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父母忙碌,常留我一人在家。冰箱里有他們準(zhǔn)備好的食物,可我偏偏不愛吃用微波爐加熱過的東西。在那個外賣尚不流行的年代,我漸漸摸索出如何做蛋炒飯。
火腿腸切丁,蔥切段,和飯拌在一塊兒,倒點油熱一下鍋,把飯倒進去后打蛋,攪散,最后再撒點鹽。鏟子和鍋碰撞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飯粒被油煎得吱吱響,油膩膩的煙和香噴噴的味道交織出滿室人間煙火的氣息。找出白瓷碗,仔細(xì)把飯鏟入,紅翠綴在金黃上,勾得人食欲大增。
我無數(shù)次在孤身一人時做出這樣的蛋炒飯,將自己的孤獨和美味的蛋炒飯一起吞咽入腹。生理上的食欲被滿足,我又感到精神上有些饑渴,于是一頭埋進書堆。書與蛋炒飯兼得的時光,讓我心滿意足。
少女初成,心思細(xì)膩敏感,將旁人的一言一語都放在心中反復(fù)揣摩。親戚一句“你怎么還吃蛋炒飯呀,這么多油,不怕胖呀”的打趣如狠毒的蛇,敏捷地咬中我“胖”這個死穴,它滑膩粗長的身子扭來扭去,扭下一個“再也不吃蛋炒飯”的決心。我果真三年都不再觸碰蛋炒飯,也不再進入廚房。后來,父母的工作都已穩(wěn)定,母親日日在家中烹飪?nèi)?,美味佳肴展現(xiàn)在眼前,蛋炒飯顯得那么平凡和不起眼。
那日,我在飯廳聽到母親和妹妹在廚房里高聲歡笑,纖瘦的妹妹對母親撒著甜軟的嬌,央求著要吃蛋炒飯:“要放黃瓜丁和胡蘿卜丁,還有切得碎碎的瘦肉,媽媽您最好了,給我做嘛?!逼毯?,媽媽果真端出了這樣一碗蛋炒飯——香氣撲鼻,引人胃口大開。妹妹招呼我一起過去吃飯。我心不在焉地捏著肚子上的肥肉,實在提不起筷子。
“媽媽吃吧,我想喝粥?!蔽铱嘈σ幌?,將碗推給媽媽,自己盛了一碗粥,飛速喝完后逃離了飯桌。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怏怏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我在嫉妒妹妹嗎?嫉妒妹妹比我漂亮,嫉妒妹妹比我受父母寵愛,嫉妒妹妹比我活潑開朗……無數(shù)記憶碎片如潮水般將我淹沒,折射出的每道微光都刺痛著我的心。
不,我是在厭惡自己,厭惡自己輕易被他人左右,厭惡自己只追求外表的美麗卻忘了提升自身的能力,厭惡自己丟棄了童年最純粹的快樂和幸福。淚水濡濕被套,我昏昏沉沉地站起來,一動不動。
“咚咚咚”,清脆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哀傷與自憐。我匆匆抹了幾下臉,暗自慶幸在沒開燈的暗處別人看不清我的糟糕狀態(tài)。我清了清嗓子說:“請進。”妹妹輕快地走進來,開了燈,在雪白的燈光下,我的難堪一覽無余。妹妹臉上的昂揚化為凝重,她又關(guān)上燈,沉默地走過來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她抱得那么用力,好像我是一棵在狂風(fēng)中搖搖欲墜的樹,只有結(jié)實的擁抱才能讓我穩(wěn)固地立在這片土地上。“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你都是最好的姐姐,你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我永遠愛你?!彼谖叶叿磸?fù)說著這些溫暖的話。我突然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別人的目光不重要,體重秤上的數(shù)字不重要,父母究竟愛誰多一點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與我血脈相連的妹妹正與我緊緊相擁。
我摸摸她的背,忍著淚意笑著說:“姐姐明天給你做蛋炒飯,我做得可好了,我們一起吃?!彼龑ξ衣冻鲆粋€燦爛的笑容。
盡管我因為許久不下廚不慎把飯炒煳了,但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蛋炒飯,妹妹也同意。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