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蘭
王韜是較早提倡維新變法的改良主義者。他一生著述浩繁,各體兼?zhèn)?,而對所作詩歌尤其自加珍視。王韜詩歌有一個文本構(gòu)成的顯著特點,那就是抒情主體的詩歌精神是對立共存的。深入探討王韜詩歌精神對立共存的特征,可以讓我們更進一層窺見以王韜為代表的改良主義者心理心態(tài)的高度矛盾復雜性。故本文從人生旨趣、生命哲思、思想境界、靈魂歸宿和詩美格調(diào)五個方面,對王韜詩歌的精神體系進行一番全面的考察。
王韜是一個思想駁雜的人物,既有儒家的入世意識,又有道家的出世思想。其詩句“進取就宜思退步”,把儒道共存的思想辯證地轉(zhuǎn)化為方法論,其人生旨趣因而表現(xiàn)出世俗化的實用色彩。
王韜本質(zhì)上是個入世者,他關(guān)心民生疾苦,也懷有一份希望國富民強的真切詩心。其入世精神在詩中體現(xiàn)為對內(nèi)憂與外患兩個方面的抒寫,而尤以抒寫內(nèi)憂更為偏重。內(nèi)憂既涉及天災,又涉及人禍。王韜寫了一批因水災而“哀民生之多艱”的作品;聚焦于隨太平天國軍興而來的江南大動蕩實況的詩,也寫得驚心動魄。外患的抒寫同樣散發(fā)著一腔憂憤深廣的介入激情,如《滬瀆雜感》之五,寫在外國殖民勢力炮火的威逼下,中國割地賠款、屈膝求和的屈辱,以及烽火連天、生民走投無路的現(xiàn)實,民族憂患溢于言表。王韜不僅對民生疾苦殷切關(guān)懷,還對造成苦難的根源提出責問,言辭之激烈堪稱大義凜然。
王韜的入世精神特別值得一談的是他對西學的推崇。他大抵是把提倡西學作為中興邦國的大事來看待了。王韜是個心靈向世界開放的人,在他看來,西學把一切文化策略都歸之于“證大同”,而人類的終極理想必須是也只能是走大同之路。王韜這種對西學及由此派生的門戶開放措施大加贊賞,其實也有著很大的局限性。須知西方殖民國家孜孜以求中國的門戶開放,畢竟出于原始積累之需,動機是唯利是圖,他們倡揚人類大同只是為了名正言順地進行掠奪而打出的幌子。當然,對一個改良派先驅(qū)人物,以歷史唯物主義眼光去看待,自有其出現(xiàn)于那個時代的進步意義。
隨著入世精神頗具氣概地張揚,出世思想也相應而生。出世思想其實也是王韜的一個生命基因。從他初涉詩壇起,就有頗顯審美境界的出世意緒的表現(xiàn)。在他的意識中,不求入世的榮華富貴,只求做一個宇宙絕對時空中的南面王,讓詩筆在天地萬物間“任驅(qū)使”。這詩藝追求中的浪漫主義暢想,正是他神往于出世人生的縱情放歌。人生至樂,貴在脫俗于名利場?!昂伪厥乘谇f鐘”,王韜的出世精神是建立在和名利大異其趣的基礎上的。
但在內(nèi)憂外患頻發(fā)的日子里,王韜的入世精神是大大地高揚著的。出世不忘憂時的前提,入世須留超然的后路,這就是在入世與出世問題上王韜的態(tài)度。作為一個追求性靈的詩人,王韜吟唱的只能是入世與出世對立統(tǒng)一而永難求得解化的命運悲歌。
王韜入世與出世對立共存的人生旨趣具有一種必然的趨向,即推向生命哲思存在與虛無的對立共存。歷來封建文人在入世之路不通時就走向出世。以傳統(tǒng)的眼光看,凡是入世而干出了一番事業(yè)的人,其人生如擲地有聲般的存在;入世受挫而出世的人,其生命如虛無縹緲的幻象。據(jù)此而言,存在與虛無的對立共存實系入世的存在與出世的虛無間的對立共存,體現(xiàn)為存在是虛無的現(xiàn)實、虛無是存在的本質(zhì)這兩個方面。
存在是虛無的現(xiàn)實,這一點認識在王韜詩中特別強烈地體現(xiàn)為主體在人生征途上受挫后引發(fā)的虛無感。這種虛無感可從三個方面見出。首先,表現(xiàn)為他從青年時代起就別具胸襟,對社會上入世者的種種追求頗不以為然,認為“榮華與凋枯,轉(zhuǎn)睫皆云煙”。其次,王韜不少詩歌以人生受挫者往往由退守而轉(zhuǎn)向出世為表征,來展示入世的存在不過是一場現(xiàn)實的大虛無。再次,王韜把存在與虛無的對立關(guān)系置于“天地”——大宇宙——中來顯示,認為人不過是宇宙間的“寓居客”而已。
虛無是存在的本質(zhì),這一點認識在王韜詩中則體現(xiàn)為主體對生命延伸至終極乃是虛無的覺識。他寫了多首從總體上把握虛無乃貫穿生命始終的感懷之作。在七律組詩《薄游墨川漫賦四律》之一中,他抒寫了自己入世后頗有虛名的存在實況:“欲傳世有千秋筆,不系心如萬里舟。”這說明其入世價值是響當當?shù)???山又忠晦D(zhuǎn):“今古虛名原一瞥,閑情我欲問浮鷗。”所謂的價值從一開始到終極,都不過是虛名,且只是“一瞥”而已,談不上永恒。
若說王韜抒唱存在是虛無的現(xiàn)實,那么他必已悟到存在原是現(xiàn)實的虛無;說他抒唱虛無是存在的本質(zhì),他必已悟到虛無原是本質(zhì)的存在。如此說來,原本對立共存的存在與虛無,也就進入對立統(tǒng)一了。這種對立統(tǒng)一使王韜陷入不可自拔的惘然和痛苦中,無可適從。既要存在的不虛無,又要虛無的不存在,該當如何呢?王韜找到了一條兩全其美的路:及時行樂,也就是過醇酒美人的生活。這種生活如過眼云煙,當然是虛無的事兒,同時也得承認是一種存在——雖然不免是低俗的存在。
所以,存在與虛無的對立共存,使王韜的詩思顯示出正常的人生境界,而當進入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后,其詩思則轉(zhuǎn)為畸形的人生境界。雖然在宇宙絕對時空中,這種存在與虛無的對立統(tǒng)一是合于生命本體之實際的,但在地球相對時空中卻只能促人消沉,走向頹唐。而王韜與一般封建文人一樣,晚年陷入醇酒美人、及時行樂的境地,不足為訓。
像任何一位改良派一樣,王韜的思想境界是超前與滯后共存的。他一生事業(yè)的成就可歸功于他認識世界的思想境界的超邁脫俗,而最終壯志未酬慨然謝世,則除了為客觀環(huán)境所不容、所逼迫外,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他受內(nèi)心中埋得根深蒂固的習慣思維所掣肘,走了一段新路后固守不前,順應原狀了。所以思想境界的超前與滯后共存,是王韜悲劇人生的總括。
作為晚清洋務派改良運動的先驅(qū),王韜超前的思想境界大致可從三個方面見出:思想特異有新識、心靈開放向泰西、行事策略講辯證。
王韜的思想特異有新識,在詩歌中反映得相當充分。如《贈李壬叔即送其之吳門》一詩就反映出他對天體學有超越那個時代的認識。在《讀江弢叔〈伏敔堂集〉即書其后寄潘茂才》中,他提出寫詩處理詩情的語言表達要“如我口之所欲吐”。這些在當年的文化語境中都是特異的,是受開放意識薰染而產(chǎn)生的閃光思想。王韜似乎天生就是個心靈向世界開放的人。在《哭伯姊》中,他批評姐夫“食古不化性迂魯”。流落香港后,他竟有“嗟我昔年出門作近游,今乃放眼萬里來番州”的驚喜。這“番州”指的是有“泰西”風的香港,表征著他的心靈向泰西開放。王韜從不墨守成規(guī)呆板行事,而懂得采用靈活機動的處事策略。他強調(diào)“讀書須識忠孝字,閱世當知經(jīng)濟事”,強調(diào)入世智慧。
王韜思想的滯后性,最重要的一點體現(xiàn)為丟不掉傳統(tǒng)。在《即今》中他先說“前代武功誰足比,遠方長技亦堪師”,但隨即又說“古來風會茲初變,造物無權(quán)任轉(zhuǎn)移”。意謂中國向來強大,新事物是按我們自己“初變”的傳統(tǒng)發(fā)展下去的,盡管“遠方長技亦堪師”,但不允許(即“無權(quán)”)讓“造物”主按“遠方長技”來作改變(即“轉(zhuǎn)移”)。這就顯示了超前和滯后的對立共存。
這種對立共存在王韜詩里最突出的體現(xiàn)是他既標榜自我又慨嘆失去了自我。他一再強調(diào)寫詩必須“言情彌真”,“如我口之所欲吐”,這其實就是日后詩界革命的代表性主張“我手寫我口”的最初說法,可見王韜是個自我尊嚴感極強的人。他在拍攝于英國的小照上寫了兩首《自題小像》,其一對自己“年華已覺隨波逝,面目翻嫌非我真”大為傷感。表面上這是指照片上的自己“非我真”,其實是以此喻示自己在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中已無可奈何地迷失了自我。王韜思想境界里以自我與非我共存所表征出來的超前與滯后的對立共存,成了其悲劇人生的根本所在。
王韜是典型的江南文人。江南人的文化性格是復調(diào)的,既有求安定的一面,又有盼飄泊的一面,形成了棲居與浪跡對立共存的精神特征。而王韜在這方面尤其突出,凸顯出他精神歸宿鮮明的矛盾性。
其一,看他放歌率性的漂泊。王韜是一個天生神往于探奇歷險、天涯漂泊的人。他自稱“少小慣為客”,對居家安度日子的庸常人生頗有幾分不屑,把追求具有挑戰(zhàn)性的不安頓的人生作為一種樂趣。王韜“遠游”空間之廣遠、時間之久長,在那時的中國文人中,可謂首屈一指。雖說有些是出于政治避難,但即便是無奈的遠游,心中也還是本能地懷有興奮之情的。在日本,王韜以放浪形骸的姿態(tài),與友人酒樓買醉、歌臺聽曲、結(jié)社賦詩,把他在浪跡天涯中掙脫一切世俗羈勒的率性自由之樂毫無顧忌地表達出來,讓我們聽到一個先驅(qū)者個性解放的心聲。
其二,看他吟詠詩意的棲居。王韜的精神歸宿既寄望于浪跡天涯,又寄托于棲居故園。這種對立共存貌似格格不入,實則有其內(nèi)在邏輯,突出表現(xiàn)為其故園棲居的欲望,是在漂泊途中激發(fā)出來的。漂泊中“何時歸釣隱丘壑”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但其實王韜所尋求的棲居之地并不限于故鄉(xiāng),而是一個世外桃源,一個既寧靜又安定并且人性相通的大同世界。這也足見王韜的擇居就是擇鄰,心靈契合的鄰里所居之地,就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棲居之所。這體現(xiàn)了他對詩意之美、夢幻之境的渴求。
其三,看他漂泊與棲居的雙向交流。王韜詩中求漂泊與盼棲居兩種性情的對立共存,發(fā)展下去也就出現(xiàn)了雙向交流的現(xiàn)象,具現(xiàn)為漂泊中的安定感和安定中的漂泊感。
所謂漂泊中的安定感,指主體在漂泊生涯中懷有“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貫穿了王韜一生。哪怕在隱遁香港時,在被通緝而有性命之虞的生存夾縫中,他也能苦中作樂。但在王韜的靈魂深處、潛意識中,其實是一直懷有漂泊感的。這在他青年時一些貌似無病呻吟之作中已露端倪。漂泊中的安定感和安定中的漂泊感在王韜詩中的對立共存,也就有了浪跡與棲居的生態(tài)感受全面的雙向交流,并進而達到對立統(tǒng)一的境界,那就是隨遇而安。
王韜詩歌中浪跡與棲居共存的精神歸屬特征,使他在處世行事上凸顯出矛盾性。但在這矛盾關(guān)系中,浪跡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正是這一點,決定了他的一生始終在作走向世界的不懈探求。
王韜詩歌的精神世界是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對立共存體系。上文從其入世與出世的對立共存出發(fā),推延到存在與虛無的對立共存,繼而推向超前與滯后的對立共存,再推向體現(xiàn)為探求意味的漂泊和體現(xiàn)為超然意味的棲居的對立共存。這層層遞進的邏輯論析到此也就該作歸結(jié)性的推延了,那就是關(guān)于王韜詩美格調(diào)的高雅與低俗對立共存的問題。王韜詩歌中頗有不少在藝術(shù)境界上稱得上高雅的作品,但也有數(shù)量不少的詩,特別是晚年所寫的詩,顯示了美學趣味的低俗,這也就使其詩美格調(diào)有一個對立共存的特征。對此可從三個方面來進行考察。
首先,得看到王韜較多的詩歌格調(diào)是高雅的,尤其是以下三類詩:一是言志述懷詩,境界高遠;二是抒寫塵世情誼的詩,深情款款;三是寫與蘅閣內(nèi)史、紅蕤閣女史情戀長恨的詩,顯得異常奪目。
其次,還得看到王韜也寫了許多審美情趣低俗的詩。王韜入世意識很強,并且頗為自負,但時運不濟,接連受了兩次重大的打擊,一生落拓。這使他精神受挫,多少有點心理變態(tài):自知仕途無望而走向落魄潦倒,以一個多余人的身份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給后人留下了一大批以世俗實利為轉(zhuǎn)移的、審美情趣低俗的詩。這大致說來也有三類:一是燈紅酒綠間的應酬之作;二是詠唱享樂人生之作;三是格調(diào)最為低俗的狎妓詩。
再次,要看到王韜格調(diào)高雅與低俗雙向交流的詩。王韜畢竟是個長期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文人,他有儒家精神在現(xiàn)實中受挫的大痛苦,而文人失意習慣于以青樓冶游為發(fā)泄手段,這一傳統(tǒng)被王韜承繼并體現(xiàn)在詩中。還得看到他又或多或少受到西方人文思潮中以享樂人生為內(nèi)核的、屬于個性解放中一股末流意識的影響,這影響強化了或者說夸張地渲染了青樓生涯的放浪形骸性。憑這種種寫成的詩,其格調(diào)是低俗的。王韜有些青樓酒館狂吟的詩卻于珠圓玉潤的詞句里織滿了世俗的欲望,雅的外衣裹著不堪入目的低俗趣味。還有一類雅俗雙向交流的詩,讓低俗之趣也在一定程度上高雅化了??上н@樣的詩委實不多。
總之,詩美格調(diào)高雅與低俗共存,在王韜詩中是個事實;高雅與低俗雙向交流而達到對立統(tǒng)一,在王韜詩中并不多,也是個事實。其結(jié)果就是高雅與低俗在王韜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顯現(xiàn)出混雜跡象。于是從總體上看,他的詩也就少有超拔的格調(diào),而總是在精神與欲望的相持中打轉(zhuǎn)了。
綜上所述,王韜詩歌構(gòu)建了一個矛盾共存的精神體系,這個體系的五個構(gòu)成層面是相互聯(lián)系、相輔相成的。這種矛盾共存、對立統(tǒng)一的詩歌精神正是以王韜為代表的改良主義者所共有的性格特征在抒情藝術(shù)上的反映。改良主義者無論在思想觀念上還是人生行事上大多充滿著疑慮重重的矛盾心態(tài)。唯其是矛盾的,才使他們的人生理想和為此投入的奮斗都有不徹底性。這種不徹底性決定了他們對世界的認識是模棱兩可的,從而在直面人生時舉棋不定。但是同時必須看到,王韜作為一個典型的改良派詩人,他的詩歌精神雖是一個矛盾的存在體系,不過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入世而肯定現(xiàn)實存在、超前而探求生存新路,因而他的詩藝追求總的來說還是高雅的,符合歷史發(fā)展的主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