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常認(rèn)錯一些事物,比如在超市的水果架上第一次看見香蕉,才知道自己之前吃的都是芭蕉。
二者模樣相似,但仔細(xì)一瞅,還是會發(fā)現(xiàn)有差別。香蕉和芭蕉都呈弧形,但彎曲程度不同,香蕉為明顯的月牙狀,而芭蕉的彎曲程度較小;再一嘗,香蕉回味香甜,芭蕉則略有酸味。
果皮青澀的芭蕉不能立即吃,需要在米缸中存放一段時日,等它熟透后才能入口。母親愛干凈,見我摘回的芭蕉表皮上沾著許多灰塵,便先用帕子認(rèn)真擦拭,之后再在米缸內(nèi)挖一個坑,將芭蕉埋入,最后用白米覆蓋,堆了一層又一層,像藏起一個又一個苦澀的秘密。過上三四天,芭蕉就有些熟了。若是嘴饞,也能嘗嘗,雖仍有些澀味,但舌尖品到的多半已是甜了。
那時,常和我搶芭蕉吃的是父親。
年輕時的他,眼里帶光,身形清瘦,雙腳有力地蹬著自行車,在生活的城池內(nèi)外飛奔。不承想,到中年后,他成了大腹便便的模樣,像是被歲月不斷塑造的雕塑,到了某個階段被厭棄了。歲月不愿再捏他,便一把將他摔在地上,將他變成了一團癱軟的泥。
父親吃芭蕉的速度非常快,我剛用小手剝開皮,正想對他得意一笑,卻見他喉嚨一滾,一根芭蕉頓時不見蹤影。接著,父親又看向眼前余下的芭蕉,我立即用手護(hù)住。父親眼珠一轉(zhuǎn),便有想法了,他學(xué)著《西游記》中豬八戒偷吃人參果那般,跟我說:“剛剛吞得急,忘了芭蕉是什么味道,再吃一根,好嗎?”我噘著嘴巴,不理他。他又央求,我便扯下一根最小的給他。
父親耍賴,憑著自己力氣大,一把奪走我手里所有的芭蕉,我哇哇大哭起來。母親聽到哭聲,急忙進(jìn)屋,將父親責(zé)罵一通。父親像小孩一般挨著批評,順道遞個眼神過來,示意都是我害的。我被他逗笑了,擦干淚花。
父親那時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卻仍像個男孩,少年心性還未泯滅。
他帶我們?nèi)ヅ郎?,仗著腿長,一溜煙兒就跑到前方,一拐彎,我們就看不見他了。我們害怕迷路,便站在原地喊他,他會突然神氣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帶我們?nèi)ズ_呑ンπ罚恍⌒谋惑π穵A住了手指,他也不掩飾,當(dāng)著我們的面慘叫起來。
他真是個成長緩慢的大人啊。
等我們長大些,我們家便如一艘擱淺的船,泊于生活的泥沼,父親似乎一夜之間成熟起來。因無法再上山采石,村里眾多石匠都失業(yè)了,父親也是其中一個。突然間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生活該如何繼續(xù),在那個微涼的黃昏,他一直蹲在家門口。鴿群盤旋,他沒忍住哭了出來,直到見我們放學(xué)回來,隨即擦掉淚花,站了起來。
父親沒再像往常一樣撲過來抱起我們,而是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我在他身后一直喊“爸爸”,他始終沒有回頭。那天過后,父親臉上的笑容,像一條條魚,被日子漸漸捕光。
為了減輕負(fù)擔(dān),身體瘦弱的母親開始到街上擺攤賣食雜,整日起早貪黑,面容愈發(fā)憔悴。而父親也因暫時找不到工作,便跟著母親一道早出晚歸,做這小本生意。擱淺的船,暫時又駛進(jìn)了生活的海洋。
高考那年,我的情緒反復(fù)無常,整個人像一匹陷入荒漠找不到方向的駱駝。將我拉出來的,是父親,他用他的臂膀,用他的成熟將我環(huán)抱。
那個一直落雨的五月的深夜,我埋頭于無止境的作業(yè)里。窗外的棚布被敲擊得噗噗直響,我的情緒糟糕透頂,感到自己被囚禁于籠中。那種壓抑感使我掙扎著站起來奔到了陽臺上,淋著大雨,我似乎才感覺舒服些。
父親見狀,如一只老鷹撲過來,將我護(hù)在他的翅膀下。仿佛曾經(jīng)的開朗、快樂都遠(yuǎn)離了我,我失落地哭了起來。
父親用那雙布滿繭子的粗糙的手,幫我擦眼淚,他說:“有爸爸在,堅強點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xiàn)實境況將人逼至死角,我束手無策。幸好有父親在,給我溫暖和力量,使我足以在那年的六月一一還擊。
在之后的人生路上,我漸漸離開父親,獨自奔波,時常被這世界教訓(xùn),碰過壁,受過傷,只能一個人熬過四季的諸多時辰。
讀大學(xué)時,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室友們經(jīng)常玩鬧到深夜的喧鬧聲和每晚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這如大山般壓在我的胸口,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無法如兒時那樣安然入睡。一個月后,我精神渙散,像一縷煙,輕飄飄的。我一邊難過,一邊想給父親打電話,但始終沒有按下呼叫鍵。
因為我想到拖著行李箱離開家那天,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十九歲了,不許再依賴父母,必須一個人去面對這個世界!”不久后,我搬出學(xué)校寢室,一個人來回折騰,處理好了所有事情。在簡陋的出租屋里,我將一盆綠蘿擺放好后,看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和鏡子中的自己,感慨萬分。
工作后,有一天我?guī)е鴮W(xué)生們外出采風(fēng),卻在重慶解放碑附近迷路了,中途還收到領(lǐng)導(dǎo)發(fā)來的,因我在一次課上的“無心之失”而給予我的處罰通知。在徘徊的時刻,江風(fēng)似乎從四面八方吹來,將我吹得愈發(fā)迷茫,我久久地盯著自己并不干凈的鞋面,身旁的學(xué)生都在問我:“老師,老師,我們怎么回去?”
當(dāng)時,無助的我一抬頭就看到高樓如巨人般屹立在面前,自己就像一只螻蟻,在游人如織的街邊喘息。所有的過往都已回不去了,我多希望父親能來拉我一下,但舉目四望,人群中并不見那熟悉的身影。那個夜里,支撐我?guī)е鴮W(xué)生們匆匆奔向重慶北站的,是父親身上那種對孩子的愛與責(zé)任感。我看著學(xué)生們的瞳孔里那一道道自己的身影,像看見了父親曾經(jīng)的樣子。
馬爾克斯說:“一個人最初和父親相像之日,也就是他開始衰老之時?!钡腋敢鈱⑦@“衰老”理解為“成熟”。成熟意味著一個人在與時間周旋后,呈現(xiàn)出平和、篤定、穩(wěn)重的姿態(tài)。褪去掩飾,不再為努力證明自己,而將生活變成一匹疲倦的駱駝;不再因鶯歌燕舞、紙醉金迷的誘惑,而猶疑彷徨;不再冒失、過于自我、逃避責(zé)任。學(xué)會將嚴(yán)寒氣候里由挫敗和痛苦凝結(jié)的冰霜,化為勇氣與力量,灌溉出盛開的繁花。
我不由得回憶起幼時被放入米缸的芭蕉。為了成熟,進(jìn)入黑暗,經(jīng)過溫度的起伏、壓力的考驗,最終抵達(dá)我們的舌尖,并用最后的香甜,感謝我們對它們一路成長的幫助。
一想到這世間所有的果實都在歲月的園中瓜熟蒂落,我就覺得父親會站在某一棵芭蕉樹下,等我前去,把這些在風(fēng)雨中長好的果實一一放到我手里。
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跟我搶奪這些芭蕉,也不會再把我弄哭,而是認(rèn)真挑出表皮已顯金黃的幾根芭蕉給我,并輕輕說道:“吃吧?!?/p>
父親嘴角微微上揚,笑容里種滿了陽光和風(fēng)。
(小雙摘自中國友誼出版社《白馬少年,衣襟帶花》一書,勾犇圖)