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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幽深

2023-04-05 17:37:32李成墻
清明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杠子栓子槐樹

李成墻

小鶯跟著她媽走進(jìn)我們槐樹灣的時候,我剛從小東北家出來。那是五月里的一個星期天,落日緩緩沉入村外的樹林,頭頂?shù)奶炜罩芯滕B啁啾尋找歸巢。村口那兩棵百年老槐蒼翠的枝葉間垂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色槐花,槐香在初夏傍晚溫潤的空氣中靜靜彌散。一群孩子在樹下玩耍,幾個單身漢坐在老槐樹下扯閑篇,苕碾子也站在旁邊,仿佛能聽懂的樣子,臉上是一成不變的似笑非笑,撇起的嘴角讓他唇上幾根稀疏的小黑胡翹到臉頰上。小東北的堂妹小靈邊跑邊招呼我過去一起玩,我沒有搭理她。我還在想小東北的事。

小東北對我說,上完四年級他嬸子就不讓他念書了。這樣說的時候小東北眼圈兒發(fā)紅。我沒想到小東北竟然喜歡上學(xué),他學(xué)習(xí)很懶,老師幾次在他腦袋上把拇指粗的教鞭都敲折了——那些柳木棍兒都是老師讓我弄的,敲在頭上有多疼我一清二楚。面對小東北,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shí)我覺得不上學(xué)也挺好的,但看小東北挺難過的樣子,我知道這話不能說。到下學(xué)期,小東北該上五年級了?;睒錇承W(xué)沒有五、六年級,得到三里之外的鄰村去上。小東北的嬸子不讓他去,讓他放羊。那群羊本來是小東北的嬸子放著的,可她哮喘的毛病越來越厲害了,追不上咩咩叫著到處亂跑的羊。

我比小東北小兩三歲,正上二年級,但我們一直在一個教室里,因?yàn)榛睒錇承W(xué)只有一間教室,一個老師。這個老師既教語文又教數(shù)學(xué),所以槐樹灣小學(xué)隔一年才能招一回學(xué)生——不然哪教得過來?顧名思義,小東北是從東北來的,具體東北哪兒我就不知道了,那時候我可不知道東北還分三省。他的真名叫念南,他說他爸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因?yàn)樗墓枢l(xiāng)在東北之南。但槐樹灣的人背后都叫他小東北,當(dāng)面也只是叫他小南。他爸離家出走,二十多年杳無音信,兩年前突然回來,把小東北留下又走了。小東北和我說過,他爸他媽因?yàn)榭偸谴蚣茈x婚了,他爸一個人帶不了他,就把他送回來了。我問小東北離婚是什么意思。小東北說就是他爸他媽不在一起過了,他媽又找了個人。他爸也想找,但還沒找到。我嚇了一跳,問那你爸你媽就不要你了?小東北不說話。打架就離婚,真是奇怪。在槐樹灣也常有兩口子打架,但打完了照樣一個鍋里撈飯吃。不過,我喜歡小東北說話的口音,喜歡聽他講那些發(fā)生在遙遠(yuǎn)地方的事,所以經(jīng)常纏著他。

我站在小東北家房后的土坡上,看著夕陽的余暉把村外彎曲的小路映得黃中帶紅,小路上慢慢走來兩個人,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隔老遠(yuǎn)就知道不是槐樹灣的人。她們像是趕了遠(yuǎn)路的樣子,風(fēng)塵仆仆,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臟,頭發(fā)亂糟糟。老槐樹下玩鬧的孩子停了下來,幾個單身漢也停止了說笑,一起望著走過來的陌生女人和孩子。女人看這么多人望著她,眼神慌亂地躲著,那女孩緊緊地牽著她的手。

這是上誰家去的?等女人走過了,杠子爺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誰說似的說道。

上誰家也不上你家。歪脖的長貴伯笑道,你剛才咋不上去問問,說不定就跟你走了呢。說完哈哈地笑。

你這熊人,杠子爺滿臉的尷尬,不上俺家上你家?

那敢情好,咱不像你,想娘們兒還不認(rèn),要不咱追上去問問看跟咱走嗎?

去吧,去吧。另外幾個人跟著起哄,拿杠子爺耍笑,嘿,嘿,往你家那邊拐了,說不定還真去你家了,快追上去看看。

別鬧了。這么多孩子呢,也不嫌丟人。杠子爺說著,但還是忍不住引頸張望一眼。為了掩飾自己的難堪,他轉(zhuǎn)頭對苕碾子說了句,碾子,蛤蟆蹦蹦。

苕碾子除了吃和睡只能聽懂這句話。聽了這話,真的蹲下身子,兩只手放在腳前,手足一齊用力向前蹦,就像一只青蛙。幾個人大笑起來。正在玩耍的孩子跟在他后面,嘴里叫著,苕碾子蛤蟆蹦蹦,蛤蟆蹦蹦。

苕碾子越蹦越遠(yuǎn)。夕陽也終于不見了。人群散開,隨著荷鋤吆牛的農(nóng)人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到學(xué)校就聽說昨天來的那個女人和孩子成了栓子爺?shù)呐撕秃⒆?。消息是小靈先傳出來的。小靈和我同桌,是個小 “包打聽”。她說是我的鄰居二奶奶把她們領(lǐng)到栓子爺家的,還說那個女孩叫小鶯,是跟著她媽媽來的。聽小靈繼續(xù)說著那對母女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杠子爺。杠子爺是栓子爺?shù)母绺?,他先看到了那個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卻跟了他兄弟,他心里肯定老大不高興。

我不知道小靈是怎么知道這個消息的,正如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村里發(fā)生的那么多隱秘之事的。但消息是確鑿無疑了,中午放學(xué)時我還看到有幾個好事的婦女結(jié)伴從村子另一頭來栓子爺家看稀奇。

據(jù)說事情是這樣的。女人和孩子走進(jìn)槐樹灣,本想找戶人家要點(diǎn)干糧吃,看見村口有幾個男人,就有些慌亂。硬著頭皮走進(jìn)村,碰到一條胡同就拐進(jìn)去了,正碰上出來拿柴火的二奶奶。女人張口問大娘能不能給口吃的,二奶奶人心善又熱情,深知其中的辛酸。她抱了把棉花柴說,跟俺來吧。

二奶奶說俺這就做飯了,你們就在這兒吃。女人推辭。二奶奶說俺整天就一個人吃飯,也沒啥好客氣的,多抓把米多餾個饃的事兒。二奶奶守寡大半輩子,把兩個兒子拉扯大給他們都娶了媳婦之后就分了家,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樣更清心。

女人見二奶奶是真心實(shí)意留她們吃飯,就幫著燒鍋。二奶奶問女人從哪兒來,又問孩子叫什么。女人一一作答,家在四川,孩子叫小鶯。二奶奶說,四川,那可是夠遠(yuǎn)的,怎么一路走到這里來了?心里更加可憐這對母女。灶膛里火光彤彤,炊煙伴著蒸汽從門口飄逸而出,飯香伴著柴香彌漫,三個人就這樣在低矮的小廚房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儼然幸福的一家人。

吃完飯女人又搶著刷了鍋碗,之后領(lǐng)著小鶯要走。二奶奶讓她們先坐下,清了清嗓子說,俺剛才就在尋思,沒敢問你,你男人哪兒去了,還在不在?俺尋思著你一個女人家?guī)€孩子走這么遠(yuǎn)的路,八成是……二奶奶說到這里停下了,等著那女人說話。那女人低著頭一手搓弄著衣角,眼圈兒紅紅的。二奶奶見狀接著說,你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孩子還小,日子還長著呢。你要是愿意聽俺的,俺屋后就有一家,說起來跟俺還是一家人。叔侄兒仨,有個叫栓子的,年紀(jì)比你大些,也才四十來歲。俺領(lǐng)你去看看,你要愿意呢就留下,不愿意就在俺家住一宿,趕明兒再走。

那女人抬頭看看二奶奶,又轉(zhuǎn)頭看看小鶯,又看看外面如墨的夜色,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就這樣,二奶奶領(lǐng)著母女倆出門左轉(zhuǎn),然后往北穿過一條小胡同,來到栓子爺家門前。

三個單身漢看見二奶奶領(lǐng)著一個女人和孩子來到自己家既十分奇怪,又隱隱期待。待二奶奶說明來意之后,他們都喜笑顏開。尤其是栓子,一聽女人是說給他的,連忙給二奶奶搬了一把椅子,說二嫂你坐。二奶奶沒有坐,她對女人說,這就是俺跟你說的那家人,你看看,要是愿意就留下,不樂意咱就走。三個男人一聽,臉上的笑戛然止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都熱切地看著那女人。兩兄弟的老叔九山爺把手里的煙袋鍋往桌上一放,對二奶奶說,老二家的,你先坐,坐下說。又指著女人對栓子說,還不快搬椅子過來,沒點(diǎn)眼力見兒。又指揮杠子去給孩子拿點(diǎn)好吃的。兄弟兩個一時間手忙腳亂。

昏暗的燈光下,二奶奶看著亂糟糟的屋子,以及那把黑乎乎的椅子,心想這個家真該有個女人了。

俺是見她一個人帶個孩子可憐……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留下。二奶奶再次申明說。

那是那是。九山爺訕笑道。

栓子搬來一把同樣黑漆漆的椅子放在女人身邊,用手抹了兩把,說你坐你坐。女人見二奶奶不坐,她也沒坐。小鶯緊緊地偎著她。杠子在家里這兒找那兒翻,最后翻出一把曬干的紅棗。小鶯看眼前這個滿頭大汗的男人一雙黑黑的大手遞過來的紅棗,一個勁兒地直往女人身后躲。

明兒趕集去給孩子買糖吃。九山爺說。

你要是愿意就點(diǎn)個頭。二奶奶再次問女人。

三個男人齊刷刷地望著她。

俺家窮是窮了點(diǎn),可也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要愿意留下,孩子俺們會當(dāng)成親生的,不會虧她的。九山爺說。

女人這才環(huán)顧了屋里一圈,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

幾個人都如釋重負(fù)地舒了口氣。

二奶奶走的時候,女人和孩子又跟到門口,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二奶奶讓她們快回去,自己轉(zhuǎn)身往家走的時候,突然沒來由地覺得一陣失落。自己雖是一片好心,可這事辦得到底對不對,她心里也沒底。

就這樣,女人成了栓子爺?shù)呐恕;睒錇硾]有人問她姓什么叫什么,在這里,女人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是誰,隨丈夫的名字或排行被叫作 “誰誰家的” 或是“老幾家的”;小鶯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栓子爺?shù)拈|女,仍叫小鶯。

兩天之后,當(dāng)穿戴一新的女人重新站在槐樹灣人面前的時候,人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比剛來那天要好看得多,也更年輕。女人個兒不高,小巧玲瓏的身段,頭發(fā)烏黑,綰成一個圓圓的髻盤在腦后。圓圓的臉,寬寬的額頭,眉毛眼睛細(xì)長,開口說話前先嫣然一笑,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論模樣,我覺得她比槐樹灣的其他女人都好看。尤其是她的外地口音,語速很快,抑揚(yáng)頓挫,從她那張好看的嘴里出來宛如淙淙作響的泉聲。雖然聽不太懂,卻讓我更加覺得她與眾不同?;睒錇车暮芏嗄腥?,尤其是那些光棍漢們,不無羨慕又酸溜溜地說道,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這種充滿醋意的嘲諷讓栓子爺更加心滿意足,見人先露三分笑,仿佛也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活了小半輩子的栓子爺對這個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的媳婦寵愛有加,就像那些剛結(jié)婚的小伙子一樣,逢集就帶著她去趕集,給她買吃的,買穿的。對待小鶯,他也當(dāng)成是自己的親生閨女一般,只是從來沒有做過父親的他難免表現(xiàn)得笨手笨腳,就像舞臺上一個努力表演卻渾然不知自己用力過度的演員。這些事都曾化作一段段趣聞成為槐樹灣人舌尖的談資。

自從女人住進(jìn)栓子爺家里后,村里的人都說他家干凈多了,屋里不再隨處扔著臟衣服,炕上的被子也不再從來不疊不拆不洗,鍋臺灶臺也不再落滿灰塵灑上湯水也不擦,三個男人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汗?jié)n斑駁隔老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餿酸味。女人不僅勤勞肯干能吃苦,還性格開朗,沒有幾天就和住在近處的村婦們混熟了。人們經(jīng)常看見她在吃過午飯之后抱著滿滿一大盆衣服去村后的灣邊浣洗。我記得有一回,祖母領(lǐng)著不睡晌覺的堂妹,我跟在后面,去村后的棗樹林里捉螞蚱??崾顣r節(jié),烈日當(dāng)空,連吹到身上的風(fēng)都是熱烘烘的。來到灣邊,看見女人在灣里洗衣服,祖母站住,和女人大聲說話。岸邊的女人高挽著褲腿,露著白白的兩條小腿,站在大鋁盆里,踩著里面泡著的衣服。一邊踩,一邊和祖母說,她們那里的人都是這樣洗的。女人的腳踩在衣服上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她柔白的雙腿和雙腳在烈日下發(fā)出瓷一樣的光。

槐樹灣人都說,這女人留是留下了,就是不知道會待多久。栓子爺自然也是不放心,緊緊地看著她。他從鎮(zhèn)上買來了兩車磚,把院墻壘得高高的,木棍綁成的柵欄門也換成了新的木門。也有人說,女人只要再有了孩子就不會走了。小時候,我不知道小孩子是從哪里來的,母親說是從門前的灣里刨的。我見過有人刨出過藕,有人刨出過泥鰍,卻從來沒見過有人刨出過孩子,母親說那是因?yàn)橹挥性诎胍估锶ヅ俨懦?。但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栓子爺家始終沒多個小孩兒。這下我知道村里人所言非虛了,他們說栓子爺兄弟之所以娶不上媳婦是因?yàn)樗麄円患胰硕紤?,地都不好好種。懶人嗜睡,夜里更是睡得死,聽不見孩子的哭聲,所以孩子都被別人家刨走了。我有點(diǎn)替栓子爺著急,有一回出門上學(xué)時我在胡同口碰見了他,問他怎么還不趕緊刨個小孩兒,小鶯她媽跑了怎么辦?他紅著臉摸摸我的頭直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他不說自己的孩子,說我干嗎?我真是納悶。

更讓我納悶的是,村里有些人不但開著栓子爺?shù)耐嫘?,在見到杠子爺時也會笑著問他,穿兄弟媳婦洗過的衣服什么感覺?之前一直是兄弟兩個睡在一張炕上,如今一個人睡是不是睡不著?杠子爺面紅耳赤,嘴里不住地嘟噥著,你這熊人。

那年新學(xué)期開學(xué),栓子爺送小鶯進(jìn)槐樹灣小學(xué)上一年級。我上三年級,和小鶯在一個教室。小鶯扎著兩根小辮子,穿著新買的衣服,瞪著兩只大眼睛,眼神怯生生,不愛說話,也不愛跟我們一起玩。她不像她媽媽有那么重的口音,但也還沒學(xué)會說我們那里的話,這成了很多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取笑她的由頭。小東北說話一直都是濃濃的東北口音,但沒有孩子嘲笑他,因?yàn)檎l笑他他就揍誰。

小鶯上學(xué)之后,白天,栓子爺就對女人看得沒那么緊了,因?yàn)檎l都知道,女人是不會舍下孩子自個兒走的。用槐樹灣人的話說,小鶯就是根拴牛的橛,把橛看好,牛就跑不了。

槐樹灣的日子很多時候都像那條繞村而過的無名小河,流得緩慢而不動聲色,沒有波瀾,更沒有浪花。夏去秋來,秋盡冬到,時間就在季節(jié)的變換里悄悄消逝。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對小鶯母女的好奇,也已經(jīng)習(xí)慣把她們當(dāng)成村里人了。遇到婚喪嫁娶,小鶯媽也入鄉(xiāng)隨俗地和其他女人一樣前去幫忙,混在人群里,端盤洗碗擇菜和面。她不說話的時候誰也看不出她是個外地女人,對一些混不吝男人開出的玩笑她也能嬉笑怒罵應(yīng)對自如。

至今我還記得那年的春節(jié),栓子爺家買了好多的鞭炮,除夕那天從太陽還沒落山就開始放,一直放到天色擦黑,火花崩散,硝煙如霧般彌漫。栓子爺和杠子爺兄弟兩個都穿著新衣,臉上掛著笑,嘴里叼著煙,點(diǎn)一掛鞭炮,噼噼啪啪;點(diǎn)幾個二踢腳,咚嗒一聲飛上天;再點(diǎn)一個禮花,呲呲呲火樹銀花。我們一幫孩子圍在他家門前看熱鬧,這是之前從沒有過的場景。

小東北不上學(xué)之后,每天都要趕著一群羊去村外放。他年紀(jì)小,性子野,走得遠(yuǎn),羊吃的草就好,幾個月下來,羊們就膘肥體壯了。一個冬天下來,小東北的臉和手上都生滿了凍瘡?;睒錇车膵D女為他抱不平,說小東北放了這么一大群羊,光賣錢都不知道賣多少,他嬸子連身厚衣裳新帽子都不給孩子買。可是這種事也就只是在背后說說而已。

槐樹灣有了兩個外來的孩子,用我母親的話說是兩個 “彈嫌人” 的孩子?!皬椣尤恕?在我們那里是指讓人可憐、心疼——嫌要讀輕聲。小鶯跟著她媽四處流浪,管不認(rèn)識的人叫爹,但她畢竟還有親媽在身旁,所以相比之下,我母親還是覺得小東北更彈嫌人。每當(dāng)我不聽話胡鬧任性的時候,她就說真該把你也送給別人去。

忽然有一天,槐樹灣的人發(fā)現(xiàn)放羊的又換成了小東北的嬸子。一連幾天都沒見小東北的身影,村里人都以為他病了,問起來,小東北的嬸子卻說,小南讓他爸接走了,說是出去玩幾天。人們半信半疑,誰也沒見小東北他爸是咋回來,又是咋帶著他走的。有一天,一輛面包車駛進(jìn)槐樹灣,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女人,一看穿著打扮就是城里人。女人向人打聽小東北他爸是不是這個村的。有人告訴她是,但早就不住這里了。女人說那就對了,然后又打聽小東北叔叔家在哪里。那人指給她。女人謝過之后往小東北叔叔家的胡同口走去,腳上的皮鞋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留下一溜帶著圖紋的腳印。

女人說話的口音讓人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小東北的媽,人家找孩子來了?;睒錇炒宀淮?,不一會兒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大半個村莊,人們圍在胡同里,隔著小東北叔叔家矮矮的土墻往院里瞧。我們小孩個子矮,就爬到墻上。我看見小東北的嬸子和那女人站在屋門口說話。小東北他媽似乎在哭,擦著眼淚叫弟妹,說我這么大老遠(yuǎn)來了,又坐火車又租汽車,走了好幾天。弟妹你就讓我見一見,我不帶他走,我就是想他了。小東北的嬸子鐵青著臉,絲毫不為所動,說話依舊伴著呼啦呼啦的喘息。她說的還是和村里人說的那些話,小南讓他爸接走了。去哪里?不知道。啥時候回來?不知道??傊褪侨藳]在這里。

小東北的媽媽紅著眼抹著淚走出來,圍觀的人都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走到面包車旁,看著她打開車門又回望了一眼,就那樣絕望而無奈地坐進(jìn)車?yán)?。車開走了,卷起一道長長的黃塵,像一條長龍蜿蜒而去。

過了幾天,小東北又回來了,每天早上趕著羊出村,啾啾啾的喝羊聲在村子里回蕩。沒有人知道這些天他嬸子把他藏到了哪里,更沒有人知道他嬸子是怎么知道他媽媽會來找他的。這些秘密,沒有人好意思去問,只能紛紛猜測。有老人在小東北經(jīng)過時問他想不想媽,小東北把鞭子啪地一甩,喝罵著亂跑的羊,說一聲 “不想”,聲音里透著干脆和不在乎。老人搖頭嘆息,這小子。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卻促進(jìn)了小鶯媽和小東北的關(guān)系。小東北他媽來的那天,小鶯媽也圍在人群里。車開走之后,人們站在村口議論紛紛,小鶯媽抹著淚回家了。自此以后,小鶯媽對小東北關(guān)懷有加,給他縫補(bǔ)漿洗衣裳,做了包子餃子也會送給他。小東北一個人和他的羊住在一個破院子里。那所院子是他叔之前住的,一溜不知多少年的土房,院墻塌了不少豁口。因?yàn)橛幸蝗貉蛟冢鹤永锫錆M了羊糞蛋,常年彌散著一股濃濃的羊膻味。除了幾個和小東北有來往的孩子,槐樹灣從來沒有人往那所院子里去。有一段時間,槐樹灣人經(jīng)??吹叫→L媽出入小東北的家門。有人說起來,小東北的嬸子就是一臉鄙夷的神色,說正好省得我管他了,我走兩步都喘不來氣,哪有勁給他洗衣裳?這下好了,也是這孩子有福。為這,栓子爺沒少說小鶯媽,讓她不要管這閑事。他說老一輩子少一輩子住著,你這樣不是打人家的臉嘛。小鶯媽不為所動。

這曾經(jīng)讓我一度很羨慕小東北。有好幾次,我也想引起小鶯媽的注意,在路上碰見她總是很有禮貌地問,二奶奶,吃了嗎?二奶奶,上坡啊?她都是臉一紅,點(diǎn)點(diǎn)頭就走過去了,讓我很是失落。

不知道其他孩子是不是也像我一樣,總是對遠(yuǎn)方充滿著莫名又美好的好奇,認(rèn)為故事都是發(fā)生在遠(yuǎn)方?;睒錇程。蔡降?,雖然每年也會有幾個嫁進(jìn)來的新媳婦,但無外乎都是周圍村里的人。小鶯媽不一樣,她來自幾千里之外,遠(yuǎn)得讓我想象不出那里會是什么樣子。我問小東北,小鶯媽有沒有給他講過她那里的事。小東北一臉不解地看著我,問講那個干什么?我愣了一下,覺得說清這些很不容易,就說她那里不是有很多山嗎,多好玩啊。小東北嘴一撇說,有個屁好玩,都是山,連塊能種的地都沒有,窮得要死。

小時候的我真的一點(diǎn)都不喜歡上學(xué),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能適應(yīng)被圄在一個四面都是墻壁的空間里,聽老師哇啦哇啦講一些不知其所以然的東西。課堂規(guī)矩眾多,往門外瞟一眼也會受到嚴(yán)厲呵斥,而門外的路上總是人來車往,狗跑豬顛。我就像一只被關(guān)進(jìn)籠子里的小鳥,羨慕那些在外面瘋跑的孩子。不能適應(yīng)的我學(xué)會了逃避,三番五次逃學(xué)最終換來的是母親的一頓暴打。雖規(guī)矩了一段日子,但逃學(xué)儼然已成為一種扎在心底的癮,那種自由自在的誘惑,始終在我心底蠢蠢欲動。

一天中午,吃過飯后我早早來到了學(xué)校。所謂學(xué)校只是一排紅磚瓦房,一間大房做教室,一間小房做辦公室,其他幾間都空著鎖著,沒有院墻,也沒有校門。學(xué)校前面一塊低洼的空地一到雨季就成了一片汪洋,空地緊挨著穿村而過的道路,村里的人下地干活都會從這條路上經(jīng)過,關(guān)心自己孩子的家長會冷不丁過來趴在窗戶上看兩眼。自從小鶯入學(xué)以后,栓子爺也成了學(xué)校的???。他來了之后就在窗外站著,趕上下課還和老師說幾句話,還囑咐我們和小鶯一塊兒玩,不要欺負(fù)她。那面面俱到的樣子比親爹還親,但我們一點(diǎn)都不羨慕小鶯,因?yàn)闆]有人愿意自己的父母到學(xué)校來。

前幾天剛下過一場暴雨,前面空地上又積了一塘黃綠色的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fā)出一陣陣暖烘烘的腥氣。幾只蜻蜓在水面上起起落落,一個個小小的漣漪擴(kuò)散開來。老師這個時間還沒來,教室里一片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我坐在臺階上看蜻蜓戲水,幾個孩子尖叫著從我身邊跑過。我看著他們的身影,實(shí)在搞不明白他們現(xiàn)在這么高興,一會兒見了老師又都是一個個像見到貓的耗子。又是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每年一到這時候我就更加不愛上學(xué),就想一個人跑到村外的荒地里,把書包扔在一邊,躺在厚厚的草地上看藍(lán)藍(lán)的天,看白色的云,想象它們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動物。我更喜歡就這樣一個人躺在草地上看書。藍(lán)天、白云、和煦的風(fēng),我舉著課本,在心里默默地大聲讀,直到能從頭背到尾。

我跑回教室,抓起書包,順著教室西邊的小路跑了出去。

正是小滿時節(jié),綠柳拂堤,路邊荒草郁郁,遠(yuǎn)處麥田蒼蒼,喜鵲在樹間鳴唱,咕咕鳥在葦田里歡叫。我向著遠(yuǎn)方進(jìn)發(fā),走了一段,看見一個小女孩在樹下坐著。走近一看,原來是小鶯,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逗地上的螞蟻。

她抬頭看是我,臉紅了,眼神不安地四處瞟。我沒有理她,有點(diǎn)心虛地繼續(xù)往前走。

哎,你要去干嗎?

沒想到小鶯叫住了我。我轉(zhuǎn)過身,手里倒騰著書包帶說,我頭疼,想回家。

你家不是在那邊嘛。小鶯手指著西北方向說。

你管得著嘛。我嘟囔著往前走。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小鶯竟然在后面跟著。我停下腳步問,你跟著我干嗎?

小鶯不說話。見我停住,她也停住了。

我心想真倒霉,這可怎么辦?索性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跟前說,我不想上學(xué)了,你快回去吧。記住,老師問起來啥都不要說,不然……不然之后我沒說,因?yàn)槲乙膊恢啦蝗荒茉趺崔k。

你是去玩嗎?我……我也想去。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趕忙問,你也不愿意上學(xué)?

小鶯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

那好。我像找到了知音一般,高興地答應(yīng)了。

走了幾步小鶯又停下了。我還是不去了,她說。

放心,我頗有經(jīng)驗(yàn)地說,一下午不去老師不會問的。

可是小鶯擔(dān)心的不是老師,而是她爸爸,也就是栓子爺。原來每天回到家,栓子爺都要問她今天學(xué)的什么,還要讓她讀幾遍課文,如果讀得不好,就不讓她和她媽媽一起睡覺。

你爸他自己都不識字,你瞎讀不就行了?當(dāng)我說出“你爸” 這個詞的時候,覺得身上似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時候的槐樹灣,“爸爸” 是時髦的叫法,是外面見過世面的人家里孩子的叫法,比如小東北,再比如小波——他爸爸當(dāng)兵復(fù)員后在縣城開車。像栓子爺這樣的人,大字不識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他怎么能是“爸爸” 呢?

小鶯驚奇地看著我,仿佛在說,這樣也行?隨即她還是搖搖頭,說我不會。

那我來教你。我大包大攬地說,先去玩。

我們向著村外走去,這個時間勞累了一上午的人們都在歇晌,所以幾乎不用擔(dān)心會遇到什么人。過了村北那條小河就是別村的地界了,就更不用擔(dān)心了。但小鶯還是一邊走一邊緊張地四下張望。因?yàn)橄逻^雨,坑洼的小路上到處都是泥濘。我告訴她要小心腳下,不要把鞋沾上泥,更不要弄濕了。她問為什么,我說弄得太臟的話回家就露餡了。她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走得更加小心了。

以前我一個人逃課出來的時候,走走看看,捉幾只螞蚱,追會兒蝴蝶,逮幾只蛤蟆,都能玩得不亦樂乎。現(xiàn)在帶著小鶯出來,我極力想找點(diǎn)好玩的事,好讓她覺得不虛此行??舌l(xiāng)下就這么點(diǎn)事情,實(shí)在想不出什么新奇的主意。這個時節(jié)瓜果秧苗才剛剛出土,麥穗倒是在灌漿,可吃起來還是一包水,無滋無味。就這樣胡思亂想地往前走著,前面不遠(yuǎn)處是一片葦塘,茂密的蘆葦此時早已高過頭頂,一片青蔥,清風(fēng)徐來,漾綠搖翠。咕咕鳥在里面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突然,葦塘左邊鉆出一個人。我嚇了一跳,趕緊拉著小鶯躲在道旁的一棵大柳樹后。是個女人,她左右看看,攏了一把頭發(fā)急匆匆地走了。是小鶯媽!我看向小鶯,她也正抬頭看著我。我們都不知道她媽媽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們只能繼續(xù)躲著,想等她媽媽走遠(yuǎn)了再出來,可是過了沒兩分鐘,蘆葦蕩里又鉆出來一個人,竟然是杠子爺。我心里直納悶,今兒這是怎么了?難道他們一家人都在里面找鳥蛋嗎?這可稀奇。

等杠子爺走遠(yuǎn),我拉著小鶯,對她說咱們不能走這條路了,太危險。我們貓著腰穿過一大片麥田,走上另一條小路。這是這么久以來我頭一回單獨(dú)和小鶯一起走——放學(xué)的路上雖然也會在一起走,但都是男孩一伙女孩一幫,她在后面默默地跟著。于是,我問小鶯她家到底在什么地方,那里有沒有好玩的,她們是怎么一路走到這里來的。但小鶯神不守舍,語焉不詳,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時隔多年,我早已記不清那天下午和小鶯玩了些什么。只記得農(nóng)田外大片的荒草地,草地里叢薪錯楚,有蘆子頭、狗尾草、絆馬草,有蓬蒿、灰灰菜、蒼耳棵,還有很多無名的小野花,白的粉的黃的紅的,大如銅錢,散落各處,小如米粒,一蓬一蓬。北方貧瘠土地上的野花,雖開不出姹紫嫣紅的氣勢,卻也自有風(fēng)味,亦能招蜂引蝶。陽光照耀之下,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香味和蓬蒿的澀味,都帶著熱烘烘的溫度。每邁一步,都會驚起無數(shù)的昆蟲。我還模糊地記得,在兩蓬叢生的青草中間,小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窩,里面有兩個鳥蛋,像半大的棗子,橢圓狀,蛋皮灰白色,上面散布著不規(guī)則的小黑點(diǎn)。小鶯蹲在窩旁,用兩根手指小心地拿起一個,放在手心里,托在眼前,水汪汪的眼睛里滿是憐惜。兩只鳥兒盤旋在我們頭頂唧唧啾啾地叫,不知小鶯動的是不是它們的寶貝。

后來,小鶯拿出課本讓我教她讀,那篇課文的名字叫《這個辦法真好》。

讀了幾遍,小東北趕著一群羊來了。我站起來向他跑過去,他看見我遠(yuǎn)遠(yuǎn)地喊,你小子又逃學(xué),忘了你媽怎么揍你的了?說著他又看見了小鶯,似乎吃了一驚,問小鶯怎么也在這里,是不是你拐帶人家不學(xué)好?說完,抬腳在我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

羊們低頭吃草,一股濃重的膻腥味在周圍漂浮。

我說是她自己跟來的,不信你問她。

小東北沒問小鶯,只是大聲對她喊,你以后別跟這小子亂跑,不學(xué)好。

我和小東北說了一會兒話,抬頭看見小鶯又站在了鳥窩旁,眼睛盯著吃草的羊,發(fā)現(xiàn)有羊靠近就向外趕。小東北問她為什么趕他的羊,她說這里有倆鳥蛋,別讓羊踩破了。小東北問我什么鳥蛋,我告訴了他。我當(dāng)是什么好東西呢,小東北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地走過去。

可以拿回去煮煮吃了。小東北蹲下身子伸手剛要抓,小鶯喊了一聲,別動。聲音尖厲,把我嚇了一跳。小東北的手僵住,頓了一頓,他搓著手站了起來。

不能吃。小鶯小臉通紅,眼眶含著淚,這回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堅(jiān)決。你吃了它,它的爸爸媽媽會著急的。

不吃就不吃,小東北有點(diǎn)難堪,反正我拿回去也撈不著。說著,他一腳踹向一只低頭啃草走過來的小羊,力氣里透著一股狠勁兒。那只小羊沒提防,咚的一聲歪倒在地上,咩一聲爬起來跑到媽媽身邊。

那天下午一直玩到日落時分,我和小鶯才背著書包往家走。小東北沒和我們一起,他得等到天黑了才能回家。

晚上吃飯時,我最終沒忍住,說起了中午在葦塘里碰見小鶯媽和杠子爺?shù)氖?。母親用筷子在我手背上敲了一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別胡說。又說,這種話千萬不能對別人說。喝了兩口粥,她又不放心地問我對別人說過沒有,我有點(diǎn)委屈地說沒有。過了一會兒,母親又狐疑地問我怎么跑到那里去了,我一聽趕忙撒謊說是到那邊去背課文了。

不久之后,村里隱隱在傳小鶯母女要走,說兩人還沒出門就被栓子爺發(fā)覺了,又從小鶯媽的衣服里搜出了用來買票的錢,據(jù)傳言說這錢都是杠子爺偷偷給她的。傳言如風(fēng),真真假假,無處求證,但栓子爺兄弟倆打了一架卻是真的。哥兒倆在院子里滾作一團(tuán),如同不共戴天的仇人,咒罵聲引來四鄰。我也擠在人群里,看見兩兄弟滾得滿身是土,口里鼻里都是血。后來,栓子爺把杠子爺壓在身下,一邊扇他的臉一邊罵你他媽不是我哥。九山爺氣得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口中罵罵咧咧,先是罵杠子爺吃人飯不干人事,比苕碾子還苕;接著罵栓子爺?shù)苄謨蓚€都是畜生玩意兒,把先人的臉都丟沒了;后又罵小鶯媽是惹事精、掃把星,孩子不能生倒搞得兄弟不和,讓她走了算了。

一場風(fēng)波之后,小鶯還是每天按時上學(xué)。她的媽媽還是和往常一樣,抱著衣盆去灣邊洗衣服,只是盆里的衣服再也沒有了杠子爺?shù)?。栓子爺把他哥哥的衣服從盆里挑出來,摜到門口,跺上兩腳,惡狠狠地說讓他自個兒去洗。他把小鶯母女看得更緊了,也不再帶她們?nèi)ペs集。算來小鶯母女來到槐樹灣已經(jīng)一年有余了,但小鶯媽的肚子始終不見動靜,人們在背后說起來,在驚怪的同時,還是覺得她們待不長久。事情被人們咬來嚼去,漸漸地沒有了水分和味道,小村莊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無聊和平靜。

過了沒多久,又有一種說法在村子里流傳開來。據(jù)說這話是杠子爺自己在牌桌上和旁人似無意又像有意般提起來的,他說要是到過年時女人的肚子還沒有動靜,這女人就歸他了,這是他叔保證過的。這種說法在一向保守的槐樹灣引起的效應(yīng)不啻在一鍋熱油里掉進(jìn)了一滴水。叔侄三人因?yàn)榇耸卖[翻了天,兄弟兩個一左一右圍著老叔,都要他做出保證,氣得九山爺給了他們一人一個嘴巴。我的鄰居二奶奶也氣憤地跑去質(zhì)問九山爺,但九山爺斷然否認(rèn)曾那樣說過,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分家,五口人不能再住在一個院里,要買磚買瓦蓋一座新房讓栓子爺一家三口出去住。

在那些日子里,二奶奶時常和我的祖母聊起這些事,言語之間她滿懷著自責(zé),說當(dāng)初自己只是可憐那個隨母四處流浪奔波的娃娃,沒想到事情竟會鬧成這樣,只是木已成舟,對于別人的家事,她也不好說什么。對于小鶯媽,二奶奶曾私下里找過她幾回,這個女人依然感激二奶奶當(dāng)初的一片好心。

小鶯媽還得走,二奶奶這樣說。只是她手里一分錢都沒有,寸步難行啊。自從上次小鶯媽逃跑失敗之后,九山爺就把所有的錢全都鎖在了他炕腳的箱子里,鑰匙日夜不離身,不但杠子爺,連栓子爺也輕易拿不到一分錢。家里的糧食、雞蛋等等能變賣錢的東西也都搬到了他的屋里。

我坐在祖母和二奶奶身邊,聽著兩位老人對于一個來自遠(yuǎn)方的女人未知命運(yùn)的喟嘆,既擔(dān)心她真的帶著小鶯離開,又盼著她們能早日逃離這未卜的前程,一時不知到底怎樣才好。

秋假里的一天,父母讓我下午去村東的地里拾棉花,別人家都拾過了,我們家要是再不拾,都得掉到地上。那塊地太遠(yuǎn),我有點(diǎn)不情愿地騎上自行車出了門。出門不久,正碰上小東北的嬸子在罵街。

別看小東北的嬸子平常說句話都困難,罵起街來卻花樣百出,引來一群頑童跟在她身后,嗷嗷地怪叫著。還有幾只土狗,癟著肚子,耷拉著尾巴,跟在人群后。

原來是小東北丟了兩只羊。他也說不清是怎么丟的,他嬸子問他,他說太困了,躺在草坡上看羊吃草,睡著了,等醒來才發(fā)現(xiàn)少了兩只,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他嬸子就罵他屬豬的,除了吃就是睡。罵完了小東北,就圍著村子罵,不知是氣的還是累的,喘得比之前更厲害了,那呼啦呼啦的聲音讓人聽上去心里直發(fā)顫。有好心人勸她歇歇別罵了,肯定不會是槐樹灣人偷的,說不定是讓收羊的給偷走了。他怎么就偷倆,怎么不全偷走?小東北的嬸子手叉著腰反駁道,要是收羊的偷了,他逮羊,羊能不叫?那熊孩子睡再死能聽不見?肯定是跑到誰家給藏起來了。小東北他嬸子話里有話,于是人不再搭腔,任她去罵。

我騎上車?yán)^續(xù)走,心想這下小東北可慘了。

到了村東,我一看,確實(shí)只剩下我家地里白花花一片。我把口袋扎到腰上,下到地里,棉花稈齊到胸口。四顧無人,越往地中間走我心里越慌亂,摘下來的棉花上沾著碎葉子也顧不得擇掉。兩個多月前,我們那里出了一件兇殺案,聽說甚為恐怖,一時間人心惶惶,我越想越害怕,手哆嗦著不聽使喚。就在我打算落荒而逃的時候,一陣歌聲傳來。

高高山上喲,一樹喔槐喲喂

手把欄桿噻,望郎來喲喂

娘問女兒啊,你望啥子喲喂

我望槐花噻,幾時開喲喂

……

聽聲音,我知道是小鶯媽。

槐樹灣的女人不會唱這樣的歌?;睒錇车呐诉B歌都不唱。

我直起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不見人,滿目都是碧綠的葉子,棉花秧苦澀的馨香在身邊環(huán)繞涌動。一曲終了,我滿懷期望地等待著,卻不再有歌聲傳來。頭頂?shù)娜~子依舊在徒勞地躍動,就像我不甘的心情。我貓著腰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盡量不弄出大的響動。越來越近,隔著數(shù)行棉株的空隙,我看見小鶯媽低頭坐在一摟草上,雙手捂著臉,一聲聲悲痛壓抑的啜泣從指縫間溢出。她竟然在哭,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驚詫像一條無聲的鞭子突然抽在我快樂的心上,讓我再也忍受不住一路別扭走來引起的腿疼腰酸,一下子跪在地上。

那天下午,我的眼前一直浮現(xiàn)著小鶯媽抱頭哭泣的畫面,我幼小的心靈第一次體味到了一種說不清來由的愁緒。我感覺自己仿佛窺探到了一個不該窺探的秘密,卻又沒弄明白這個秘密到底是什么。她的哭泣讓我感覺到她在我們槐樹灣并不快樂,她口中所唱的 “槐花” 好像不是我們槐樹灣的槐花了。難道還有其他地方的槐花比我們槐樹灣的更好嗎?我就像一只鉆進(jìn)牛角尖的螞蟻,蒙頭蒙腦,越琢磨心里越難過。直到坐在飯桌旁我依舊悵然若失,默不作聲地嚼著飯,卻全然感覺不到滋味。直到母親說起小東北丟羊的事,我才驚覺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

放下碗筷,去找小東北,剛走進(jìn)他家的院子,攔在院角的羊咩咩地叫了幾聲,屋里的燈隨之滅了。

誰?小東北在屋里問。

我說,是我。

一猜就是你小子。小東北走到門口說,燈沒油了,你來干嗎?

我說,你真把羊給弄丟了?

這還有假的?小東北滿不在乎地說,都死光才好呢。

我也不喜歡那群羊,就附和著說,就是。

咱去外邊玩,屋里黑咕隆咚啥都看不見。小東北反身關(guān)上門往外走。

你拿個瓶子去我家灌點(diǎn)油。

趕明兒個再說,黑燈瞎火的哪兒找瓶子去?

就在往外走的時候,我聽到屋里好像有人咳嗽了一聲。

誰在屋里?我問。

鬼。小東北步履匆匆嘿嘿笑著往院門口走,不信你就進(jìn)去看看。

一個“鬼” 字讓我一時間汗毛倒豎,瞥了一眼黑洞似的窗口,趕緊跟在小東北身后往外走。

據(jù)說因?yàn)檫@兩只羊,小東北一天多沒撈著飯吃。好心的小鶯媽想給他送吃的,被栓子爺扯過來扔到了地上,指著鼻子罵她多事。后來還是小靈從家里拿了饅頭給小東北送過去的。

那兩只羊最終也沒有回來,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秋收過后,天一天比一天短,也一天比一天冷。慢慢的,冬天又來了。臘月門一進(jìn),年關(guān)就近了。

這一年的除夕,栓子爺只在家門口象征性地放了幾掛鞭炮,我們一幫看熱鬧的孩子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匆匆趕往更遠(yuǎn)處的全勝家。全勝半個多月前才娶的媳婦,按農(nóng)村的習(xí)俗是大喜之年,一定會買很多花炮來放。全勝結(jié)婚時請鄉(xiāng)里放映隊(duì)的人來放了一場電影,在他家門口的空地上埋上兩根木杠,掛起一塊方形白色幕布。我們小孩子不等天黑就搬著小凳子去占位置。我看見栓子爺也帶著小鶯混在人群里。天色還早,大人們要么在家,要么在全勝家?guī)兔?,栓子爺在我們一堆孩子中間顯得很突兀。電影放映完的當(dāng)晚及第二天中午,栓子爺都沒有去吃酒席。有人問,他就笑著說,讓俺哥去了。我問他那大肉片你也不吃了?不吃了,吃多了惡心。他和我們說著話,眼神卻不離小鶯左右。我才不信呢,他只是像村里人說的,要看住小鶯罷了,尤其是在這種人多雜亂的時候。

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覺,忽然聽到有人砸門。咣咣咣,聲音急切,一邊砸一邊叫我父親的名字。聽聲音是栓子爺。父親走到屋門口問他有啥事。

小鶯她媽跑了!栓子爺?shù)穆曇袈犐先ニ粏≈袔е耷?,你快幫俺一塊兒去找找。

跑了?母親也驚愕地跑出屋,跟在父親身后往大門口跑。兩個人一邊開門一邊安慰栓子爺,二叔你別急,這大過年的說不定去誰家玩了。

我穿好鞋來到院里。

小鶯也不在,她本來說是去睡覺的,炕上也沒人,準(zhǔn)是跑了。我覺得要是再多說一句,栓子爺就得哭出來了。

母親跑回屋給父親拿了一件棉襖說,你快跟二叔去吧。

父親接過棉襖,跟栓子爺二人往外跑。

母親回屋,我已沒有睡覺的心思了。

母親給我裹上厚厚的衣服,帶著我出了門。村口的槐樹下聚集了很多人。黑漆漆的夜色里,很多紅色的煙頭明明滅滅,幾束手電筒的光搖來晃去,還有幾條狗在人群里竄來竄去。村支書正站在人群前,叼著煙,安排誰和誰一伙往哪個方向走。我看見小靈也在,她也看見了我,湊到我身邊說,小鶯跟她媽跑了,栓子叔正求人去找呢。我說我知道。然后問小東北呢。小靈說誰知道他呀。說完又跑到人堆里去了。

借著手電筒的光,我看見苕碾子也在,雙手?jǐn)n在襖袖里,縮著脖子,臉上還是那副似笑似不笑的模樣。但是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去理他。

村支書安排完了,手一揮說,大過年的,大伙兒就辛苦辛苦?,F(xiàn)在也弄不清到底幾點(diǎn)走的,一個女人家,還帶個孩子,走也走不了多遠(yuǎn),大伙兒仔細(xì)著點(diǎn),麥秸垛,柴火垛,溝溝崖崖上,樹林里,多翻騰翻騰。

放心吧,眾人說。

給大伙兒拿著煙。九山爺拿著幾盒煙往人手里塞。

你老留著吧,把人找回來你可得擺兩桌。有人玩笑道。

那是,那是。杠子爺在人群里搶先應(yīng)道。

人找回來歸誰呢?有年輕人輕佻地調(diào)侃道。

九山爺氣呼呼地咳嗽幾聲,把一口讓人毛骨悚然的黏痰吐在黑暗里。

他娘的,就你話多。村支書訓(xùn)斥那個年輕人,快點(diǎn)走,別廢話了。

一束束手電筒光往四面八方分散開去,不知栓子爺跟在哪一隊(duì)里,杠子爺又在哪一隊(duì)里。

夜好黑,天好冷,我凍得直打哆嗦,母親帶著我回家了。等了好久,父親都沒有回來,我終于撐不住睡著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在震耳的鞭炮聲中醒來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我記起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有個女人在唱歌,唱著唱著就不見了,我怎么找都找不著她;還有個背書包的小女孩走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我就跑,我在后面追,卻怎么都追不上。小鶯和她媽真的走了嗎?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想。外面的鞭炮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炸斷了我紛亂的思緒。

直到水餃都端上桌,父親才起來。我問他人找著了沒,滿面倦容的父親沒好氣地說,黑燈瞎火的哪兒找去,下去十里地硬是沒見著人。母親說這也怪了,黑燈瞎火的,她一個女人帶個孩子能走多快,這么些人愣是沒追上。父親說,看來她早就算計(jì)好了,栓子叔說這些天她一直忙著準(zhǔn)備過年的吃食,昨晚還特意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九山爺看她這樣還以為她踏實(shí)下來了,再加上過年,就讓開了一瓶酒。爺仨兒剛倒上,她說她也陪著喝點(diǎn)。仨人都挺高興,一來二去就都喝了不少。小鶯熬不住說先去睡覺。又喝了一陣,她說她出去拿點(diǎn)柴火,預(yù)備著早晨早點(diǎn)起來煮餃子。大過年的誰也沒有在意,她出去之后三個人又喝著等,等了會兒不見人,還以為她也去睡了,誰知到屋里一看沒有人,這才慌了。母親邊夾餃子邊說,這個年栓子叔家是別過了。你們還真找出十里地呀?父親說,栓子叔就跟著我們呢!誰知別的那些人呢,反正回來都這么說。說著點(diǎn)上一支煙又補(bǔ)充了一句,杠子叔那一伙走得更遠(yuǎn)。不知為什么,我覺得父親最后這一句有種意味深長,母親撇了撇嘴說,走了也好,人家在老家說不定還有家,就算沒有男人也該有爹娘,能不想嗎?再說過了年……說到這里停住了,把一碗水餃遞給我說,快吃,吃完還得去拜年。

按照村里的風(fēng)俗,吃完飯小輩人要圍著村去給長輩拜年,我跟著家族里的大人來到栓子爺家門口,大門緊閉,這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是極不妥當(dāng)?shù)?,表示不歡迎人。一撥又一撥的人走過來,都是站一站就走了,沒有人上前敲門。

在他家門口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立著秋后買來的幾垛磚瓦,預(yù)備開春之后蓋房用的。對于這些磚瓦,當(dāng)時村里人就有著不同的看法,有的人不無惡意地說,或許新房蓋好了,住進(jìn)去的是杠子爺和女人孩子也不一定,新房只是給她的安慰補(bǔ)償。在這個蕭瑟寒冷的新年的早晨,磚瓦依舊靜靜矗立,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只是不知等待它們的會是什么樣的命運(yùn)。

我跟在拜年的人群里,一邊走一邊聽人們議論,沒有人能解釋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在寒冷的大年夜里何以消失得如此干脆利落。不少人再次提起杠子爺說過的,要是女人再懷不上就給他做媳婦的話題,說這種話甭管真假,嚇也把人家嚇跑了。提起這茬,我忽然又回想起秋天里小鶯媽在棉田里哭泣的一幕,覺得她們走了其實(shí)也挺好的。

拜完年之后,我去找小東北玩。走進(jìn)他家院門,我看見他的羊都攔在圈里,大年初一當(dāng)然是不用去放羊的。我叫了一聲小東北的名字。他打開門站在門口問我干嗎?我說小鶯跟她媽跑了你知道了吧。我想起小鶯媽平日里對他的好,滿以為他會很難過,沒想到他卻毫不在意地說,跑了就跑了唄。驚詫之余,我問他去玩嗎?他說他頭疼不想動彈。發(fā)燒嗎?我說著蹺起腳去摸小東北的額頭,小東北歪頭躲開了我的手。我一只腳剛跨進(jìn)屋門,小東北就往外推我,他說他要睡覺。我只好一個人走了。整整一天,小東北都沒有出門。有幾個孩子聽我說了,不死心又去叫他,他也沒有出來??磥硭钦娌×?,那幾個孩子說,蒙著頭睡覺呢,叫也不答應(yīng)。

第二天,我跟著父母去外婆家。閑話間母親跟外婆說起小鶯媽的事,外婆也講起一件事,說是早上聽打更的人說的,就在這天后半夜的時候,在公路上看見娘仨往北走,一個女人領(lǐng)著倆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十多歲,女孩要小一些。打更人覺得奇怪,問他們怎么大半夜里趕路,到哪里去。三個人都不說話,那男孩手里還拿著一根鞭子。外婆說不會就是你村那個人吧。

后半夜?你是說初一后半夜?母親追問,待外婆點(diǎn)頭之后才又說,那不是小鶯娘倆,人家就一個小閨女。

會不會是……過了一會兒母親像忽然明白什么來似的,但隨即又搖著頭說不可能,還叮囑坐在一邊嗑著瓜子烤火的我,對誰也不要提起外婆說的這件事。

我能對誰提起呢?這事跟誰有什么關(guān)系呢?母親蠻不講理的口吻讓我覺得很委屈。我把手中的瓜子扔進(jìn)爐膛的炭火里,來到外屋,和外公要了一掛鞭炮就跑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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