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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與操控:數字時代“禮物經濟”的政治經濟學思考

2023-04-06 17:59
社會科學輯刊 2023年1期

鄒 舉

數字時代,大規(guī)模的知識創(chuàng)新、內容生產、數據涌動構建起一個豐富的網絡生態(tài)環(huán)境。過去那種主要依靠有償訂閱來獲取服務、訪問信息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一種以自愿互惠為特征的“禮物循環(huán)體系”正通過使用者的上傳、點贊、評論、轉發(fā)等行為被逐漸建構起來。人們在視頻網站上傳視頻,在音樂平臺分享音樂,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帖留言,在知識社區(qū)問答互動……這些互利性生產方式形態(tài)多樣、成本低廉、準入門檻低,既擴大了參與群體的范圍,使得“贈禮—受禮—回禮”的交往過程能廣泛實現,也因潛藏其中的利他主義傾向,使“禮物經濟”脫離了純粹的商品價值和市場利益驅動而閃耀著“善”的光芒。

技術發(fā)展為新形式的經濟實踐提供了機會。借用哈貝馬斯的術語來說,“禮物經濟”似乎是一種“生活世界經濟”,即一種通過交往互動來協(xié)調的經濟實踐。這與通過金錢和權力進行協(xié)調的市場和國家的“系統(tǒng)經濟”截然不同,似乎天然具備了“道德經濟”的特征。不過,一直以來,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系統(tǒng)本身的運作邏輯又會反過來取代交往活動成為社會行為的核心,從而造成生活世界的殖民化。〔1〕數字領域的“生活世界經濟”一直由資本主義企業(yè)穩(wěn)步操控,他們對“禮物”的借鑒實質上為資本創(chuàng)造了一個攫取利益的無限空間。借用禮物的特征,數字資本主義避開了強制性邏輯,把合作形式納入以利潤為導向的商業(yè)模式。本文通過政治經濟學的視角,對個人、企業(yè)和市場之間的運作關系進行重新思考,進而對內容和數據由個人自發(fā)產生而被企業(yè)無償占有這一“互惠性”現象的合理性提出批判,質疑數字商品的“禮物”之名及“禮物經濟”的道德性。

一、“數字禮物”的出現

法國社會學“年鑒學派”代表人物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在研究古毛利文明時發(fā)現,“禮物”是構建交換和契約的重要途徑,贈禮、受禮和回禮構成了一個互惠互利的“循環(huán)之流”〔2〕。在此過程中,初始的贈禮和附加于其上的權威者的意志都被逐級傳遞下去,并在贈與受贈的過程中產生新的價值和意涵,作用于更多的受贈人,受贈人也會以某種蘊含榮譽和滿足的方式回饋贈與人。在莫斯的觀念里,贈禮、受禮和回禮都是義務性的,禮物的交換總能被期待,信用、榮譽等觀念也隨之而起??枴げㄌm尼(Karl Polany)也在其名著《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中,通過對人類經濟史的考察指出,市場經濟從來就并不是源自所謂的“自發(fā)秩序”,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部門從社會關系當中脫嵌出來,基于互惠的禮物模式便是后者的一種重要類型?!?〕現代社會下,人們呼喚經典禮物范式的回歸,因為古代社會的禮物交換是一種與社會道德相關的“總體呈獻體系”,它強調經濟行為的非功利,人們倡導重拾所謂“道德經濟”的榮光,以此來解決現代化語境下人與社會分裂的危機。〔4〕

其實,“禮物”并不是前現代社會的邊緣現象,而是當代社會一直活躍的因素,相關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慈善捐贈、志愿服務、免費試用的商品、免費的報紙以及林林總總的交叉補貼現象。禮物交換并不是簡單的財產轉移,其本身是一種社會互動,它所內含的精神獎勵是促進社會整合的重要紐帶。雖然這種獎勵通常是模糊的、偶然的、非期待的和非契約式的,但是它總能激發(fā)人們對于喜愛、感恩、同情、公平、歸屬感等“交往理性”價值的深切體驗。無論參與者的個人動機如何,持續(xù)的禮物交換對于整體性社會認同和社會福利的增加都是有正面意義的?!?〕在這個意義上,埃爾德·瓦斯(Elder-Vass)指出,主流經濟學存在嚴重缺陷,他們認為經濟只是一個純粹的市場體系,而忽略了其他廣泛多樣的經濟形態(tài)。事實上“大部分經濟形態(tài)根本不遵循市場模型”,禮物經濟便是典型的代表,個體之間、個體與群體之間的禮物互動促成了一種“結構化的友誼”〔6〕。

就互聯網而言,盡管是為軍事需要而發(fā)明的,但是它在最初就具有了禮物經濟的基因,因為它的基本架構是為了人們便捷地在網絡上共享代碼和文件。到了數字化時代,禮物邏輯所倡導的慷慨、自由與互惠更是根植于其中。硅谷的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便源于20世紀60年代舊金山灣區(qū)反文化運動和80年代自由軟件運動的黑客倫理?!?〕這些運動要求限制代碼的所有權,倡導自由共享的精神,并期望通過一代又一代“電子新人”的努力使其制度化。代碼因此可以像空氣一樣自由傳播,方便人們對它的使用、分發(fā)和修改。就像在莫斯所描述的氏族社會一樣,即使代碼的發(fā)明者沒有從中掙錢,他們也會以聲譽、樂趣或友誼的形式收回“禮物”。在此過程中,網絡中的禮物不是提供給個人,而是由集體共享,并且它們蘊含了一種“彌合差異、共同創(chuàng)新、共建社區(qū)”的政治愿景和道德期待?!?〕

20世紀90年代,大量風險投資涌入硅谷,投資者不得不考慮這種禮物文化以及隨之而來的“進步自由主義”政治。自由軟件運動開創(chuàng)了新的法律標準(如GNU通用公共許可證),既促進了軟件的共享,同時也允許其擁有商業(yè)盈利模式。人們采用“開源”這個更友好的術語來代替“自由軟件”,并普遍接受了“商品可以和禮物共存”的觀點。〔9〕如今,包括微軟、谷歌和臉書在內的主流公司也都依賴于這種分布式的代碼開發(fā),開源已經由“反主流文化”轉變?yōu)椤爱敊嗯伞?。學術界也為“開放式創(chuàng)新”的戰(zhàn)略歡呼,認為從企業(yè)外部獲取知識和創(chuàng)新資源將成為一條成功的新途徑,同時這也將打破知識壟斷形成的道德困境。

隨著Web2.0和社交媒體的發(fā)展,用戶也被納入禮物循環(huán)之中了,最初企業(yè)與技術開發(fā)人員之間的二元關系拓展成了三方體系。該體系不僅可以持續(xù)捕獲以用戶為主導的技術創(chuàng)新和產品改進,還創(chuàng)造出新的價值形式,諸如用戶群的快速增長,發(fā)帖、評分、點贊等用戶生成的內容,大規(guī)模的內容協(xié)同生產,以及基于跨站點、跨應用跟蹤而產生的數據,等等。在維基百科、臉書、推特以及谷歌的諸多項目(如搜索、地圖、圖書館、云盤、翻譯等)中,一方面互聯網平臺把自己作為免費禮物奉獻給普通用戶,快速聚集人氣并形成了龐大的用戶群,用戶則回饋以可觀的流量和數據;另一方面,禮物作為一種文化,成了一種有效的協(xié)調工具,它把網民大量的自由時間積累形成“認知盈余”,產生了驚人的生產力,創(chuàng)造出巨大的社會價值。至此,以互聯網企業(yè)的饋贈為起點,出現了三種不同形態(tài)的“數字禮物”,即用戶把自身作為回饋的禮物、用戶群體之間互動生產而形成的內容禮物、用戶生產過程中同時產生的數據禮物。與錙銖必較的市場交換相比,企業(yè)和用戶“不計回報”的互贈行為不僅產生了可觀的生產力,而且造成了一種莫斯所說的“共同體內部人與人相互‘混融’的想象”〔10〕。

二、“禮物”饋贈及其經濟模式形成的原因

(一)互聯網企業(yè)構建禮物經濟的激勵動因

對于互聯網企業(yè)來說,禮物經濟的形成有著特定的經濟學理由,有助于解決三個關鍵的市場秩序問題。經濟學的考量雖然是“主觀自利,客觀利他”的,但為道德重回經濟領域提供了可能。

首先,禮物的饋贈可以減輕企業(yè)的競爭與合規(guī)壓力。21世紀以來,許多互聯網公司在初創(chuàng)之時便面臨資金匱乏的問題,他們所擁有的最為寶貴的財富便是用戶資源。初創(chuàng)公司通過主動發(fā)放免費禮物,培養(yǎng)用戶黏性,降低來自競爭對手的壓力。與此同時,禮物的免費性還可以幫助公司規(guī)避來自反壟斷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方面的合規(guī)壓力,從而獲得更加穩(wěn)定的市場環(huán)境。

其次,禮物發(fā)放可以解決企業(yè)的產品稀缺性問題。在用戶、商家、平臺這個多邊市場中,任意一方都可以將自己作為免費的被抵押品或是禮物提供給另一方。這種基于禮物的交易實際上為互聯網公司提供了包括基礎設施以及用戶注意力、內容、數據在內的一系列可供交換的物品,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資源的稀缺問題。同時,數字資源具有可復制性和非競爭性,意味著它可以同時被多個主體使用而本身并不產生損耗。相反,數字消費的人越多,產生的內容和數據越多,從而形成良性循環(huán)和規(guī)模效應。〔11〕

最后,禮物的饋贈可以在循環(huán)中得到完善。與直接的現貨交易一完成就結束不同,禮物交換是一種非貨幣性的交換,它以普適的互惠性、一定的不透明性使用戶長久地沉浸在難以厘清的更新周期中,從而保持了用戶的穩(wěn)定性與忠誠度,實現了禮物循環(huán)的進一步固化和制度化。〔12〕

(二)普通用戶參與禮物經濟的價值體認

對于普通用戶來說,除了在互通有無的過程中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禮物循環(huán)體系更多地體現了“交往理性”的魅力。

首先,數字技術極大地解放了社會生產力,調動了人們從事禮物生產和交換的熱情。無論是生產者還是消費者,都可以以較低的成本實現對于數字生產資料的控制,并且可以自由地通過不同的方式和手段來進行用途各異的數字生產。在禮物交流的過程中,人們可以感受到數字生產過程中所具有的相當程度的自由性和民主性,甚至生產者和消費者的界限已在某種意義上被打破了,后者在工業(yè)時代長期被壓制的創(chuàng)造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

其次,禮物文化喚起了人們關于共享、互惠的內心承諾。如前所述,數字世界的禮物文化發(fā)源于互聯網初創(chuàng)時期的黑客精神,“開放”“共享”等美好價值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一直指引著互聯網企業(yè)的實踐和商業(yè)模式的建立。對于網民來說,這些由技術社群或互聯網公司發(fā)布的詞匯雖然模糊,但令人愉悅:“開放”讓人產生自由、透明、未知的空間想象;“分享”則指向一種普遍互惠、“有機團結”的社區(qū)關系。同時,也容易讓人體認到,這些詞匯中蘊含的權利與義務、得到與給予是并存的,并且其邏輯不是雙邊的,而是整體的。沒有個人的給予與付出,就沒有社區(qū)的長久存續(xù);沒有個體的自我創(chuàng)造和引人關注,就沒有網絡的整體繁榮和集體歡樂。

最后,網絡平臺為人們提供了互相認可的理想舞臺,并使這種認可在我們的社會中可見。受歡迎的社交媒體往往會提供諸如點贊、轉發(fā)、打賞、表情包等簡單而有趣的工具,以巧妙地建構起相互贈送的禮儀。在這個過程中,社交媒體會極力避免負面關系的出現,比如微信朋友圈并不存在“不喜歡”的按鈕(似乎也沒有其他社交媒體打算引入它)。在這種精心設計的禮尚往來的友好環(huán)境中,人們積極禮貌地頻繁互動,關系也愈加親密和持久。不僅如此,哪怕在負面性的社會議題中,人們也能通過道德情感的傾瀉式表達建立起彼此的認同、支持和感召。比如在某些具體案例中,網民在社交媒體轉發(fā)與評論關于“人販子是否應該判死刑”的議題,能迅速集結起廣泛的情感支援,展現出“結構化友誼”的強大力量。

三、無酬“禮物”的商品化

互聯網禮物經濟具有雙重性特征,它破壞并同時支持信息資本主義。與以往的商品交換經濟不同,參與者自愿進行無酬性的生產,民主、共享、互惠以及非競爭性財產是禮物經濟自有的一套激勵邏輯。因此,它擺脫了傳統(tǒng)“嚴格主義”(rigorism)道德的約束,并作為一個獨立體系獲得了倫理上的正當性?!?3〕然而,數字禮物的充裕性和無價性是相對的,一旦被資本掌控,其使用價值的判定標準便很容易由滿足個人或社會需求的能力轉變至滿足市場需求的能力。無酬禮物的價值最終通過莫斯可所說的“商品化”方式被資本家攫取〔14〕,而且越多的禮物意味著越廣闊的市場和越多的商業(yè)利潤。

(一)“用戶禮物”的商品化

達拉斯·斯麥茲認為,在信息資本主義社會,所有的時間都是勞動時間。受眾不僅僅在消磨時光,他們還在工作和創(chuàng)造價值。這種價值,最終是通過購買商品時付出的廣告附加費來實現的?!?5〕斯麥茲的觀點主要針對廣播電視時代的語境,但在互聯網之中也是極具啟發(fā)性的。在數字禮物經濟中,互聯網企業(yè)與用戶群體之間呈現為一種互為禮物的關系,前者通過免費的內容或服務吸引用戶的參與,后者則把自身作為禮物回饋出去。用戶上傳、共享、互動、轉發(fā)等行為被折算成點擊率、閱讀率、點贊率等流量數據,繼而被轉賣給廣告商,從而使自己成為付出無酬勞動的“編外員工”。

在一系列的禮物饋贈活動中,有一類我們可以稱之為商業(yè)性饋贈或誘導性饋贈,贈予的禮物用于誘導后續(xù)交易,為原始捐贈者創(chuàng)造利潤?!?6〕比如,Zynga之類的社交游戲公司可以讓用戶免費參與游戲,但后續(xù)則通過各種機會向用戶推薦有償的進程加速器或虛擬物品;搜索服務為用戶提供免費的搜索結果,但同時會在同一頁面展示廣告,使用戶長期沉浸在具有商品邏輯的廣告時間之中;社交網站的公眾號可以根據用戶閱讀量計算其廣告價值;商家利用社交媒體進行營銷,可以把點贊數換算成消費優(yōu)惠券;等等。美國學者艾格(Agger)曾提出“iTime”的概念,認為“移動通信技術將勞動的時間延伸到私人時間當中,智能手機和筆記本電腦成為可移動的‘工作’場所,使用者隨時隨地都可以進行勞動”〔17〕。人們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媒體和廣告營造的擬態(tài)環(huán)境和消費社會中,如同流連在五光十色的游樂場里,卻不知早已踏入資本設計的剩余價值攫取圈套中。而個性化、針對性的廣告不僅使得用戶的感知力變得鈍化,心甘情愿地成為廣告目標,甚至他們還通過點贊和分享來支持、強化廣告。

(二)“內容禮物”的商品化

在互聯網技術的驅動下,福特主義、凱恩斯主義生產模式的刻板和過剩成了過去式,以彈性雇傭制度為基礎的信息資本主義的生產與再生產模式催生了新型的禮物循環(huán)體系。依托于網絡平臺,“信息資本主義將核心技術與專用資產去組織化、去邊界化,在差異化與多樣化的整體社會范圍內尋求跨專業(yè)、跨組織的個體動員與創(chuàng)意吸納,并將數字勞動游戲化、娛樂化與個人化,不斷迎合網民對參與感、社區(qū)感、游戲暴力的本能追求”〔18〕。娛樂、輕松、興奮、忠誠和消費欲望的驅使帶來了萬眾狂歡式的信息生產、知識搬運和內容創(chuàng)新,人們互恩互惠式的彼此激發(fā)使得“禮物池”的容量達到空前充裕的程度。凱文·凱利對此很直白地表示:“數字時代知識和信息生產的關鍵詞是‘充?!?,而非‘稀缺’。我們要接受這種劃時代的社會生產模式,就不應該在稀缺中求生存。那么互聯網注定要發(fā)揮‘潛能工廠’的作用,充分利用眾人才能,獲得更多的財富?!薄?9〕

更多財富的實現,便是要求互聯網企業(yè)將用戶生產的海量內容禮物商品化,其主要方式有兩種:一種是通過免費創(chuàng)造的內容不斷吸引新的用戶加入,從而創(chuàng)造更多的廣告機會;另一種方式是用戶創(chuàng)造并出售版權給網絡平臺,常見于在線旅游服務代理商(Online Travel Agency,OTA),用戶提供游記給OTA,有助于OTA推廣其旅游產品?!?0〕充裕的內容作為一種商品形態(tài)依舊是稀缺的,因此一些平臺還會采取措施進一步激勵用戶進行內容生產,比如依據流量和用戶進行分成。由此,用戶成了網絡中既仰賴又免費付出的勞動者,內容禮物自由地互贈并被爭議性地結構于資本的商業(yè)實踐之中,而資本只是去“疏導”和轉化這種集體性的互贈。

(三)“數據禮物”的商品化

大數據成了今天信息資本主義最為珍貴的東西,它有效支配著消費、借貸、交通物流、教育文化等諸多領域,也因此成了各大互聯網企業(yè)不擇手段爭相挖掘的“數據富礦”。伴隨著用戶的社交、娛樂和內容生產,其偶發(fā)行為將產生源源不斷的數據流,資本流程改變了一系列離散的數據觀測方式,它們借助泰勒主義模型形成一個多維流程的數據點鏈接算法,據此自動化地捕捉、量化環(huán)境和個人。移動、智能設備的日常使用更是將公民轉化為一系列離散現象的潛在傳感器?!?1〕谷歌公司前執(zhí)行主席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和谷歌智庫創(chuàng)始人賈里德·科恩(Jared Cohen)曾聲稱:“用戶生產內容中蘊含的大數據是一份天賜的禮物,能讓政府和企業(yè)根據民眾和用戶的需求來更好地做出反應,并且隨著預測分析領域的發(fā)展,還能預先判斷他們的需求?!薄?2〕在他們的視野中,“數據禮物”的受贈方直接變成了網民之外的第三人,企業(yè)守著數據的富礦開啟了商品化開發(fā)的進程。

當動態(tài)的數據從用戶身上采集、剝離、應用、出售,個人用戶便不再具有對這些原始數據的使用權和收益權,其擁有者變更為提供服務的各大互聯網企業(yè)。在此基礎上數據的持續(xù)更新和挖掘,能為網絡平臺提供更多基于市場動態(tài)的、與時俱進的參數,服務于新的數字產品的開發(fā)和生產,而這又促使互聯網企業(yè)掌握了更大的競爭優(yōu)勢?!?3〕當平臺管理的技術團隊及團隊使用的生產資料等都掌握在互聯網公司手中,資本便掌握了對數據剩余價值的獨占?;诨ダ髁x邏輯的“數據禮物”因此擁有了極強的排他性商品價值,并且是把自己的生產者排除在外。

四、“禮物”生產者主體地位的喪失

數字禮物經濟常常被描述為這樣一種溫馨浪漫的場景:注冊“免費”的服務、響應“朋友”的邀請、“共享”彼此的內容,用戶作為禮物的主要生產者樂在其間。然而,數字禮物一旦被生產出來,其經濟利益便被資本以商品化手段加以俘獲和剝奪。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發(fā)現在禮物隱喻的溫柔面紗下暗含著一個客觀真相,揭示了一個新興數字時代的后工業(yè)資本主義模式:禮物生產者的精神利益亦被剝奪,經典的洛克式勞動者主體地位(man as maker)喪失殆盡,一種顯為失當的主客體關系浮出水面。

(一)禮物控制權的悄然轉移

在互聯網行業(yè)中,最終用戶許可協(xié)議(EULA)是私有化和控制用戶生產內容和個人數據使用權限最常見的方式,也是應用開發(fā)商和企業(yè)主張“內容禮物”和“數據禮物”相應權益的主要法律手段。在多數互聯網平臺中,一旦用戶簽訂這些默認的許可協(xié)議,他們就從法律意義上被剝奪了自由控制個人數據的權利,同時他們對自己產生的內容也失去了完整的知識產權保護能力(例如臉書、推特、Instagram等社交媒體雖然承認用戶對內容的權利,但平臺同時自我保留了廣泛的免費許可權以重復使用、修改或從中獲利〔24〕)。內容和數據作為互聯網用戶在數字實踐中的親身創(chuàng)造物,也作為數字禮物形態(tài)中最重要的類型,其控制權和收益權的處理理當特別慎重而明確,但事實上用戶在這一過程中面臨著兩個方面的不透明。

首先,是程序上的不透明。最終用戶許可協(xié)議通常細瑣復雜、篇幅冗長,并不符合受眾的網絡文本閱讀習慣,因而很少被用戶閱讀。即使人們閱讀了,如果選擇不許可,則完全無法正常使用相關功能。因此,建立在個人信息自決理論基礎上的“知情同意”原則其實形同虛設。

其次,是語境上的不透明。就“內容禮物”而言,用戶的日常創(chuàng)作成果往往屬于即興而為、缺少雕琢的“小本生意”,單一內容產生的利益并不明顯;就“數據禮物”而言,用戶產生的單點數據幾乎是毫無意義的,只有當這個數據與該用戶過去的諸多數據以及來自其他用戶的數據鏈接、聚合,才能抽絲剝繭呈現出一個龐雜的關系網絡和總體的趨勢走向。用戶簽訂的許可協(xié)議屬于事前協(xié)議,其自身被疏遠、排除在最終的商品形態(tài)之外,脫離了具體語境,故而絲毫不會感受到自己權利的損失。于是,禮物控制權的轉移便在這樣一種“無感傷害”的語境中悄然發(fā)生了。

(二)禮物對主體的監(jiān)控和圍困

在數字禮物經濟中,用戶具有主客體的雙重身份,他既是內容、數據禮物生產的主體,同時也是以自身對互聯網企業(yè)的免費服務予以回贈的禮物。用戶產生內容和數據,再以更多的內容吸引用戶,更多的數據監(jiān)控、鎖定用戶,這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禮物循環(huán)體系。而在其中,用戶作為主客體的兩重身份糾結在一起并時常產生沖突。

監(jiān)控是大數據和算法合力之下數字經濟的基本特征?;ヂ摼W平臺作為數據的實際擁有者,通過持續(xù)性地分析用戶的喜好、行為和社交關系將其分成不同等級和類型,一方面通過個性化推介、場景化響應引導用戶不斷造訪,另一方面給他們貼上不同的標簽并將其銷售給廣告商。個人數據的不斷產生、搜集、聚合使得用戶成了算法操控的“靶目標”,他們被精巧地歸入到不斷細分的市場體系中,并且很難再從這個不透明的底層分析、預測機制里掙脫出來。最終,曾經作為禮物贈送出去的數據成了追蹤自己主人的利器。

圍困則是指互聯網平臺通過內容供給、場景設置增加用戶黏性,讓其形成高度社交依賴,從而不斷延長勞動時間,攫取更多剩余價值。不僅如此,平臺還能以一種柔和、隱蔽的方式“強制”用戶鏈接到關系網絡中,因為他們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在那里,他們無法輕易地轉身離去??梢?,造成“圍困效應”的基本工具并非其他,而是作為禮物的用戶群體自身和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注意力、內容、情感和數據,它們讓使用者不自覺地沉浸于網絡世界用符號、消費、點贊創(chuàng)造出的歡愉世界的虛假幻象中。

被圍困于網絡世界中的人易于進一步沉迷、上癮,他們把碎片化時間甚至大部分的社會生活時間都耗費在網絡平臺上。久而久之,容易生成關于社會的虛假意識,陷入數據和算法制造的“信息繭房”,從而喪失感知和聯結真實世界的能力。與此同時,這些人樂于把一切信息甚至個人隱私都放到網絡上(尤其是照片和視頻),他們對潛在的傷害毫不敏感,放棄隱私之時甚至是心甘情愿、興高采烈的。〔25〕互聯網平臺通過點贊、評論、轉發(fā)、關注等社交功能的技術供給,從底層為用戶的信息生產、社會網絡的建立提供了堅實基礎。同時,它們把“分享”“互惠”等利他性道德義務進行了技術轉換,賦予自身以社區(qū)、共同體、永恒性這樣的超越性價值,增強了對大眾“禮物供給”的承諾?!?6〕

五、結語

莫斯提出“禮物理論”時正值資本主義工業(yè)社會的早期發(fā)展階段,他尖銳地指出:“是我們西方社會在不久以前使人變成了‘經濟動物’……在過去的無盡歲月中人們都未曾是這樣的人。人成為機器,成為復雜的計算機器,實在只是不久以前的事。”〔27〕禮物文化在互聯網蓬勃的知識創(chuàng)造中迎來了自己的重新回歸,但是卻未曾改變人類向著“經濟動物”的方向不斷演進的事實。

在互聯網發(fā)展的早期,正是由于商業(yè)資本投資基礎設施建設,倡導免費的商業(yè)模式,才加快了代碼世界的演進,促進了互聯網的蓬勃發(fā)展。過渡到大數據時代,商業(yè)資本控制的意愿和力量也從未改變。代表了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性、生命豐富性、交往友好性的社交媒體、游戲平臺、線上社區(qū),被資本利用隱私規(guī)則以及大數據、云存儲、算法技術改造成全新的“禮物經濟”形態(tài)。但人們在網絡中的免費勞動、個人數據并非為個人所有,而成為資本牟利之源泉。禮物脫離了勞動者的掌控,反而成了控制勞動者的物質力量。在看似歡愉的禮物世界里,資本從一開始就未曾離場,反而操控愈深。

禮物經濟現已成為互聯網上普遍存在的現象,數字經濟的相當一部分都與禮物糾纏在一起。互聯網企業(yè)創(chuàng)造了鼓勵互惠而非實在擁有的新型生產資料控制方式,它們并非傳統(tǒng)的生產制造商,也不同于消費者的服務提供者,是通過為人們提供自愿交往的機會而重塑價值的生產過程,并幾乎從中獲取了價值的全部。政治經濟學的主要任務正在于通過揭示禮物經濟中這種“過程性”“結構性”的權力關系,避免使其成為“道德經濟”的浪漫化想象。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只能完全執(zhí)著于現實批判而排斥理想主義。按照卡爾·波蘭尼的觀點,市場不應該控制人類社會,而應該為社會所控制。禮物經濟作為經濟與社會的雜合體依然有其獨特的道德價值,畢竟數字技術已經打開了“生活世界經濟”的一些新類型的大門,并且在其運行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新的可能來回應人們締造社會團結的崇高愿景。當然,我們同時需要警惕的是“禮物”隱喻淪為資本主義企業(yè)的“支配策略”,防范后者對用戶經濟權益和主體性地位的剝奪。政府和社會應通過公平而有效的分享、共享機制,充分利用禮物經濟創(chuàng)造的巨大經濟效益,并回饋給所有對禮物經濟有貢獻的社會成員。這里所強調的“回饋”不是指用戶之間互贈行為,而是來自資本主義的互聯網企業(yè)??傊鄬τ陉P注禮物經濟是否可以判定為“道德經濟”,如何實現“經濟的道德”才是更值得關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