聲不吭。二毛來,還是因為手頭緊,想讓宋平支援兩千。其實每次二毛要錢,他都至少打八折。但那次宋平給了三千,多給的那一千是他的私房錢。宋平說不清為什么會多給一千,就像鬼使神差般。
四
宋平還在做夢,就被白曉推醒。昨晚,宋平看無聲電視直到半夜,其間,接到白曉兩次短信催促,宋平?jīng)]回。上樓后,白曉果然睡著了,他才安心睡下??啥愕昧顺跻?,躲不了十五,白曉眼一睜,看見宋平睡得像死豬,氣就不打一處來。
宋平還在恍惚,白曉就開始質(zhì)問,由于壓低了聲音,氣息顯得格外急促,如一把錐子錐在宋平的耳膜。二毛到底搞什么鬼,雖然沒有明說,但只要有一點智商,就能看出兩家有矛盾,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要把兩家往一起湊,這不是惡心人嗎?你給二毛打電話,現(xiàn)在就打。
宋平迷瞪的眼神轉(zhuǎn)為清亮,白曉這些話對他來說一點都不新鮮,他給二毛打電話,二毛接了,是迷迷糊糊的聲音。為了討好白曉,宋平的語氣顯得格外嚴(yán)厲,二毛,你腦子是不是進(jìn)水了,怎么把我們和老大一家搞到一塊過年。二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誰說是……你們兩家,不是……還有我嗎,還有……電話里沒了下文,傳來一陣呼嚕聲,二毛又睡了過去。
宋平無奈地?fù)u頭,說,先讓二毛睡吧,他這個樣子問也白問。給你說個笑話吧,我們家搬到城里后的一天晚上,父親不在,母親出差,我和老大回來晚了,忘了帶鑰匙,二毛就在屋里睡覺,我們開始敲門,一直敲,后來就是砸,把左鄰右舍都搞醒了,但二毛直到第二天凌晨才醒,門才開了,二毛睡得死是出過大名的,剛才能接電話簡直是個奇跡……
白曉一點沒覺得好笑,被氣堵著,她說,那你說說我們怎么和老大一家相處,這可是過年,本想著出來散散心,過個不一樣的春節(jié),這可倒好,要多窩囊就有多窩囊,這個該死的二毛。宋平安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許事情并不像我們想得那么糟糕。白曉諷刺說,那當(dāng)然,怎么說你和老大都血脈相連,所有的事都不算事,那我和朵兒在你心里到底幾斤幾兩?宋平只好討?zhàn)?,說,這樣行不行,先過著看,如果真覺得別扭,我立即訂回去的機(jī)票,一分鐘都不耽誤。白曉為宋平這樣表態(tài)感到滿意,她沒好氣地說,那只有這樣了,畢竟是第一次來,噢,還有,趕緊讓二毛來,他在,或許什么都不一樣了。宋平說,那是,我一個小時后就催。
早飯還是在昨晚那家餐廳,兩家人坐在一起氣氛凝重如鐵。朵兒噘著嘴,就像和誰生著悶氣,而靜靜眼里是冰冷而飄忽的光,就像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幸好李管家在,她給大家講著三亞的風(fēng)土人情與主要景點的特色。其實大家多少都做過一點攻略,但沒有誰和李管家搭話,就像此刻食物完全堵住了他們的嘴,只是悶聲不響地聽。
吃完飯,今天的主題還是自由活動。老大一家要去海灘,并邀請宋平一家一起去。宋平對老大說,昨天就轉(zhuǎn)過了,你們?nèi)グ?。老大趕緊說好。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宋平一家窩在別墅里看電視。朵兒要看春節(jié)晚會。白曉煩躁地說,都是歌,有什么好看的,今天畢竟是除夕,能不能看點有過年氣氛的。白曉說完,便武斷地?fù)Q了個臺。朵兒當(dāng)然不干,又換了回去。白曉就像在跟朵兒較勁,又固執(zhí)地摁下了遙控器。宋平想勸,但最終還是住了嘴。白曉的任性是朵兒沒想到的,這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由著自己的母親,她一氣之下回房睡覺去了。白曉坐在那里氣鼓鼓地看群星賀歲。但奇怪的是,越看越覺得年味的遙遠(yuǎn)與稀薄,或許是由于季節(jié)不對,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天寒地凍中體味新年的到來,也或許不是,總之一切都不對勁。白曉抱怨了幾句,但宋平?jīng)]回應(yīng)。白曉一回頭,看見宋平歪在沙發(fā)上扯起了呼。
宋平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百無聊賴的白曉睡著了。電視上還是群星在賀歲,他拿過遙控器換到 “棋壇縱橫”,象棋大師呂欽與許銀川正在對弈。
呂欽贏了第一局,不愧是“小李飛刀”。許銀川贏了第二局,也不愧對 “許仙” 的稱號,第三局正下得難解難分,門開了,李管家拉著銀色的拉桿箱進(jìn)來了,后面竟然跟著母親。像貓一樣靈敏的白曉立馬驚醒,睜著惺松的眼睛,望著宋平母親,覺得像是在夢中。宋平趕緊過來,慌忙叫了聲媽。母親習(xí)慣性地板著臉,目光慍怒,好像隨時準(zhǔn)備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滿。她噢了一聲,算是對宋平的答復(fù)。白曉也親熱地叫了聲媽,把宋平母親拉到沙發(fā)上,倒了杯水遞過來說,媽,這可是你的不對了,怎么著也該給我們說一聲嘛。媳婦畢竟是媳婦,母親的臉色緩和了些,說,許你們來,就不許我來。白曉委屈地說,媽,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母親說,怎么不見朵兒?宋平說,在樓上睡覺呢。母親的臉徹底柔和下來,站起身說,那我先上樓看看朵兒,我還給小可愛帶了壓歲錢呢,我可警告你們,回頭可不許沒收,人家現(xiàn)在是大姑娘了,得有點當(dāng)家做主的權(quán)利。白曉趕緊說,那哪能呢,都聽媽的,您上樓可慢點,朵兒在樓上第二個房間。
母親上樓去了,只剩下宋平與白曉面面相覷。夫妻倆臨行前一天專門買了東西看母親。坐下不到五分鐘,在白曉眼神的支使下,宋平說了春節(jié)期間要去三亞,初一就不過來了。母親只是淡淡地噢了一聲,注意力全在剛剛開始的電視劇上。又坐了五分鐘,母親嫌白曉干擾她看電視,讓他們回。從母親家里出來,白曉心情愉悅,她為自己找這個時間點回來感到得意。一切盡在她的計劃中,免除了母親漫長的嘮叨與控訴。上了車,白曉說,咱們終于可以安安靜靜地過個春節(jié)了。宋平?jīng)]吭氣,但他不得不承認(rèn),過年回家看母親確實是個讓人壓抑的事情。
母親生性急躁,和父親離婚后,一個人艱辛地拉扯著三兄弟,脾氣更是壞透了。在母親的打罵與嚴(yán)厲的斥責(zé)中,兄弟三人順順利利地考上了大學(xué)。這時,母親覺得自己的責(zé)任已經(jīng)盡完,剩下的就是對自己積壓的恥辱與怨氣負(fù)責(zé)。母親把父親拎了出來,如同小時候給二毛洗澡般進(jìn)行清算,一樁樁,一件件,聲淚俱下地控訴父親的斑斑劣跡。宋平三兄弟本以為父親的偷情只是偶然事件,但沒想到父親除了剛和母親結(jié)婚那幾年還算本分,后來的許多年一直在胡作非為。父親待過的地方多,村里,鎮(zhèn)上,城里,直到省城,哪個地方都有父親一段或幾段野情。甚至在那片荒涼而孤獨的沙漠,父親都沒閑著,和一個寡婦暗流涌動。在母親毫不留情的控訴下,父親被人捉奸成了必然,也再次被母親深深釘在了恥辱柱上。兄弟幾個為有這樣的父親感到羞恥與失望。但母親并不罷休,在隨后的歲月中,母親能做的事好像就是對父親進(jìn)行永無止境的控訴。母親只有在控訴父親時,整個人才算徹底活了過來,她說起父親來,表情生動,愛憎分明,淚水漣漣,渾身發(fā)抖。老大和宋平在母親面前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壓抑。
唯一不同的還是二毛。短暫的沉默過后,他開始幫腔。母親說得咬牙切齒時,他義憤填膺,母親說得痛不欲生時,他捶胸頓足。還有,他還提示母親沒有說到的一些細(xì)節(jié),畢竟父親作惡太多,縱使像母親那樣記憶力驚人,難免也有疏忽與遺漏的地方,但二毛全記著,起碼是替母親記著。母親拍一下腦袋,一副懊惱的表情說,對了,還有鎮(zhèn)上那個售貨員,別看性子溫和,但也是一個狐貍精,就是她首先勾引你們父親的,那次我也在場……
五
宋平剛工作那年,母親終于聽了兄弟幾個的規(guī)勸,再次成了家。兄弟幾個不由長出了一口氣,覺得母親這下應(yīng)該可以從控訴父親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但母親不,兄弟幾個過年過節(jié)來看她時,主題還是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她控訴的時候,母親新接納的老伴也在。但母親壓根沒把老伴當(dāng)回事。老伴是母親學(xué)校剛剛退休的校長,比母親大十四歲。也就是說母親再婚那年才四十六歲。其實,母親除了性格急躁,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配現(xiàn)任的老伴綽綽有余。兄弟幾個不免替母親叫屈,但母親覺得無所謂,或許是被該千刀萬剮的父親徹底消磨了自信,更或許是自己也想自暴自棄。但不管怎樣,母親的生活本質(zhì)上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老伴性子隨和,寬容,什么都由著母親。但正因為由著母親,母親堅持不放棄她固有的喜怒哀樂,更不放棄她的暴躁與控訴。母親硬生生把本來安逸的日子過得苦大仇深。老伴成了母親生活中的一個擺設(shè)。有時,兄弟幾個都覺得母親的老伴可憐,整個人罩在母親的慍怒之下,也罩在父親的陰影之下。
老伴陪了母親六年,六年后老伴突發(fā)心梗去世。老伴沒有兒女,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了母親,包括剛剛購買還沒建好的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兄弟幾個回想起母親老伴的點點滴滴,越發(fā)覺得他對母親的情深義重。老伴的死讓母親多少有些觸動。老伴走的那一年,她不再在兄弟幾個面前控訴什么,整個人恍恍惚惚,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兄弟幾個瞧著難受,頻繁去看母親,但不再控訴的母親幾乎已經(jīng)忘了該怎么和兄弟幾個相處,她保持著沉默,無論兄弟幾個說什么,她都是無動于衷,就像整個心思都悶在了中世紀(jì)。
一年后,母親才重新緩過勁來,她又開始了控訴。母親在控訴中找回了生活的節(jié)奏,也找回了生機(jī)與活力。雖然老伴走了,但又有了白曉與呂麗。母親壓根沒把她們當(dāng)兒媳,完全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兒女。母親說得毫無顧忌,更是說得徹徹底底。說得老大和宋平臉一陣紅,一陣白,再次遭受難堪與恥辱,就像在認(rèn)罪書上重新簽字畫押。白曉回來后,不免感觸頗多,并且心有余悸,她對宋平說,你不會像你父親那樣也是個花心大蘿卜吧。宋平說不會。白曉說,那可說不準(zhǔn),你身上流著你父親的血,有著不好的基因呢,你得保證。宋平只好又賭咒又發(fā)誓。有時,宋平想想他和白曉這十幾年的婚姻之所以能夠平穩(wěn),除了青春期留下的陰影,同時也來自對白曉的誓言與對自己的告誡。就像他內(nèi)心對朵兒的溺愛。他還記得朵兒剛出生時的百感交集。第一次看見朵兒那張皺巴巴的小臉,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母親對他的粗暴,他當(dāng)時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給朵兒更多的呵護(hù),更多的愛。
母親其實也有所顧忌,朵兒和靜靜懂事后,她絕不在她們面前控訴。但不控訴母親又受不了,在年節(jié)的喜氣與家人的簇?fù)碇?,母親神情恍惚而古怪。還是二毛懂母親,他請朵兒和靜靜出門看電影。朵兒和靜靜前腳走,母親就清嗓子,定精神,開始一瀉千里。因此,每次過年的初一,也成了朵兒和靜靜約定俗成的看電影日。受罪的是老大和宋平,以及他們的媳婦。每次朵兒和靜靜看完電影回來,母親一臉的紅光,而宋平他們一個個困頓疲倦,眼神無光,就像僅僅是母親一個人在過年。宋平不得不悲哀地承認(rèn),有些人是靠愛活著,但母親不是,她靠的是對父親永無止境的控訴以及綿綿不斷的恨意。
母親六十歲后,兄弟幾個提議讓她再找一個老伴,起碼不那么孤獨。母親死活不干,虎著臉說,我懂你們的意思,不就是害怕我成為你們的拖累嗎?放心好了,等我動不了了,就進(jìn)養(yǎng)老院,那里什么都管。老大說,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想找個人陪你說說話。母親說,都嫁兩回了,我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這就夠了。母親說完,猛然意識到什么,神態(tài)變得極不自然,又覺得惱怒,狠狠瞪了老大一眼。兄弟幾個相互對視了一下,母親雖然嘴硬,但還是泄露了內(nèi)心的秘密,他們意識到那個去世的老伴終究在母親心底留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白曉一下子覺得天都是黑的,本來有老大一家就覺得別扭,現(xiàn)在竟然加上宋平母親。過去每逢過年,可憐宋平母親不易,聽聽嘮叨與控訴也就罷了,也就受一天的罪,這次可倒好,要整整待七天,那不等于要把“牢底坐穿”。還有,宋平母親來了,縱使想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了那等于不光和老大一家徹底決裂,還有母親。宋平會干嗎,能干嗎。白曉幾乎可以斷定這將是有生以來度過的最為糟糕的一個春節(jié)。一切緣由還是二毛。二毛是造成如今難堪局面的罪魁禍?zhǔn)?。此刻,白曉恨得咬牙切齒。當(dāng)母親摟著朵兒的肩膀從樓上下來時,白曉還陷在深深的沮喪中,由于無法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母親正對著她坐在沙發(fā)上時,她的臉還僵得厲害。她難看的臉引起了宋平的擔(dān)憂,宋平咳嗽了一聲,并碰了碰她的胳膊。白曉這才對著母親努力地笑了笑,但笑得比哭還難看。
白曉的反常引起了母親的懷疑,母親投過來探究的目光。這時,門突然開了,老大一家進(jìn)來了。老大一家身上帶著陽光與海水的氣息,擴(kuò)散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歡快。畢竟他們一家也是第一次來三亞。但看到母親的瞬間,老大一家的歡快迅速凝結(jié)成冰。老大遲疑著說,媽,您也來了,怎么沒提前說一聲。母親冷哼一聲說,怎么,你不歡迎我來?老大難堪地說,媽,我絕不是這個意思。靜靜看見奶奶和朵兒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冷冷地叫了一聲奶奶,就閃到一邊去了。白曉真正注意的是呂麗的表情。很顯然,宋平母親的出現(xiàn)也完全打亂了呂麗內(nèi)心的平衡與對春節(jié)的預(yù)期。呂麗整個人都僵在原地不動,臉上掛著無法掩飾的詫異與失望,她甚至連媽都忘了叫。白曉笑了,笑得如沐春風(fēng),呂麗的失落讓她有一種陰暗卻又無比強(qiáng)烈的快意。
除夕的午飯是在一種怪異的氣氛中進(jìn)行的。幸好還有李管家在。但宋平和老大一家對李管家守口如瓶的行為頗為痛恨。老大終于憋不住了,帶著諷刺意味說,李管家,不會還有什么人吧?李管家眼里飄過一絲詭秘,微微一笑說,還有一個。呂麗冷哼一聲說,鬼都知道還有一個。李管家還是保持著神秘,說,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除夕下午四點,那個人來了。竟然不是二毛,而是宋平父親。他背著背包,拉著一個箱面貼著卡通圖案的拉桿箱,盡量筆直地站著。所有人都傻掉了,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
嚴(yán)格意義上說,當(dāng)初整個家庭能夠改變命運完全是父親的緣故。父親英俊瀟灑,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憑著自己的本事把一家人帶到了省城。但兄弟幾個沒有半點感激父親的意思。對他們來說,父親不過是把他們從偏僻的小舞臺帶到了萬眾矚目的受辱的大舞臺。
父親和母親離婚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在那個年代,離婚絕不僅僅是個人事件,而是社會事件。況且他們離婚的緣由是因為父親被人捉奸。被人捉奸在當(dāng)時更是轟動事件,足以讓處于無聊與虛空中的城里人從年初品咂到年尾。對父親來說,或許并不傷筋動骨,只不過是在劇團(tuán)的總導(dǎo)演職務(wù)沒了,成為了一般導(dǎo)演。但對處于青春期敏感而脆弱的兄弟幾個來說,卻如遭大劫。同學(xué)們的每一次竊竊私語都讓他們覺得是在議論父親的丑事,老師們每一次說不清的眼神都讓他們覺得充滿了嘲諷與不屑。他們變得極度沉默與自卑,牢牢被羞恥感抓住不放,就如同他們被捉奸在床。他們在孤立無援中對父親充滿了深深的憎恨。
真正被推上風(fēng)口浪尖的是母親。對于父親過去的花花事,母親一直是一邊痛苦,一邊憤恨,但也一邊無奈。但這次不行了,父親被人捉奸等于禿子頭上的虱子,無法視而不見,更無法裝糊涂。更要命的是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與老師,他們打著同情的名義來看望母親,義憤填膺地幫母親聲討父親,替母親感到不值與不公,他們鼓動母親離婚,并說這是原則問題。真應(yīng)了那句話,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母親只好提出離婚。老大和宋平判給了母親,二毛判給了父親。父親忌憚二毛的頑劣,和母親商量,看能不能換換。母親就和老大、宋平商量。但兄弟倆態(tài)度一個比一個堅決,絕不跟父親走,還要跟父親斷絕一切關(guān)系。無奈之下的母親不由生出一股硬氣,她對父親說,三個孩子都?xì)w我,你不是喜歡風(fēng)流快活嗎,那就一個人去風(fēng)流快活吧。
六
父母的離婚,對老大和宋平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他們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孤僻。唯獨例外的是二毛??v使父親被人捉奸,對二毛來說也看不出什么影響,仿佛他跟這個家庭無關(guān),就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照樣是一副沒心沒肺的痛快樣,該打架打架,該逃課逃課,并且交友廣泛。那時,家就在學(xué)校邊上,二毛趁著母親中午不在家的工夫,帶著五六個同學(xué)回家混飯。家里僅剩下兩斤米,二毛一次下鍋,讓狐朋狗友們吃了一頓飽飯。母親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米沒了,質(zhì)問老大和宋平是怎么回事。老大說了,母親心酸得不行,那個年代糧食本就緊張,大米更是金貴,再加上一個人要拉扯著三個孩子,母親不禁怒火中燒。二毛回來后,一頓毒打絕對免不了的,母親用皮帶狠狠地抽二毛,話更是說得毒辣,你這個敗家子,連你爹都不要你,你能不能長點心……但二毛對母親的話無動于衷,他跪在那里,微瞇著眼,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
雖然都在一個城市,受著母親的嚴(yán)厲告誡和出于對父親的憎恨,老大和宋平不和父親來往。父親是個知趣的人,知道自己的行為深深傷害了整個家庭,也沒有主動露面。因此,宋平兄弟幾個考上大學(xué)時的宴席上,父親缺席。老大和宋平的婚禮,父親照樣缺席。真應(yīng)了母親那句話,讓父親當(dāng)一個快活的孤家寡人吧!父親在離婚兩年后,又結(jié)婚了,對象就是同時被捉奸的女方,劇團(tuán)里的那個二十出頭的舞蹈演員。父親和那個舞蹈演員一直沒有孩子。父親過六十大壽時,不知哪根筋抽了,主動給老大和宋平打了電話,讓他們參加,并且話說得格外重,我知道你們都恨我,但我畢竟是你們父親。那時你們不是都愛看電視劇《血的鎖鏈》嗎,主人公的父親可是殺人犯,人家還不是照認(rèn),你爹我怎么著沒殺人吧,不是殺人犯吧。
其實那時的老大和宋平并沒有那么恨父親。畢竟成年了,有些事情也理解了,雖然陰影還在,但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從容與鎮(zhèn)定。父親畢竟是父親,去賀個壽也是應(yīng)該的,問題還是在母親身上。老大和宋平去征求母親的意見,如果母親不同意,他們堅決不去。母親表現(xiàn)出出乎意料的大度,我是我,你們是你們,過去有些事是我不對,我執(zhí)意斷絕你們和父親之間的聯(lián)系,對你們也是一種傷害,該怎么辦,你們自己拿主意,畢竟他還是你們的父親。老大和宋平聽出了弦外之音,只好去了。父親的壽宴是二毛幫著操辦的,看著上躥下跳的二毛,兄弟倆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更讓兄弟倆五味雜陳的是對父親的感受。父親老了,眼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一種慈愛與不安,停留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父親消失不見了,他們曾經(jīng)的恨也幾乎消失不見。但畢竟隔著歲月,他們和父親生疏了許多,也陌生了許多。雖然以后的年節(jié),他們帶著一家人去父親那兒吃飯,走動,但他們再也和父親親近不起來了,父親幾乎只是名義上的父親了。
唯一例外的還是二毛。自從父母離婚后,二毛便一直和父親保持著聯(lián)系。老大和宋平雖然弄不清二毛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也一直深深鄙視。最初父親再婚的消息就是二毛趁母親不在偷偷講給老大和宋平的。二毛還用一種客觀的語氣對那個舞蹈演員進(jìn)行了評價,高挑,有氣質(zhì),盤子也亮??匆娎洗蠛退纹綉嵟哪抗猓宙移ばδ樀卣f,咱爹的眼光不錯。二毛知道的還真不少,又比如說,他說父親當(dāng)初被捉奸,其實是一個陰謀,他們劇團(tuán)的一位副總導(dǎo)演嫉妒父親的才華,更窺悉咱們家的情況,才搞了這么一出,父親倒無所謂,但舞蹈演員的名聲徹底臭了,父親之所以和她結(jié)婚,有一半還是出于好心。二毛還沒說完,一向沉穩(wěn)的老大對二毛的立場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憤慨,他沒說一句話,只是噴了二毛一臉唾沫。二毛傻了,捂著臉望著老大的背影發(fā)愣,宋平也沒有客氣,他狠狠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兩年前,老大和宋平一家還能坐在一起吃飯的那年大年初一。趁著母親聲討父親的間隙,二毛又曝出了猛料,不到五十的舞蹈演員得了乳腺癌。母親先是一愣,接著便是咬牙切齒地說,活該,真是老天報應(yīng)。今年的年初,二毛又給宋平帶來最新消息,那位舞蹈演員走了,父親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聽到這個消息,宋平心里還是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但他讓白曉帶著朵兒去看看父親,并且送去五千塊錢。
現(xiàn)在,淪落成孤家寡人的父親出現(xiàn)在一家人面前,并且努力挺直脊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接著便一點點白下去,最后是一片慘白。白曉盯著母親的臉,猜測著母親后面的舉動,母親肯定會勃然大怒,更或許會立即訂返程機(jī)票,如果真是那樣,局面會好得多,他們一家也會處于進(jìn)退自如的境地。她瞟了呂麗一眼,只一眼便看出呂麗眼底同樣的希冀。但讓兩人沒想到的是,母親竟然扭過了頭,盯著電視屏幕不放,好像那上面正播放著讓她百看不厭的電視劇。雖然母親的身子抖個不停,但母親的舉動對白曉和呂麗來說無異于虎頭蛇尾,令人失望。
看到母親這種表現(xiàn),老大和宋平只能起身去迎接父親。老大從父親手里接過拉桿箱,叫了一聲爸。宋平拿過了背包,也叫了一聲爸。接著便是白曉與呂麗,她們的稱呼里充滿了一種虛假的熱情。真正沒有障礙的是靜靜和朵兒。雖然他們和父親見面少,但父親身上那股子活潑勁和二毛如出一轍,幾次見面便徹底贏得了她們的歡心。她們親昵地叫著爺爺。父親激動得不行,左邊抱抱,右邊親親,還手忙腳亂地掏出兩個大紅包。老大和宋平對視了一眼,看來父親早準(zhǔn)備好了。
七
年夜飯還是在那家餐廳吃的。白曉與呂麗臉上掛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在一張網(wǎng)里越陷越深,無奈之下,帶著自我嘲諷的心態(tài)看這場鬧劇怎么上演。父親右邊坐著老大,左邊坐著宋平,宋平的旁邊是母親。宋平高大的身子前傾,而母親的身子在無形中后縮,幾乎形成了一個父母相互看不見的死角。緊挨著母親的是朵兒。朵兒幾乎成了母親最后的依仗,她低聲和朵兒說著小話,并不停地給朵兒夾菜。
老大的眼神漫過來的時候,宋平立馬接住了,并對老大點頭暗示。老大遲疑了一下,還是舉起了酒杯,說,咱們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起,今天也算是齊全了,來,一起喝一杯,過年好。老大的語速明顯比平時快了一倍,夾雜著一股含糊與哆嗦勁,并且老大邊說邊觀察著母親的臉色,生怕哪句惹惱了母親,讓母親拂袖而去。不過還好,母親就像沒有聽清,但老大還是保持著謹(jǐn)慎,他沒有站起來和每個人碰杯,只是坐在那兒一口喝掉。母親最終也端起了手里的飲料喝了一口。
父親明顯坐立不安,一個勁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宋平有點煩,他再一次給父親解釋說,二毛為了圖便宜,要半夜才到。二毛說那趟夜班飛機(jī),幾乎不要錢,算是白搭。這個吝嗇鬼。老大幾乎是憤怒地補(bǔ)充道。父親懊惱地打了一下腦袋,像是責(zé)怪著自己的記憶。宋平從父親的舉動中,再一次捕捉到父親對二毛的期待。當(dāng)然,不只是父親,估計除了父親,所有的人雖然在內(nèi)心無比痛恨著二毛這次過年的安排,但也期待著二毛的到來。畢竟二毛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化學(xué)成分,他來了,氣氛立馬就不一樣了,什么都能過得去了。
雖然二毛不在,但大家仍然揪著二毛不放,關(guān)于二毛的話題對大家來說同樣算是一根救命稻草。宋平首先對父親說,我一直奇怪二毛當(dāng)初是怎么和你聯(lián)系上的。父親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尷尬,他探頭張望了母親一眼說,怎么聯(lián)系上的,他是把我訛上的。什么意思?老大也好奇了。
我和你母親分開半年后,二毛就找上門了,你們都知道,他還是那副德行,滿不在乎地說,你不要我,我不跟你計較,但我終究還是判給你的吧。雖然我跟著我媽,我媽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要,但我每月的生活費你總該付吧!我說,要付也可以,我每個月給你媽寄去。二毛說,你知道我媽的脾氣,不是存心惡心她嗎?還是我每月來取吧,你不給,我就去法院告你。我只好給,并且每月都多給十塊。二毛說那是他的跑路費。但我知道,二毛那德行,一定會從中抽頭的,但他畢竟是我兒子,訛就訛吧。
父親的猜測是對的,但他還是低估了二毛,二毛沒有抽頭,而是全部私吞。母親沒有一次見到二毛拿錢回來,但二毛在家里最貧困的時刻,往往會制造出驚喜與奇跡。節(jié)日時,家里沒錢買肉,二毛大搖大擺地拎兩斤肉回家,家里一顆米都沒了,二毛背著五斤大米往米缸里一丟,過年時,二毛偷偷給老大和宋平塞糖,還是大白兔奶糖。老大和宋平嘴里含著二毛給的奶糖,就像含著對二毛的不滿與怨氣,在不知不覺中化掉了。
二毛哪來的錢,不光引起了老大和宋平的疑問,更引起了母親的高度懷疑。母親舉起皮帶問他錢是哪來的,是不是偷的。二毛嘴一撇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賣廢鐵賺的。當(dāng)時確實興起賣廢鐵,有好幾個小區(qū)的孩子靠賣廢鐵發(fā)了小財,吃香的喝辣的。母親半信半疑地放下手里的皮帶。二毛除了賣廢鐵,還倒賣小商品和電影票,反正二毛對于錢的來由總是有靠得住的理由。窮則思變,二毛的腦子活,一切符合他的風(fēng)格,再加上母親操勞的事情多,也沒心思細(xì)想,不知不覺讓二毛騙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二毛上了大學(xué)。
我記得二毛被大學(xué)開除后,又落魄了幾年。那幾年,二毛沒少麻煩你吧?宋平試探性地問。宋平剛工作第一個月發(fā)的工資,他連整帶零都交給了母親,算是對母親這么多年付出的一種報答。母親沒收,說,你自己留下一半,剩下的支援二毛一下吧,他沒有正式工作,過得緊緊巴巴的。宋平尊重了母親的意思,把一半的錢給了二毛。那時的二毛多少還留有一些自尊,他記得二毛收下錢時,臉色一陣慘白,就像面子掉進(jìn)土里似的。
是啊,父親嘆息了一聲說,誰讓我是他爹呢,雖然他掙錢不穩(wěn)定,但當(dāng)時和那個女孩還沒有斷,還保留著過去的交往方式,硬撐著給女孩買衣服,送化妝品,當(dāng)然,都是用我的錢,我當(dāng)時也覺得二毛有點可憐。
那二毛抖起來后,沒有回報什么嗎?老大問。二毛和女孩分手后,整整消沉了一年,接著便是重振旗鼓,和別人合伙賣家電。那年頭賣家電的人還不多,沒幾年的工夫,二毛的腰包就急劇地鼓起來了。為了顯擺,也為了還人情,二毛給母親、老大和宋平都送了全套家電。但母親不要,死活又讓二毛拿了回去。但對二毛又提出了實質(zhì)性的要求,讓他不要瞎混,趁著現(xiàn)在勢頭不錯,趕緊把婚結(jié)了,畢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當(dāng)時二毛確實有結(jié)婚的條件,他買了商品房,還和一個看上去不錯的女人交往著。二毛笑嘻嘻地說,不急,找女人不就像穿鞋嗎?你不多試幾雙怎么知道哪雙最合腳。母親虎著臉說,別仗著現(xiàn)在有幾個臭錢,像你爹一樣搞流氓習(xí)氣,要是讓我知道你不學(xué)好,那我可不認(rèn)你,更別想踏入我的家門一步。二毛立馬左右拍打了一下,單膝跪地,右手向前抓地,嘴里諾了一聲,喳。
他當(dāng)時開家電的錢有一半是我資助的,二毛的生意步入正軌后,不僅把我的錢還了,還送了我一臺三十四英寸的彩電,說是利息。父親露出會心的一笑說。
這么說,炒股的事你也參與了?宋平小心翼翼地問。賣家電的人越來越多,規(guī)模越來越大,二毛就不想干了。母親急了,把老大和宋平叫回來規(guī)勸二毛。老大和宋平幫著二毛算過賬后,老大說,你過去那是暴利,現(xiàn)在是微利,起碼比我們拿工資的人強(qiáng),挺住就意味著一切。二毛那時心比天還高,張狂得厲害,他鄙夷地說,江中行舟,不進(jìn)則退,與其半死不活地硬撐著,還不如早作打算,再尋思一個好的項目。二毛的話擲地有聲,讓一家人都無話可說。宋平說,理是這個理,但好項目不好找。
好項目確實不好找,二毛退出家電生意后,找了兩年都沒有找到。二毛不免心浮氣躁起來,心一浮,就想走捷徑。那時股市正火得一塌糊涂,二毛一猛子便扎了進(jìn)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與操作,二毛覺得炒股比任何生意都更刺激,也更有賺頭,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時機(jī)正好。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二毛想讓家里人和他一起發(fā)財。二毛急慌慌地召開了家庭會議,唾沫星子橫飛,滔滔不絕,滿口的陰線與陽線,短線與長線,宛如一個功力深厚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大師。二毛雖然費了老鼻子勁,但一家人都半信半疑,母親沒有表態(tài),老大說回去考慮一下,宋平也說回去再想想。回去后,老大和宋平果然認(rèn)真留意了炒股這回事,一留心,不得了,周圍的人都在談?wù)摴墒?,也都在炒股,一個個情緒高亢而狂熱。老大和宋平動心了,呂麗和白曉也動心了,二毛在那邊更是急不可耐,一天一個電話催,就像晚一刻都會流失掉大把的金錢似的。老大和宋平終于坐不住了,把家里的存款都取了出來,投入到股市,并且還動員了母親。母親這回沒禁住,也把積蓄拿了出來。全家人進(jìn)入股市后,開始確實嘗到甜頭,但不到一個月后,卻風(fēng)云突變,從最高點開始跳水,并且一直跌,直跌到最低點。老大和宋平終于嘗到過山車的滋味了,對待二毛的態(tài)度更是如過山車般。呂麗和白曉也收起了最初對二毛的感激,說如果不是二毛鼓動,是萬萬不會去蹚這渾水的?,F(xiàn)在好了,幾年的努力都沒了。說到最后,不免情緒失控,甚至咬牙切齒地痛罵起二毛來。老大和宋平當(dāng)時的態(tài)度驚人得一致,他們一聲不吭,但心里多少對二毛也有了抱怨。
是啊,我?guī)缀醢汛蟛糠值姆e蓄都投了進(jìn)去,差不多算是血本無歸吧!父親感慨地說。
活該!母親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幸災(zāi)樂禍般的咒罵。大家一愣,母親自己也是一愣,像是無意間泄露出什么內(nèi)心的秘密。她把頭低下,整個人都縮在了宋平身后。父親從母親的咒罵中捕捉到什么,情緒一下子興奮起來,他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說,現(xiàn)在想想也不能全怪二毛,當(dāng)時那個氛圍,誰能經(jīng)受得住誘惑,誰都認(rèn)為把錢放進(jìn)股市就能發(fā)財,二毛其實也是好心,來,大家干一杯,過年好。大家都站起來,一一和父親碰杯。只有母親沒站,更不舉杯。
八
大年初一早飯后,旅游開始了。大家坐進(jìn)了一輛別克商務(wù)車。李管家安排母親和父親坐前排,父親猶豫了一下,望著母親。母親由于年夜飯上的多嘴,懊惱了半宿,此刻,她把臉繃成了一塊鐵,流露出格外堅定的漠然與凜凜之氣,死死攥著朵兒的手,讓朵兒陪著她坐前排。父親只好坐到過道的第一排。白曉選擇了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過道那邊坐著老大。呂麗和靜靜坐在最后一排。車開動了,李管家開始介紹馬上要到的景點,但大家都聽得心不在焉。二毛還是沒來,大家?guī)缀醯攘怂凰?,但混蛋二毛還是不見蹤影。早飯前,二毛主動把電話打過來了,解釋說那邊有點急事,不得不處理,他初二或初三準(zhǔn)到。二毛沒來,大家都對出門游玩沒底,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許隨時都會發(fā)生。真應(yīng)了那句話,旅游景色雖重要,但跟誰旅游更重要。
從車上下來,大家乘船去蜈支洲島,看見一些游客在排隊,朵兒好奇地問是怎么回事。李管家說,普通的游客上島都要排隊,但你們是VIP待遇,這是宋先生和我們公司提前約定好的。朵兒興奮地喊,二毛叔萬歲。別的人都不吭氣,唯一發(fā)出聲響的是靜靜,她不屑而冷冷地哼了一聲。
蜈支洲島不愧是中國的馬爾代夫。走在觀海長廊上,海水如同孩子的眼睛,清澈見底,能清楚地看見海底游來游去的熱帶魚群。整個家族在游玩的過程中,不自覺分成了幾個梯隊,母親挽著朵兒走在最前面,接著便是父親,父親來過三亞,他的注意力一半在風(fēng)景,另一半便在母親身上,他總想和母親說點什么,但又怕引起母親的反感,所以跟得不遠(yuǎn)不近。宋平和白曉跟在父親后面,同樣有一定的距離。最后是老大一家,他們處的位置最為有利,進(jìn)退自如。由于分成了各個梯隊,便保持了各自的獨立性,再加上風(fēng)景如夢似幻,所有的人幾乎都感受到了旅游的樂趣,一些螃蟹爬過礁石時,引起了他們的陣陣驚奇。
整個上午唯一一次小小的糾紛是在情人島。朵兒被海灘上的那些貝殼吸引了,跑去撿貝殼,靜靜分明也被貝殼吸引了,但為了與朵兒不同,她就在海灘上撿碎珊瑚。整個隊形一下子亂了,不過母親的心情正好,她散著步,聽著濤聲。父親不失時機(jī)地湊了上去,舉起單反相機(jī),讓母親笑一笑。母親頓時變了臉,照什么照,別蹬鼻子上臉,我之所以留下來是為大家著想,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父親訕笑著,退到了一邊。白曉和宋平正好看見,白曉挨著宋平的耳朵低語著說,還真是怪事,就咱媽那性格什么時候替別人考慮過。宋平心領(lǐng)神會,但還是故作嚴(yán)肅地說,可不敢亂講。白曉一下子笑得花枝亂顫。
簡單的午飯后,李管家?guī)Т蠹彝媪?“半潛觀光”,大家透過玻璃窗看到了形態(tài)各異的軟硬珊瑚礁,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群,還有海膽、??群Q笊?。大家算是開了眼,上來后,一個個不免喜笑顏開。但朵兒直呼不過癮。李管家建議朵兒去玩 “珊瑚浮潛”,算是免費贈送。白曉一聽要潛水,立馬制止。李管家勸解說,由專業(yè)潛水員現(xiàn)場培訓(xùn),絕對安全。宋平說,那就讓朵兒去。靜靜終于沉不住氣了,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完全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阻礙,她也舉手要求參加。李管家笑著說,好,再加靜靜一個,可不能再多啦。
朵兒和靜靜關(guān)系的變化就在潛水前。培訓(xùn)完,下潛前,靜靜畢竟膽小,她的手有意無意中碰了碰朵兒。朵兒感覺到了靜靜的緊張,一股豪氣讓她忘了彼此的過節(jié),她大聲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看我的。朵兒戴上潛水帽,首先下去了。確實沒什么大不了的,克服掉最初的恐懼,下去后便是一個夢幻而神奇的世界。姐妹倆像魚般在海里自由地穿行,徜徉在美妙的海底世界中。
從海底上來后,姐妹倆的意識還停留在海底的夢幻中,她們臉上掛著相同的驚奇與喜悅。靜靜注意到朵兒的頭發(fā)散落在胸前,她下意識地幫她向后拂去。但她的手又飛快地收了回來,她的意識完全復(fù)蘇過來。朵兒感覺到了靜靜的好意,她的神思一下子跑到比海底更深的地方,她想起小時候,靜靜就喜歡這樣幫她拂弄頭發(fā),還想起靜靜每年過年時都會精心給她準(zhǔn)備禮物,大嘴鱷魚、芭比娃娃、布偶熊貓、會翻跟頭的電動車……她每年過年回奶奶家,都充滿了期待,對自己能收到的禮物充滿期待……朵兒對靜靜露出了會心的一笑。靜靜內(nèi)心的壁壘也頃刻間倒塌,她也笑了。
朵兒去浮潛的時候,母親顯得有點孤單,或者說有點手足無措,就像失去了一道屏障似的。宋平注意到了,他過來陪著母親一起看風(fēng)景。但宋平過分的小心翼翼讓母親又意識到什么。她最終又把宋平趕開了。老大又湊了上來,給母親講解著什么。老大的聲音殷勤而高亢,就像母親的耳朵有什么問題似的。但母親的耳朵沒有任何問題,母親嫌吵,讓老大閉嘴。老大只好閉嘴,龜縮回去。相比之下,還是父親智商夠用,始終和母親保持著三四米的距離。母親多少有點無奈,她要是指責(zé)父親,父親一定是無辜的表情,反而顯得自己故意找事,故意要和他搭話似的。母親惡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加快了腳步。父親的腳步也快了起來,就像一條倔強(qiáng)的尾巴,追隨著母親不放。父親走一路,偷拍母親一路。母親當(dāng)然感覺到了,但她同樣無法找父親理論,父親一定會死不認(rèn)賬。母親便由著他偷拍,反正又不損失什么。
晚飯吃的是海鮮火鍋。今天的旅游總體來說還是非常不錯,幾乎超過了每個人的預(yù)期,現(xiàn)在就剩下這頓飯了,只要這頓飯相安無事,就是非常圓滿的一天。對付這頓飯的沉悶,最好的辦法還是拉出二毛來墊背。
爸,當(dāng)初二毛被朋友狠狠擺了一道的時候,你一定也出了不少血吧。宋平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問。二毛炒股失敗,不光坑了自己,還把整個家族的人都坑了,這讓他羞愧難當(dāng)。后來,二毛幾乎消失了一年,一年后的春節(jié),二毛才重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并且給每家都備了一份厚禮。禮雖厚,但與各自的損失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呂麗和白曉當(dāng)時便拉著臉。老大和宋平還好,畢竟是兄弟。但吃飯時,老大仗著酒勁,不免規(guī)勸二毛以后做事務(wù)實一點,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二毛沒了之前的硬氣,一副虛心接受的樣子,連連說,那是,那是。
但二毛并沒有腳踏實地,或者說,又雄心勃勃起來。半年后,他和別人合開了一家電腦公司,由于需要一定的資金,他用自己的信用額度作了擔(dān)保。公司開了不到兩年,就徹底倒閉了,不光沒賺上錢,還欠了一大筆錢。按理說,是兩個人的公司,所有的債務(wù)關(guān)系應(yīng)該由兩個人共同承擔(dān),但在虧空面前,二毛的合伙人開始?;^,既然注冊法人是二毛,又是二毛作的擔(dān)保,那和他有何相干。合伙人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銀行不管那么多,勒令二毛限期還錢。到期了,二毛當(dāng)然還不上,銀行收走了二毛的商品房,但還差一截,又重新定下了還款期限。
二毛走投無路,只好找家里人求助。母親聽了,差點吐血,她上去就給了二毛一巴掌,你說說你三十五歲的人了,怎么落得如此境地,先不說你有沒有家,現(xiàn)在可好,連窩都沒了,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啊。母親有些年頭沒動過手了,可功力還在,二毛被母親打蒙了,傻傻地站在原地,任五根手指頭印在臉上。老大也是怒不可遏,二毛,你小時候的機(jī)靈勁哪里去了,既然是合作關(guān)系,為什么會留這么大的漏洞給別人鉆,你真是蠢到家了。二毛緩過氣來,有些委屈地說道,那個合伙人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我們好得就像親兄弟似的,誰能想到他一點情義不講,誰更能想到他一走了之,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啦。二毛的抱怨與感慨非常讓宋平不齒,他冷冷地說,親兄弟還明算賬呢,說穿了還是你自己不長腦子。
指責(zé)歸指責(zé),但母親的意思是該幫還是得幫。兄弟倆一下子都不吭氣了,畢竟家里的積蓄基本上在上次炒股時都虧光了,這幾年剛剛恢復(fù)一些元氣。但母親卻不管那么多,厲聲問兄弟倆到底有多少,兩人不敢隱瞞,如實說了。母親臉上布滿威嚴(yán),也算是難為你們兄弟倆了,但我也只求你們這一次,也只管二毛這一次,你們把錢都拿來,就當(dāng)是借給二毛,但也別抱希望二毛會在近幾年還,明白我的意思嗎?
母親把話說得如此之重,都求了,兄弟倆只能答應(yīng)下來?;厝サ穆飞?,宋平的心便懸起來,家里的錢都是白曉管著,把錢弄出來,簡直比登天還難。果然,宋平一張口,就被沖到南墻上。白曉咬牙切齒地說,還嫌被二毛害得不夠慘,他還好意思開口,門都沒有。咱們就這點家底,他要是能還,我跟他姓。宋平便開始打持久戰(zhàn),整整兩個月,宋平家務(wù)活全包,殷勤備至,軟磨硬泡,張口二毛可憐,閉口兄弟情義,直把白曉說得要發(fā)瘋。白曉就開始罵,宋平由著罵,賠著小心,更賠著笑臉,一副打了左臉把右臉呈上的態(tài)勢。白曉終于拗不過,神經(jīng)實在受不了,松了口,但沒有全給,還保留了三分之一,理由是誰家都難免有個意外,留著救急。宋平算是松了一口氣,拿出私房錢,又偷偷向同事借了一些,給母親送去交差了事。送給母親的同時,宋平忍不住問老大那邊的情況,母親說,老大來過電話了,最遲明天送來。他立馬意識到老大一定也要得艱難,如同受刑,不死也得扒層皮。
此刻,父親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是啊,他找到我了,說了他的難處,我只能給,誰讓他是我兒子。
老大站起身伸長手臂給母親夾了一塊紅蟹,媽,那件事您可是操心不少,還有,你的那套舊房是不是給二毛用了?母親的舊房雖然過戶到宋平名下,但只是為了給朵兒上學(xué),母親還保留著自主權(quán),常年出租,由于在學(xué)區(qū),租金不菲。
母親從宋平的身側(cè)挺了出來,但她還是習(xí)慣性地板著臉說,那怎么辦,我不能看著二毛流落街頭吧,頂多是少幾個租金而已,不過我丑話說到前頭,朵兒上完高中,那套房我就準(zhǔn)備過戶到二毛名下,好歹讓他有個窩,你們沒意見吧?
白曉趕緊說,媽,看你說的,當(dāng)娘的心都是偏向最不濟(jì)的子女,這是人之常情,你的房子你做主,我們一家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
母親的目光又向呂麗掃了過來。呂麗舉起手里的飲料說,都聽媽的。母親對大家的表態(tài)非常滿意,頓生出一股感慨,她站起身說,來,大家過年好。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和母親碰杯。父親最積極,腰彎成一張弓,追隨著母親的杯子。但母親視而不見,唯獨不和他碰。
九
初二,早飯后大家又坐進(jìn)了商務(wù)車。位置不變,母親還是緊緊拉著朵兒坐在前排。到達(dá)是天堂森林公園,滿目的綠晃得人眼暈,此刻北方正是大雪紛飛,萬木凋零,眼前漫無邊際的綠,給人一種極不真實的感受,如同夢境。但空氣清新與濕潤得讓人瘋狂。父親不停地給母親拍照,母親有些醉氧,臉上泛出一種奇異的潮紅,神思恍惚,由著父親獻(xiàn)著殷勤。
大家興致頗高,一直走了近兩小時才坐下來休息。李管家說前面就是大佛石全海景玻璃棧道,要不要去挑戰(zhàn)一下。她的提議立即得到了朵兒和靜靜的熱烈響應(yīng)。老大也說,不管挑戰(zhàn)不挑戰(zhàn),看看還是可以的。全家人便一同前往。到了玻璃棧道跟前,往下望一眼,老大和宋平便覺得一陣眩暈,他們都有恐高癥,死活不敢再走。呂麗和白曉也望而卻步,異常興奮的是朵兒和靜靜。父親也不甘示弱,要和她們一起走棧道。母親看著不禁惱怒,冷冷地諷刺道,真是一個老二球。母親的諷刺卻讓父親興奮異常,如同得到了某種指令,立馬退了回來,讓朵兒和靜靜自己走。父親的退縮又讓母親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之中,她剛剛消退的潮紅瞬間又掛在了臉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朵兒和靜靜身上,她們越走越遠(yuǎn),并且發(fā)出刺激而興奮的驚呼。呂麗和白曉驚訝地注意到她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晚飯時,大家習(xí)慣性地把二毛又撈了出來。老大主動舉杯和宋平碰了一下說,這些年二毛沒少麻煩你們吧?
二毛開電腦公司失敗后,就開始一路走背字,先是開了一家飯館,辛辛苦苦經(jīng)營了一年。其間,老大和宋平為了給他拉生意,基本把所有的飯局都定在了那家飯館,算是一種扶持。但到年底一算賬,并不掙錢,二毛索性關(guān)了。歇了半年,二毛咬牙又在郊區(qū)的南山上搞起了養(yǎng)豬場,當(dāng)時的肉價不錯,二毛盤算著這回總該翻身了吧。他勤懇了半年,豬的長勢也一片大好,該出欄時卻碰見了豬瘟,光成年豬就死了四分之一,雖然控制住了,但他的豬卻沒人敢買。二毛又虧了老鼻子錢。
養(yǎng)豬失敗后,二毛徹底沒了心氣與膽識,就開始無所事事,到處瞎混。但瞎混的日子更不好過,手頭緊,并且一直緊。他厚著臉皮開始麻煩家里人。父親、母親看著二毛可憐,就給。老大、宋平想著畢竟是兄弟,也給。讓人沒想到的是,二毛要出習(xí)慣了。剛開始要時,神情還極不自然,把羞愧掛在臉上,話也說得哆哆嗦嗦,一副迫不得已的窘相,但后來越要越自然,也越要越理所當(dāng)然,話更是說得理直氣壯,你是我兄弟,我困難了,你不幫我,誰幫我。在二毛的親情綁架下,宋平和老大一次次就范。但后面畢竟站著呂麗和白曉,在她們的警告下,宋平和老大也被要怕了,開始躲二毛。打電話不接,接了就說出差,要不就說手頭也緊。二毛對兄弟倆展開了圍追堵截,不接電話就直接來家里。手頭緊是吧,那就比比誰更緊,二毛就坐在家里不走,直到兄弟倆拿出錢來。宋平和老大覺得這哪里是兄弟,分明是流氓與無賴,對二毛痛恨不已。但痛恨歸痛恨,他們拿二毛毫無辦法,每次他們要和二毛徹底翻臉時,二毛就使出殺手锏,說最后一次。那就最后一次,兄弟倆松了一口氣,痛痛快快地給錢。但沒想到的是二毛說的最后一次其實是蜥蜴的尾巴,斷了還可以長著無數(shù)個最后一次。兄弟倆對二毛徹底失望,但失望有個屁用,二毛就像吃定他們一樣了,照樣登門。更奇怪的是,兄弟倆雖然有一百個不情愿,但最終總能被二毛擠出錢來。有時兄弟倆想想便覺得荒唐,他們其實是被要麻木了,看來,二毛要成了一種習(xí)慣,他們給也成了一種習(xí)慣。
此刻,宋平苦笑一聲說,彼此彼此吧,其實當(dāng)初二毛開的那家飯館不該急著盤出去,開飯館是需要積累人氣的,一年持平?jīng)]什么可氣餒的,我相信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有不錯的結(jié)果,二毛就是心急了點,不聽勸。
就他那智商還搞什么養(yǎng)豬場,老大義憤填膺地說,害了豬瘟就豬瘟吧,換個人都會藏著掖著,他還抱著舊觀念不放,什么以誠為本,結(jié)果倒好,他一說,誰還敢來買他的豬,他倒是對別人誠心誠意了,但豬場徹底垮掉了。
真是一個不成器的東西,現(xiàn)在都成家里的禍害了??匆娎洗蠛退纹缴v起來的怒氣,母親忍不住說,就說你們兄弟倆吧,自從工作后就再沒讓我操過心,一步一個腳印,做事越來越沉穩(wěn),也越來越好,可那個狗東西,好像心智越來越不成熟,越活越倒退,真不知他小時候的機(jī)靈勁哪里去了。
老大和宋平不僅注意到母親臉上的憤怒,更注意到母親眼睛深處的一絲遲疑甚至軟弱。這其實是母親一貫的作風(fēng),當(dāng)初老大和宋平向母親告狀,說起二毛要錢時的種種無賴,母親臉上掛著的就是這種恨其不爭的沉痛,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我說過,只求你們一次,你們以后想給就給,不想給可以不給,真是氣死我了,但你們之間畢竟是……母親突然不說了,臉上的怒火也變得模糊不堪。
此刻,老大和宋平聽出了母親的弦外之音,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母親還是想給禍害二毛留點面子。二毛的面子可以不給,但母親的面子無論如何都得給。老大和宋平對視了一下,不再控訴二毛的種種不是。
母親壓制住了怒火,但心里畢竟不好受,她開始轉(zhuǎn)移戰(zhàn)火,她把身子完全探出來,對著父親惡狠狠地說,都是你當(dāng)初把二毛推給了我,只顧著自己風(fēng)流快活,現(xiàn)在好了,二毛成了這個樣子,你說說你心里愧不愧?
父親哆嗦了一下,臉色一片黑紅,但他還是唯唯諾諾地說,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晚飯后大家都回房了,宋平留在客廳里看電視,還是 “棋壇縱橫”,剛看了半局,老大洗完澡也到了客廳。老大看了一眼電視,驚奇地說,你也喜歡看下象棋?宋平從那個 “也” 字捕捉到什么,豈止愛看,更愛下,平時有事沒事就和同事們下一盤。老大也是一個象棋迷,試探性地問,那咱們擺上一盤?宋平興奮地說,那敢情好啊。
老大和宋平把客廳翻了個遍,也沒有翻出象棋來,但兩人的棋癮上來了,就出去買。最終還是宋平去買的?;貋砗?,看見父親也在客廳坐著。老大說,爸說他是個棋迷呢。父親擺擺手說,我更愛看別人下,你們兄弟倆下,我觀戰(zhàn)。
老大和宋平就擺開了棋盤,約定只下三盤。第一盤宋平贏了。第二盤老大改變了策略,用 “連環(huán)馬” 對付宋平的 “當(dāng)頭炮”。父親遵守著觀棋不語的協(xié)定,但連連點頭。結(jié)果老大贏了第二盤。第三盤宋平不架當(dāng)頭炮了,先拱了一步兵。這明顯是一個慢手,老大先是一愣,接著便是狂喜,他架上了當(dāng)頭炮。進(jìn)入對峙后,宋平的那一步兵起到了奇效,戰(zhàn)局急轉(zhuǎn)直下,對老大相當(dāng)不利。父親終于沉不住氣了,給老大支了一招,讓跳馬。老大已經(jīng)沒招了,半信半疑地跳了一步馬。又走了兩步后,老大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步妙招。到了尾聲,父親首先表態(tài)說是和棋,老大認(rèn)真地估摸了一個形勢后,也認(rèn)為是和棋。宋平多少有些不甘,但也只能是和棋。他笑著說,爸,沒想到你才是高手啊。父親立馬擺手說,哪能啊,我是瞎貓碰個死耗子,就是在那胡亂一說,還是老大自己的智慧。
下棋在一團(tuán)和氣中結(jié)束,并且約定明天晚上繼續(xù)。宋平上樓時,才突然意識到這是第一次沒在談?wù)摱珪r,和老大能夠輕松愉快地待上兩個小時。
到了“天涯海角”,整個梯隊全亂了,首先是母親,或許她覺得父親給她服務(wù)是應(yīng)該的,是對她的一種補(bǔ)償,她帶著呵斥與命令的語氣讓父親不停地給她拍照。父親屁顛顛地照辦,還向母親提出合理化建議,母親嘴并不軟,不就照個相嗎?事還不少。母親罵歸罵,但該側(cè)臉側(cè)臉,該展臂展臂。其次是朵兒和靜靜,這對姐妹更是無所顧忌,完全恢復(fù)到童年時的親密無間,不停地說笑。
而宋平呢?和老大走在一起,嘴里不停地討論著什么棋局。白曉頓時有一種失落感。不知不覺中,白曉和呂麗落在了隊伍的最后。當(dāng)兩人意識到了,不由慌張地看了一眼,更不由向?qū)Ψ铰冻龈犹摷俚奈⑿?。白曉的嘴哆嗦了一下,她想說點什么,一切都是權(quán)宜之計,等回去后,還是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只要能從目前的尷尬與困境解脫出來就成。
可她剛一張嘴,話卻首先從呂麗嘴里冒了出來,我其實一直欠你一個解釋,當(dāng)初我們和校長是比較熟,但正因為熟,我才知道他是個六親不認(rèn)的人,原則性問題更是沒得說,那時我們的心態(tài)不好,說得一些話估計也不好聽,你不要往心里去。
哪能呢,當(dāng)初你們同意把媽的舊房讓我們過戶,那可是天大的恩情,朵兒能有今天的成績,都是你們的功勞。
我去年住院時,你還托二毛送來一千塊錢。
白曉一愣,但又馬上變過臉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那不都是應(yīng)該的嗎?
相比這下,我就做得不到位了,呂麗拉住了白曉的手說,我怎么說還是大嫂呢,可我小肚雞腸,不配哩。
白曉也慌忙說,看嫂子你說哪里話,應(yīng)該是我們做得不到位才是,都是我們不對。
白曉和呂麗從虛情假意出發(fā),理所應(yīng)當(dāng)獲得了虛情假意般的和解。但不管怎么說,兩個人都暫時輕松了許多。呂麗說,這個“天涯海角” 還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白曉說,可不是嗎,真美。
十
晚上吃飯的時候,白曉和呂麗也搶先說話,白曉笑嘻嘻對著母親說,媽,問你一個事,每次讓宋平洗澡他都是推三阻四,發(fā)三遍火,才不情愿地去洗,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是小時候一洗澡就要挨打。
呂麗也接著說道,可不是嘛,媽,老大也有這個毛病,就是不愛洗澡,是不是也是小時候留下的心理陰影。
現(xiàn)在的母親完全從宋平的身側(cè)挺了出來,坐得端端正正,聽到白曉和呂麗的抱怨,先是習(xí)慣性地沉了一下臉,卻又被一種奇異的浮力推了上來。母親笑起來說,那時在地里刨食吃,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可他們都是野小子,都不省心,實在沒力氣打,便先給他們記上賬,等到過年前洗澡時,一起算。
奶奶,什么叫在地里刨食吃?朵兒好奇地問。
就是面向黃土背朝天,向土地討生活,母親感慨地說,那時候自然條件惡劣,活尤其重,到了冬天也不得閑,要拉沙,那時的冬天可真冷呀!零下四十多度,前面烤著火,后面卻已經(jīng)凍透了。我最怕的還是掰苞谷,一人兩行,從條田這頭到那頭,里面密不透風(fēng),更是悶熱無比,不一會兒,兩只胳膊就被苞谷葉劃出無數(shù)道口子,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疼。
母親的苦水一點點倒,她的記憶力好得驚人,很多苦難的細(xì)節(jié)宋平都是第一次聽母親說。母親一般從不說自己吃過的苦,但不知今天怎么啦,就像在開個人的憶苦大會,滔滔不絕,無論如何停不下來。
宋平越聽越覺得羞愧難當(dāng),說實話,他只記住了母親對他的粗暴以及母親對他內(nèi)心成長的忽視,但正是性格暴躁的母親背負(fù)著生活的全部重?fù)?dān)孤獨而倔強(qiáng)的前行,和父親離婚后,更是含辛茹苦,直到把他們?nèi)齻€都送進(jìn)大學(xué)。對母親來說,生活就是苦難本身,而他在內(nèi)心卻和母親保持著可怕的疏離,他雖然在表面上對母親唯命是從,但更是一種漠然的表現(xiàn),他不是最怕單獨和母親待在一起嗎?他不是一直都無法克服和母親無話可說的困境嗎?與母親所遭遇的一切相比,他活得簡直太矯情了。
母親終于住了嘴,臉上是一種恍惚的光神態(tài),就像繼續(xù)被過去苦難的記憶抓住不放。宋平的眼圈紅了,同老大一起站了起來,哽咽著說,媽,是我不好,是我們不好,從來沒有真正體會到你有多難。白曉和呂麗也被母親的苦難深深打動,她們也站了起來,接著便是朵兒和靜靜。唯一坐著不動的是父親,他把頭深深地低下,再低下。
初四的旅游沒按計劃進(jìn)行,連著走了三天,大人們都累得不想動。李管家最終只帶走了朵兒和靜靜。母親提議自己買東西做飯,她看了,廚房里什么佐料都有。過年不自己做幾頓飯總是不得勁,感覺不像過年似的。母親又補(bǔ)充道。母親的提議得到了白曉和呂麗的熱烈響應(yīng)。
婆媳三人出門了,父子三人更是逍遙自在,立馬把象棋擺上。老大提議和父親下,看看父親的棋藝到底如何。宋平怕父親有所保留,說道,對弈講究的是傾其所有,這是對對手最大的尊重。父親遲疑了一下說,那好,我就認(rèn)真和你們下幾盤。
父親和兄弟倆各下了兩盤,把兄弟倆殺得丟盔棄甲,灰頭土臉。父親殺得興起,本性暴露出來了,讓兄弟倆聯(lián)手和他下。老大和宋平也都輸紅了眼,立馬接受。剛把棋擺上,婆媳三人回來了,手里拎著海鮮與蔬菜。白曉饒有興趣看了兩眼說,你們怎么一起對付爸,有點不講道理吧。宋平苦著臉說,沒辦法,爸的棋藝實在是厲害。母親禁不住也過來瞅了兩眼,鼓勵著兄弟倆說,對,就一起對付這個該死的老東西。
但父親的棋藝確實高,兄弟倆聯(lián)合都不行,連輸了兩把。在廚房里做飯的母親惦念著戰(zhàn)局,出來過問。老大沮喪地?fù)u了搖頭。母親不由罵道,真是吃獨食吃慣了,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有你這樣的爹嗎?父親趕緊低頭認(rèn)錯,又對著兄弟倆低聲說道,這盤無論輸贏,對外一律宣稱是我輸了。兄弟倆的目光都在棋盤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曉得了。母親回到廚房,還不罷休,繼續(xù)向白曉和呂麗指責(zé)父親,真沒見過這樣的爹,連下個棋都這么較真,沒當(dāng)?shù)囊稽c德行。白曉和呂麗笑著望著母親,她們注意到母親的口氣雖然嚴(yán)厲,但嘴角含著一絲笑。
父子三人下了一天的棋,老大和宋平總共才贏了兩盤。晚飯后,兄弟倆結(jié)伴出去走走,說是走走,其實是商量一下對策。商量好了,回來卻找不到父親。正困惑著,便看見母親從自己房里出來,賊頭賊腦的,生怕引起兄弟倆的注意。兄弟倆假意擺著棋,不看母親。母親順順利利地出了門。
初五,朵兒和靜靜也玩不動了,待在了家里。午飯時,大家的話題不由又落到了二毛身上。
父親站起來說,二毛當(dāng)初是判給了我,但我又不負(fù)責(zé)地推給了你們母親,二毛的后果理應(yīng)由我全部承擔(dān),我已經(jīng)想好了,回去以后就和二毛一起開個琴行,我畢竟從歌舞團(tuán)退休的,里面的道道都懂,并且可以請劇團(tuán)過去的同事來授課,他們都是一流的,我也就剩下這點資源了,但我可以保證能徹底解決掉二毛的生存問題。
父親的話不由讓大家深感振奮,不由都站了起來和父親碰杯。只有母親還坐著不動。父親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的身子開始抖,劇烈地抖,但她始終不看父親。
雖然父親表了態(tài),但大家的話題還在二毛身上。母親開始給大家說二毛小時候的頑劣。由于隔著歲月,竟體味出一種別樣的野趣與美好。說得朵兒和靜靜幾乎笑彎了腰。母親沒說到的地方,老大和宋平進(jìn)行補(bǔ)充,大家一直說,一直笑。
說完了二毛童年與少年時的頑劣,大家竟然覺得不過癮,又繼續(xù)說下去,像要把二毛這四十多年的路梳理一遍似的,但奇怪的是這一總結(jié),在大家面前的卻是一個耳目一新的二毛。二毛曾經(jīng)對愛情的執(zhí)著,對朋友的真摯與輕信,做事時的樸實與認(rèn)真……在越來越復(fù)雜的世界,二毛竟越活越單純,越活越有一顆赤子之心。當(dāng)然,他對家里人的無賴與流氓相也可以作別樣的理解,無依無靠的二毛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親情,他在親情里肆意妄為,任性而霸道,他一次次勒索著老大與宋平,讓手足之情淡漠的他們一次次交出血脈與親情;他一次次麻煩著母親,讓母親那顆暴躁的心一次次變得柔軟;他一次次威逼著父親,讓父親懂得什么叫作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他充當(dāng)著整個家庭的信息源,不動聲色中努力平息著老大與宋平兩家的矛盾與隔閡,他在整個家庭中起著必要的并聯(lián)與串聯(lián)作用,讓整個家族最終匯合一處。禍害二毛,被時代所淘汰的二毛,被所有人曾深深鄙視與不屑的二毛,其實是整個家族最不可或缺的人!
大家一邊感慨,一邊議論,對二毛充滿了憐惜與同情,更對二毛充滿了擔(dān)憂。二毛始終不見人影,電話也無法接通。大家不由種種猜測,難道是被債主堵到家里,無法脫身?難道二毛又遭遇到更大的麻煩,連手機(jī)都關(guān)了,難道……
母親讓宋平再打個電話試試。宋平打了,并開了免提。二毛電話那邊響起一段二胡獨奏——《二泉映月》。所有的人都在靜靜地聽,等待著二毛那歡快的聲音響起。窗外是海,正聳著脊背,慢慢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