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我終于坐到了靠窗的座位。夕陽有股溫柔卻堅定的力量,在晚自習時分,穿破細葉榕和芭蕉樹的阻隔,把絲絲縷縷的光亮灑在我翻開的課本上,書頁瞬間變得古舊、蠟黃。假如那時讀的是文言文,便有種研讀密宗殘卷的感覺了。
美中不足的是,有個男生坐在我前面。他個子很高,但由于坐在靠墻的位置,并不影響我看黑板。下課后,他習慣側(cè)身靠墻而坐,我的一舉一動都能被他用余光捕捉到。每當我站起來,他便惡作劇般倏地起立,用手比畫著跟我比高矮,并用嘲弄的語氣說:“你真矮,才到我下巴?!彼€笑話我嘴角有痣,說那是貪吃的象征。青春期的我對別人的評價很敏感,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而他是唯一不斷給我負面反饋的人,一次次令我跌入窘迫的困境。
一個周日傍晚,他返校特別早。晚自習的鈴聲還沒響起,他興奮地翻開手機,給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我有點吃驚,他這么不正經(jīng)的人居然會有女朋友,還是班花。班花白皙清秀,齊肩短發(fā)迎風微動,淺笑倩兮,楚楚動人。然后,他很突兀地拿我跟他女朋友做對比:“她比你漂亮多了,你看起來沒有都市感。”
我不再理會他,把手上的英語書豎起來,變成一堵墻。
他還說過更過分的話。在背誦政治書上的法規(guī)時,他跟同桌興高采烈地討論著我和我身邊的兩個女孩看起來分別像哪種犯人。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從兩頰到耳后根潮水漫延似的逐漸變紅發(fā)燙。我發(fā)誓再也不跟他說話,不管他遇到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都不再給他講解。
他時常在我跟前像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抑或像郭德綱似的講單口相聲,見我始終不搭話,只好沉默著轉(zhuǎn)過身去。
直到有一天,他異常沮喪地回到教室跟我訴苦,他向班花表白被拒絕了。天哪,原來班花壓根兒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他暗戀的對象而已!他不停念叨著內(nèi)心的抑郁、苦悶,乞求從我這兒得到安慰,我卻不厚道地笑出了聲:“活該!”我從不贊成早戀,哪怕那時自己也有偷偷愛慕的男生,但我始終認為,在這個年齡段,對于喜歡的人悄悄喜歡著就好了。
見我無法跟他共情,他驚訝地丟下兩句話:“你還是人嗎?你就是個冷血動物!”
一連幾天,他死活都不肯讀書,整個人像一棵蔫兒白菜。自己不讀書就罷了,他還三番五次打擾我,讓我不勝其煩。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我警告他,要么讀書,要么沉默,再影響我,我就告訴班主任。他不相信我能干出這種事,依然如故。
的確,把這件事告知班主任是要冒很大風險的。盡管這一做法沒有錯,但大家更傾向于自行解決同學之間的事,你一旦讓老師介入,就會被全班同學視作“叛徒”。當班主任在班上強調(diào)期中考試的重要性并模仿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時,他便知道我寧可當“叛徒”,也要告發(fā)他。
我總算可以好好讀書了,卻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鄙視。不少同學喊我“叛徒”,但這些人里竟然不包括他。他不僅沒有瞧不起我,反而因此對我欣賞有加,正式跟我講和。
剛和好,他又習慣性地把我惹火了。他說:“原來你這么有個性,難怪小伍那么喜歡你。我還勸他別想了,你長得又不是特別漂亮,個子還矮……”我氣到翻白眼:“走開——”
我們是從初三開始學習世界史的,涉及方方面面的歷史人物。同桌笑言:“這些歷史名人的名字都蠻好聽的?!薄笆茄?,比如‘歷史之父’希羅多德?!蔽倚χ胶?,臉頰卻不由自主地微微發(fā)燙,心底涌動著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秘密竟被他一眼看穿。他知道我喜歡那個叫希的同學,而我姓羅,希羅多德融合了我們倆的名字,因而我格外喜歡。原本他只是大膽推測,但我眼中的慌亂令他確認了此事:“難怪你不喜歡小伍,原來心里已經(jīng)有希羅多德了!”我的臉更紅了,希羅多德成了我跟他之間的秘密。
希喜歡踏著鈴聲進教室,身影快速閃過走廊上一扇又一扇的窗戶,直達教室門口。每次看到,他都會扭過頭對我說:“希羅多德來了哦——”我立即低下頭去,鼻尖都快磕著書本了,心里惴惴不安,生怕更多人知曉這個秘密。每當他提到希羅多德,哪怕只是單純地背誦知識點,我都會心頭一緊,開啟新一輪的惴惴不安,酸甜的秘密開始變得苦澀,日子變得煎熬。我渴望擺脫他。
第二學期開學后,班主任重新給同學們安排座位,我被安排到第一組,他留守第四組。我心里竊喜,終于不必再聽他的一切廢話。
班主任一聲令下,同學們快速行動起來。抽屜里和桌面上放滿了積累三年的課本和資料,我正思考著應(yīng)該分幾次把它們搬過去。這時,他二話不說,把我所有的書本、資料連同桌子一塊兒扛了起來,往我新座位的方向走去。我拎著椅子走在后面,那是我第一次認真看他的背影,很高很瘦卻很有力量。
那也是我記憶中他做的唯一一件讓我有一點點感動的事。為什么只有一點點呢?因為那份感動還沒來得及醞釀好,他便放下桌子,一如既往地用鉛筆敲敲我的頭,用嘲弄的語調(diào)跟我說:“換座位后,你離希羅多德更近了喲!”
此人著實討厭,我暗下決心,有機會一定報復(fù)他。
第二次模擬考試后,班上很多同學開始寫同學錄,請要好的朋友拍照留念。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跑來邀請我跟他合影?!拔沂墙^對不會跟你合影的!”我當眾拒絕他,心里升騰起報復(fù)的快感。我決意讓他嘗試一次尷尬的滋味,但想象中的畫面并沒有出現(xiàn),他似乎并不覺得難堪,更多的是難過。
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中考結(jié)束,我們分別考入不同的高中。我和他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
再次見到他是在高考之后的暑假,那天,我乘坐公交車時意外發(fā)現(xiàn),他竟是車上的售票員。只見他頭戴一頂熒光綠鴨舌帽,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整個人黑了、瘦了。車上乘客很多,還沒開空調(diào),異常悶熱,他忙著收錢、找零,有些忙亂甚至狼狽。我把錢遞給他的時候,他并沒有認出我來,而是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麻煩你等一下,我先給別人找零錢?!?/p>
他最終還是沒認出我來。我不知道這三年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在做兼職還是專職。
我突然有些感慨,時間將我和當年的絕大部分同學都分隔得很遠很遠,遠到成為彼此的謎團。
初中、高中、大學,我一路循規(guī)蹈矩地念下去。大二的某一天,他不知通過什么渠道,突然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到我。他把我發(fā)布在網(wǎng)絡(luò)上的照片瀏覽了一遍,圈住其中一張合影,說:“這是你男朋友吧?沒有我?guī)?!?/p>
接著,他問了一個我意料之外的問題:“你喜歡過我嗎?”我如實告訴他:“并沒有?!薄肮?,好在我也沒有?!彼貜?fù)得飛快,像是提前準備好了答案。這是他說話的風格。恍惚之中,他似乎一點兒也沒變。然后他又消失在時間的洪流里。
忽然有一天,朋友在翻看初中畢業(yè)照時,一個接一個地指著照片上的同學問我是否還記得他們。我猛然發(fā)覺,很多人與我失去交集后,真的被我遺忘得一干二凈,不管如何在腦海中打撈,都撈不出一星半點的信息。但當朋友指到他的頭像時,記憶立刻變得生動起來,我激動不已:“我記得,他他……他是……希羅多德!”
最后,希羅多德竟成了他的名字。也許,很多女孩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遇到一個“希羅多德”,他對你的感覺介于喜歡與不喜歡之間,總是在否定你的一切,挑戰(zhàn)你的忍耐力,這反倒令你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慢慢蛻變成更好的自己。而那個我曾真正喜歡過的男孩,卻在歲月的更迭中面目模糊。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